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总宪

第216章 时代变了


    酒楼外一片肃杀。
    刘显带着振武营的将士簇拥在朱载壡的身旁。
    朱载壡却是仍旧盯着手中的那份告示,却是抬头看向了一个被捆走的力工愕然的问道:“劳驾,织场那边的女工,零工日饷几何?”
    “六文。”
    朱载壡微微颔首,而后示意刘显将他们押走。
    “知道了。”
    许久之后,朱载壡才抬起头,看向了张居正跟高拱问道:“张先生、高先生,一日两人十六文钱,刚好二斤粮,二位可知晓什么意思?”
    张居正低头道:“是商人想用百姓对朝廷施压。”
    “大抵如是。”
    朱载壡却是摇了摇头问道:“那是商人的意思,可这二斤粮,对百姓又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跟高拱一怔,而后同时叹了口气。
    “殿下……这。”
    “每日二斤粮,就是三十二两,再算上朝廷开的赈灾粮,若是只为活命,也就能让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活着。”朱载壡狠咽了一口口水,而后道:“他们要我大明的百姓,自己选,是饿死自己的爹娘,还是饿死自己的孩子。”
    “温良恭俭让,忠孝节义悌,他们也配提这十个字吗?”
    “自即日起,江南各码头,但凡是想开工的,不论长工、零工每半日工钱不得低于米价三斤,女工不得低于二斤四两,低于这个价,力工可直接来太子行辕诉状,孤倒要看看,这帮客商能不能将我大明朝的天给遮了。”
    “喏。”
    ——
    在水面上,朝廷的水师也并没有过多的为难的张全等人,在水中潜了一阵子之后,顺着江被冲了一段路,再上岸便已然不见了朝廷水师的踪影。
    上岸之后的张全大口的喘着粗气,只不过湍急的水流早已将他跟其余众人冲散。
    张全瘫在地上,一股死后余生的庆幸本能的涌上心头。
    只不过还没等张全回过神来,忽然便察觉到周围动静有些不对,远远望去,却见一队官军押着一辆囚车出现在了不远处。
    张全旋即便警惕了起来。
    这也不是回城的方向啊。
    张全警惕的就近找了一棵树,旋即便朝着树干上爬了上去。
    蹲在树上的张全,这才发现,那囚车中关押着的竟是宁玦。
    而躺在囚车上翘着二郎腿的宁玦丝毫没有注意到,囚车已然逐渐偏离了回城的方向。
    就这么走着,囚车倏然停了下来。
    宁玦愕然的抬起头,只见朱希忠正双目圆睁的盯着自己。
    “你作甚?”
    朱希忠手起刀落,一把砍掉了囚车上的铁锁,而后便拉开了囚车的木门。
    “贤弟,就这了,再往前就是燕子矶,你找条船直接渡江去,去北面,到辽东亦或是草原上……”
    朱希忠话音未落,宁玦便一把重新将囚车的木门给拉了回来。
    “你TM疯了?”
    朱希忠赶忙道:“贤弟,你听我的,你走就成,俺答叩关的时候,你救我一命,我记得,这算我还你的。”
    “那不叫救你一命,那叫我跑不了了,让你赶紧跑!”
    “都一样,朝廷那边你不用担心,嘉靖十八年君父南巡的时候,我也救了君父一命,咱们这就算全还完了。”
    宁玦还真没看出来,朱希忠还是个算账小天才。
    “有你这么算账的?”
    “哪不对?”朱希忠这一句话反倒把宁玦给问住了。
    “我若是走了,今日码头上被抓的那些力工怎么办?朝廷能放得了他们?你这是拿他们所有人的命换我一个人的命。”
    “我不能走。”
    说罢,宁玦便径自坐在了囚车之上,任凭朱希忠怎么说,都不再开口。
    朱希忠长叹了几口气后,这才重新赶着囚车折返金陵。
    只是宁玦不知道,坐在树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张全,已然快将手掐进树干之中了。
    “宁先生,您怎么不早说您没有脱身之法啊!”
    宁玦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先前在酒楼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张全还以为宁玦有脱身之法。
    张全万万没想到,宁玦打的是自己把所有罪过全都扛下来的主意。
    “宁先生,您等着,您等着!张某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得把您救出来!”
