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入血

第57章


  保良拉着姐姐,他能感觉出姐姐的身体变得慢慢僵硬,能听得出姐姐的声音变得刺耳难听。
  “你……你,你是给你挣到了很多荣誉,你是对得起你们公安局了,可你对得起你的兄弟吗,你对得起你的孩子吗!我……我这些年,我过得,我过得有多难……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姐姐一声比一声疯狂的嘶喊,让父亲面色发青,连保良也隐隐明白,他们互相的怨恨,已经不可调和。姐姐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泪水纵横,她跌跌绊绊地冲出门去,动作坚决得头也不回。保良叫了声“姐!”就起身追出去了,父亲则铁青着面孔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姐姐冲出门去的刹那保良感到了绝望,他意识到他那个家庭团圆的幻想,已经彻底破碎,不可挽回。虽然他追出去还想劝回姐姐,但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劝的时候就已知道,一切语言都将无济于事。
  保良从涪水伺到省城,已经无法再回酒店上班,他超假多日不归,酒店方面已将他按规除名。他在酒店的职工宿舍里又赖着住了几天,其间去了两次远郊山里、的武警基地看望父亲,帮父亲在菜园里干了些杂活儿,还帮父亲洗了衣服。但到了晚上,父亲也没说要留他住下,他就跟着基地进城的卡车又返回了城里。
  经历此次涪水之行,父亲变得更加沉默。这种沉默大概就是一种彻底的心死--对家庭,对亲人,再也没有任何期待和幻想了。
  但保良不。
  尽管,他对原先家庭团圆的计划,也不再抱有幻想,但姐姐从那家棋牌厅一路走出去的样子,那张因哭泣而扭曲的脸庞,始终缠绕在保良的脑海,让他一想起那个画面,就忍不住心口疼痛。他这一次见到姐姐,姐姐身上又添了新的伤痕,保良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和权虎打架来着。保良问为什么打架,她只说是为了孩子。保良问是不是权虎打你,姐姐只是摇头,只是说,权虎也是爱这孩子。
  保良想,和心死如灰的父亲相比,姐姐对未来也许还有期望,她还有她的儿子,对权虎也还爱意末泯。也许权虎过去对她太好了,也许他们当初那段爱情,因私奔而变得悲壮,而让她一生难忘。所以保良觉得,姐姐的悲剧还在后面,因为她还有“知觉”,所以她在承受苦难时,一定会有比父亲更大的痛感。
  保良冥想数日,决定重返涪水,他想回到姐姐身边,他想自己即便不能劝回姐姐,至少可以给她一些温暖和安慰。反正他也被酒店除名了,反正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如果能在涪水找到一份工作,他就可以长期生活在姐姐身边。除了对他冷淡的父亲之外,姐姐是他最后的亲人,他们应当彼此需要,彼此照顾。亲人的最大作用或许就是,他们能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相信自己不会彻底孤单。
  于是,保良决定,到涪水去。
  保良要去涪水,有一个现实的困难,那就是没钱。
  这时的保良,已经身五分文,惟一能帮他的两个兄弟,此时也都不在省城,更不用说他们因彩票纠纷,已经闹得形同水火,势不两立。保良思忖万般,万般无奈,居然,他又想到了菲菲。
  保良去找了菲菲。
  菲菲的卧室,什么时候都是乱糟糟的。保良坐在菲菲的床上,菲菲坐在镜子的面前。保良说不清多久以来,他所见到的菲菲,总是坐在镜前涂脂抹粉。
  保良说:“你才多大,皮肤又好,干吗非要这样打粉描唇,我觉得反而不好看了。”
  菲菲继续描脸,不屑地说:“你懂什么,晚上和白天不一样的。晚上出去,不画重点显得特没精神。再说你不喜欢不等于别的男人不喜欢呀。”
  保良没话。
  菲菲看看保良,看了一会儿,又说:“你反正也不喜欢我,我打扮什么样你还操什么心!”
  保良没话。
  菲菲继续对镜自妆。她其实说了真理:女为悦己者容。保良如果不喜欢菲菲,她把脸画成什么德行,他管得着吗!
  何况菲菲接下来又说:“就算我真让你喜欢了,又有什么用吗,你又没钱。”
  保良只能听着,没话。
  菲菲好不容易画完了,却仍然没有离开镜子,又开始一件一 件地试穿衣服。她当着保良也不避讳,换衣服时常常半裸着身子。她的身子比过去胖了,少了些青春,多了些风韵。保良默默地看着,心里还是有些疼她,不知她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还要维持多久,不知道这种以男人为生的生活她快乐吗?如果快乐,无异于麻木和堕落,如果不快乐,那岂不是作践自己!
