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替针做媒人

第23章


 
坤柔缓缓吸口气,低声问:“他有病?” 
“真好眼力,立即看出来。” 
坤柔慢慢说:“是阿兹威玛症吧。” 
“坤柔你是医生,瞒不过你,这一年病情急转剧下,除我之外,已不认得其他人。” 
“他在打字机上写什么?” 
“不写什么。” 
那王太太轻轻走近丈夫,用手搭在他肩上,说了几句话,过一会,在打字机旁取起几页纸,又走回客厅。 
她把纸张交给坤柔。 
坤柔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工整地打出:“药水放在冰箱上,陆医生电话是三七八四九五三,工人叫阿慈,我名王尚文,妻子吴美霞,今日我已吃过早餐及午餐,一天要喝六杯水……” 
坤柔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睁大眼睛,可是只听见啪一声,大滴眼泪打落在纸上。 
他此刻的妻子十分无奈,轻轻说:“开头只是忘记车匙放在什么地方,后来,在停车场找不到车子,原来他根本没把车驶出去,渐渐,道路、方向,一概忘却。” 
两个女子坐在蓝布沙发上唏嘘。 
“这些日子,由你照顾他?” 
吴美霞答:“我来自安徽,原先是尚文的看护,经过介绍所替他工作,那时他有一个非常骄傲的女友,不久离去,我们彼此同情,决定结婚,尚文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叫坤柔,功课非常好,医科快要毕业。” 
吴女士不是说故事高手,叙述中时间空间都有点混乱,但是闲话家常,正应如此。 
坤柔低着头,怕人家看到她泪水。 
王尚文忽然喊:“喂,你们,快来替我校对。” 
坤柔连忙走过去。 
王尚文对她说:“你会不会打字,帮我打这三页纸,我急着要交稿。” 
坤柔答是是是,她自公事包里把手提电脑取出应用,迅速打稿。 
王尚文好奇:“这机器行吗?”指着小小荧幕。 
“极之方便,我来教你。” 
王尚文忽然问:“你是谁?”
坤柔抬起头来,微笑问:“你还记得我吗?”
王尚文怪不好意思,想一想,“你是王小姐,新来的秘书。”
“你说对了,来,我教你用这部电脑。”
坤柔还带着部字典大小的袖珍打印机,插上电源,把那三张纸印出来。
王尚文啧啧称奇,忽然变得专注。
坤柔说:“我还有一枝笔状素描影印器。”
她也一并取出示范给父亲看。
这时,吴美霞唤她:“坤柔,过来吃碗牛肉面。”
坤柔一边吃一边问:“照顾他可辛苦?”
“一点也不难,因为他没有相反意见,不搞对抗,像个孩子般随我安排。”
“你很能干,可是,经济上怎么安排?”
“我略有积蓄。”
“请让我负担一部分。”
“我想他不会愿意。”
“我们可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坤柔,你来探访他,我已十分感激。”
坤柔不出声。
“听说当年他亏欠你们母女。”
坤柔侧着头,“是吗,”她微笑,“我都忘了。”
能够忘记的全部浑忘,不能忘记的埋到地里,人总得向前走。
那边,王尚文高兴得不得了,手舞足蹈,把玩那几件先进文化用具。
“明日他就不记得见过这些东西。”
真的变为幼儿一般,一两岁小孩,一早起床哭泣,就是因为每朝都忘记家是什么地方,幸亏对妈妈面孔还有印象,才能存活。
“你有空常来。”
坤柔点点头。
趁吴女士回厨房,她迅速写张现金支票,压在桌子花瓶底。
“我走了。”
吴女士追出来,“那些玩具呢?”
坤柔握住她的手,“我已将储存资料取出,送给他玩好了。”
吴女士送她到门口。
坤柔摸一摸铜牌上“王宅”二字,走下楼梯。
天色已暗,在陌生地域,坤柔心虚落泪。
在车上,她哭个痛快。
坤柔一直误会父亲仍然同那个衣着色彩斑斓的女人在一起,没想到他一旦生病,她一早离去。
他现在的妻子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女子。
坤柔没有回家,她在商场附近停车。
走进时装店,店员笑着迎上来,“春装刚挂出来,欢迎参观。”
坤柔吸进一口气,挑了好几套水果颜色套装。
“这位小姐你眼光好极了,请来看相配的手袋。”
坤柔豪爽付账,经理一看信用卡,“原来是王医生,以后多来光顾。”
坤柔松口气,以后不必坚持穿黑白灰表示与那女人划清界限。
她意犹未尽,独自走到银行区附近一条横街酒馆。
她坐下叫杯苦艾酒。
没想到这个时间酒馆也人头涌涌,十分热闹。
有人像看到恐龙般惊叫起来:“王医生,是你,你怎么会在太阳落山后出来,况且,还到这种地方,不怕黑?”
