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味麦芽

不过在家休息几天她便动身北上，回到她曾度过大学生涯的B市，也是项目企业所在地。
    企业老总非常热情，不但不由分说亲自去机场接她，接风洗尘后还送她去已经全部安排妥当的公寓落脚。
    这般盛情让单映童未免有些受宠若惊，她这还是第一次与中国企业合作，一时间有些拿不准是不是由于她离开的这些年国内竞争日益激烈，导致企业间将能增加竞争力的新技术奉为圭臬，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企业名为华腾机械制造有限公司，老总姓杨，是个瘦高斯文的中年男子，乍一看不像是企业家，倒是有几分学者气质。
    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明亮整洁，就在单位旁边。单映童知道在寸土寸金的B市想找一个合适的房子，既耗费精力又成本不菲。简单安顿下行李，她便知恩图报地提出去公司看看。
    杨总为人热忱，但并没有太多商人的客套，推辞了下便领着单映童去了公司，一路走一路向她介绍公司的情况和这个项目的进度，单映童看出来杨总对于这个项目的重视和急迫。
    公司在B市的东北二环一栋高档的写字楼里买下了一至五层楼，门口绿色的大牌子设计感十足，前台小姐甜美可人，一路上只见员工们都在安静有序地忙碌着，与他们一行人擦肩而过也是礼貌地问候下并不显得畏惧或好事。
    研发部出人意料的庞大，互相介绍后，单映童与他们交流情况时发现他们皆是一批专业、踏实、高素质的内行人士，顿生欣喜。
    这些年到处做项目，最怕合作方是那种什么都不懂得，只知道指手画脚的土财主，常常提出极不可思议的方案，根本无法沟通。与华腾研发部的人一照面，单映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路上累积起对公司的好感也冲上顶峰。
    “那么小郑，单博士就交给你关照，项目的情况你再整理一下，明天咱们一起开个会，跟单博士详细全面地介绍下。”杨总对着自己最倚重的研发员说道，然后又对单映童笑着说：“你有什么工作上的问题和需要尽管跟小郑说，他可是A大机械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人也特别刻苦肯干。”
    单映童微微扬眉，难怪刚才一看见他就觉得有些面熟，单映童向来看不出男人的年龄，心想也不知他是哪届的，搞不好曾经共处过一个校园，可能曾在哪里碰见过。
    谁知郑祺一笑，说：“杨总，我跟单博士可是同届一个学院的，只不过不同专业罢了，以前经常一起上公共课哪！”
    杨总闻言高兴地笑起来，抚掌道：“这可太巧了，好好好！这下大家合作起来就更融洽方便了！太好了！”其实他心里也在打鼓，怕好不容易从国外请回来的专家傲慢古怪不好沟通，今天初见单映童见她气质清新灵动，言辞有礼，心放下了大半。特意交给出色的郑祺，也有向她展示公司实力的意思，没想到还是校友，又让他放心不少。
    郑祺也是笑：“是啊，真是太巧了，单映童，我还真没想到让我们苦等半年的专家，就是你啊！
    单映童已学会将尴尬藏在面皮之下，跟着大家笑，连声道好巧好巧，惭愧惭愧。
    郑祺大大方方伸出手来，“合作愉快，单博士！”
    单映童伸手摇头道：“快别这么称呼，大家也是，叫我小单就好。”
    两人手一握，郑祺惊讶说：“单映童，你手怎么这么凉？刚下飞机没休息好吧？”
    单映童将有些颤抖的手指蜷起来背在身后，“没事的，我一直这样。”
    杨总连忙说：“也怪我着急，该让你先休息！单博士，你回公寓好好休息吧，公司这边的门卡、饭卡什么的都让小唐给你准备好了，回头管她要就行。”说着指了下人群中一个笑眯眯的女孩，女孩闻言对单映童友好地笑笑。
