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总宪

第212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为了告状跑遍了江南八府各级衙署的那三户遗孀以及蹲在唱报馆里听着唱报的百姓很难知晓此案背后真正藏着什么东西。
    这与民智开之与否并无关联,而是信息差。
    而有些信息,是在客观上不能公开的,如若将此案真正内情昭告海内咸使闻之,昨日还在商量入贡的俺答,今日便要扭头回去磨刀了。
    “宁兄,此事虽小,却不是钱的事情,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居正径自起身,取来了一部分账簿。
    “内帑虽为天子内库,然文武勋臣、宗室乃至九边将帅之禄米悉出于此,若是划到户部去,这些禄米是由内帑发,还是由户部发?”
    “如若仍由内帑开支,内帑还够用吗?如若是由户部发……说句大不敬的。”张居正说到这里,话音一顿,而后继续道:“真若是将内帑的这些进项都划到户部去,我大明的天子究竟是陛下,还是他严嵩?”
    “宁兄此奏,与直接往严嵩身上披黄袍又有何异,若是严嵩身子不好,怕是直接要被吓死。”
    明制官员收入共分两部,一部分是常俸,这部分由户部直接开支,另一部分则是禄米,这部分则是由内帑作为赏赐发出,二者合称俸禄。
    自秦始皇一扫六合以来,皇帝便跟朝廷死死的绑定在了一起,君即是国,是靠着职权相互渗透达成的。
    盯着面前的账目看了许久,宁玦这才开口。
    “可是不变的话,这个法怕是要变不下去了,大明的木材至少已然涨了七成,北起辽东南至岭南,到处都在造船,这么点码头不可能装得下。”
    “不止是码头,还有河道漕运,城邑修缮,城池扩建,哪怕是眼下勉强还能用,又能坚持几年。”
    大明只是家底子厚实,江南本就多富郡大县,基础设施很多本就是超额建的,这才勉强能用,但这些家底子早晚有不够用的那一天。
    甚至可能用不了多久,再过二三年,江南便要开始大乱了。
    “权柄皆予阁部,阁部若是出了权臣,孰制之?”
    朱载壡话音刚落,冯保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这,这税银,内臣也能收缴上来……”
    只是这话冯保自己说着都没有底气,宦官总不会全都识字,即便是都识字,大明总不能为了商税再专门阉上几万人去收商税。
    张居正亦是站在身后闭口不言。
    宁玦却是“砰”的一声合上了账目。
    “上奏吧。”
    “缩起头来当王八,该发生的事,一件都不会少。”
    “码头上已然成了这样,光金陵一城,就有数万百姓居无定所。”宁玦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看向了朱载壡道:“殿下当真以为大明还有回头路吗?”
    “自新法后,仅江南一隅新增的织工、力工、舟师、各城各邑的工匠,动辄以十万计。”
    “如若新法卡在此处停了,砸了这些人的饭碗,九边的那些兵马真能挡得住吗?”
    当江南的借贷之风大兴之际,这些被嘉靖以权术强行压下去的老狐狸们便已然料定了天下必有大变。
    只是随着各地码头的淤塞愈发严峻,形势愈发明朗了而已。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种时候,谁冲在最前面,谁死的最惨。
    宁玦的嗅觉或许没有这些人精灵敏。
    但宁玦知道大势。
    现在君、国混淆,权责不清,这么僵下去,无外乎就是僵上一二十年酝酿一次民变,死上几百万人之后,重新厘清经脉而已。
    “君,就是君,国,就是国,这个账早晚得算清楚,。”
    高拱大大咧咧的开口道:“殿下,臣附议。”
    张居正摇了摇头。
    “肃卿,宁兄,且不说天子看了这疏会如何着想,即便是再退一步讲,天子允准……对百姓当真是好事吗?”
    张居正可谓是这群人里最了解嘉靖的人了。
    君国一体,强的不仅仅有皇权,还有这份皇权对应的责任,嘉靖无论如何,心里多想要银子,嘴上还得念叨两句天下苍生。
    这个账若是真的算的清清楚楚了,君,是君,国是国了,那嘉靖怕是要直接解放天性,专心搞钱了。
    “不,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我只是通知你们一声。”
    “通政司不收我的奏本,那我便回京亲手放到天子的御案上。”
    “你们议,我写奏本去了。”
    张居正开口欲劝,宁玦却已然走远。
    见朱载壡还在愣神。
    “叔大还纠结甚,这跟因噎废食又有何异?码头总要修,水道总要扩,城里的百姓总要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高拱亦是开口道:“殿下,臣才薄,只知道这等大事,越拖越坏,早些办了也是了却一桩隐患啊。”
    明君还是昏君,权臣还是贤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商人抬头之后,这出明君贤臣的大戏,离报幕散场本就没剩多少戏码可唱了。
    只不过这条时间线上的重大鼎革,不是受外力影响后由外植入,而是由大明内生。
    ——
    金陵徽国文公祠
    就在胡山被都察院的众人带走的当天夜里。
    一众在金陵客商也顾不得是不是徽商出身,便齐聚在了文公祠内,而后便直接派人将胡二“请”了过来。
    胡二一脸谄媚的看着面前的众人。
    “各位老爷,我家老爷就是这么被那宁佥宪带走的。”
    为首的阮弼有些不悦的看着胡二。
    “雪蓑被带走前,不是命你带着他的帖子设法搭救吗?”
