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色佳年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杨卫东的训斥。他示意自己带过来的手下，也就是方才的司机过去开门，一边说道：“这个时间，他是该到了。”
    闫涛蔚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不由得一下子绷直了身体，两只眼睛能喷的出火来。
    “玉仲启，你倒是敢来！我正要找你算账！为什么非要置沈洛于死地！你的心被狗吃了么！”闫涛蔚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胳膊肘抵在玉仲启喉结上，将他死死卡在手中，重重推到墙壁上。
    玉仲启看来并不打算再给他面子，只轻轻抓住他的手臂，仿佛很随意地一扭，便令他痛苦得面容扭曲。他将他毫不客气地扔到一边，转而向杨卫东微微鞠躬：“杨叔。”
    “好极了，看来你们是串通好了要来揭底牌给我看了是么？”闫涛蔚恨恨地爬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面前的三个人，几乎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本来不配。”玉仲启冷冷地开口，甚至懒得看他一眼，“你这么想知道沈洛为什么一定要死么？”
    “当然。”
    “很简单。因为她作为十二星座的知情人之一，又不是山庄的人，本就该死。”
    “你明明知道她是绝对不会泄露山庄的秘密的！”闫涛蔚只觉得好笑，看着玉仲启的目光愈加仇恨起来，为他的滥杀无辜和冷血。
    “你怎么知道？小四死了，我们阻断了她一切幸福的可能，她心里对我们的怨恨不是你能想象的。”玉仲启仿佛觉得他很天真，竟呵呵笑出声来，嘴角满是刻骨的嘲讽。
    “你这样自私！”闫涛蔚冷哼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么？”
    “那你又要我解释？”玉仲启用打量一个反复无常的孩童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冷冷地笑。
    “事到如今，我以为你至少会对我说一句实话，没想到依然满嘴的借口和谎言！”
    “那末，随便你了。”玉仲启耸耸肩，不打算再理他。他再次转向杨卫东：“杨叔，您叫我来有事么？”
    杨卫东微微叹息，道：“仲启，其实你并不需要做这么大的牺牲。我也没有想到……”
    玉仲启打断他：“别说了杨叔，我欠凌凌实在太多。有些事情，就不要横生枝节了。”
    “你们演够了没有？好一幅假仁假义的感人场面！对不起，我没有时间看你们导演的滑稽剧。亮出你们的底牌来吧！”闫涛蔚冷冷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杨卫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罗肃康，缓缓道：“罗管家，看到仲启，你大概再不用怀疑小玮的身份了吧？我知道你心里同样藏着一个很大的疑惑。今天我就把这一切都讲清楚……”
    深夜十一点，寒冬的街道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珉茳是流动人口大市，春节将至，往来的农民工和打工仔一走，整个城市就显得荒凉起来。路灯和顾歆舒的影子一起孤寂地印在路面上，瘦长瘦长的，仿佛被榨干了。
    歆怡不愿意见她，固执地认为她因为被她要求离开这件事而怀恨在心，不顾一切要来报复。只不过失败的很，那个她一直不主张留下的孩子，依然顽强地存在于她的肚子里。医生说歆怡不能受刺激，不能太激动。她自然没有办法做到，只能退避，退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已经知道她错了，她已经真心诚意要还她一个自己的人生。但是终究是太晚了。歆怡是万不可能再相信她分毫的了。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彷徨无助。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终其一生，只为了看到妹妹的好，最终却弄成这样的局面。
    终于走不动，顾歆舒下意识地找到一根路灯杆做依靠。然而灯杆的坚硬冰冷令她连打了好几个寒战。连它都拒绝她，呵，这世界上她还有谁能依靠？谁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支持不住了，真的支持不住了！她掏出寻回来的手机，翻到电话簿。一路名字找下去，全都是模糊的飘渺的脸，没有一个能抓住。她想要找黄鹂，电话却总是占线。她想要找小陆，却立刻想到池小云。何家讯和闫涛蔚当然是不能找的。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到最后，整个世界还是只剩她一个人。她缓缓蹲下身去，紧紧抱住自己，刚埋下头，眼泪便如洪水猛兽一般奔涌而出，没有谁能够阻拦。
    闫涛蔚。她竟然又想起这个名字来。她不得不骂自己下贱。他明明已经拿自己当做身下的玩物，到现在却还心心念念他给过的温暖。她怎么能再想？怎么能！难道现在在医院里躺着的是与她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么？
    想到歆怡，她立刻又回忆起头脑中曾经一闪而过的私念。当医生对她讲是药物的问题的时候，她那样地希望，他是完全不知情的，他只是出高价从别人手里拿了药来而已。然而事实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她甚至不敢找他对质，因为她害怕，这样一来，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可能也被死死地切断了。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害怕失去一个人，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想要挽回一段感情。她真的想过，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回到他身边。然而到底是不可能了，从他强硬地迫使她服从的那一瞬间起，他们之间就真的完了。是她奢望，彼此还留着朦胧的暧昧，就这样丝丝缕缕隐约牵绊着，直到永远。现实却总是这样残忍，非要把一切都掀开，讲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她只希望歆怡能够平安无事。倘使歆怡有什么三长两短，即便闫涛蔚是无辜的，即便闫涛蔚真的还如以往那样爱她，即便她想要回头，一切的一切，都绝没有可能了。
