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生

」
  旭日干微微眯起两眼：「我当然是在笑你们，笑你们可笑——笑你们愚蠢！」
  士兵们满腔怒火、义愤填膺的怒骂声响成一片。
  「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的公子莲大人，武功、刀法、计谋到了什么境地？」旭日干缓缓道：「放眼这天下，若是她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她！」
  闻言，士兵们果然面露踌躇。有人试探着问道：「莫非，公子莲大人竟不在胡塞……？」
  「……那话，又不能这么说。」说着，旭日干高深莫测地一笑。
  「旭日干～」一阵清风般的笑声，愉悦地舒展开来。众人既惊且疑的注视中，一个身着胡人白色衣袍的少女捷步走来，姿态轻盈而跳脱。走到旭日干身边，她眨了眨那双带着快活笑意的、无比清澈的眼眸：「怎么？有事找我？」
  带着嗤笑的表情扫过眼前一众呆滞的人，旭日干转脸对少女道：「陶如格，这里有些朋友要见你。」
  「诶？见我吗？」
  所有人此刻的心情，用「天变地异」、「五雷轰顶」来形容绝不过分。他们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别、别开玩笑了！那个人，可是统领三军、平南征北的妖刀战神、常胜将军！话虽如此，眼前这容颜绝美的少女，却和那个人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若说她不是公子莲，可那种声音、身着白衣的姿态、和那带着英气的眉宇……
  那个为首的少年突然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嘭」的一声双膝就跪地了。以颤抖的动作，他捧起少女的手，「啊……没错……是公子莲大人……是公子莲大人！！」这是公子莲大人的手，这是公子莲大人的温度！蓦然泪流满面，少年抬起脸仰望着一脸讶然懵懂表情的少女，如同一位向佛陀虔诚祷告的信徒，「大人……莲大人，您不认得我了吗？一年前的北征时，我见到过您！您问我是哪里人，还曾用手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头。您……不认得我们了吗？大人，现在，国势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只有大人您能够护朝廷于风雨飘摇、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啊！大人、大人，随我们回去罢，请您以您战无不胜的长刀，指引我们！指引大昊！」
  然而，少女以疑惑为难的表情说出的一句话，彻底粉碎了少年和其他大昊士兵的希冀：「对不起……可，你们是谁？」
  抢在人群炸开锅之前，旭日干一把将身旁少女揽入怀中。以一种可恨的胜利者姿态，他傲慢地道：「我早说过了，这里没有什么公子莲。我怀里的这个女孩名叫陶如格，三天后，她即将成为我的妻子，她是上天赐给我胡塞的、最高贵美丽的元妃！」
  「什么？」三天后？！公子莲要和胡塞汗王……
  「啊……说到这里，我真想立刻喝上一杯马奶酒，以庆祝这吉祥喜庆的盛事！」旭日干嫌恶地瞥了那群呆若木鸡的大昊兵士一眼，道：「快滚罢！赶在我愉快的心情还没有变糟之前——别忘了，你们的狗命，可全托我未婚妻的福！」
  「大人……」有人拉起还跪在地上、表情绝望的少年，「走啦！一个即将成为胡塞狗贼妻子的女人，才不会是我们的公子莲大人呢！别跪了，为那种人，不值！！」
  一坛坛飘着奶香的五谷佳酿送来了。一匹匹绣着吉祥纹样的精美布帛送来了。
  喜庆的鼓点敲起来了。醉人的祝酒歌唱起来了。就连漠北寂寥的深蓝色苍穹，也在此刻，为那熊熊燃烧的篝火热烈起来。
  透过铜镜，男子长久地凝视着镜中那个身着花锦霞衣的窈窕少女。东海鲛泪的柔光，晕染在那张淡抹脂粉的惊世容颜上，似真还幻。
  「……知道我盼这一天有多久了吗？」男子的语气，似喟然，又似叹息，「我一直期望着，你能再次为我穿上这件嫁衣。」
  「……『再次』？」少女侧过脸，嫣然一笑：「怎么说的像我以前就穿过这件衣服似的。」
  「不……我只是想说……」顿了顿，旭日干才道：「你终于，可以成为只属于我的了……」
  少女满面赧红地起身，把一直环臂倚于帐门边的男子推了出去：「好啦好啦，又在说这种肉麻兮兮的话了！以后，我不是会一直在你身边吗？有很多客人等着招呼罢，你却赖在这里，像话吗？」
  闻言，旭日干哈哈笑道：「没关系，我这就去用几杯酒把那些大煞风景的家伙们打发走！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少女又气又笑地摇摇头，目送着男子的身影汇入热闹的人群中。
  不料甫一转身，她就对上了一双，因为愤怒和焦躁而显得分外明亮的美丽眼睛。
