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否

第一章


    沈家大郎死在最爱我的那个双十年华。
    我身穿嫁衣,捧着他的灵位,与他拜堂成亲。
    天下妇人夸我重情,朝堂儿郎赞我忠贞。
    可没人知道:
    是我,亲手杀了他!
    1
    「小姐,又有人来闹事了。」
    「打发了便是,这种事情还来告诉我。」
    「沈家那两位也来了。」
    我算账的手一抖,拨错了珠子,没由来的心烦。
    沈家来的人是我的公婆,他们一直记恨我这个便宜儿媳。
    他们说沈晗的死是我害的,还说我是丧门妇。
    很可惜,他们说对了:沈晗就是我杀的。
    那时我被人掳走,他明明身染重病却来救我。
    绑匪说我二人只能活一人。
    他看了我很久,他对我说往后珍重,他笑着,撞上了我手中的匕首。
    鲜血如注,血流不止。
    他悄悄没了气息。
    他死的时候,求我把他抱在怀里,我做了。
    他求我好好活下来,我做了。
    可他求我放下仇恨,我别过头,没有说话。
    沈晗扯起嘴角苦笑一声,眼中的光芒缓缓消散。
    「也好,沈家欠你的,总要还上。」
    「今后,若是想我了,就去这里看看……」
    他塞给我一把钥匙,缓缓垂下了手臂。
    他死了,死在了最爱我的双十年华。
    2
    「小姐,他们进来了。」
    「替我更衣,我去瞧瞧。」
    从后室到前堂,我路过沈晗为我修的假山,走过他为我种的花园,穿过他为我建的凉亭。
    「爹,娘,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婆婆瞪了我一眼,厉声呵道:
    「你个狐媚子还有脸问?当初要不是你抱着晗儿的牌位,穿着嫁衣在门外跪了三天。」
    「京城闹得是人尽皆知,连圣上都惊动了,不然我们能让你进门?」
    「你一个商贾之女,就算为我家晗儿守一辈子活寡,也是你的福气。」
    「可你现在出来抛头露面,为这些贱民医治,你把我们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婆婆越说越激动,一个巴掌就印在了我的脸上。
    公公根本拦不住她,或者说,也不想拦。
    「爹,娘,你们别为难她了,她……嫂嫂也是想为大哥积点福分。」
    闻讯赶来的是沈彦,沈晗的弟弟。
    他一个胳膊拽一个,止住了这场张牙舞爪的闹剧。
    「对不起。」
    「我……你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定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我捂着脸,故意看他一眼,挤出几点泪花,抽噎着点了点头。
    沈彦扯着二人转身离去,只是在拐角处又回过头望了我一眼。
    「小姐,这个沈家二少,他喜欢你。」
    我点点头。
    沈彦喜欢我,我是知道的。
    那年我去马场射箭,遇到他兄弟二人。
    沈彦那时才十六岁,很是顽皮,误进了别人的靶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利箭离他的眉心不到一寸。
    千钧一发之际,是我另发一箭射偏了原先那只。
    「小孩儿,注意安全,你这要是伤到别人,或者被他人伤到,你父母肯定会担心的,就算……」
    沈彦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我,少年眼里亮了丝丝光芒。
    「姑娘,小心些。」
    就在我喋喋不休的时候,沈晗清冷的嗓音响起。
    我才看见,他侧身站在我面前,手里攥着一支箭。
    那箭划破了他的手掌,渗出点点鲜血,像极了一朵开在他手里的花儿。
    ……
    这是他们与我的初识,却不是我与他们的初遇。
    我认识他们,是在那断头台上。
    3
    「小姐,咱们接下来还是按计划进行吗?要不要……」
    「茯苓,川伯伯是让你来协助我,不是质疑我的。」
    茯苓赶忙跪在地上,我却没搭理她,只是换了一身素色衣衫,往外走去。
    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
    十年前,我秦家惨遭灭门。
    阖府上下百余人口,竟只剩了一个孤女秦挽和一个管家秦川。
    爹爹御史大夫秦如海更是被人活生生砍了几十刀,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儿好肉。
    只是被人发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捏着娘亲给他绣的那枚璎珞。
    一时间朝野震惊,皇上下令彻查此事。
    大理寺隔日就有了结果,说是沈家买凶杀人。
    断头台之上,监斩官落令之前,一个小太监高喊刀下留人。
    沈家无罪释放,凶手另有其人。
    大理寺查案竟这般儿戏,亦或是有人从中掺和了一脚。
    那时的我无从知晓,只能站在台下大声呼喊:「我明明看见他进了爹爹的房门……」
    我还未说完,就被秦川捂住了嘴。
    「小姐,慎言!慎言!」
    他面色惊恐,转身带我离开。
    可有心人要杀我,又怎么会放过我们。
    我俩被追杀到一个悬崖,崖下是奔腾的江水。
    我们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对的,我们没死,而且还被人救了。
    那人让我替他做事,他助我扳倒沈家。
    那之后,我改了样貌,换了身份,走上了复仇的路。
    「爹,娘,我已嫁入沈家,你们放心,沈晗的死只是个开始……」
    「挽挽,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秦川找到了我,他叹了口气,将我从坟前拉了起来。
    「要不算了吧,这些年,你太苦了。」
    我甩开秦川的手,望着父母的墓碑:
    「川伯伯,您说笑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4
    除了性命,我那婆婆最在乎就是沈家的名声。
    若是沈家传出嫂子和小叔子的风言风语,只怕她能把魂儿气出来。
    我在外义诊了三五时日,掐着日子回了沈府。
    果不其然就撞见了沈彦要外出执行公务。
    我淡淡望他一眼,要他平安归家,口气与我们初遇那时一般无二。
    他神色一怔,手掌差点就抚上了我的头顶。
    这时一个小厮扯着我的衣衫。
    「少奶奶,老爷夫人在前厅等您。」
    我朝他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到了前厅,只见婆婆怒目圆睁,狠狠瞪我。
    「你还知道回来?」
    「先不说你一个寡妇,整日在外面抛头露面合不合适。」
    「就单单说你跟那些男人眉来眼去,卿卿我我的,你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眉来眼去?卿卿我我?
