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以北

19 公主的马


中秋节的时候,水北还是跟着我回了外婆家一起过节。秋天,街上那些年纪已经过了百岁的银杏树被染成了金黄色,秋风一吹,银杏叶随风飘扬,形成了一阵银杏雨,落在了柏油路上。我将车子停在路边,坐在副驾驶的水北没有立刻解下安全带,只是坐在座位上看着那条通往外婆家的小巷,发着愣。我见他不动,便问他怎么了,他望着我,一副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样子。
    我将放在后备箱里的月饼和一些保健品礼盒拿了出来,拉开了车门,伸出了手,看着那个坐在座位上,楚楚可怜的小人儿,道:“走,我带你回家。”
    水北点了点头,解掉了身上的安全带,将微微有些冰凉的手放进我的掌心里,跟着我走进小巷子里。
    小巷子里依旧还是那副景象,水北东瞅瞅西望望,大概搬到小巷里的新居民引起了他的注意。
    走到曾经那个被他弄坏了游戏机的同学小强家门口,他看着小强家那破旧的木制门槛以及铁锈的大铁门,问着我,道:“山南,那个小强还住这儿吗?我想进去给他打个招呼。”
    或许,结了婚生了子的小强早就忘了儿时那游戏机的事情,可是这件事水北却一直耿耿于怀。他忘不了在小强家被外婆打的倒在地上的场景,忘不了脸上那火辣辣的疼,也忘不了外婆骂他没家教,野孩子这样的话。
    我捏了捏他的手,摇了摇头,解释道:“前年搬走了。”
    闻言,水北沉默了,只是跟着我继续往巷子里走,一副怯懦卑微的样子。
    推开外婆家那扇十几年没换的大铁门,在院子里追蝴蝶的雨柔看到我,便冲到我面前,奶声奶气的唤我哥哥。然后,热情的她又注意到了水北,便蹦跶到水北面前,唤道:“哥哥,你可回来了。”
    见雨柔叫自己哥哥,水北一脸惊愕的看着我。我伸出双手,将已经长到我腰际的雨柔抱了起来,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问道:“雨柔,你怎么知道他是你水北哥哥啊?”
    水北离开家的时候,雨柔还是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孩子,照理来说,根本不会记得水北的声音和长相。
    “在全家福上看到的,妈妈说照片上那个长的跟天仙一般漂亮的男孩子就是水北哥哥。”
    讨人喜欢的雨柔回答着,又向水北伸出双手,撒娇道:“哥哥,我要抱抱。”
    看着雨柔那跟苹果一样红扑扑的小脸蛋,听着那甜美如糖果一样的声音,水北也没有拒绝,只是把雨柔抱进怀里,微微一笑。
    “奶奶,哥哥带着水北哥哥回来了。”
    雨柔朝着里屋唤着,而安静的里屋传来了声音。年迈的外婆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外公,走了出来。外婆已经年至七十,头顶白发,脸上布着皱纹和老年斑,佝偻着背,不再似当年那般意气风发。外婆将外公身上的毯子掖好,然后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水北,便道:“水北,你总算回来了。”
    我想,换成以前的外婆,大概会抄起鸡毛掸子,把水北毒打一顿,大概会骂着“小畜生还知道回家”这种话。可是如今,水北成熟了,不再叛逆了,外婆也老了,打不动,骂不动了。
    这一刻,我觉得一切干戈都化成了玉帛,曾经的恩恩怨怨都消散至尽。
    “恩,让您担心了。”水北掂了掂有些重的雨柔,回答道。
    “回来就好,别傻站在外面。”
    外婆笑道,然后又看向我,叮嘱道:“山南快带你弟弟妹妹进屋坐。”
    我点了点头,领着水北和雨柔坐进了那个我们曾经一起玩闹的客厅,打开了那个老旧的电视机,陪着他们看着电视。
    “哥哥,前两天老师教我们跳舞了,我跳给你看好不好?”
    雨柔说完,提着自己的那条黑底白波点的小裙子,走到我和水北跟前,嘴里哼着曲子,一会儿转圈,一会儿拍手,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小蝴蝶。跳累了,她一个转圈,然后扑进了我怀里,哈哈大笑起来,道:“头晕了。”
    我理了理她那头散乱的头发,指了指坐在我旁边,喝着热茶的水北道:“你水北哥哥跳舞啊,唱歌都超级厉害,以后你可以跟他学了。”
    听我这么说,雨柔欢快的看着水北,双手合十,问道:“哥哥,可以教雨柔唱歌跳舞吗?”
