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事情似乎不多,袁小修首先忙完,放下笔打了个哈欠。王逸立即起身拿起茶壶,给袁小修倒了茶水,然后又给另两人倒了茶。袁小修没有做声,李至清倒是客气地道了声谢。
袁小修瞥了眼王逸,问道:“你叫王逸,对吧?”
王逸道:“是。”
袁小修道:“你一个拔贡出身,不在太学学习,怎么想到到这里?”
王逸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不屑,道:“不瞒袁编撰,我家与左大人有旧,左大人爱重后进,是他建议我们到这里,说这里才能学到真正的实务。”
袁小修放正了脸色问道:“是左都御史左振昆大人?”
见王逸点头,不仅袁小修,另外两人也注意起来。袁小修道:“怪不得,我在想其他人也没有这种见识。”
王逸拱手道:“所以还请多多指教。”
袁小修明显客气许多,道:“左大人是我大随难得的明白人,既然是他让你们来的,好说,好说。”
此时屋内的气氛缓和了许多,李至清和张大复先后放下笔,端起杯子喝茶。李至清对王逸说道:“本来我们这里有6-7个人,基本上一人负责一部的事情,现在人少了,只好兼顾。我主要负责礼部和吏部。”
指着袁小修道:“袁编撰负责刑部和工部。”
又指着张大复道:“张编撰负责兵部和户部。”
袁小修自嘲地对王逸笑道:“你别听李编修说的负责几部几部,好像我们权力多大一样,其实我们只是负责查核,找出相应的条例、数字和皇上可能会问起的其它事宜,以备皇上询问。一点主也做不得。”
李至清向王逸问道:“你来的时候掌院大人和你说了什么?”
王逸道:“只说了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事情,一件也不许对外说。”
李至清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前几年一个同僚酒喝多了,无意中在外面,说了件还没有明发的公文内容,被贬到岭南郡一个最偏远的小县做个典史。你们千万不要给左大人惹麻烦。”王逸和齐业一起点头。
袁小修对张大复问道:“敦诚,最近战事如何?”
张大复答道:“没有起色。太原、河东还好,河北又有三处被鞑靼劫掠。至于襄樊的五斗米教,还在僵持,天天催着要粮,户部只好催着江南送粮,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袁小修道:“现在不要说厢兵,就是禁军也像纸糊的,如果襄樊没有个薛定,就是五斗米教这样的乌合之众也打不过。”
张大复道:“那怎么办,除了边军这些年一直打仗,还保持些战力,内地禁军怕是连刀都拿不动。”
袁小修道:“就是,就说京城的禁军,不说吃了多少空饷,平时操练就是做样子,还有多少人跑到城里挣钱,帮着人打架护院。”
李至清咳嗽了一声,袁小修二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再开口。这时有内省的宦官进来,取走了今天的公文。
不一会,外面的仆役进来送午饭,一共5份,各自送到案头。袁小修低头一看,欢快地叫起来:“有肉!”然后奇怪地问仆役:“今天不是正日子,怎么有肉吃?”原来待诏处除了逢五逢十有一份荤菜外,其余时间都是一碗素菜加一碟蚕豆酱。
仆役答道:“掌院交代了,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有荤菜。”
三人顿时兴奋起来,袁小修脑子快,望了一眼王逸和齐业,又对仆役问道:“是不是因为来新人了,特别优待?”
仆役道:“不瞒大人,是这二位新来的大人向掌院说的,把他二人每月的津贴加到饭食里。”说完转身出去。
袁小修斜眼看着王逸二人道:“二位好大的面子,以拔贡身份进翰林院学习,居然也有津贴。”
王逸神色自若地道:“不瞒各位先生,掌院大人是给左大人面子,我们原先是不敢要的。还是左大人说起,待诏处饭食实在清淡,不如把这津贴加到各位的饭食里,我们也领了掌院大人的情。”
听到这,三人的神色轻松起来,张大复道:“还是左大人啊,想的周到。”
袁小修嘿嘿笑道:“这么说我们只好领左大人的情了。吃啊,大家吃啊。”说完夹起一块肥肉一口咬下,油顺着嘴角滴了下来。
齐业在一旁忍不住差点捂嘴笑起来,王逸忙使个眼色,齐业醒悟过来,忙放下手。
此后,魏启和叶七没事就经常到待诏处,先是帮着磨墨、倒茶,后面开始帮着整理文书,查找资料,记录目录。魏启是性子好的,叶七手脚利落,很少说话,渐渐地李至清三人对他们放了心,有话也不再刻意躲避二人。
这天晚上,魏启特意请三人喝酒,说是进待诏处多日,聊表谢意。李至清还有些犹豫,袁小修先开口劝道:“王兄齐兄也不是外人了,扰他们一顿也无妨。”
李至清气笑道:“二位兄台帮着我们打杂,还把津贴补贴我们饭食,你不说请他们,还好意思让他们再破费。”
魏启道:“李先生客气了,我们二人这些日子受益良多,几位不嫌我们拔贡的出身,愿与我们倾心而交,实在是抬爱,喝几杯酒又算什么。”
于是挑选了一座中等的酒楼,五人要了一个安静的包厢,点齐酒菜,便开始推杯换盏。魏启事先已说明,他不善饮酒,以茶代酒,李至清等人对他已经很信任,知道他不是作伪,便没有强求。
三人的酒量都不错,也很久没有开怀畅饮了,加上魏启殷勤劝酒,叶七及时添酒,一个个心情变得大好,酒喝得多了,话也开始多了。
袁小修在几人中性子最活泼,对魏启的观感也最好,他对魏启道:“王兄,你们想多学些实务,我跟你说些实例。你说说,在县里处理案件,是知县大还是刑名师爷大?”
