河流入血

第56章


  保良说:“爸,我找到姐姐啦,我想请您去见见她,我想和您一起去劝劝她,让她回家。我再有多大错,我姐再有多大错,我们也还是您的儿女,您就原谅我们吧,您就带着我们回家吧。您愿意回省城还是回咱们鉴宁老家都可以,我们会照顾您,给您养老,再也不惹您生气啦。老家的房子还在呢,咱们可以买回来。咱们老家的空气好,邻居也都熟……”
  父亲突然开了口,打断了保良的话。他并不理会保良是否已经说得动了感情,他的语气依然冷峻如冰。
  “你姐姐,还和权虎在一起吗?”
  事隔很久,保良才知道,父亲之所以同意见他,之所以后来又真的跟他一起远赴涪水,去见姐姐,并不完全是被亲情所动,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接受权三枪杀人案专案组的请求,配合他们去做保良姐姐的工作。权三枪作案后人间蒸发,专案组北上南下,做了大量工作,至今没有取得突破性战果。权虎夫妇与权三枪关系特殊,既然找到了他们的下落,当然希望能从他们身上,挖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保良父子由夏萱陪同,次日乘火车从省城出发,前往涪水。那时保良并不知道专案组的另一路人马,已经先期赶往涪水,对权虎居住的那个院落,开始了昼夜监控。
  路上,保良尽量照顾好父亲,尽管父亲仍然少言寡语,但对保良的态度已有所恢复,已能够认真倾听保良诉说这两年的经历,倾听他对父亲姐姐的思念之情。保良小时候都没像现在这样,这样渴望向父亲倾吐,包括他的好兄弟李臣和刘存亮为了钱而反目相煎,包括他为了拯救女孩菲菲而沿街行乞,这些可能招致父亲批评甚至厌恶的丑事,他都情不自禁地向父亲一一道来。他觉得父亲无论怎样骂他,无论怎样严厉,他都愿意接受,因为他对未来亲情及家庭的重建满怀憧憬。这份憧憬令他的心情格外开朗,对幸福生活的想象,已经主宰了他的表情。
  仅仅,因为夏萱在侧,保良没有提起张楠。他曾经拥有的美丽爱情,在他离家出走后惟一给他精神寄托的那个女人,他只想藏在心里,不想吐露只字。
  和夏萱同车而往,让保良看到了这个女孩的成熟与干练。从省城出发和在涪水到达,以及途中饮食茶饭,一应事务全由夏萱联络,起点和终点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父亲不止一次地指着夏萱对保良说道:如果你当初洁身自好,按照我的要求好好上学,将来从公安学院毕业出来,还不是能像人家一样!你看看人家小夏,应该好好反省自己,你们现在有多大差距,你应该反省自己!
  每逢此景,夏萱都要替保良开脱:陆院长,保良这人我觉得挺好,人很正直,很善良,也很要强。这些品质和您从小的教育都是分不开的。保良不干公安也没有什么,只要保良今后安定下来,他干什么都会干出成绩!
  父亲对夏萱的预测并不表态,既不否定也不呼应。保良心中惴惴,不知父亲对他仍是彻底失望,还是已经可有可无,什么都无所谓了。
  车到涪水,时值黄昏。
  来接站的是两个公安的便衣,一位保良认识,正是夏萱的那位搭档金探长,另一位保良未曾谋面,据介绍是涪水公安局的人,金探长和夏萱都称他牛队。
  牛队开车把他们先接到涪水公安局的一间会议室里,稍事休息。这过程中不断有人把电话打进牛队的手机,向他报告对权虎夫妇蹲守监控的现场实况。保良从旁听得只言片语,但对那边的情形足以了解大致--权虎在五分钟前带着孩子离开了小院,据跟踪的侦察员报告,是奔河边码头的方向去了。又过了十分钟,又接报说权虎上了一条名叫“浪峰”的货船,从船工船老大对他的态度来看,这条“浪峰”大概也是他的资产。牛队和金探长小声商量,决定立即出发,带保良父子前往权虎的住处。在从公安局开车到那条巷子的路上,牛队与负责跟踪的便衣一直保持联络,知道权虎正在船上见客,还从码头附近的餐馆里叫了些酒莱,在船上与几个客人边吃边喝谈开了事情。
  这边牛队的车子加快马力,旋即赶到了权家所在的巷口。有盯守的便衣上车汇报,说权虎走后他的妻子在家没有出去。于是大家下车散开步行进巷,到了离小院不远的一家棋牌厅里。这家棋牌厅是预先看好的一个地点,地处僻静,这个时辰客人寥寥无几。
  牛队带保良的父亲进了棋牌厅,进了楼上预先租好的一间,麻将室里。在这里临窗远眺,视线可以穿过层层叠叠的青灰瓦顶,直抵暮色苍茫的鉴河之滨。隔壁左侧,有一桌麻将局面正酣,牌桌上哗哗的声响隔墙可闻。右侧的一间,也是公安预租了的。牛队和金探长就在这间房里,向保良如此这般地再次交待一番,然后让一个当地便衣和夏萱一起,分别随在保良身前身后,下楼离开棋牌厅向小院的方向走去。
  临近小院门口,保良看到了盯守的便衣,便衣与保良彼此注目,擦肩无言。夏萱去书摊“翻书”,保良则径直走进院内,很快敲响了姐姐的房门。