    黑沉沉的夜幕上浓云缓缓移过，隐藏了多时的一轮弯月睁着朦胧的睡眼，冷淡地看着蹲在地上的这一个惨白色的点，大约觉得无趣，又寻了一块乌云，继续做梦去了。
    “不可能！我绝不相信！”闫涛蔚猛一拍桌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似的，大约是太震惊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归于惨白，瞬间又如死灰，阴沉得可怕。杨卫东说了这么多，唯一在他意料之中的事，便是何家名副其实是山庄的大老板。
    “这么说，老爷当初是为了确保小玮的安全？”罗肃康也很激动，却同他是完全相反的激动。他瘦如枯竹的手紧紧扣着杨卫东的手臂，脸上因为狂喜、释然、委屈、原谅等各种情绪的纠结，反倒显得木木然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张大了嘴吧，不停地重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卫东安抚他片刻，又转过脸来对闫涛蔚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说的都是事实。大哥为了让何翔宇相信你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甘愿被你仇恨这么多年！你应该明白，擅自脱离山庄就代表背叛。何翔宇绝不会允许背叛者存活的。”
    “笑话！杀手组织掌握在玉危城手里，只要他不下命令，谁又能伤我分毫？”闫涛蔚冷笑道。
    “你以为整个世界只为你一个人活么！”杨卫东忽然厉声喝道，“如果要你用几十个人的牺牲来换一条性命，你做得到么？”
    闫涛蔚一愣，倒冷静了些，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在玉锦山庄看到过年轻的女孩子么？”
    “没有。”
    “那便是了。难道你从来没有感到奇怪，难道这些织锦师傅都饮了神水，所出皆为男孩？难道那些从没有孩子前来探望的老夫妻，都不曾有过孩子么？”杨卫东追问道。
    闫涛蔚略略思索了一会，蹙眉道：“快些进入正题吧。”
    “十四年前，何翔宇拨巨款投资给山庄做人才培养费用。不过这笔费用并不用在本土，而是要把山庄年轻一辈的女孩子送出国去深造。出国学习的内容可以自由选择。起初，大家也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毕竟那些孩子们没有几个是心甘情愿在山庄做一辈子织锦工人的。能出国留学，还是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四年后，到了孩子们学成归来的日子，却没有一个回来的。大哥这才觉得不对劲，暗地里派人去调查，结果竟然发现，那些姑娘们居然已经被培养成了金丝雀。更糟糕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回来。她们过惯了被捧在手心的日子，纸醉金迷早就腐蚀了她们的灵魂。大哥找他理论，他自然是满不在意的。他早就看穿大哥想要将山庄独立出去的心思，走这样一步棋，不过是为了牵制大哥。只要大哥稍有不慎，那些姑娘便会一批一批被卖到四面八方。”
    “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保全我也保全那些女孩子，玉危城费尽心血导演了这出苦肉计？”闫涛蔚微微挑眉，似乎是不信，嘴角始终挂着的不屑和嘲讽却看不见了。
    杨卫东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仿佛能将他所有的心思读透：“不错。小玮，大哥为了你，几乎一夜熬白了头。”
    “他为什么不向我解释？我回到珉茳三年，他如果想要弥补这个误会，怎么可能没有机会？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并不是个误会，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一旁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玉仲启蓦地冷笑一声，轻蔑道：“明明已经动摇，还要死撑。”
    杨卫东微微叹息，面色恢复到以往的慈祥温和：“小玮，我一直明白你的心思。你想要打垮山庄，势必会牵扯到裕雄的利益。所以我没有阻止你，大哥也没有对你采取任何措施。我们都希望结束山庄被动无奈的局面，希望借助你的力量，打击裕雄，间接将何家对山庄的控制破坏掉。但是很可惜，恰恰是你的崛起带给山庄近乎灭顶的灾难。”
    闫涛蔚立刻辩驳道：“我没有！从头到尾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能让山庄光明正大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想看着我的哥哥，我的亲人一辈子活在杀戮中！我不能让他们的生命铺满鲜血！我要他们干干净净地为自己活下去！”
    玉仲启微微动了一下，阴冷淡薄的目光隐约有温暖的光芒流转。他动动嘴角，似乎是感动，又似乎是不屑。
    杨卫东淡淡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么你做到了。”
    闫涛蔚不由得愣住，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你做到了。”玉仲启接着说，“十二星座已经各奔天涯，四处流亡。杀手组织正式解散。也许用流亡这个词有点凄凉，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流亡，或许比寒冬里的篝火还要温暖。如你所愿，现在的玉锦山庄，不过是个步入暮年的老人，只剩下一把老骨头架子而已。”
    “我..二..”闫涛蔚喃喃出声，却终究没有叫出声来。
    玉仲启走到他面前，真诚而疼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向他张开双臂，缓缓说道：“我的三弟，想扑到我怀里，那就来吧！”
    闫涛蔚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受不了似地别过脸去，便是嗤地一笑，伸出手同他的握在一起，形成很有力的一只火炬一样的拳头。
    “你不要以为我原谅你了。沈洛的事情我绝对要追查到底的。”
    玉仲启淡淡一笑，并不很在意。反倒是坐在床边的杨卫东面色暗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