    似乎雨柔是过分热情,水北这种不擅长将情绪露在脸上的人只能淡然一笑,点了点头,答应了雨柔。
    雨柔欢快的拍手,干脆一头栽进了水北的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衣领,道:“哥哥以后你不要再离家出走了,留在这里教雨柔唱歌跳舞,好不好?”
    水北没有说话,我则轻轻抓住了他的手,道:“对啊,是时候安定了。”
    水北他是时候安定下来了,安心留在我的身边,开一家他喜欢的小酒吧,赚点小钱,做我的家庭主妇。
    水北叹了口气,让雨柔坐在他的腿上,道:“恩,我答应你。”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我,单手撑着下巴,道:“真拿你没办法。”
    “没办法啊,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要顾及我,顾及多福和永吉。”
    我希望他不要再飞去全国各地拍戏,不要再去冒险做那些特技,不要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做替身,在夏天的时候穿着棉袄拍清宫戏,在冬天的时候穿着薄衫替演员跳水或者迎风起舞。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而坐在他腿上的雨柔似乎不明白我跟水北在说什么,只是歪着脑袋,含着自己的手指,问我道:
    “哥哥,你和水北哥哥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我和水北都笑而不语,毕竟我和水北这种特殊的情感,雨柔还太小,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
    晚上的时候,全家人坐在一块,围在圆桌上,吃饭。水北坐在我的旁边,安静的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而我则忙着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
    “水北,现在在忙什么工作啊?”待人谦和的小舅抿了一口酒,问着水北。
    “最近在忙着赶一部民国剧,演一个军官。”水北回答道。
    水北刚说完,大舅便称赞叫好,还给水北倒了一杯酒,递给了水北,道:“瞧瞧,我们家水北出息了。”
    水北接过大舅递过来的酒杯,看着如今已经发福的大舅,道:“谢谢,爸。”听到
    那一声唤,大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吸了吸鼻子,夹了一块肉给水北,让他多吃菜。
    “水北今年也二十二了吧,交女朋友没啊?”坐在小舅旁边的小舅妈问道。
    水北瞥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还没有。
    这一会,谈到恋爱结婚的事情,我母亲便插嘴道:“水北,你都工作了,女朋友可以找起来来了。可别像你哥一样,二十六岁还是个光棍。”
    水北噗嗤一笑,捂着嘴看着我,而我则以一个眼神示意,让他最好不要惹我,顺手抓了个螃蟹,塞到他碗里,让他乖乖吃饭。
    坐在对面的外婆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将饭碗放下,踱步进了房间,随后又拿着一本存折出来。
    “水北啊,你寄来的那些钱奶奶都替你存在银行里了。”
    外婆说完,走到水北面前,将存折放在了水北的手里,道:”来,拿着,你的那些钱还有这些年奶奶给你攒的老婆本都在里头了。”
    “奶奶,老婆本我自己会挣。从小您带我到大,这些钱是我孝敬您和外公的,您收着。”
    水北将手里的存折还给了外婆,又笑道:“这些年我真的让您操了不少心,真的。”
    “傻孩子,你骨子里没流着我老白家的血,可是打你爸把你抱回来,你就是我们老白家的孩子了。这些钱你拿去。”
    外婆说着,又将那存折往水北手里塞。
    来来往往,坐着给水北剥螃蟹的我看不下去了,便道:“外婆,那些钱是水北孝敬你的,你就拿回去吧。”
    顿了顿,我将剥好的螃蟹放进水北的小碗里,道:“螃蟹我帮你剥好了,快过来吃吧。”
    外婆见水北不肯收下,嘴里嘟囔了几句,说水北这孩子越大越懂事,然后重新坐回了位置,而水北坐在我的旁边,吃着我已经帮他处理干净的螃蟹。
    “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这么多年了,你们兄弟俩的关系还这么好。”小舅敬了水北一杯,感叹道。
    “因为我是山南,他是水北。”
    说完,我和水北相视一笑,没有再多说。曾经他是我唯一宠爱的弟弟,我是他依靠的哥哥,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相互依偎着的恋人,决定和对方走完这一生的恋人。
    “你太爷爷取的名字好。”大舅说道。
    后来,我们全家人举杯庆祝,其乐融融,其间说了很多的话,水北替我喝了好多杯酒,我最后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各种胡言乱语了。
    此刻,我的主治医生和两个护士站在我的旁边,医生翻着我的检查报告,而护士则为我输液。医生皱着眉头,神色冷峻,看样子数据应该是不够乐观。
    想想也是,我已经停药了将近两个月,吃了两个月的巴西莓胶囊了,恶化也是必然现象。
    站在医生旁边的母亲十分担心,双手合十,观察着医生的神色。最后,医生摘下了眼镜,叹了口气,对我道:“这两个月,癌细胞不仅没有得到控制,还在扩散。”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母亲急了,紧紧的抓着医生的手,像是攥紧了救命的稻草,问道:“医生,怎么会这样?”
