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

第43章


  几个川人在他面前欺负一个丑陋之极的卖酒少女,林大少爷自然是要出来打抱不平的,谁知竟错手杀了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的儿子。他不是没有错的,但罪不至死,何况按道理来说,当时的情况也能算是误杀。
  不过人家可不跟他讲道理,立刻就带人围了福威镖局,出来一个杀一个,出来两个死一双。
  往福威镖局分局赶的时候,林平之想及自己一时冲动,累及亲友,连爹娘也给自己累得生死不知,心中犹如有柄钝刀子在慢慢刮,既然恨那余沧海狠毒,又恨自己惹是生非,那滋味真是痛不欲生,痛到极处之时,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活生生地挖出来。
  一次做错了事就几乎万劫不复,他如何敢再来一次。因而他虽然身负武□,行乞不得之时,宁可饿肚子也不敢有半点儿行差踏错。
  即使后来知道了青城派早就密谋要图他家祖传的辟邪剑谱,他得不得罪余沧海,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分别,但那种痛悔的感觉早已经深入骨髓。看到岳灵珊,更是时时刻刻在提醒他过去的愚蠢。他忍不住会想,当初如果自己没有荒废那么多时光,而是好好学武,好好跟着爹学些为人处事,经营家业之道,大祸临头时会不会应对得好些?爹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他唯有盼着在华山派学得武艺,将来为冤死的爹娘报仇,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谁料岳不群打的也是与余沧海一样的主意,明白的那一刻,他才真的有了天崩地裂的感觉,唯一还支撑着他的信念也被颠覆,已经找不到再坚持下去的理由了。一夜成魔,他看着岳灵珊越发面目可憎。
  明知她是无辜的,但他这一生的不幸都与她切切相关。她无辜,难道他林平之就不无辜吗?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她待他再好,想到她是岳不群的女儿,想起种种过往,他也难以生出感激之情。她的天真热情,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讽刺,提醒着他过去的种种不堪。何况背负着血海深仇,儿女情长早就成了多余。有谁夜夜噩梦缠身难以成眠之时,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弯腰钻进山洞,挑了块石头拍拍上面的尘土,林平之在佛像前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
  这高高的雪山之上,不知是哪年哪月,一处小小的山洞岩壁上竟被雕了一尊佛像。纵然这里鲜有人至,无人供奉,纵然这里没有像名寺古刹那样香火鼎盛,纵然这里冷清且简陋,可佛像依然保持着随意的姿态,拈花微笑,温和宽容地注视着世人。
  借着灯笼的微弱光芒,林平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佛像。天寒地冻,他却毫不在意,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容。他早就明白,不是所有的付出都需要回报。有那么一个人,你想起她时,会忍不住微微笑,就已经很好了。 
  那日他终于下了决心自宫练剑,修习辟邪剑谱。心魔已生,既不愿放过别人,也不愿放过自己,就只有同归于尽一条路可走了。
  谁知世事无常,他那比天高比海深的决心却被左安之给硬生生地毁了,她从天而降,不但把写着辟邪剑谱的袈裟撞进了万丈深渊,还砸断了他的腿。
  他所剩的也只有一条命了,还有什么可输的呢?也不在乎再赌一次。林平之横下一条心,随她走了,还死皮赖脸地赖在她身边。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自他爹娘死后最快活的日子了。
  他的腿受伤,不能动弹,只得依赖她照顾。只是没想到她看起来柔弱娇怯,却出乎意料的强悍,力大无穷,武□高明,而且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完全没有一般女子的温软柔和。不过……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比其他女子都可爱。
  跟着左安之下山之后才发现,两个人居然都是身无分文的。
  于是在医馆替他接好骨后,无视羞窘得满脸通红的林平之,左安之软磨硬缠花言巧语了半天,说得医馆的大夫忍无可忍,只差没哭着求她出门。但左姑娘的脸皮是无敌的,她最后打了个借条,不但没花一文钱,还包了几大包药走。
  谎称是被山贼打劫了,在沿途的农家蹭了几天饭后,林平之的脸皮厚度也有了很大长进,但比起左安之来还是稍有不足。
  她跑了二里地打了一只野猪,兴高采烈地正准备把它拖到城里当垆卖猪肉,忽然来了一伙山贼。左安之的眼睛一霎那亮得惊人,因为没有钱住客栈,她都是随身带着林平之的,一手提林平之一手拖野猪,所以她面对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山贼嫣然一笑,然后把林平之与野猪丢到一起,还理了理头发,才缓缓地开口:“把钱交出来……”