    胡二的表情登时便僵硬了下来。
    “小的正要来此,不料诸位老爷竟是先小的一步,我家老爷能有诸位这班朋友,当真是前世积德……”
    不待胡二说完,阮弼便不耐烦的摆手示意胡二退下。
    “小的告退。”
    胡二这才离开祠堂。
    “良臣,你怎的看?”
    “方才我得到消息,那宁克终已然入得宫去了,雪蓑这般行事,怎就没有人知道拦着些?”
    坐在阮弼侧旁那客商叹了口气道:“雪蓑在水织棉上下了重注,只是这江南水织棉日贱一日,雪蓑现在只能指望着开海之后贩到日本、朝鲜那边去。”
    “可朝廷迟迟不扩建码头,码头少了,这运费便下不来,码头愈晚交工一日,他胡雪蓑亏的便越多,焉能不急。”
    江南借贷的利率是下来了。
    但也不少客商因此大贷特贷,力图一口吃成个胖子,再低的利率也禁不住基数大。
    越早一日把运费降下来,这些客商越早一日能松口气。
    阮弼闻言不由得摇了摇头。
    “胡闹。”
    胡山不知晓这码头为何“兹事体大”但阮弼跟着邹望在朝廷里这几趟走下来也猜到了些许。
    “兹事体大……刘家港那边算过账了吗?朝廷最晚甚时候动工来得及?”
    “四个月内,码头如若不动工便赶不上头一批海船下水了,虽说不至于家破人亡,但锚在海上排队进港,每天都是在白扔银子啊!”
    阮弼随手将手中的茶壶放在了桌上冷笑道:“扔甚银子?开源开不动,咱们难不成还不能节流了?”
    祠堂内的众人均是一怔。
    “节……节流?良臣此话何意?这水织棉的价跟渡海的运费就在那摆着,如何节……”
    话音未落,那客商便停下了嘴。
    “良臣的意思是在力工身上省?”
    阮弼抬头笑道:“不然呢?”
    “码头一日不扩建,咱们也便用不了那么多的力工,开些人回去,给剩下的涨些工钱,叫他们多出把力把活给干完了不就是了,一个人总比两个人要便宜吧?”
    阮弼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朝廷不在乎咱们,君父也未必在乎朝上的先生们,但他们总得在乎在乎金陵无有生计的百姓吧?”
    徽国文公祠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客商都静若寒蝉的看着阮弼。
    “可是朝廷如若怪罪……”那客商还未说完,便将话给咽了回去。
    阮弼也笑着开口道:“朝廷怪罪,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咱们所犯何罪啊?买卖不赚钱,关张还不成,少募两个人还不成?即便是要以工代赈,那也是朝廷的事情,再说了以工代赈,总得有个活计干吧?”
    “雪蓑终究是年轻了些,拿着命案做文章,他这顿打,吃的不冤。”
    这些商人早已不似往昔。
    他们随便一个人,手下便养活了成千上万的力工。
    他们没必要自己冲锋在前,他们也永远不会自己冲锋在前,朝廷既然不配合,大不了他们就把问题想办法转给力工、织工。
    毕竟早些年收租子的时候,大家伙就是这么对付朝廷的。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
    西苑。
    麦福、朱载壡、陆炳三人在南京发回的奏本一如往日的堆放在了嘉靖的御案上。
    嘉靖起身随手翻开了几本,很快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看到这两个字时,嘉靖的的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这个宁克终的奏本怎的又递上来了?朕不是让太子批吗?”
    黄锦闻言一怔,赶忙做好了劝嘉靖息怒的准备。
    “皇爷,您要不还是先别瞧了,让臣看完之后您再看?”
    嘉靖摆摆手道:“无外乎就是几个腐儒又编排朕了,亦或是汪直出海的事情,他宁克终又看不下去了,无外乎就是这么点东西,见识的多了也就这般。”
    嘴上这么说着,嘉靖也随手掀开了宁玦的奏本。
    只不过仅看了几眼,嘉靖的表情便僵了下来。
    一旁的黄锦赶忙上前宽慰。
    “皇爷,又是哪个腐儒诽谤圣躬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实在不成,臣这就派人去将那帮腐儒缉拿归案。”
    “叫严嵩来!叫徐阶来!”
    黄锦愕然道:“严阁老也编排君父了?”
    嘉靖一把推开了黄锦,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奏本。
    而后猛地将宁玦的奏本砸在了书案之上。
    “编排?你太小瞧他们了!他宁克终的意思是让朕退位,把这皇帝让严嵩跟徐阶当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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