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生

谁来——斫之。
  莲生，既然这万里江山、百代基业你不愿要，那么，就让它成为最伟大的殉葬品，和我一同被带入坟陵罢。
  大结局 他年我若为青帝（一）
  「来，给我拿罢。」
  一双温润的手伸到面前，修建得极其干净齐整的指尖浸透了草药特有的芬芳。
  抬起头，面前和风温煦的男子正朝我微微含笑。
  谢谢，还是我自己来罢。反正也不重。我笑着摇摇头，倒是他，四殿下，脸色不太好呢……
  「呵呵……可能有点溽热之气罢。」四殿下体贴地摸了摸我的头，笑容比往常还要浅淡而苍白。
  溽热之气？我疑惑地低下头。胡塞十一月的隆冬时节，哪门子的「溽热之气」？
  头顶的苍穹阴沉沉的，随时都像会飘落小阵的落雪。算算日子，距离我和四皇子两个人离开大昊军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当初算准四殿下一定会独自寻找主子，我就等在他骑马出营必经的路上，抱着必死的决心，硬是中途拦截缠着他带上我。可是等我们藏身于被虏获的的奴隶里进了胡塞大营，却因为奴隶劳作的地点太过偏僻，而始终没有打听到关于主子的消息，更不要提见她一面。
  没有表面的征兆，但我可以确实地感觉到，随着时日的推移，一种隐约的焦虑也在四殿下体内与日俱增。
  「烦死了！让开，别拦着我！」
  伴随明显不耐的娇蛮斥骂，一位明艳逼人的胡塞少女怒火万丈地冲来。她是如此莽撞，以至于根本没有将迎面而来的人看在眼里，直直地就向我撞过来。
  「哗啦」一声，手里拎着的桶里的水，泼洒了近一半；而那件华丽名贵的紫貂裘披风，也湿了一大块。少女眼里一瞬间涌起的杀意，把我生生逼退了几步，只能用畏怯的眼神无声地道歉。
  「下贱的汉人！冒犯了我塔娜公主，不下跪求饶、竟然还敢这么嚣张——」塔娜忽地从腰侧抽出别着的长鞭，抬手凌厉的一鞭就朝我挥来——
  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轻盈的一阵风起，等我再睁开眼，四殿下已经挡在了身前，以两指夹住了那来势汹汹的鞭梢。
  「塔娜公主，」四殿下垂首敛眉，容颜清淡，「这孩子不能说话，无意冒犯了公主，在下向您赔不是。」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鞭子竟然会被一个看起来如此清俊儒雅的汉人男子轻易地阻止了，塔娜显然又是恼怒又是不甘，手下拼命扯拽了几次，可是那修长两指中的鞭梢，就是纹丝不动。
  见状，四殿下微微一笑。塔娜公主一怔，却听见四殿下温雅和悦地道：「公主，在下要松手了，请您不要用力，小心脚下。」
  塔娜公主又是一怔。
  显然是对四殿下产生了兴趣，塔娜公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在下不过是一介平凡的药师。」
  「听起来，这话就挺可疑的。『平凡的药师』，能够单手夹住我的鞭子吗？还是说……你们大昊的药师，都像你这般……」塔娜公主绕着四殿下走了几步，见他始终低垂着眉目，一时兴起突然俯身仰首，直面四殿下的脸，「——深藏不露？」
  没想到塔娜公主会做出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四殿下显然是很吃了一惊，「我……」却突然眉头紧皱、嘴唇苍白，身体摇晃了几下，竟然就往前栽倒下去——
  呀呀呀呀呀呀呀。
  我赶忙用手捂住了眼睛。指缝间，四殿下倒下压在了塔娜公主的身上，而双唇也极其精准地贴合了对方的嘴。
  「可……可恶！你这登徒子！！！快起来——！起来呀！」塔娜公主气得哇哇大叫、猛推着四殿下的身体，却怎么推也推不动，这才发现——原来四殿下早已晕了过去：「喂……喂，汉人、药师？！你怎么了？」塔娜有点惊慌地拍打着他的脸颊。
  我扑到殿下身边，不料却被塔娜公主一把推开——「来人！快来人——！帮忙把他抬到我的帐子里去，再去叫大夫来！」
  我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被一行人手忙脚乱护送着离去的、四殿下的身影，油然而生一种前途多灾多难的不祥预感。
  唉……主子、四殿下，你们自求多福罢。
  「……莲……莲、莲……」
  看着昏迷于病榻上，却仍旧喃喃有声、呼唤着某人名字的男子，塔娜有片刻失神。正准备将他扶起，顾炻却适时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这里是……？」
  「我的帐子。刚刚你晕了过去。」说着，塔娜将一碗汤药递给他，「自己喝罢。」
  嗅辨出确实是正常的汤药，顾炻将之一饮而尽：「在下不知道胡塞军营里原来还有汉人医师。」