魏启想了想道:“论官当然是知县大,但刑名师爷熟知刑律,而且师爷是知县聘请,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知县最终还是会听师爷的意见,可以说师爷大。”
袁小修伸出大拇指道:“看得深了,这些天没白在待诏处。那我再问你,是刑名师爷大还是刑户书办大?”
魏启道:“刑名师爷代表了知县,本身可能也是有功名的。而书办就是个小吏,按我朝例律,吏员不得参加科考,一世也做不了官,地位低下,怎么能和师爷相提并论呢?”
袁小修道:“一般都是这么认为,这些胥吏地位低下,只是供官员驱使。但官员是流动的,而这些胥吏都是师徒、父子相传,长期把持一地,与地方上豪绅大族盘根错节,地方上各种关系隐情全在肚子里。遇到精明强势的官员,尚能掌控得住,彼此相安无事,一般官员只能落个面子好看,背后全由他们操弄,甚至上下勾结,沆瀣一气,鱼肉乡里。”
魏启大为惊讶,道:“这些胥吏有这些本事?”
袁小修道:“还有更厉害的,有的地方胥吏与县、府、郡,直到六部的各级吏员都有关系,如果官员不听他的话,上报的各种事情都会被上级批驳,很快就干不下去了。”
李至清点头道:“确实如此,就说吏部的书办吧,地方上官员的升迁、贬谪和调动,手续都由他们办理。如果官员得罪了当地的胥吏,这些胥吏与吏部书办有勾结,便会在各种事情上动手脚。比如说故意在文书上留点错误,再追回重新改正,一来一往就耽误了时间。而官员的赴任是有期限的,误期轻则记档,影响任期考评,重的直接罢官,甚至有官员还没到任就已经丢了官。”
魏启不禁有些惊骇,道:“这些人都能通天了?”
袁小修道:“和你说个有名的胥吏,是吴城郡余杭县人,名叫江陆军,外号‘认得我’。有一次请客,江陆军首座,来了一个少年人,对他礼节有些疏慢,旁边人责怪少年不懂事,少年人说,我不认得江陆军有什么关系。过了不久,有个强盗攀附少年人,说是同伙,少年被捕下狱遭到毒打。少年的父亲送给江陆军500两银子,立即无事放了出来。出狱后,少年的父亲带着他向江陆军叩谢,江陆军当面把500两银子还给少年的父亲,少年人感激不已。江陆军笑问少年道,这下你是认得我了?少年这才醒悟,就为了一句话,江陆军不惜唆使强盗诬陷良民。从此江陆军得了‘认得我’这个外号,他不以为耻,反洋洋自得。”
魏启愤声道:“此人以公器泄私愤,该杀!”
袁小修道:“江陆军之所以如此猖狂,在于他手眼通天。”接着便讲述了下面的事情:
那是靖安8年,江南巨商胡家下面一门的独子,与当地一个世家子弟发生争执,失手打死了对方。尽管花了很多钱,然而对方势力很大,最终那个独子还是被判了斩立决。问题是那个独子还未生育,如果就此死了,胡家的那门就绝了后。胡家想着无论如何要让那个独子留个后,但斩立决的公文一到,立时就要开刀问斩,根本没有时间准备。
这时江陆军出面找到胡家,承诺只要胡家拿出5万两银子,就给胡家争取半年时间,在这半年里,胡家可以找10个宜男的大姑娘,送到狱中与那独子交合。最终,斩立决的文书果然迟了半年,而胡家那个独子得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说到这,袁小修停下话头,自顾自倒了杯酒喝起来,说道:“你们猜猜是怎么办到的。”
魏启道:“他买通了刑部官员,扣留斩立决的文书?”
张大复摇头道:“不可能,斩立决是皇上亲自审定,一经批准立刻下发,按照路程远近严格限定时间,故意误期要杀头的,谁敢扣留。”
魏启道想了几次都想不出什么办法,看到袁小修悠闲地喝着酒,便急道:“哎呀袁先生,你快说吧。”
袁小修笑了,不慌不忙地说道:“说起来很简单,但没有通天的关系就做不到。”
原来江陆军与刑部的书办也有关系,他花了3万两银子,让刑部书办将两份斩立决的文书装错了封袋,胡家独子的这份发到了蜀郡,而蜀郡的发到余杭。到了法场,临刑前拿出文书一看,人名、地点全不对,那还怎么杀人?没办法,只好把人关回狱中,然后火速把文书递回刑部调换。余杭到京城往返不过两个月,但蜀郡往返却要将近半年,等正确的文书到后,头砍了,时间正好拖了半年。事后追究责任,刑部书办办事疏忽,罚俸一年,不过60两银子。
几人正说得高兴,叶七抬手止住大家,然后起身轻轻走到门后,过了一会猛地打开门,门外一个便装的中年人刚刚准备把耳朵贴在门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激灵。
几个人一打照面,那个中年人慌慌张张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走错门了,走错门了。”掉头跑下楼。
叶七关门走回座位,李至清轻声说道:“我认出来了,是刁启明。”
魏启问道:“刁启明是什么人?”
袁小修道:“是个小人,成天溜须拍马,钻营门路,就是不干正事。”
张大复道:“靠着通政史季振宜的关系,刚升了5品的刑部员外郎。”
李至清皱眉道:“他像是专门冲我们来的。”
叶七微微一笑,粗着嗓子道:“各位只管放心吃喝、说话,没人能靠近偷听。”。
袁小修打量着叶七道:“齐兄,你不是个普通人,我看你有点怪。”
魏启忙打岔道:“我这个齐兄弟从小在山上打过猎,耳力出众。我们放心喝酒,来来,袁先生,我敬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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