    我笑了,如果为他人搭脉诊疗叫卿卿我我,望闻问切叫眉来眼去的话。
    那确实挺严重的。
    「还笑,你自己好好在祠堂反省吧。」
    「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出来。」
    当夜,我跪在祠堂,双膝刺痛难忍。
    不知道是谁在蒲团里加了密密麻麻的银针,婆婆还派了专人看守。
    我跪下之后他们重重按下我的肩膀,令我动弹不得。
    膝盖处似有万千蚂蚁啃食,但与我心中的恨比起来,不值一提。
    三天时间,我跪在蒲团上,水米未进。
    算算时间,沈彦也该回来了。
    果然,门外传来急切的叫喊声,屋门‘砰’的一声打开,沈彦闯了进来。
    他看我脸色苍白、双膝带血,一副气若悬丝的模样,竟直接抱住了我,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他额头滴下汗来,语气急切不已:
    「绾绾,绾绾你撑住,我给你找郎中,不,我们找御医。」
    秦绾绾是我的化名。
    自相识以来,我从未对他兄弟二人说过我的真名。
    沈晗不知何时识破了我的身份,可他并未揭穿我。
    只有一直沈彦毫不知情。
    我睁开眼睛,手指触碰到他的脸又猛然收回。
    「沈彦,我~我是你嫂嫂,你,放开我,我还在受罚……」
    话还没说完,我晕的恰到好处。
    「什么嫂嫂不嫂嫂,受罚不受罚的,绾绾,绾绾,你给我撑住。」
    他抱着我向外跑去,穿过走廊,奔过花园,急切不已。
    这一天,整个沈府都知道了沈彦的心思。
    当然,也包括我那‘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婆婆。
    据说婆婆当时正在和兵部尚书的夫人谈论沈彦的婚事,听到这个消息,连凳子都没坐稳,当场掉下来。
    她气的找来我算账,出门时,却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巧不巧的磕到头。
    她晕倒前看向我的房间,嘴里还喊着:「贱人……」
    5
    婆婆在床上昏睡了三日,郎中说是急火攻心,胸气郁结导致的。
    而我在沈彦找来的御医的治疗下,第二日就恢复的七七八八。
    这天婆婆终于醒来,可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拽过去。
    「你这个贱人,害死了晗儿还不够,还来勾引彦儿。」
    「果然当初就不该叫你进门,让你活活跪死在门外才好。」
    她躺在床上,想爬起来打我,却没有力气,只能用那双眼珠子瞪我。
    我趴在地上,压抑住想笑的的冲动,掐了掐自己,哭的梨花带雨。
    「婆婆,我是沈晗的妻子,您这样说,不仅是侮辱我,也是在侮辱沈晗。」
    「你还有脸提晗儿!」
    「快,把她给我绑了去,让她浸猪笼。」
    婆婆用力指着我,她手抖得厉害,脸快憋成了猪肝色。
    既然她这么在乎面子,那我偏偏要再添把火。
    我拉着她的手臂低声说道:
    「婆婆,现在事情还没闹大,您把我浸猪笼,不就承认了我和沈彦私通吗?」
    「到时候沈家的脸就丢光了,您还怎么见人。」
    「那些朝臣家眷在背后会怎么说您。」
    「更重要的是沈彦的婚事怎么办,谁家清白小姐还会愿意嫁给他。」
    她听到我的话,果然就更气了。
    她掐着我的胳膊,伸手就想往我脸上招呼。
    我紧紧按下她的胳膊,说道:
    「您不如就当这事没发生,大大方方的,我给沈彦做媒,娶个弟媳进来,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你……你是什么东西,凭你能给彦儿做什么好媒。」
    「如果我说,我能让沈彦娶了宰相之女呢。」
    婆婆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就凭你?」
    「就凭我。」
    我拿出一个玉佩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皇上……」
    她猛然捂住嘴:「你是什么人?」
    我勾起嘴角没有回答,扭头出了房门,却在门口遇到了沈彦。
    他脸上满是自嘲之色,眸中似有泪光,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在原地望了很久,还是没有追上去。
    你恨我也好,爱我也罢。
    我的路,总是要走下去的。
    6
    御林军统领沈彦和宰相之女林清秋的喜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婆婆乐的整日合不上嘴,但是我的公公却不是很高兴。
    公公沈易清官拜吏部尚书,主管朝中人事调动。
    这也算是一份美差,但与丞相比起来还是不够看。
    他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丞相之女凭什么下嫁给沈彦呢?
