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梧桐落叶时

愚人节，一个由西方传入的怪异节日。
    去年的今天，小莫做完手术才两个多月，依旧躺在医院中，等待医生认可，出院返校。那天刚好是星期六，所以彦萍她们都来看她。
    记得那个时候，林悦还一本正经地说，由于小末大一第一学期的期末作业没有上交，又没有参加文化课考试，所以不能继续读大二，需要再重修大一的课程。
    天真的小末还真的信以为真，沮丧了好一会。后来才知道，那日是愚人节。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夏家，没有楚辰，没有小蓉，没有夏雪。她只是很平凡的一个孤儿院的孩子，靠着自己的努力和他人的资助，考上了大学。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
    而今，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反而更像是愚人节的游戏。身边的一切，真真假假，竟是那么难以辨别。这半年多来，仿佛就是一个长久的愚人节。而她是唯一的主角，那个被欺骗的主角。
    是不是该把一切都说清，一切都解决？愚人节，一个很好的日子。
    今天是星期日，周末没有回家，因此打电话让他们中午来一趟。这是她唯一一次打电话让父母来学校。
    小末并没有领他们进入学校，而是一家人坐在了学校旁边的休闲吧。
    “小末，找我们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夏母一接到电话，连忙找了夏父赶了过来。
    “是啊，小末，有什么事？”
    定定地喝了口果汁，“今天是愚人节，你们不知道吗？”
    两人傻眼，待反应过来，都紧皱了眉，不敢置信地看着小末。
    “小末，你怎么可以这样？就算恨我们也不能这么做啊，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你的亲生父母啊！”夏父没有了昔日商界上叱咤风云的架势，反而强隐着心中的悲痛，低声斥责道。
    “小末，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夏母的眼圈已经有些微红。
    心，猛地一颤，有些不忍。轻轻一笑，抚了抚滑落的刘海，却是轻描淡写般说道：“我的确恨你们！”
    “你！”
    “小末！”
    “不过，现在不恨了。……恨，很累。……我没有什么精力去恨一个人，何况你们是……”低头，喝了一口果汁，“我不恨你们，可是并不代表我原谅你们。虽然当年你们是因为经济原因，才把有病的我抛弃了，可是，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理由。”淡淡地看了眼夏母，“十月怀胎，你就如此忍心吗？”
    “对不起，我……”夏母垂下了双眼，不敢直视小末。
    “你们知道孤儿院的生活是怎样的吗？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用功读书吗？因为从懂事起我就知道一个道理，在孤儿院只有成绩好的学生才能得到资助。虽然，是你们赞助了我，可是每一次考试我都是心惊胆颤，深怕考不好就再也没有资助了。”越说越激动，心跳也跟着加速。
    “我们知道你很辛苦，可是……”
    夏母想说什么，却让小末打断了：“辛苦？”顿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辛苦，什么是痛苦。因为这个病，我必须保持平常心，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大起大落，看着别人哭笑、奔跳，你们可知我的内心却在煎熬！”
    “别的小孩，可以被领养，而我却因为这个病，只能看着他们幸福，他们有家，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好好读书。”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的父母没有把我抛弃，或许我的病依旧如此，可是有了家人的支持，定不会像这样的无助。”
    对面的两人静静地听着，都没有说话，也是无话好反驳的。
    “你们领养了我，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你们疼我，爱我，我能感受到。可是，如果你们这么做是为了弥补这二十年的话，我想，我依旧无法接受。给我公主般享受、尊贵的是你们，可是掀开真相，让我一下子坠入冰窟的也是你们。所以……我还是无法原谅你们！”
    “小末，我们并不奢求能得到你的谅解，只是，希望能在往后的日子里照顾你、疼爱你！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想弥补当年的过失，弥补这二十年对你的不公。可是疼你，更是因为你是我们女儿啊！夏雪已经走了，我们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了！”夏母悲哀地说着，泪水慢慢滑落，心是刀割般的疼痛。
    “是啊，小末，当年是我一时糊涂，才会导致今天的局面。这二十年来，我们没有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心里总是不踏实。你给我们机会去补偿好不好？”夏父难得的低声下气，声音已因悲痛而有些嘶哑。
    双眸对上的是两道恳切的眼神，心，一阵绞痛。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得很想抱住眼前的两位亲人，可最终她依旧淡定地坐着，任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肉中。
    “这个学期读完，我要去法国读书了。”云淡风轻般地说着，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对面坐的也不是自己认识般。
    “什么？”
    “去法国？”
    两人同时惊道。
    “好好的怎么去法国了呢？”
    “怎么这么突然？”
    突然吗？或许吧，对自己来说也是突然的。可是却是离开的好机会，或许，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契机。因此，她决定离开。
    “你……自己想去的。”夏父的眉皱得很紧。
    “嗯。”点头。
    夏父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就去吧！”
    “洛？”夏母没想到丈夫竟然会同意女儿离开。
    “希翎，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读书是好事情啊。让她去吧！”握住妻子的手，以表安慰。
    夏母无语，只是静静地落着泪。
    “经济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会……”
    “不用的，这是公费留学，学费学校会交。至于生活费，我自己会挣。”离开，就希望能尽量单独地生活，不要依赖任何人，包括他们。更何况现在的她，不再是那个身体薄弱的莫小末。