    医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低着头在簿子上写字,说道:“这样吧,我再给你开点药,吃个一周看看有没有效果。”
    医生写完,将簿子给了母亲,母亲便跑到楼下去取药,而我看着医生和护士离去的背影,默默摇头。
    其实,一个没有求生欲望,吃再多的药也是徒劳。
    本来,我可以一刀了结了自己,可是生怕家人会伤心抑郁,干脆每天忍着胃部传来的绞痛,佯装自然死亡,佯装是老天要了我的命,骗着所有人。
    病房的门开着,抱着玩具小熊,顶着一定小帽子的小女孩怯懦的站在门口,见病房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便跑了进来。小胖妞看到我正在输液,不敢和往常一样爬上我的床,只是坐在椅子上,然后像个小医生一样将我那只扎着针的右手摆好,道:“山南哥哥怎么又打针了?”
    我想着自己体内那慢慢腐烂的胃,看着冒着气泡的盐水瓶,笑道:“因为山南哥哥不乖,所以医生伯伯罚我了。秧秧要乖乖听医生伯伯的话,乖乖吃药,这样就不会被罚打针了。”
    “秧秧知道的。”
    秧秧回答着,然后小脸趴在床沿上,道:“哥哥,快给我讲上次那个故事。”
    我换了个姿势躺着,将抽屉里的一个糖果罐拿了出来,取了一颗山楂糖,递给了秧秧,道:“上次讲到哪儿了?”
    秧秧低头认真的剥着糖纸,道:“讲到李仆从带着小狐狸和小怪物去救公主了。”
    “原来如此。”说完,我给我自己也剥了颗山楂糖,塞进了嘴里。
    山楂糖的酸味十足,刺激着我的味蕾,而这山楂糖是水北最喜欢吃的那一种。
    “李仆从,小狐狸和小怪物趁着夜色摸进了城堡。夜深了,城堡里的人都睡了。那两个守门的侍卫没有恪尽职守,而是躺在地上偷懒。李仆从和小狐狸他们顺利摸进了皇家花园,这时候,小狐狸一瞥,发现自己的情人小玫瑰被国王养在了一个暖房里。小狐狸心里一喜,噌噌噌,就跑到了暖房里,见四下没人,准备带小玫瑰离开。可是,当小狐狸扯着小玫瑰的叶子,挖着她底下的泥土时,小玫瑰却哭了。”
    “哭了?”秧秧歪着脑袋,疑惑的看着我。
    “小玫瑰放弃了逃离,让小狐狸快走。小狐狸问为什么,小玫瑰告诉小狐狸,她在这里的时候,那个照顾她的侍卫对她很好。定时给她浇水,带她出去晒太阳,告诉她好多关于他的事。于是,小玫瑰就爱上了那个侍卫。小玫瑰还对小狐狸说,如果她离开了这片地方,没有水和温度,她就会死。小狐狸听到那里,整颗心都凉了,愣在那里,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掉。他历经千辛万苦到她身旁,可是小玫瑰一句让他回去,他做的努力都白废了。”
    “小玫瑰怎么可以这样!”秧秧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说道。
    “小狐狸攥着小玫瑰的手撒开了。他说了一大堆祝福小玫瑰的话,跟着李仆从和小怪物离开了。”
    “为什么不带小玫瑰走呢?”秧秧问道,小手攥紧了被面,搞不懂小狐狸的舍弃到底是为何。
    “因为小玫瑰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况且秧秧,有时候爱一个人不是一定和她在一起。”我摸了摸秧秧皱着的眉头,安慰道。
    秧秧的年纪太小,她不明白这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但我却觉得或许当一个人和孩童一样单纯天真,不懂这些情爱纷扰,或许才能活得更自在逍遥。
    “终于李仆从和小狐狸他们找到了白公主,可是,国王却带着追兵追着他们,要抢回白公主。李仆从牵着白公主在城堡里逃,但他们跑到一个死角的时候,小狐狸称自己会掩护他们,让他们先走。李仆从还在犹豫,小怪物倒是通了人性,抱起李仆从和白公主逃开,等他们逃到护城河那边的时候,小狐狸从城墙上摔了下来,跌进了护城河里,浮起来却再也没有了动静。李仆从吓坏了,拼命的叫着小狐狸的名字,可是小狐狸不可能再回答他了。”