    单映童有些恍惚，众人以为她旅途疲惫未加在意。郑祺送她出门，一路上她却一直想着，还好没让她跟小唐握手，否则她再也掩饰不住手指的颤抖。
    这些年本早已练就刚强心脏，本早已对处理回忆侵袭驾轻就熟，只是这场景太过相似，让她不可遏止地想起最初的那个认不出妖孽的傻女孩。
    当年那么多人劝她，她却一意孤行。可笑可叹。
    工作展开的出人意料的顺利，同事们配合度非常高，老板也大力支持，一时间士气高涨。
    能在工作中获得快乐，是件何其美妙的事情，单映童渐渐与同事混熟，大家最初对舶来的女博士多少有些观望之意，如今见她随和开朗，便也融洽起来，毕竟多亏了人家的到来，使得研发部愈发受到领导器重。
    为了调试设备，他们偶尔会加班，这日几个人在实验室直忙到晚上7点多，单映童直起腰来一时头晕目眩，她早有低血糖的毛病，饿起来就冒虚汗。郑祺看她脸色不好让她出去歇歇等着开饭，剩下的一点他来盯。
    单映童回到办公室，小唐正跟几个人力资源部的女孩叽叽喳喳地聊天，见她回来招呼道：“单姐忙完啦？快过来坐，外卖马上到了。”
    另一个女孩问：“咦？单姐，怎么就你自己？他们呢？”
    话声刚落就被人围着取笑。
    单映童也是笑：“知道你等的不是我，他们也快了，再十分钟就回来了。”
    研发部是公司平均学历最高的部门，男士居多，颇有些前途无量的单身工程师，于是公司的女孩们没事愿意来研发部串门子。大城市里工作压力大，一不小心就产生了一批所谓的“剩男剩女”。而单映童基本上也在此列了。
    女孩们一边等郎君一边聊天，单映童微一听，就知道又是在谈论传说中的“财神爷”，这是她们的日常主要话题之一，跟鞋子、衣服、化妆品受青睐的程度差不多，每天不谈论一遍就浑身难受。
    此人说是公司融资方老总，但由于人力部经理也就是公司大小姐心仪此人，严禁员工讨论他，于是给他起了外号。融资方即是拿钱给企业注资的，于是便称“财神爷”。
    她们说到兴奋处，双眼放光脸颊含春。
    单映童懒洋洋地支着头插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说你们一个个天天花枝招展的在我们部转悠，惹得我们几个同事都心猿意马频频出错。你们不负责任也就罢了，还在这兴高采烈地讨论大小姐的男人。”
    一个女孩嗔道：“哎呀，单姐，你不知道，财神爷可帅了，还有钱有范有风度，谁能不喜欢啊！”
    单映童耸肩：“原谅我，你们说财神爷，我只能想到欧阳震华。”
    众人纷纷喷笑，小唐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上次苒苒说起他被杨经理听到，后来找到个错处罚了半个月奖金哪！”
    那个苒苒委委屈屈地接口：“是啊，可怜我天天任劳任怨啊，你说杨经理不让我们谈有什么用啊，我们不过是仰慕下。上次财神爷来，身边带个金光闪闪的女人，一个劲儿地跟他发嗲，怎么不见杨经理敢吭一声啊！”
    小唐一拍桌子道：“就是！要我我就指着门吼：老娘的地盘给老娘滚出去！”
    大家爆笑，单映童笑的轻推她：“就你泼辣！”
    小唐笑嘻嘻，“不过单姐，你那是没见到财神爷，你见到了保管你脑中一点儿欧阳震华的影子都没有！真是太帅了，我第一次见他那个激动啊，估计金城武来了我也就这样了吧！”
    小唐痴爱金城武人尽皆知，单映童有点意外，脑中模模糊糊有个影子闪过。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在数他有多少家公司多少辆车，单映童已然走神。
    生活中往往有这样像传说一样的人，极得天独厚的人中骄子，大家喜欢议论他们。人和人之间，差距小的时候往往是嫉妒，差距太大了就只剩下羡慕了。
    顺利的工作一直进行到两周后的一天设备突然停转。
