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味麦芽

单映童恍然大悟，是啊，如今大笔的研发费用砸下来，如果不成功怎么办，如果不适宜批量生产怎么办，如果铺货渠道有问题怎么办。
    她终于明白为何公司上下无论男女但凡提起融资方时那种梦幻的神情所谓何来。连她都忍不住对此人心怀钦佩与感激。
    单映童在车间逗留得比较晚，好故事总能引起人的感动和共鸣，她从心底希望能为公司做点什么。
    一回到办公室，她就感受到里面不同寻常的热闹气氛。单映童疑惑地问小唐：“出什么事了？”
    小唐飞快地说：“刚才财神爷来了！这次赶上咱们设备出错，大家都担心着呢，结果他竟然没说什么，还安慰了大家几句。你没看杨总那兴奋劲儿呢！”
    这段时间汇总的消息来看，财神爷此人帅是帅，性格却并不随和。这帮女孩平时花痴归花痴，还是相当畏惧他的。据说他总板着脸，样子威严，不爱说话，眼神疏离又凌厉。
    单映童难得对这样的人也有了兴趣，便问：“他经常来公司吗？”
    “不一定，之前并不频繁。想当时我们知道融资成功，上下欢庆，还办了个庆功宴，他都没出席。据说他特别忙，就前一段他来的很频繁……唔，大约就是单姐你来之前。他每次来公司，都会到研发部看看。今天呆的时间格外长，问了好多问题、说了好多话哪！啊，对了，单姐，他还问我们新来的专家怎么样呢！”小唐一说起财神爷就停不下来。
    单映童有点累了，捶捶肩膀随口问：“是嘛，你们没说我坏话吧！”
    小唐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你没看咱们工程师多维护你呢！直把你夸得天上地下只一个！”
    单映童笑笑不语，小唐三八兮兮地撞撞单映童：“单姐，咱们这儿人才济济的，有没有对哪个你有好感的啊？”
    单映童下意识地看过去，几个同事正聚在一起围着图纸圈圈画画，在讨论一些方案的可行性。她侧耳一听，意外地问：“你们那个财神爷还懂技术？”
    “哎呀，财神爷懂得可多了！技术也懂、管理也懂、财务也懂，还有咱们好像股份改革什么的也都是听他的……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懂得很多！我们都说啊，看他那么严肃的样子，估计从小就被逼着天天学习，都没空享受生活，要说生在好人家也没什么好的。”
    单映童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张古板冷傲的面孔。
    ——就知道那样风华斐然、顾盼流彩的人哪里是能随便遇到的。
    她心中隐隐有叹息，恍惚间听小唐说：“……我真是描述不出来财神爷的样子，对了，单姐你上网查一下嘛！他的报道可多了，还有人给他建了网站，封什么‘金融四子’之类的呢！”
    单映童脑子里面充斥着些乱哄哄的往事，涨得耳边都嗡嗡响，她一边揉鬓角一边问道：“哦？他叫什么？”
    小唐刚一张口：“你肯定听过他的名字，他……”
    “映童，过来一下。”远处的郑祺扬声唤道。
    小唐倏然闭嘴。单映童到底还是有一半的好奇心在小唐这里的，她应了郑祺一声，回头问小唐：“怎么说一半啊，他到底……”看到小唐的表情，话却若有所思地停住了。
    晚上接到闺蜜小晚的电话，拷问她的生活。
    单映童唯唯诺诺地将自己的生活一五一十地禀告完毕，就听小晚嚷嚷着要给她介绍男朋友。
    她特别诚恳地说：“工作实在太忙了，抽不出时间。”
    小晚不屑地嗤道：“想相亲直说呗，还劳烦您老找个这么没诚意的借口，一看就是希望抽时间咯！你等着吧，我来安排！”
    单映童默默无语。
    她想找个男朋友吗？单映童却只觉茫然。她曾经很确定自己的人生——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出国、什么时候谈恋爱、乃至……什么时候结束，她都无比清楚。每一步，每一个转弯，事无巨细，无甚差池。
    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热衷于计划自己的人生，对自己的人生大事也失去主张？
    她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一周后单映童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是邢越泽。内容很平常，说这么久没见了，听说你回国了，出来见一面吧。单映童念博士这几年，说不上离群索居，但确实周围的中国人越来越少了，而且能称作朋友的人也并不多。老同学相约，她欣然应允。
    他还是那中规中矩的性子，在她下班十分钟前告知她自己已经等在楼下。单映童本不是编内员工，无需严格遵守时间，当下就收拾了东西要出门。