  「不止有医师。你们的国家已经开始动乱了，所以很多人都跑到胡塞这边来。」塔娜坐在床边，晃动着两脚：「碰巧，刚刚为你诊病的大夫也是一位药师。他告诉我，你一直在服用燥热的草药，而且种类还为数不少……」明艳的眼波一转，流到他身上，「你说你是药师。一般的药师，会这样乱来吗？」
  「……」放下手中的碗，顾炻仍旧温和但疏离地道：「我的一个朋友身患严重的寒疾，我只是试图研制解药而已。」说罢，两手勉强地撑着床沿，试图自己站起来：「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在下已无大碍，这就告辞……」
  「……你的那个朋友，是叫『莲』？」
  男子的动作顿了一顿。
  「你在晕迷的时候一直在喊这个名字。」塔娜仍旧自顾自地道：「我有点好奇，你口中的这个『莲』，该不会就是刚和旭日干大哥成亲的……大昊『公子莲』罢？」
  等他再度抬起头来，男子脸上的表情已经和片刻前的波澜不惊截然不同——气息紊乱而燥热，他一字一句地确认道：「你刚刚说——胡塞大汗的那个新婚妻子，是公子莲……？」
  没想到仅仅凭一句话，就目睹了这个从一开始就从容淡定到让她讨厌的汉人男子的另一面——恐怕也是他潜藏着的最真实的一面——塔娜不禁感到有点得意，又有点兴奋，对眼前的顾炻也就更感兴趣：「——看来，我是猜对了？」
  款款起身，塔娜走到床上正挣扎起身的顾炻面前，伸手轻轻一推——顾炻一个没有留神，向后倒在床榻上。两手撑于顾炻头部两侧，塔娜轻佻地笑了：「我真是不明白，一个连发育都未完全、不男不女的小鬼，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两个，都像丢了魂儿似的。喂，不如就别管那什么公子莲了，跟我在一起罢……？」说着，她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脸，「你的脸，真是越看越有味道。刚刚我也检查过了，你的身体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而且，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型呢……」
  「……别碰我。」
  塔娜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顾炻此时正以一种，只有内心绝对黑暗之人才会有的眼神看着对方。那样冰冷近乎无人性的眼神，让塔娜这时才发现，原来这才是这男人的本质，不由得瑟缩着后退。
  顾炻起身，还未走出两步，忽然听见身后人道：「我可以告诉你她在哪里。」
  他些许迟疑地转身，却看见塔娜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但是，我要提醒你，你即将见到的这个人，已经再也不是你想象中的莲了。所谓『真实』……通常都是让人绝望的啊……」
  远远地，他眺望着那个身影。
  铁灰色的、绵延不绝的苍穹，还正静静地飘落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整个世界，此时都在这辽阔无垠的纯白中，恬然地微笑。这才是真正的，漠北的大气与苍凉。与之相比，赤城就连雪，都孱弱得像精巧的、一触即碎的琉璃盏。
  没有尽头，没有时间的流动，也没有天与地的分界。就在这一片浩渺的白色中，小小的身影飞快地奔跑着。她奔跑的姿态，就像是风。无拘无束地自茫茫雪原上掠过，透明，而自由。散落一地细碎的足迹和笑声，带着清冽的青草气味，很快就落满了细细一层的雪尘。轻灵的白色衣裳，活脱脱雪的精魄，仿佛随时都会淘气地匿身于哪一片雪花之中。
  又仿佛，会随着第一线晴朗的日光，淡去，消融在这苍茫的天地间一般。
  视野中的人突然消失了。他的心猛然一紧。
  也顾不得多想，朝前奔去，却发现只是跌倒了。少女却仍不爬起来，坐在原地放肆快乐地笑着。于是，心又在瞬间软了。
  看见脚边几乎就要被埋没在深雪里、少女的鞋子，他俯身拣了起来。
  小心地拍去其上的积雪，像初见时那样，他走向她，捧起她冻得通红的脚，以温暖轻柔的掌心地包覆、摩挲着，轻声道：「光着脚这么久，该冻坏了罢。」
  光着脚这么久，不会不舒服么？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抬起头，少女清澈率真的瞳仁，一如当初。带着些许童真的迷惘，她看着他片刻。
  然后，她笑了。
  那一刻，他感到世界的安静。整个天地，除了他，她，还有这簌簌的雪声，再无他物。繁花，暖阳，春风，所有世间最美好的意象……都不足以媲美，都不足描述此刻他灵魂的刺痛和强烈得几欲落泪的幸福感。
  失去了记忆又怎么样。他想。这是仁慈的上苍给予他的恩赐——一个容许彼此重新相识、从头相爱，如雪般纯净无瑕的开始。没有所有不堪的过往。没有伤害。再不分开。
  直到——
  「陶如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