  「莲！」塔娜逼近她，「你当初对我，是怎么说的？！你把我送走，却娶了那个女人！现在你却又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嫁给了我那胡塞汗王的哥哥！」失控的双手紧紧掐住少女的臂膀，长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这就是你的决定吗，啊？！如果他们都可以呆在你的身边，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
  我不要别的，我也不在乎其他！我要的，仅仅只是……你身边一处小小的、小小的位置啊！
  终于，她倚靠在少女肩头，难过地哭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其他的，什么『更好的爱』……我也不再在乎你是男是女！只要是莲——只要是莲的话，或许可以——」
  「……小姑？」
  仿佛被雷击一般，她满眼惊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姑啊。」少女偏着头，一脸不解：「你是我丈夫的妹妹，你不应该这么唤他吗？」
  「……你真的，忘记了一切？」她紧紧地迫视着那双清亮得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睛，想找到一丝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可是却只看见自己狼狈哀求而无望的倒影，「哈哈……哈……你真的忘记了……真的……忘记了……」
  曾经，那个星空下温柔亲吻她的白衣少年，消失在了哪里……
  塔娜怆然转身，失魂落魄的步伐。还没走几步，一个趔趄，被草丛中的石头绊倒。耳旁风声簌簌，却没有预期中的疼痛到来——一双手臂及时而轻柔地揽住了她。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弥散在她的胸腔，带着略微困惑的眼神，塔娜看着眼前人：「你到底……」
  接近午夜时分，旭日干才回到帐中。
  似是喝了不少，带着满身的酒气，他醺醺然地走了进来。不等少女有所反应，他迅疾地将她拦腰抱起，动作不甚温柔地扔到铺着厚厚波斯毛毡的床铺上，自己也随即倾身压上。
  捕捉到少女眸中一瞬间清澈的慌乱，他带着几分懒懒的醉意笑了，露出中原男子少见的洁白而迷人的牙齿。伸手捋了一缕顺直的青丝嗅闻着那特有的、甜蜜的香气，他以挺直的鼻尖厮磨着她的脸颊，带着浓重鼻音、含糊不清地问道：「……可以么？」
  少女一怔，垂首不语，睫毛下一片深重的阴影。
  将她的安静视为默许，他难掩兴奋地动作起来。她平顺地躺在他的身下，如同一片伏贴而干枯的落叶。幸好没有那凄寒的月光，将锁骨下那一朵隐隐作疼、悄然开放的赤莲耀亮。
  欢快的歌舞还在继续——会一直热闹到黎明。在恍如隔世的喧嚣中，她的耳边，却忽然间响起了一首很古老、很古老的歌谣。那一刻，借着帐外歌声笑声的掩护，随着心中朦胧依稀的旋律，她轻声地哼唱起来——
  「锦绣衣裳白玉楼，最繁华时最忧愁。
  而今一旦全抛却，与君同赴少年游。
  长携手，天地久，到白头。
  问君家乡路几许，岸上灯火是瓜州。」
  长携手……天地久……到白头……
  问君家乡……路几许……岸上……灯火……是瓜州……
  辰瞾六年七月，奉命前往胡塞和亲的赤莲公主，于途中遭劫失踪。为此，大昊调集兵力，对胡塞发动了二次北征。
  随后，北征军元首皇三子公子莲脱离大军，孤身前往咸水城、包图屯等胡塞边境重镇，执行刺杀的任务。然不久后便失去音讯。（详情请参见第三十八章）
  同年十月十六日，一纸以昊凌帝名义颁布的「格杀勿论令」下达全境，「公子莲谋反」的消息不久便传遍了整个大昊。街头巷尾均是一片不祥的议论纷纷。
  他们都说，连公子莲都反了。国将不国了。
  他们都说，大昊，要亡了。
  你知道吗。
  每天的黄昏时分，只要推开那扇曜宫的窗子，你就能看见这个帝国最恢宏的景象。
  当风声静下来，时光就变得汹涌。数不胜数，美不胜收，无数肃穆而又雍容的殿阁，在日落前的最后一刻，漂浮在晚霞回光返照般辐射出来的万丈金光之中，正欲振翮飞升。
  既壮丽，又惨淡。既辽阔，又空洞。
  每当这时，他就会站在镜子前，解落那一袭寂寞的红衣。
  在镜子里，你看着自己匀称优美的躯体。
  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安置着每一条纠结缠绕的静脉，每一条精致的神经。你的腹腔里，所有美丽的器官，也必定如垂死的蝴蝶翅膀一般，脆弱地跳动。从修长的指尖，到柔软明亮的眼球，你身体里所有暗蓝鲜红的血管里，都流动着浓稠的忧伤。
  你伸出你的右手抚摸着自己纤细的颈项。似乎是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罢。你记得，那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大好头颅，谁来斫之』……」
  哈哈。哈哈……哈……
  大好头颅，谁来斫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