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桃花/桃花乱

第40章


  外面雕菰惶急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不能进来啊……”
  果然,如尚诫所说的,行仁来了。
  尚训与盛颜本不想理,但盛颜想了想,还是无奈地推开尚训,低声说:“天色还没亮,不知道他过来有什么事。”
  尚训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既然瑞王吩咐行仁连夜过来,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事,他不想留到天亮再解决。
  盛颜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出去。行仁一看到,立即奔到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怯怯地叫她:“母妃,瑞王进城了……我是不是一定会死了?”
  盛颜摇头,自己也没有把握地安慰他:“放心吧,不会的。”
  “那……你会死吗?”他看着她问。
  盛颜勉强笑了一笑,说:“何必担心我呢?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记恨我吗?”
  “不会啊,我觉得你比那些想等我出了差错再狠狠惩处的人好。”他说。
  这个小孩子,真是洞若观火,这么早熟,在皇家有什么好处?盛颜不忍心再看他,伸手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瑞王想必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过不去的,只是你以后的一生,可能会艰难点。”
  “别骗我了,母妃。”他倔强地说,“他才不会让我活下去呢。”
  这个孩子说这样的话,让盛颜觉得心里不舒服,她转了话题,问他:“你夤夜进宫,有什么事情?”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见父皇。”他说。
  盛颜示意他进内去,看着这个小孩子跑进去,她一时觉得无比疲倦,站在外面,看着外面已经渐渐变小的雨,想着明天,自己与尚训的命运。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是生离,还是死别,全都在别人的手上,不是她与尚训可以掌控的。
  她正在出神,耳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在疏落的雨声中,听到了尚训的声音——“阿颜!”
  他的声音急促沉重,让盛颜的心顿时一跳,转身急奔进去,却发现他正跌坐在床上,嘴角有血流下来。
  他的手按在胸口,就在当初他胸口的那个伤口上,又有血如崩裂一般涌出来。
  在尚训的对面,是握着一把短短匕首的行仁,他手中握着那把匕首,转头看着她,低声,乖巧地叫她:“母妃。”
  盛颜顾不上行仁了,她一把抱住尚训,急忙撕开他的衣襟查看,一边朝外大叫:“雕菰,雕菰……传太医!”
  “不必了,还不如这样干净。”尚训却抓住她的手,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
  盛颜眼看着他的胸口,迅速地蒙上一层青紫,蔓延向全身,然后,他软软地瘫倒在她的怀中,口中尽是鲜血涌出。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最后的时刻,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他抓得这么紧,舍不得放开她一分一毫。
  她抱着他,颤抖的手不停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止住那涌出来的血流,他的生命,就在这些鲜红的液体中,渐渐流逝。
  “尚训……”她低声,惶急地叫他。
  他抓着她的手,艰难地,往上移动,与她十指相扣。
  就像他们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就像诗经里曾经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盛颜紧握着他的手,呜咽着,泪流满面。
  尚训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但他已经看不到面前的东西,他曾经听说,人在临死前,总是会看见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借以来麻痹自己,忘掉死亡的痛苦。而他看见的,果然是他最珍惜的那些事情——
  初见时的暮春初夏,她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艳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她帮他抓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气息轻轻呼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去见她母亲的那一夜,两个人坐在廊下,风把雨丝斜斜吹进来。他拥着微微寒噤的她,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在云间应和的两缕笛声,使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只可惜,最后却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刹那间,就像是相信有来生一样,他微微地笑着,最后再握了一握她的手,闭上眼睛。
  盛颜的手,骤然落空。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掌心滑脱,无力地垂落。
  她坐在那里,抱着尚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平静如睡去的脸。她神情枯槁,就像自己的春天一夜死尽,悄无声息。
  