    “小狐狸死了,对吗?”秧秧问着我,豆大的眼泪便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我叹了口气,抹了抹她的清泪,继续道:“因为脚步不够快,士兵们还是追上了李仆从他们。见围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小怪物把李仆从和白公主放上了白马,让他们先走。小怪物很厉害,一扬尾巴,那些士兵便全都倒在地上。混战之际,士兵用□□把坐在马上的李仆从打了下来。李仆从滚在地上,然后马上站了起来,和那些士兵战斗。李仆从是训练有素的骑士,在小怪物的帮忙下,很快就击退了所有人。虽然小狐狸战死了,但他们胜利了。可是。”
    “可是什么?”秧秧问着我,紧张的看着我。
    想起故事的结局,我闭上了眼睛,想着脑海里的那一幕,努力让自己平静,道:“可是,当李仆从和小怪物以为胜利的时候,一把刀刺进了白马的大腿。受了惊的白马失去了控制,挣脱了缰绳,带着公主,跳下高桥,往护城河里跳去。连人带马,白公主消失在了护城河里。”
    我说完,再也忍不住,鼻涕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一眨眼,眼眶里噙满的眼泪坠下,落地成花。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秧秧哭着,问我这个狠心的作者,为什么要把结局安排成这样。
    “结局就是小狐狸死了,白公主淹死在了李仆从,小怪物的湖里的水质没有改善,最后也死在了湖里,唯独李仆从一个人活着。”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要这样。”秧秧拼命的摇着头,哭闹着。
    “不,秧秧,这就是结局。”我回应着,却哭的癫狂。
    后来,护士怕吵到我休息,把情绪不稳定的秧秧带走了,而我只能无力的躺在床上,抹着泪,哪儿也去不了。秧秧从小听的童话故事,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都是喜剧。可是,关于这个李仆从和白公主的故事,彻头彻尾它就是一个悲剧。
    闭上眼,那天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当时我开着车驾驶在马路上,直奔市立二院。当小美哆嗦着告诉我每一个字的时候,我不敢呼吸,只觉得心脏再被人用锤子狠狠锤击。我着急的问路,摸索到手术区。当时,手术室的灯已经熄了,门口蹲着几个抽着烟的男人,样貌比水北大七八岁。
    其中一个似乎是目睹者,不停的颤抖着手,嘴里念叨着:“他就这么摔下来了,摔下来了。”
    我当时还没搞清楚情况,哭倒眼睛红肿的小美从手术室里跑了出来,我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接下来是个噩耗。我不想听,我不想看,可是她却摇着我的身子,叫我的名字。我向病手术室里探了一眼,母亲和大舅妈她们都围在那里,哭声戚戚然。
    “小美,水北他怎么了?”
    我问着,那一刻,明明才吃过午饭不久,我却觉得我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干了。
    “当时水北骑在马上,在桥上等着导演的指示。不知怎么的爆破突然就爆了,惊动了那片棕马,然后马儿就跳下了河,就那么连人代马摔下去了…。”
    小美说着,全身都在发抖,语无伦次,到最后根本就已经是在哽咽了。
    我的世界全都塌了,压在我的身上,我喘不过起来。
    我当时难受到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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