坤柔不与他计较。
那人搭讪说:“坤柔,你穿淡蓝色真好看,那点篮直映到你眼睛里去。”
失敬失敬,原来是一位诗人。
接着他指着一角,“看到那一对标致人儿没有?多可惜,竟对男性没有兴趣。”
坤柔看清楚,不禁微笑,与朋友坐一起的正是维安与吴小华。
“你怎么看她俩?”
坤柔笑答:“她们二人,由我介绍。”
那年轻人吓一跳,噤声,隔一会藉故走开。
这是维安看到坤柔,连忙过来,拉住手问:“你怎么出山了?通知我们,一起坐。”
“我这就走了。”
“你有心事,想聊天?”
坤柔笑,“我什么烦恼也没有。”
“论文报告都已写妥?”
“你说的对,结论篇已写毕。”
小华走过来,“坤柔这件新上衣好看极了。”
几个男生妒嫉她们姿态亲热,吹起口哨。
坤柔说:“这地方不适合我,不走,我会扫兴。”
“我们再联络。”
坤柔一人离去。
回到家,她赶紧泡热水浴。
浴室玻璃上水蒸气缓缓流下,父亲离开那年,学校物理科正教水的三个形态:液体固体气体,由固体直接变为气体叫做升华。
今日,她对父亲的感情亦已升华。
他都不认得她了,一切恩怨均一笔勾销。
坤柔一直不知道她该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原谅他,可是一切都有安排。
在王尚文今日世界里,没有前妻后妻女儿,连他自己的存在都十分模糊,谁还可以憎恨他。
坤柔穿上浴袍在客厅呆坐。
“一天喝六杯水,药水在冰箱上……”
她憎恨的人一旦消失,她内心无比空虚。
糟糕,再找一个有份量的人来很是不可能的事,那只得挑一个人去爱。
谁呢?
坤柔累得倒在床上。
母亲与维叔乐极忘返,都老中年了,还这样爱玩,地中海这种破烂地方,的确叫学子着迷,这一对还走得动吗,爬上巴特农神殿,一定叫他们气喘。
坤柔掩住面孔,不可!不应将心中闷气转嫁母亲身上,她有权寻找快乐。
周末一早有人大力敲门。
坤柔跳起来,发觉身上还穿着浴袍,她系好袍带走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身段英伟的陌生男子,白衣白裤耀眼,看不清五官,坤柔一惊,赶紧掩牢胸口。太鲁莽了,衣冠不整就跑去开门;她吓得后退一步。
袍带忽然松脱,坤柔吓出一身冷汗,差些滚下床。
原来是个噩梦。
门铃响个不停,坤柔连忙更衣,套上运动衫裤。
只听得林女士在门外叫:“坤柔你有客人?我十分钟后再来。”
坤柔连忙打开门,“老妈,现在所有邻居全体肯定我有副业了。”
坤柔与母亲紧紧拥抱。
“老妈别来无恙乎。”
只见林女士胖许多,面孔晒棕黑,鼻子油腻,像那种嫁了外国人十年以上的女人,可是她神采飞扬,笑得嘴角眼角弯弯,她由衷开心。
老妈高兴,坤柔也高兴,多年来相依为命,母女不分彼此。
坤柔抚摸母亲面颊,“晒得像牛皮。”
一向品味不错的老妈像是玩昏了头,带来许多廉价无用纪念品:菲律宾制造的意大利丝巾,泰国生产的制胶巴萨隆那圣殿教堂等,叫坤柔啼笑皆非。
终于,林女士舒一口气,说:“老了。”
坤柔微笑,作为心理医生,她已肯定这现象是一个事实:但凡老声不绝于口的女士们,必定名花有主,感情生活愉快,伴侣宠爱有加,壮了她们胆子,不介意说出这个世上最可怕的字。
妈,现在有维叔,她对老的恐惧忽然减却。
从前,她连听到这个字都脸色发绿。
她说:“玩得真痛快,明年再去。”
还去?救命。
稍后家务助理挽着食物篮上来,又替坤柔填满冰箱,大肆清洁。
母亲离去,坤柔查资料:梦见自己衣冠不整是什么意思?传说纷纭,不知信哪一个才好。
有说是好运,将拥有横财,倘若在街上裸跑,更要发笔大财。
有些说是作了亏心事,焦虑,恐惧,故此梦境也十分尴尬。
更有说是失去信心的表现,无地自容。
坤柔觉得梦境由焦虑造成,胸口像是有石头压住,透不过气来。
门铃又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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