    小唐却拦住她：“单姐等一等！财神爷正在楼上开会呢，开完会就过来研发部！”
    单映童略顿了一下，而后挥挥手：“下次吧，今天有事，拜拜了！”
    相见时邢越泽打开车门端详了她半晌，道：“你没怎么变。”
    那就是还是有地方变了，单映童笑笑坐进去嚷嚷：“邢总快开车，吃点儿好的！”
    邢越泽不出所料地混得风生水起，单映童从不怀疑这一点。
    一个有能力、有毅力、有魄力的男人，必然不会差运气。他身上褪去了学生时敏感隐忍的外壳，整个人如同被一束强光打亮一样，容光焕发。
    吃饭的气氛很愉快，两个人共同话题还是很多。然而二人均只字未提各自的感情生活。单映童不敢问，因生怕他反问及自身的情况。
    回家的路变得很短，他站在路灯下微笑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消失在楼口。单映童拐了个弯，从楼道的窗户里看见他在原地默立许久，而后点燃一支烟。
    他一直低垂着头，像是在苦思什么事情。单映童脚步略顿，叹口气再次拾阶而上。
    最想问的事往往最问不出口，单映童特别懂得。因为她如今也有一个这样的问题一直旋绕在心，每一天都想问，却都问不出口。
    第二日单映童去了近郊的厂房，天气炎热难当，厂房里没有空调，她时时觉得头晕体虚。傍晚一身疲惫地回来时，女孩们急切地问她对于财神爷此人有什么感想。单映童一头雾水，女孩们讶异地问：“财神爷今天也忽然提出去厂房参观了啊！你竟然没见到吗？”
    单映童完全茫然，努力回想，工作时隐约确是曾有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随后又归之不同寻常的寂静。然她做事向来专心，根本没有关注缘由，当时倒是曾有一丝“要是能一直如此安静做起事就更有效率”的念头滑过。
    女孩们齐齐叹气，苒苒将桌子上还泛着冰碴的果冰推过来说：“算了单姐，你见不到人先吃冰吧，也算凭物知体贴了！这还是财神爷一刻钟之前着人送来的呢，一人一份，说是天气炎热给大家消暑！”
    单映童看着那一碗大半是芒果的水果刨冰，微微走神。
    几天后，单映童数不清第几次地又一次错过直面财神爷的机会。这次连小唐都无力呼遗憾了，她叹气道：“单姐，你们俩可真是没有缘分哪！每次不是你在忙，就是他耽搁，要不然就是在同一个场合竟也能见不到面！”
    单映童反而变得无比淡定。她从一开始的不在意到后来的略有好奇，至如今的老僧入定，期间曲折心程不足为外人道。
    那天下午，她去行政部送表格，眼睛在一旁摆满报刊杂志的展示架停留了稍许。表格盖章后被客气地递还给她，单映童道谢接过，转身，提步，却又停步。
    工作人员看着她默立许久的背影忍不住问：“单博，是不是表格有什么问题？”
    单映童瘦削的背影微震一下，答：“没问题。”她犹豫了片刻有些僵硬地转身，却是向那报刊架而去。行至一半，却又脚步微顿，提步回到工作台前。
    她摸了摸头发，问：“许大姐，咱们公司怎么还定基金杂志呢？以前不都是些环保类报刊吗？”
    工作人员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员工，笑眯眯地说：“也难怪单博纳闷，还不是因为咱们融资方经常上这杂志，公司顺应民意，就加定了呗。杨小姐说了，这样也有助于大家互相了解，增进合作。”
    单映童点点头，笑说：“是啊，既然是合作方，多多了解总是没坏处。杨总也总跟我说，要好好跟融资方沟通，他们在如何从市场上赚钱方面是专家，咱们的技术必须要好好结合他们的战略才好。”单映童顿了顿，觉得自己话有些多，舔舔嘴唇，“呃……对了，我听说之前公司里还有过介绍融资方的专刊。我来得晚，一直遗憾没机会好好了解一下呢。”
    许大姐道：“您别说，还真有！里面图文并茂，全面又详尽。不过那专刊紧俏得狠，早被一抢而光了！”
    单映童却是松了口气，连忙说：“哦，那可真可惜了！本来还想见识一下呢。”
    她转身就要走，却听那许大姐得意的说：“单博你还真问对了人，就算哪里都没有，咱行政部能没有嘛！咱这什么东西都要留几本给领导备着呀！尤其这跟融资方相关的，你也知道，杨小姐保不准哪天就要来翻一翻的！你且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一本！”
    单映童连连道：“不忙不忙！这都是给领导备用的，我拿了多不好，没事的，您别麻烦了！”
    许大姐摆摆手：“您可是杨总掌中宝，谁不知道咱公司的技术瓶颈就靠我们单博了！能帮助您我也高兴。”
    说时迟那时快，许大姐不愧是做了多年行政工作的一把好手，转眼间就将一本精美塑封的专刊送到了单映童手上。
    单映童礼仪完美地道了谢离开。她死死地捏着那本杂志，直至手心汗水淋淋，洇湿了那透明的塑料封袋。