    天黑之后,张全这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阮弼被丢进家里减肥,胡山被押回了大牢。
    朱载壡的命令经由太子行辕发出,直接便贴在了各大码头的外面,不过原本风平浪静的景象,却并没有如同朱载壡想象的那般出现。
    这些客商之间,并没有太紧密的组织,就是平日里聚在徽国文公祠里吃吃茶。
    只是共同的利益,正驱使着他们做着趋同的选择。
    在这个节骨眼上,运的越多,也就亏的越多。
    既然如此,那便不如先不运,就地找仓库将货物给存下来,金陵城郊仓库的租金一路水涨船高。
    旁的货物就地停下来,一时半会没有太大的影响,但粮食不行。
    一个恶性循环由此诞生。
    码头上的力工越是能拿到这个工钱,商人亏的越多,商人们亏得越多,运进城的粮食便越少,运进城的粮食越少,这些力工的最低工钱便越要跟着往上涨,而他们的工钱一涨,粮价也就越高。
    仅几日之后,原本擦肩接踵的码头就这么萧条了下来,接踵而至的便是越来越多的力工被开革出了码头。
    一场规模更大的民变正在酝酿。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锦衣卫。
    “大都督,这是各码头的奏报,这些时日码头上萧条了不少,城里粮价也在跟着涨,应当是涨的比较凶了。”
    陆炳不经意的接过秘奏,随口道:“码头萧条了不是好事吗?不用革税制了,咱们大家都好过。”
    “粮价的事情再想办法就……”
    还没等说完,陆炳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逻辑关系。
    码头萧条,代表着力工的活计变少了。
    粮价高,意味着力工们更难活命了。
    倒抽了一口凉气的陆炳,登时便将秘奏放在了书案上,而后吩咐道:“明日速将此奏递给守备厅麦……”
    还没等陆炳说完。
    陆炳的心中又是一惊。
    “不对,现在就备车,我今天夜里就要见到麦公公!”
    “大都督,宫闸已然落了,麦公公应当已然……”
    “废什么话,关了门那就去砸门!麦福今晚就是逛窑子去了也得给我把他拖出来!”
    “喏!”
    “另外去应天府跟五军府留守司,盘查仓中余粮,明日支摊放粥粥摊再增十五处。”
    锦衣卫还从未见过陆炳如此慌乱的模样。
    只因陆炳想到了一个恐怖的问题。
    古往今来,所有的民变,都是在城外的,因为造反的都是佃农,饶是陈胜吴广,也是赶路赶了一半才决定造反。
    民乱一起,无论如何,最开始时城池都是控制在朝廷手里的,也藉此降低了平叛的成本。
    但眼下大明可不尽然。
    朝廷是在城里布粥,那些没有活计的力工也全都在城里,至于更巧的一点就是,最大的粮仓,往往都在城里跟码头上……
    陆炳不敢继续往下想,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直接赶往守备厅。
    ——
    “咔嚓”一声脆响传来。
    或许只是一次手艺人的尝试,也可能是一个莽汉不经意的一次崩溃。
    总之,一把锁住粮仓大门的锁被人打开了。
    已然不知在饥饿中过了多久的饥民们,突然钻进了粮仓得以饱腹,而后模仿效应的大门也随之敞开。
    饥饿中的人不会去思考城中有多少粮食。
    他们只知道,老爷们总归是有粮的。
    “这么多的粮,就在离我们不到一里的地方啊!”
    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了一个朴实无华的字。
    “吃!”
    这是自陈胜吴广以来,第一次没有“首恶”的起义,没有什么鱼腹天书鬼火狐鸣,也没有什么石头人,更没有什么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这样的起义在以往被简单的称作“民乱”。
    只是这一次骚乱规模之大,却是一个小小的“民乱”两字装不下的。
    ——
    城中火光突起,驻有甲士的红楼却迟迟没有反应。
    已然被饿的眼冒金星的阮弼突然被僮仆从家中放了出来。
    “老爷,咱能活了,能活了!”
    “锦衣卫呢?”
    “都撤走了,城里已然乱起来了,这会动静比方才还大了不少,没人顾得上管您了。”
    阮弼艰难的抬起头,看着自家院外冲天的火光。
    而后一脸兴奋的朝着家门外跑去。
    “各位好汉,我知道……”
    话音未落,寂静的巷口便恢复的寂静,而后便是宛若炸雷一般的呼号声。
    “我认得他,他就是码头上的阮老爷!”
    阮弼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也已经晚了。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阮家便成了一片火海,再也没有人见过阮家四十七口人。
    原本紧闭的城门被人在城中敞开,有些吃饱了肚子的饥民带着家小趁着夜色逃窜出城,而城外紧靠着城墙的市镇、仓库也已然成了一片火海,而饥民也在逐渐朝着京郊的村庄弥漫开来。
    这些饥民也早已看清楚。
    什么金子银子,什么铜钱田亩。
    都是假的,只有变成粮食吃进肚里才是最真的。
    只不过略显滑稽的是,当这场“民乱”弥散到周围村庄时,不少的地主老财凭借着多年备倭防匪的经验,下意识的做出了一个判断。
    躲到城里去。
    城里终归是安全的。
    这一路上,越来越多的饥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一句话。
    老爷,时代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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