    可没办法,婆婆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没了脾气。
    但他看我的眼神愈发狐疑起来,他开始暗中调查我的身世。
    这天,公公将我叫到书房,桌上明晃晃摆着五年前失窃的秦家灭门案卷宗。
    他笑吟吟地对我说他跟秦如海的关系本来不错。
    可秦如海这个人太固执,死都不肯变通,最后落的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
    他还说他当年在刑场上看到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说他是凶手。
    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那个小女孩会不会找他报仇。
    他说爹爹死的时候手里拽着一枚璎珞,听说绣的很漂亮。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寸步不移的盯着我。
    我攥紧手心,拼命掐着指尖,强撑着笑脸,反问他干嘛跟我说这些。
    「没什么,只是故友难忘,突然就想起他了。」
    他与我说了许许多多,桩桩件件都是我秦家的血泪。
    茯苓看不下去,找了个借口,才把我拉出来。
    「小姐,他已经开始试探你了,咱们以后怎么行动。」
    「咱们行动什么,林清秋不是马上就要嫁进来了吗?」
    「有她在,这沈府会很热闹。」
    手上传来一丝疼痛,原来是我掐破的指尖。
    它长出一朵血珠来,一戳,就破了。
    时间过的很快,一扭脸儿就到了大婚这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拜堂时,沈彦一眼都没看我,他神色不悲不喜,麻木而冷漠。
    只是第二天,就在我外出义诊之际,听说他自请去边关历练。
    他什么也没带,一人一马,兀自走了。
    7
    沈彦离开已经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林清秋发了很大脾气,成亲第二日相公出走,她丢尽了脸。
    她在沈府作天作地,没人敢管她。
    她这会儿嫌厨房做饭不好吃,将沈府十几年的老厨子赶出了门。
    那会儿嫌花园里面的树太多,挡着她晒太阳,将花园变成了荒园。
    最后还擅自做主,将公公的书房给拆了大半,等婆婆赶过去的时候,屋顶的瓦都被掀了半边。
    ……
    虽然林清秋整日在沈府作妖,可公公却整日存心试探我。
    他经常不小心的掉出一个爹爹的东西来,扳指,玉佩,锦帕……还有爹爹临死前手里攥着的那枚璎珞。
    娘亲绣的时候把自己绣在了上面,说是让爹爹能时常看见她。
    娘亲爱美,最喜欢穿漂亮衣服,可最后却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全身上下都黑乎乎的。
    我表面上不起波澜,只有藏在袖中颤抖的手暴露了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愣了好一会,我才喊出声:
    「爹爹,您东西掉了。」
    我笑的愈发灿烂,就那这样直直望着沈易清。
    直到他拿上东西转身离开,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沈晗给我的那把钥匙从袖中滑出。
    我捏着钥匙,想起了沈晗。
    想起他曾对我说过有什么难过的事都可以告诉他。
    他的目光那样真诚,还带着点期许。
    可我不敢,我不敢赌。
    我依旧甜甜的对他说我很快乐,然后不动神色的换了个话题。
    直到他临死说的那番话,我才知道他了解的我,远比我了解的他,要多得多。
    ……
    8
    我在这沈府里煎熬许久,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这天午夜时分,我正熟睡,耳边响起一道炸雷似的声音。
    「秦绾绾,卷宗找到了。」
    我睁眼一瞧,林清秋站在月光里,手里拿着我秦家的卷宗。
    「不枉我这些天把沈府翻了个底朝天,你猜猜除了这个,我还发现了什么。」
    我并不接话,目光紧紧跟随着卷宗。
    「算了算了,给你吧。」
    接过卷宗,还没待我细看,只听见一声:
    「秦绾绾,林清秋,你们终究是上钩了。」
    「看来,我这鱼饵下的很不错……」
    话音未落,沈易清推门而入,他身后站着许多黑衣人,那些人蒙着脸,手中的刀泛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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