  看着尚训死去,行仁才站起来,说:“母妃,我先告辞了。”
  就好像,他碾死了一只小虫子,现在要去洗手一样。
  盛颜茫然地回头看她,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凶手之一,我没能力对瑞王下手,现在能把他干掉了,我也就有脸去见我娘了。”他歪着头,看着她怀中的尚训,说,“他这次是真的死了,再没有奇迹了。”
  盛颜只觉得心中一凉,一种冰冰凉凉的东西涌上来。她慢慢地抱紧已经渐渐失去温热的尚训,低声问:“你告诉我,去年秋狩的时候,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他点点头,说:“是。可惜我虽然瞄准了,却手上无力,不然那一箭早就让他死了!”
  “那么,尚训去世的那一夜,你不停地拉着我的手……后来他中了龙涎的毒,那毒……也是你?”
  他抱紧自己的膝盖,低声说:“嗯……我娘就是死在这个毒之下,她只在唇上沾了一点就死了。我听说他的药都是你换的,我想是不是会有可能让你帮我给他的伤口下点毒……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帮行仁画了完整的一个圆,杀死了万千蚂蚁。
  他杀死尚训的时候,她也帮着他,完成了另一半的圆。
  将毒染在她手上的行仁,和将毒染在尚训伤口的她,哪个,才是凶手?
  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放下尚训,慢慢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这个无邪的孩子,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掌盛颜下手极重,他雪白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但是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良久,才说:“母妃,等一下瑞王一定会杀我的,所以我也不回去了,你别生我的气。”
  盛颜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只见他伸出左手食指,用舌尖舔了一下。
  龙涎是沾唇即死的剧毒,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行仁身体抽搐,脸色瞬间转为青紫,随后便全身无力地顺着梁柱滑了下去,萎顿在地。
  在剧烈的抽搐间,他忽然双眼看向盛颜,嘴角扯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母妃,我最后送你一个礼物……要是你不想落在瑞王手里的话,也像我一样……舔一舔就行了……”
  盛颜看着他,慢慢醒悟过来,她抬手看看自己牵过他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一室,又重归于安静,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
  她身边,是两具尸体,一具在她的怀中,是她的爱人;还有一具,是杀死她爱人的凶手,送给了她,追随爱人而去的礼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只需要点在自己的唇上,只需要,舌尖尝到那一点味道。
  她就能,永远地离开这些烦恼和悲哀。
  就像是受了甜美的诱惑,就像刚刚出生的蜜蜂,想要尝一尝花心的味道,她将尚训安放在枕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地凑近自己的唇。
  双唇微启,她的舌尖,试探着,缓缓地想要舔一下手指尖的味道。
  可,就在即将碰触的一刹那,旁边有人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扯开,远离那些正在渐渐变冷的尸体。
  她用力挣扎,却并没奏效,他拖她到檐下盛水的大缸前——这是每个宫都会有的,以备起火的时候有不时之需,然后急促地将她的手按在水中,帮她清洗。她的手刚刚浸水,水中养着的小鱼便肚皮翻白,被剧毒杀死。
  等洗过一缸之后,他拖着她又换一缸,直到水中的鱼再没有死掉,他才放开她,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但她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穿着被水溅得湿漉漉的衣服,站在外面的微雨天气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天边朝阳初升,被秋雨洗过之后,整个皇宫在阳光下艳丽无边,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门柱窗户,莹白的汉白玉殿基,在高远的天空之下,一切颜色都亮丽夺目。
  仿佛是被眼前鲜明的颜色刺痛了双眼,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天机烧破鸳鸯锦(上)
  盛颜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声叽啾,一片安静。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横斜着的,还有一枝枝碧绿的合欢树,在窗前摇曳。
  清朗的天空,平静的初秋早晨,但她不想动,命运倾泻在她的身上,冰凉如水,叫她想要这样麻木地一直躺下去,再也不用面对人生中其他的东西,甚至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想知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发丝微微地一动,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缓缓地转头去看,看到坐在床边看着她的尚诫。
  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眼睛出神地看着他,凝视着,睫毛颤抖。
  他淡淡地说:“你昏迷一天一夜了,我守着你的时候,老是胡思乱想,觉得虽然你没有中龙涎,可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你会像他一样长久昏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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