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雪寂

第4章


低下头温柔地注视着他,眼神充满笃定的希冀——
  她知道他会答应的,这七年来,这个孩子,从来没有违背过她的任何意愿,就连最细微的要求,他也会执行的一丝不苟,如奉神谕。这个孩子,哪怕自己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吧?跟何况自己此次相托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焚雪宫宫主之位啊。
  “不!”
  半跪在地上的人忽然站了起来,直直地注视着白衣女子,眼眸中闪烁着亮得骇人的光芒,声音蓦地变得嘶哑,充满了焦灼与激烈的情绪:
  “师傅,你怎么了?怎么会想要辞去宫主之位?发生了什么事?您告诉我啊!云岫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到您一丝半毫!到底怎么了?”
  明烛始料未及地怔在当地,眼神是震惊的神色——
  没有掩饰,没有矜持,没有礼节,没有一丝半点的犹豫,这个孩子,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激烈的真性情吧?
  他是温雅的少年。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到之后这风雨同舟的七年,这一刻之前她知道的东月云岫,一直都是那般沉稳淡定。眼神中自然而然的矜贵,眉宇间都是安敛的神色,简直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有的性格。
  如今日这样赤诚激烈的,突如其来的关切,真的是绝无仅有啊。
  可,却又是那么弥足珍贵。
  可是,她心下徒然一惊,可是,自己刚刚的举动,是不是把这个孩子逼到了心里的绝处?所以一向沉稳的他才会爆发出那样激烈的情感吧?
  “岫儿,你误会了。为师只是询问而已,不愿便罢了。”
  明烛掏出手帕,擦拭着他额上的汗水,看着少年的神色逐渐恢复常态,微微地笑了笑,眼角却添了几分凄凉。
  可是岫儿,你知道么?我是向往自由,生性散漫的人。如果没有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我也许会去中原,锄强扶弱,一辈子做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
  只是三十年前,我被责任缚在了这个看似风光无限的位置上。在这里耗尽了最美好的年华。三十年后的如今,我又被爱牢牢地钉在了这里。
  难道命中注定,这是我今世今生的牢?
  还是说,爱与责任,是人这一生中,只要一息尚存,就永远也逃不掉的羁纠?
  白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
  “不早了,岫儿,回去吧。”
  她转身离去,只迈出了几步,身后便传来了东月云岫清朗的声音:
  “师傅,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惊蛰,鸿雁来
  。
  三十年前,那个男子出现在忘忧岛上时,正是仲春时至,乍暖还寒。
  三月的天气,已不算冷,只不过浸在海水之中,浑身湿透,风吹过,依然是侵肌裂骨的感觉。
  死里逃生的青年男子,艰难的爬上了沙滩,确认自己已经到达了安全的地域之后,终于撑不住,呕出了几口水,一头栽倒在沙滩上昏了过去。几只海鸟收翅落在昏倒的人身旁,黑豆似地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咕咕地叫着,似乎想把他唤醒。
  虽然脸在海水浸泡下冻得僵白,黑缎似的长发凌乱拨散,却仍旧是个英俊的人呢——清俊面容棱角分明,蹙起的双眉亦是不羁的样子。嘴角微勾,笑起而来,定然是温柔至极颠倒众生啊。
  是何处翩翩佳公子,落难于此么?无知的鸟儿又怎么知道,这个人,今后将会给焚雪宫带来怎样的灾劫!
  待他的脑海中恢复了一丝清明的意识,已是日落黄昏,华灯初上时分,最最蛊惑人心的时刻。
  耳衅拍击着的海浪空响,以及清新的海风送来的腥咸气息,提醒着他现下的处境,双腿已在海水中浸泡的冰冷麻木,毫无知觉,他试着抬了下手臂,居然动不了!
  该死的。
  刚刚从那暴风浪中逃出命来,船想必是沉了,船上的十二名同伴,只怕都已经葬身鱼腹了吧?亏得自己以前练过闭气的功夫,支撑着逃此一劫,只是,如果自己一直躺在这里动弹不得,无人相救的话,只怕撑不到天亮,就会冻毙于此。
  他奶奶的!自己就是这么背!当初是哪个混蛋怂恿掌门人派他来焚雪宫当卧底的?
  英俊男子放弃了坐起来的打算——拼命用力挣扎的结果,却只是让身上沾了更多的沙子。手脚好像被废了一样,全然不听使唤,百骸里空空荡荡,一点真气也提不上来。他任命地躺在那里,不再徒劳动弹,耳衅却忽然想起来之前三师弟油嘴滑舌的调笑声,”啊哈!谁叫咱们大护法长着这么一张俊脸呢?这么香艳的任务,不派给他派给谁?”