  也许她真的像李臣说的那样,把命运看做被人强奸,如果反抗没用,还不如享乐其中。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反抗,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在享乐和虚荣面前,永远难以无动于衷!
  终于,菲菲把衣服选定,穿在身上左顾右盼。这时的菲菲,显然是陕乐的,尤其是当她用居高临下的腔调询问保良的时候,她的快乐,已经演化成一种下意识的得意和张扬。
  “你到底要多少钱呀?”
  “随便。”
  “随便是多少钱呀?”
  以前,保良也用菲菲的钱,但那是菲菲情之所愿,和现在的情形截然不同。现在是保良自己涎脸讨要,比他在地铁里向素不相识的路人行乞,还要耻辱万分。
  “……我,我想到涪水去找份工作,等我找到了工作,就可以照顾我姐姐了。我姐姐现在身体非常不好,我想尽我的能力,给她一些帮助。”
  “你的能力,”菲菲嗤之以鼻,“你有能力还来找我干吗。”菲菲毫不留情地盖棺论定,“我算看透你了,你这人,除了脸蛋还行,其他没一样行的。”
  保良又是没话。
  菲菲掏出钱包,又拉开衣柜里的一个收屉,保良听见她哗哗地用力数钱,他不敢抬头。
  “一千,够吗?”
  菲菲把一叠鲜艳的人民币伸到保良眼前,她给的数字远远超出了保良的期待。保良说:“用不了,有五百足够了。”但菲菲还是把钱统统放进他的怀里。
  “拿着吧,省得没几天就花光了又来找我。”
  保良没接住怀里的钱,钱散落一地。保良一张张捡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慢得有些迟钝,迟钝得和他的声音同样呆板。
  “我……以后一定还你。”
  “你?”菲菲一笑,“免了吧,谁让你是陆保良呢,谁让我一时半会儿忘不了你呢,算我贱,行了吧。”
  保良从床边站起,那笔钱已经放进他的兜里,他向菲菲说了告别的话,菲菲问:“真要去涪水吗,去了还回来吗?”
  保良说:“不知道。”
  菲菲走到卧房门口,那样子是要送送保良。她在挨近保良的刹那,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那个叫张楠的,你们还来往吗?”
  保良想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让人家甩了吧,我一猜就是。你能找我要钱,说明跟她肯定没戏了。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人,她要是还理你,我估计你也就不会去涪水了。”
  保良皱眉扫了菲菲一眼:“别胡说了。”
  保良拉开卧室的屋门,身子却被菲菲拦住,她半笑的眼睛勾着保良的面孔,一只手还搭在了保良的肩上:“其实还是咱俩最般配了,你要愿意,咱俩还好,怎么样?”
  菲菲话音未落,搭在保良肩上的手往里发力,突然抱住了保良的上身,而且用更突然的动作,亲了保良--下。保良缓和地把她推开,说:“你不是已经跟了老丘。”
  “老丘,”菲菲冷冷地说道,“他可以在外面钓鱼,我也可以在家里养鸟。咱们不让他知道就行。这一年多我在外面认识不少男人,真正让我喜欢的,说来说去其实还就是你。”
  保良用一个勉强的微笑,表达了他的谢意,他说:“除了我爸和我姐,我不打算再爱任何人了。你能帮我我非常感激,我以后一定会还你这笔钱的。”
  保良走出卧室,走向大门,菲菲在他身后,追着半笑不笑的声音:“好啊,有钱想还我了,别忘了过来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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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血              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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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保良在借到这笔盘缠的次日,把自己能够使用的全部衣服物品,统统装进丁一只在二手货市场买来的旧皮箱里。他感谢了那位在他被除名后仍允许他留宿酒店职工宿舍的管理员,又给武警训练基地那个军官打了电话,请他转告父亲他到外地打工去了。他没有说明他的去向,他怕父亲如果知道他是到涪水找姐姐去了,那颗麻木的心脏仍然会被刺伤。
  保良料理了一切,像是一去不返的模样,在这天晚上登上了去涪水的列车。他在五个小时的旅途中没有睡觉,看着窗外的黑夜默默出神,黑夜像一条不见首尾的隧道,轰隆作响地将这列火车吞人腹中。他觉得人的时光也和这条隧道一样,走得太快太快,有无数细部无法看清。只有那些零散的灯光流星般地划过,才会在心里留下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才会令人忍不住频频回首,向过往的那些温暖的亮点,恋恋不舍地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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