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生

第168章


顾不得身后父亲的呼唤,她蹦下床,飞奔了出去。
  「薇儿!薇儿——」刚被昊军攻陷的伊犁城,也正如任何一个初易主的城池一样,四方街上充斥了流窜的平民和俘虏,到处是受伤的兵士和尚未完全扑灭的火。她在人流中一次次仓皇地回首,大声呐喊着,直到终于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前,找到了此时本应——在她预想中——和荆薇在一起的人。
  黑衣黑甲的男子正落魄地坐在红柳树下。他引以为傲的、无坚不摧的玄铁枪,正委屈地被主人弃之不顾。男子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渗血的伤口,正无言地叙说着刚刚结束的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夜。然而真正撼动南瑾的,还是致忠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该怎么形容才好,心如死灰、万念俱灰——任何一个词,可以用来描写刚刚经历巨大打击、身心遭受严重挫折的人的神态。
  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几乎快要被勒得无法呼吸。她走到致忠身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薇儿呢?」
  男子抬起失神的眼睛,看着她。「我问你——薇儿呢?!薇儿在哪儿?!」她扑倒他身前,又捶又打,「你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你说过你会好好保护薇儿的不是吗?」
  「荆薇她……」以沙哑的嗓音说出三个字,男子的眼眶突然红了——这让她始料未及地愣住了。
  「让我来告诉你罢,南姑娘。」顾焱出现在身后,「荆姑娘并没有死,但是……」
  「从左额一直到眼角、颧骨的大块疤痕?」
  「是的。虽然左眼是保住了,但是……这疤估计很难褪了,就算用最好的消疤药,过个五年十年,印子还是很明显。基本上可说是……严重破相。」
  焦躁地撩着额前的发,南瑾语气难掩忧虑地道:「这可怎么办才是?薇儿是个女孩,她的脸……」她没有说下去,容貌的重要性,对于女子,特别是未出嫁的女子是不言而喻的。
  「都是我的错!」众人的目光投向从刚刚就一直来回踱步的致忠,此时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若不是为了让我避开流箭,荆薇也就不会摔下马、撞上那块石头……是我!是我害的!我明明答应南姑娘要毫发无伤地将荆薇还给她的——」
  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焦躁。悠然地呷了一口杯中茶,顾焱这时才缓缓道:「各位都少安毋躁。或许,前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黯淡,暂且让我们拭目以待,如何?」
  「现在让我怎么少安毋躁?!荆薇已经关在那间屋子里整整七天不肯出来了!」指着对面那间密不透风的房屋,致忠的雷公嗓震得所有人耳内嗡嗡作响,「七皇子,从头到尾只有你和荆薇说过话——还有,荆薇要你带进去的那两个妇人是怎么回事?!」
  「啊……那两个人嘛,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顾焱这才慢悠悠地吐出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答案:「绣娘。」
  就在所有人面面相觑之际,对面房屋一直紧闭的房门突然大敞——
  悚然转头,致忠整个人愣住在原地。南瑾脱口一声惊喜的叫喊——「薇儿!」就连有所预料的顾焱,此时也不禁啧啧有声。
  看着满眼不可置信与惊叹迷恋之色的致忠,少女步履亭亭地向他走来。微微侧过自己的脸颊,荆薇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轻声道:「好看吗?」
  些许刺目的午后日光中,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盛开在少女光洁的额前眼角。
  试了许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出口的却是这一句:「荆薇,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
  「薇儿?!不会罢……?你真的,打算嫁给他?」南瑾近乎惶急地扯着童年玩伴的衣袖,「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不会中意他,为何突然……?」
  「改变主意?」荆薇的表情云淡风轻,「瑾儿,这些话我只对你说。在被胡塞骑兵追袭的三天里,每一次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致忠。这三天里,我清楚地看清了很多他之前我一直没有看见的东西。或许罢,致忠很无趣木讷,而且年龄又长我那么多……可是每一次,眼看着那些刀剑向我招呼过来,总有那么一个人,会默默地、奋不顾身地挡在我身前。他是一个,值得我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曾经我也会像你一样,憧憬像七皇子这样的人。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可是瑾儿,那样的人,终究还是离我的世界太遥远了,像是捉摸不透的风,把握不住的云。而却有另外一些人,就如同石头。沉默寡言,朴实无华。可是当你回头,他总会在原地,供你依靠,让你休憩。」