  呸!现在自己又脏又臭的躺在这荒滩上,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就是他嘴里说的什么香艳的任务?臭小子,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非扒了他的皮!
  不对。
  正在百无聊懒胡思乱想的男子蓦地警觉,方才海浪明明是拍击到大腿,怎么现在已经到腰部了!
  难道……天啊,涨潮了?
  实在是欲哭无泪,他张口想呼救,却只是吐出几口沙子,发出嘶嘶的像蛇一样的声音,微弱之极。
  难道,他失声了!
  饶是他平日里机警百倍,此刻也全然没有了办法。不过庆幸的是,在潮水将他完全淹没之前,他总算成功的昏过去了。
  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吧?至少可以平静的面对死亡。这一觉睡去,什么都不会有了,这二十年来自己辛苦打拼下来的一切——权势,地位,武功,统统与他无关了。
  生命就是一场艰难的负重之旅,活着就会有烦恼和劳累,而死亡就是永远甜美,令人沉醉的安宁。也许,如自己这般自幼为孤,无亲无故的人,本就不应该留在这个世上。当年洞天派的掌门人收留了他,教他习得一身绝世武功,却只是为了把他培养成自己的一把利剑,去砍下所有阻碍他前进脚步的人的头颅。
  于是他也把自己当做一把剑,拼杀在掌门人手指向的任何地方。时刻准备着在任何一次任务中倒下,凭着他的不怕死,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艰险的任务,落了一身的伤痕,居然也没有死掉,反成了掌门人心腹,洞天派四大护法之首。
  他并非无欲无求。只是得到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尘世繁华,却没有一个人真心爱他,关心他,怜惜他。
  没有一个人。
  不过,他是信佛的,也相信轮回之说。说来有谁会信,一个过着刀口舔血的杀戮生涯的江湖之人,竟然会去信仰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佛祖。
  然而他是真的相信。
  这一世他孤苦无伴,殊无欢乐,那么,下一世,一定会幸福一点。最起码,这一生中吃过的苦,下一世,都不必再去忍受。
  那么,这一次,他是要死掉了吧?
  “公子……我说公子,你是不是该醒了!”
  睁开酸涩的双眼,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美丽的脸呢。
  精致的脸庞,乌黑的长发,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是轻柔婉转的,却又带了那么一点点娇蛮,显得更加可爱。听在他耳里,若闻天籁。
  看见他睁开了眼睛,声音里也带了欣喜的味道:
  “啊,公子,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了五天啦。”
  是么……五天了……
  原来自己没有死。
  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失望的疲惫,像一个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到达了终点,才发现不过是海市蜃楼,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窒息。
  只不过,自己还活着,那么这场戏,还是得不动声色演下去。
  他慢慢睁开眼睛,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整洁清雅的屋子,隔了窗可以看到正含苞待放的梨花,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自己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袍子,躺在温暖舒适的被褥里。
  榻旁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手里捧着药碗,清秀的眉眼有些疲惫的神色。正一脸惊喜地注视着他。
  这样年轻的女孩子,观其气度不像是婢女。应该是焚雪宫辈分较低的弟子吧,他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细密筹算着自己的计划。
  此行之前,掌门人已经把以往搜集来的焚雪宫资料都让他了解过。虽是第一次踏入忘忧岛,对这里的一切,他却已经有了一个大致掌握。
  焚雪宫是百年前一名剑仙所创。那个名叫阮清似的女子,才貌绝世,剑术超凡,实乃江湖上不世出的英才。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女子纵是风华绝代,最终却还是为情所伤,一生于东海忘忧岛隐居,创立了焚雪宫一派。延至如今现任的宫主檀江,是第四任宫主。
  焚雪宫在第二、三任宫主手中,势力拓展极快,门下弟子众多,高手如云,隐隐已有与中原武林相抗衡之势,只是焚雪宫地处东海偏远之地,几十年来与中原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传到第四任宫主檀江手里,焚雪宫非但没有愈加壮大,反而渐渐式微起来。
  只因檀江宫主天性恬淡,不喜争斗,剑术虽在当今武林屈指一数,几堪独步,名望却是远远不及前三任宫主。所收弟子也大多资质平平,无甚潜力。唯有名叫负雪和明烛的两师兄妹,却是天份极高,双剑合璧时,甚至击败过好几个前至焚雪宫挑战的成名剑客!因此两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闯下的东海”焚雪双剑”的名声,在江湖似乎比师父的风头还大些。
  只是诺大一个焚雪宫,除了师徒三人,却已无甚出众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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