  十分钟后,夏萱和便衣们全都看到,保良和他姐姐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保良走在前面,其姐紧随在后,他们出了院子,穿过半截短巷,直奔巷子一端的棋牌室去。便衣们看到,保良姐姐走得步履慌张,瞻前顾后,保良不得不时时放慢脚步不断催她。他们甚至在中途还停下来低声商量了一阵,像是姐姐忽然犹豫不前,保良一通苦口力劝,终于走走停停到了棋牌室门口,里面正巧一桌牌局刚散,几个男人争着输赢出门。保良姐姐连忙低头掩面,侧身靠边,等那帮人过了,才随保良进了大门,又沿着那条窄窄的楼梯拾级而上,进了二楼那个临窗的房间。
  五分钟后,在二楼走廊里抽烟的便衣看到,保良的姐姐满脸是泪,低头快步走出了这间房屋,随后保良也出来了,追着姐姐跑下楼去。夏萱和一个便衣也一起跟出棋牌厅大门,他们看见保良和姐姐一路说着什么,一路向小院走了回去。姐姐一边走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保良几次试图拉她停下,都被她抽出胳膊执意前行。走到小院门口姐姐不许保良再跟她进院,她不知向保良说了什么,让保良终于怅然止步,看着姐姐独自走进家门,家门随即紧紧关上,再无任何动静声息。
  棋牌室这边,金探长和牛队在保良姐姐下楼之后立即进人了临窗的房间,他们看到保良父亲面色铁青,坐在麻将桌前一声不吭。他明明知道金探长和牛队和其他便衣都把询问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但他始终没把面孔稍稍抬起。他低着头闷声说道:
  “如果需要对他们采取什么措施,需要怎么处理他们,你们完全依法办事,完全不用问我。我没有这个女儿了,我早就没有这个女儿了!”
  根据保良父亲的坚决要求,金探长和夏萱一起,乘坐当天晚上的一列火车,把父亲送回了省城。同车返回的当然还有保良本人。
  关于父亲和姐姐见面谈话的结果,金探长和夏萱已经从父亲口中大致知晓。而谈话的过程究竟如何,他们没有细问。只有保良才清楚地知道,父亲和姐姐几乎是从第一句话开始,就差不多谈崩。
  姐姐进屋的时候先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没有站起来,也没有马上应答,但保良看见,父亲的眼圈红了。他看着自己分别多年的女儿,声音一下变得格外沙哑:“你是保珍吗?”父亲问了这么一句,又指指麻将桌边的椅子,让姐姐坐下。姐姐的眼圈也红了,哽咽地说:“爸,您身体好吗?”父亲说:“你还认得你爸爸吗,你爸爸现在老成这个样子,你还认得吗?”
  在保良听来,父亲并无太多愤怒,只在表达内心的悲怆,可在姐姐听来,父亲这话却充满了指责。她流着眼泪说道:“爸,我知道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顺,可我也没办法,您就当您没有我这个女儿吧,你就容我下辈子再服侍您孝顺您照顾您吧。”
  父亲说:“可你就是我的女儿,我生了你养了你,我把你从小养到大!我怎么能看着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让人毁了!我不能允许我生养的女儿对不起国家!”
  姐姐哭着说:“爸,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我不可能再回头了。您要还当我是您的女儿,您就原谅我吧。算我最后一次求您,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
  姐姐扑在地上,冲父亲磕头。保良也哭了,也跪在地上,一边把姐姐往起拉,一边哭着求他爸:“爸,您就原谅姐姐吧,您就原谅姐姐吧……”
  父亲说:“保珍,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必须答应爸爸一件事,如果你还认我是你的爸爸,你就跟爸爸到公安局去。权三枪杀了人,你知道吗,啊?公安机关在通缉他你知道吗,啊?你如果知道他的情况,你应该主动站出来检举。如果权虎跟他搅到一起去了,你也应该检举他。咱们不能为了私情,就触犯国家的法律。我陆为国当了一辈子人民警察,我必须忠于人民,忠于国家,我不能允许咱们陆家的人和犯罪分子搅到一起。保珍,爸爸以前如果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爸爸以后可以慢慢补偿你,但原则问题我是不会让步的。爸爸受党教育这么多年,如果连自己的儿女都管不好,那怎么还有脸去面对国家给爸爸的那么多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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