  「所以,你找到了属于你的那块石头?」南瑾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荆薇回忆道:「瑾儿,你知道吗,我受伤那阵子,大夫告诉致忠我脸上的伤可能好不了的时候,他……两行眼泪『刷』地一下就从他脸上掉下来了……他抱着我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就算走遍天下,也要找到能治好你脸的大夫』。你相信吗,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却在我面前哭得和孩子一样……在那一刻,我想我是真正被打动了……」
  南瑾不语,久久地看着脸上盛开着绚丽蔷薇的少女。良久,「你难道不担心,他说要娶你,不过是出于对你脸上伤的内疚吗?」
  「……」荆薇微微一笑,「我相信他爱我。」
  「可是,假设就是如此呢?」南瑾固执地追问道。
  这一次,灿烂而笃定的笑容绽放在少女的脸上,「那我会让他爱上我。」
  凝视着荆薇,南瑾轻声道:「薇儿,你变了。你变得,变得更加坚强了。只是……致忠和你的父亲那么相像……」
  「可我也并不是我娘,或者紫袖。」荆薇回答道,「我不会成为一个,只会在原地等待的女子。」
  南瑾终于笑了,紧紧握着挚友的手,她说:「你会幸福的。薇儿,我确信,你会幸福的。」
  最后拥抱着南瑾,荆薇道:「瑾儿,记住我的话,只知在原地等待,是无法获取幸福的。」
  所以,荆薇留了下来。
  不久,南瑾被南飞鸿送回了阳关。这一趟惊世骇俗、波澜壮阔的翘家逃婚计总算勉强以皆大欢喜落下帷幕。那日,在送别的人群中,她曾魂不守舍地、焦急地搜索过某个人的身影。可是她失望了,终究恋恋不舍地随着父亲离开,甚至来不及和他告别。
  来不及问清楚,当她在他怀中时,自他口中说出、坠落在她心坎的一字一句,究竟是他真实的流露。抑或,又只是一次漫不经心、无心插柳的多情戏语。
  蝶恋花(下)
  那以后,又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说它长,是因为三年足以让当初「半桶水」的黄毛丫头,长成隽秀静雅、亭亭玉立的少女;说它短,则是因为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尚不足将记忆中某个人缠绵的剪影磨灭干净。理应如此,否则她要怎么说明,那么多风流各异的京华公子,却没有一个能够稍稍晃动她的心湖。
  就像一朵不愿开放的荷,静待千帆过尽,她却仍旧执着地用紧闭的花瓣,呵护着花心中那个甜美的,却脆弱异常的秘密。
  所以,当接到那道来自赤城的、明黄色的卷轴,她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反复叩问着自己是否又会在黎明时分醒来,发现一切不过又是一个了无踪影的春梦。
  换上最清雅的裙裳,贴上最明丽的花黄,一路上她都在猜测他见到自己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他还会记得自己是当年那个「半桶水姑娘」吗?他的笑容,是不是仍旧一如当初那个少年一样,炫目得让人无法抵挡?……
  她想了很多很多,却万万没有想到他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朕知道你不爱朕。」他说,「而且,你恐怕还会恨朕一辈子。」
  接下来的情节,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
  他将她接近半流放地幽禁到凉宫。他抱她,只不过因他从不会吝惜糟蹋女子的身体,即使这女子对他而言,除了作为一个质子以外,别无他意。
  她时常想,既然他都已经说得如此透彻入理,她又如何能不遵照他的意旨去恨他。于是,她试着将对他的恨融入血里,却发现那里早已有他微笑的倒影;她试着将他的恨刻入骨里,却发现那里满满地、全写着他的姓名。
  而当她倚在凉宫水榭的阑干边,透过静好的水面看清自己的倒影,突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她不过是一个被他彻底损毁了的女子。她的时间,早已在那场纷飞的大雪中,他们邂逅时彻底停止。因为他,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永远地失去了成长的机会。
  或许又应验了哪句老生常谈的道理。所谓「恨」,不过是「爱」到了极致时的一种形式。
  无论如何,她曾以为她在凉宫的后半生已注定是一潭纹丝不动的死水。
  直到,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人生永远不乏这样的峰回路转。不能否认,她内心仍旧有一丝微弱的希冀。自然不是期望能从他处得到什么东西,而是,这个孩子,恐怕是他和她之间,最后的牵绊了。也是唯一的。
  她曾打算好好抚养、保护这个孩子,终老凉宫,直到荆薇夫妇的来访,再一次地,将她微薄的美梦,彻底碾碎。
  她永远记得,那是六月初六,初夏的午后。由于太医告知近几日临盆,所以她都不敢怎么走动,仅仅是喝喝安胎药,或者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殿内晒得到太阳的地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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