  想要说的话被抢先说了的山贼很愤怒,被洗劫一空连狼牙棒上镶的宝石都被挖出来之后就更愤怒了,可是遇到的是不是山贼却比山贼更狠的左安之,打不过也骂不过,脸皮还没有她厚,只好自认倒霉。
  这么厉害的左安之也没有三头六臂铜皮铁骨,她一样会伤心,会害怕。
  可她再伤心,再害怕,仍然要活得好好的,不肯有半分亏待自己。
  偏偏又那么执著,不惜踏遍万水千山,一心一意地要走到那个人身边,从来也不曾犹疑放弃。
  后来一点点听说这个女子曾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妹子,日月神教唯一的女长老,日月神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最心爱的人,曾被追杀,被围剿,被五岳剑派逼得跳下悬崖,离开了十二年才又回来……那么多苦难,她的脸上有过悲哀,有过痛苦,却从来没有过绝望,像持刀保卫自己领土的战士,始终坚定不移
  看着她那样努力地活着,林平之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点光芒,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心底的寒冷似乎也能少一点。 
  左安之不但擅长买东西时不顾颜面地讨价还价,抢劫山贼的钱做盘缠,最擅长的其实还是狐假虎威地吓唬别人,且踩人专踩痛脚,打人一定要打脸……这点是林平之认识她很久之后才明白的。
  他们在酒楼中打尖,遇到喝得烂醉的田伯光过来搭讪,他被丢在墙角,再着急也只能远远地望着。
  那两人坐在桌边倒是一派平静,居然还一边端起茶杯互敬,一边头碰头地聊得十分开心。聊着聊着,两人开始用眼刀互相厮杀,再后来田伯光的刀就架在左安之的刀上了。他正在提心吊胆之时,就看左安之阴险地一笑,说了几句话,持刀的手往上一磕,田伯光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爬起来脸色灰败地走了。
  他当时对左安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眼见未必为实,真实情况其实与他看到的有很大差别。
  左安之一听那油腔滑调的搭讪,再看看那把刀,心里便有了几分数,笑得甜蜜蜜地敲着桌子:“田兄人称万里独行,刀法和轻□都很了得,我仰慕已久……”
  田伯光采花惯了,调戏人是家常便饭,被人调戏倒是第一次,闻言楞了一下方斜着眼望着左安之道:“在下看姑娘也很不错,既然咱们两个情投意合,这便一起走罢,小白脸都不是好东西,你那边那个小子不要也罢。”
  左安之扬起一边眉毛诧异地看着他:“哦?那田兄的师傅怎么办呢?也不要了么?”
  田伯光瞬间酒醒了大半,脸上红一阵地青一阵,难看得吓人,手抖了一会方抽出刀勃然大怒道:“你什么意思?”
  左安之本是信口胡诌,想拿仪琳来牵制田伯光,不想似乎扯出些内里隐情。她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难道我没说过吗?我是恒山的俗家弟子,跟仪琳师妹最是较好,她什么都跟我说的。仪琳师妹一派天真,什么也不知道,旁人可不是傻的。你自己名声败坏,可以不理伦理道德,难道想连累她也受人唾骂吗?”
  于是田伯光颓废地走了,再后来颓废地当了和尚,最后更颓废地死了。
  伦理道德……林平之忽然浑身一激灵,清醒过来,苦笑了一下,是啊,就算自己不在乎,难道要连累她也背负骂名?何况,这件事根本就是他在一厢情愿地唱独角戏,另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登场。
  二十八岁那年,他上黑木崖为左安之贺寿时,留了一把大胡子,左安之看得忍俊不禁,直说他看起来比东方不败还老,却不知他想的正是,他若真比东方不败老就好了,说不定就能比他早遇到她。可是如同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一般,世间也没有如果,他还是只能踏遍这她曾想走过的万水千山,在足迹所到之处精心挑选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借着生辰或节庆之机,与其他许许多多的人,送的许许多多贺礼一起,装作不在意地送给她。她若用了其中的几件,他便暗暗地欢喜好几日。
  后来胡子还是剃了,因为左安之常常突如其来地笑出声来,说是想起他就想笑,于是东方教主生气了,暗示他留胡子有碍仪容。
  左安之其实并没有庆生的习惯,但她身为日月神教教主夫人,不管愿不愿意,每年仍然有大堆大堆的贺礼源源不断地从各地送来。她虽然满面笑容地收了,但一直都不甚在意。那一年他送去了好容易找到的一匣子红通通的叫辣椒的东西,她恰巧看到了,高兴得不得了,直追问是谁送来的,说是要重重相谢。
  他默默地没有说话。
  后来她还是查出了是他送来的,拍着他的肩膀感激得眼睛都红了,说他真是太知心了。
  知心?东方不败抱着胳膊站在左安之身后,笑得三分和蔼可亲里带着七分杀气腾腾:“难为你如此明白安安的心意,就是我送的东西,也从没让她那么高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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