    第一次重逢之后邢越泽隔三差五便找个由子与单映童小聚，有时也有其他朋友。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专注与温情。
    而他一直没有问她的感情状况，就如同她一直没有拆封那本专刊一样。
    她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够重拾激情，他们之间曾经的小暧昧小温暖，也不是不可爱，不是不让人怀念。
    只不过在那一年的耀目阳光之后，她有那么几句话不能提，那么几首歌不敢听。其中有一句，就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
    时间开始走得很慢，单映童恍惚间闻到几年前那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巴黎夏天憋闷的味道。
    有时候，她走在公司的走廊里时会有些步伐迟疑，每一个转弯都被放大到无数个空间与维度，思绪无限蔓延与纠结，让她心力交瘁。
    这样挨着，竟是又过了半个月，她渐渐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傻女孩了，那个夜夜捧着手机，在睡梦中不安流泪的女孩早已留在异乡。
    她如今是成熟淡定的单博士。她回来的晚了，为什么晚了，还不是为了这一刻能够从容无畏。这几年的磨砺可不是白给的。
    这天杨总给她挂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跟郑祺讨论一个轴承受力的问题，杨总问：“小单啊，一会儿融资方过来开个战略会，你有空也一起过来吧？”
    单映童指着图纸的手不过停了一瞬，便答：“唉不巧啊，杨总，我们这儿实验做了一半走不开啊。唔……管理方面的事我们完全是外行，还是你们领导定吧！”
    她挂断电话，郑祺冲她挤了挤眼睛：“不错嘛，应付老板的流利程度跟我有一拼呀！饿了吧？咱们先去吃东西再回来弄吧！”
    单映童从善如流地合上图纸。
    刚上电梯便看见杨总的女儿杨珊，互相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郑祺戏谑地笑道：“大小姐，怎么这么早下班啊？今天不是有会吗？”
    杨珊是个漂亮得有些傲气的女孩，性格却直爽，明白郑祺的调侃之意也不恼，撇嘴道：“只来一些虾兵蟹将，他们基金那几个老总全出国考察项目去了。”
    单映童默默地靠上电梯壁。
    他们这一顿饭吃得慢，单映童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搅，阻碍她吸收食物。然而她无比执着与倔强，每一口都细细咀嚼，缓缓吞咽。
    郑祺看着她认真用餐的样子，忍不住地笑：“映童呀，看你工作起来一板一眼的样子，没想到还是个美食家的胚子哪！”
    单映童一怔，茫然抬头。
    “你是不是在法国养成享受美食的习惯啊？”
    她忽觉耳边有个遥远的声音在款款而谈：单映童，你觉不觉得想要认识一个地方、感受一个地方，享受当地美食是最直观、深入的一种方法？
    巴塞罗那的海鲜饭、尼斯海岸的白酒焗牡蛎、苏格兰的哈吉斯……那流年光影如惊鸿掠过，梦境一般，她却不敢沉溺。
    这一晚的单映童有些神不思蜀。他们回到公司继续实验时她也频频出错，最后她沮丧地支着头对郑祺道歉。
    郑祺并不恼，温和笑道：“没关系，谁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出了大楼对着满天星空，单映童重重吐出一口气。这城市斗转星移，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回，那些记得记不得的，放下放不下的，又能怎么样呢？日子慢慢过，她得好好过，一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她顿生斗志，抖擞了精神走向她的归家之路。没走多远却发现钥匙忘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郑祺笑她丢三落四，她笑嘻嘻地自嘲两句往回跑，郑祺嘱咐她不要着急，她挥挥手让他稍等她很快回来。
    冲进办公楼，她娴熟地左转右穿，遥遥看见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正纳闷间却见一个人从里面缓缓地踱步而出。
    灯光将他英挺的侧面果断切割，留下明寐的光线，阔额浓眉，一双点漆黑眸深敛着，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