    几个工程师急得团团转，忙了几个通宵也没查出原因。前期的工作单映童没有参与，也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他们不要着急，一边拿了图纸在郑祺的讲解下快速了解。
    杨总也是急，又生气，挽起袖子亲自下了车间。单映童才知道这杨总便是干技术出身，难怪身上一股斯文气。研发部一时阴云笼罩，问题解决不了接下来的事便无法进行，单映童的工作也卡在这里进退不得。
    这天杨总的情绪格外暴躁，在车间大发雷霆，训得一行人不敢吭声。
    单映童向来善良耿直，忍不住站出来替工程师们辩白了几句。这种机械上的故障常有，何况还是研发中的新设备，谁也不知是零件问题还是设计问题，只能有些耐心，一点点排查。
    杨总被单映童堵得一时也说不出话，这时电话响起，他接起来连应了几声匆匆离去。其实他也知道大家都很努力，只是公司为了上市努力了这么久，融资方提出的要求好不容易一一满足，这种时候在核心技术上出现问题……这打击太致命了。今天融资方还要过来看进度，也难怪他急得跳脚。
    杨总一阵风似的离开，留下众人对单映童投以感激的目光，纷纷开口感谢，单映童不在意地摆摆手：“我说的都是事实，何况我也不是他员工。”
    郑祺笑着说：“你胆子倒是大，杨总人不错，平时待我们很好。可是脾气上来大得吓人，见谁骂谁，好在电话响得及时！”
    单映童缩缩脖子：“没事，骂两句就骂两句吧。”
    郑祺又说：“我当时都想，他要万一想打人，我拉起你就跑。”
    单映童瞪着眼睛骇住：“他还动手？！”
    郑祺哈哈笑：“怕了吧，看你下回还出不出头！他以前是不曾动手，但这次真是急了，这个节骨眼上出错，也是太上火了。”说着将眼前的形势跟单映童介绍了一下。
    原来公司寻求上市等了很多年，环保设备在中国虽说可应用面极大，但甚少有公司愿为了环保而增加成本缩减利润。想这杨总也算是胸怀一番理想，却迟迟不得伸展。坚持了这些年却始终不能形成规模收益。这次算是搭上全球气候问题的顺风车，在全球各大峰会将环保问题频频提上日程之时，这家一直空有抱负的小企业终于见到了希望之光。
    国家有政策，企业有机遇，然而生产线有限，扩张又有资金瓶颈。于是杨总怀揣了印制精美的公司项目计划整日奔波于各大投资公司、私募基金之间，希望寻得资金支持。那段时间，郑祺作为助手没少跟着杨总奔波，他想起那段日子，忍不住唏嘘。
    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皱着眉在车里疲惫得打瞌睡，车一停便捧着材料挂着笑脸去求人，难得遇见肯听他们说几句的，赶紧叫上小郑打开轿车后备箱，一箱箱的茅台消灭在酒桌上，无数的应酬款留在了账目上，然而得到的回音却少得可怜。
    单映童听得沉默，这样复杂艰辛的现实向来离她遥远，她忍不住报以敬意。
    她不解地问：“华腾的项目这么好，又有政策支持，怎么会没人投钱？”
    郑祺无奈地笑笑：“拥有好项目的公司太多了，政策支持的产业也不胜枚举。新能源、农业种植、高新技术……谁不受支持？而且哪个能存活下来的公司没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何况谁都知道，尽管未来生态环保定是重中之重，尽管眼下受到政策支持，可是真正普及付诸实践，必然是一段漫长的路。说到底，我们的项目想法很理想，但收益率要差于其他可投的产业，而风险却更高。”
    单映童恍然大悟，是啊，如今大笔的研发费用砸下来，如果不成功怎么办，如果不适宜批量生产怎么办，如果铺货渠道有问题怎么办。
    她终于明白为何公司上下无论男女但凡提起融资方时那种梦幻的神情所谓何来。
    连她都忍不住对此人心怀钦佩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