    夏父看了她半响，沉默了半响，无奈的说：“罢了，你自己决定吧。但是有什么困难，一定告诉我们好吗？”
    “嗯。”
    “那……离开前，还……回家吗？”夏母怯怯的问，双眼满是期盼。
    小末转了转眼，“当然，那是我的家，我会回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夏母连说了三个，兴奋且激动。
    夏父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一刻，从旁人看来，是多么和乐融融的一家子啊！
    然而，下一刻，小末却露了个怪异的笑容：“今天是4月1日。”
    “啊？”
    “愚人节！”小末好心地提醒。
    “哦！”
    几秒钟后。
    “愚人节！”夏母的声音高了起来，“那就是说，你所说的都不是真的？”那样她就不用去法国了？
    小末意味深长地一笑，“愚人节快乐！……但是，我所说的与是不是愚人节无关。”明显感受到两人的失望。“不过，我可以保证，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一定好好的，也会时常跟你们联系的。”为了我，为了夏雪，也为了你们，为了那个人。
    “好！”除了感动，夫妻俩真的无法再说什么。也许，女儿还是无法原谅他们，可是毕竟是血缘亲啊，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很好的。
    他们是这么期待着的。
    送走了夏氏夫妇，还不到一点，看来应该找下一个人了。
    缓缓走到寝室，脚步并没有在三楼止步，反而走上了五楼，敲响了505寝室的门。
    开门的是小蓉，这周她也没有回家。小蓉显然很惊讶于小末的到来。“小末？”寝室里没有其她人。
    “我能跟你聊聊吗？”
    “啊？”小蓉一顿，“好，你进来吧。”
    “她们都还没回来？”
    “嗯。”
    “你怎么没回去？”
    小蓉头一低，“我……不想回去，路上没有你跟我玩……”
    小末轻轻一笑，“你这个样子我真不习惯，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活泼好动的小蓉。”看到发怔的小蓉，小末继续打趣地说，“神呐，快把我认识的小蓉还来吧！”
    “小末，你肯原谅我啦？”小蓉抬头，满脸的惊喜。
    “嗯。”
    一阵雀跃，小蓉抱住小末嚷起来，“太好了，小末原谅我了！太好了！小末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可把我愁死了，找你又怕你不理我，不找你我心里又难受。”小蓉喋喋不休似机关枪扫射，“还有啊，有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找谁商量去，很惨的。回家还要面对他们那些冷面孔，我都快受不了了！”
    小末莞尔一笑：“我想受不了的是我吧，你这样念叨叨的，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好嘛，我不多说。”小蓉甜甜一笑，依着小末的手臂，“真好！小末又跟以前一样，对我唠叨了。”
    真的跟以前一样吗？小末暗暗想着，但还是宠溺地看着小蓉笑着。“小蓉，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爸妈啊！”
    小蓉身子一抖，豁然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小末，“离开？你要去哪里？好好的干嘛要离开？是不是你的身体又怎么了？”
    “你不要想太多了，只是学校给的机会，去法国留学而已。”
    “留学？”瞪大着双眼，不敢置信，“这么突然？”
    “所以才提早告诉你啊！这学期读完就走了。”
    “那夏叔叔他们……”
    “爸妈我已经说过了，他们同意了。”
    “那……还有我哥，他……”
    小末微微一怔，心中微颤，是啊，还有楚辰。“我稍后会告诉他的，你不用担心的。”
    小蓉没有多问，只是懂事地点头，然后灿烂一笑，“那这几个月我要好好陪着你，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傻丫头，你说什么傻话啊！我又不是不回来。”
    “你真的会回来吗？”小蓉下意识反问。
    小末一震，会回来吗？其实只想到离开，却不曾想过回来。
    小蓉看着小末的表情，突然有些担忧，“你不会……真的不想回来了吧？……那，夏叔叔他们一定伤心死的。还有我哥……”
    “就算我不回来，你们也可以过来看我，对不对？何况我又没说不回来。”
    “真的！那我们说好，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们的。你不来，我就飞过去！”
    “嗯。”
    两人拉了勾勾。只是，约定，真的会遵守吗？
    吃过晚饭，给楚辰发了条信息：我在梧桐林等你。
    小蓉说得对，无论如何，还是该和楚辰说的。
    夜晚的梧桐林很幽暗，光秃秃的树枝，横七竖八的，像是很多怪异的手指，张牙舞爪的。
    不知道从何时起，就特别喜欢梧桐，尤其喜欢秋季梧桐叶飘落的感觉。记忆中，在“天祈”孤儿院的梧桐树下，院长告诉她：“凤凰‘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是不是从那时起，就爱上了梧桐树？是不是也想学凤凰“非梧桐不栖”？
    “小末。”楚辰走来，至她身边，站定。他的身子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部，只能看到一个阴影面。
    “我要去法国了。”小末开门见山。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惊诧的神情。
    时间停顿了好久。“你……决定了？”语气有些微颤。
    “嗯。”
    “什么时候走？”
    “这学期完。”
    “哦！”
    两人同时沉默，只听到风吹过梧桐林的刷刷声，还不时有几声鸟鸣，整个林子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息。
    “你……”几乎同时，两人开口。
    “你先说吧。”楚辰说。
    小末一笑，“夏雪的日记本我带走了。”
    “嗯。”
    再次的沉默。
    “你自己多注意身体，一有什么不舒服千万别硬撑。”再次开口的是楚辰。
    “嗯。”
    “有事就打电话回来，找夏叔叔他们，或者……找我。”
    小末一震，却还是依旧应着，“嗯。”
    两人之间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可是却仿佛再也跨不过，中间隔着好远好远的，小末抹不去，楚辰更是抹不去。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究竟是什么？爱，抑或是不爱，都不重要。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负担，都有自己该走的路，距离便也就这般存在了。就像他们……夏雪，不管她的出发点是好是坏，她永远存在了大家心中，更存在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