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歌声

第27章


  “又怎么啦?”我以为是芦田又来了。
  “啊,在!”朝山风希冲我笑笑,又转身对门外的人鞠了一躬,“他在这边,谢谢您!”
  朝山风希穿一件棕色皮夹克,灰色的裤子,围一条围巾,显得很潇洒。她踩着潮湿的水泥地向我走来,我觉得周围的灰暗和潮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今天早上就开始找你。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还到你住的地方去,从门下边给你塞了纸条。正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一拉开挎包,看见了里边的入场券,才想起今天的演唱会你要出场,就赶紧跑过来了……外边已经排起了长队,俺拉住一个女孩子问,今天的演唱会有润平出场吗?没想到这一问,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俺,还有人小声骂俺傻瓜……好像俺不知道有你出场简直是对你最大的不敬。后来总算找到了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接待人员,他们说你在里边……”
  “……你早把演唱会的事忘了吧?”
  “啊,对不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其实你并不是真心想来。”
  “谁说俺不是真心想来?”
  “你只不过是为了找我了解情况时说话方便,这我心里有数。”
  “误会,实在是误会。俺真的喜欢你的歌。”
  “算了……反正今天我也不唱。”
  “为什么?”她终于发现我的吉他弦都断了。
  我慌忙把吉他翻了个个儿,同时把受了伤的右手插进了裤兜里。
  “你的吉他弦怎么都断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怎么这么说话?”     
  “你是有事才来找我的吧?不是来听我唱歌的吧?”
  她犹豫了一下,拉开挎包的拉链,从里边拿出一张照片:“润平君,无论如何请你确认一下,这是从录像的画面上翻拍下来的,虽然不太清楚……”
  我瞥了照片一眼,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是谁。
  “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这个嘛……不认识。”我故意这样回答之后,虽然没看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表情非常紧张。
  “你再好好儿看一遍。”
  “我都看了好几遍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也许在哪儿见过,这种长相这种打扮的人,在哪儿碰不上啊?这小子犯什么事儿啦?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着俺,看着俺的眼睛!”
  “……什么?”
  她突然伸出手来放在了我的脸上,尽管她并没有用力把我的头往上抬,我还是自然而然地把头抬了起来。她那张一反常态变得异常严峻的脸,离我近得吓人。她一字一顿地说:“求求你了,再好好儿看看!事关重大,事关人命啊!”
  我在她那毅然决然的神情里,在她那双不知是为什么感到恐怖而发抖的眸子里,看到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但是这种无与伦比的美,让我感到厌恶。我没好气地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她的嘴唇离我太近了,我的嘴唇已经感觉到她的呼吸,一种近乎于哭泣的呼吸。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奇怪吗?润平君!”
  “没怎么,我没怎么呀。”
  “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央求着:别这样看着我,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抽出来,把她的手扒拉到一边去,躲开了她的眼睛。
  她激动地大声叫喊起来:“这张照片并不是从你们便利店的录像里翻拍下来的!他又出现在别的便利店里了!他很可能是一个大案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你能证实,俺就可以确定这一点,就可以要求上边通缉他!那样的话也许能救人性命!俺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署里的反对意见也很多,但值得一搏。求求你,告诉我,这个男人是不是曾经常到你们便利店去的那个男人?他去过以后泰国姑娘就失踪了,你告诉过我的,抢劫犯袭击你们便利店的那个深夜,他也在场,还喊了一声当心后边!”
  刚才我为什么要拒绝回答她呢?告诉她认识有什么不好?那样的话,我也轻松,她也高兴。但是,这种让我轻松也让她高兴的事我却不愿意做,而且冥顽不化。这是为什么?成心使她感到痛苦?因为她忘了我的演唱会嫉妒她?——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说:“不管你问多少遍,回答都是一样的。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她沉默了。这时,门外传来观众人场的熙熙攘攘的声音。她推开我,挺直腰板,冷冷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我在心里大喊:等等,你别走!可我知道,就是喊出声来也晚了……
  她又说:“也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是吗?从正门走大概出不去了,从这边走吧。”她说完就向后门走去。
  “喂!”她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孤独,有时候是一件挺潇洒的事……不过,现在的你,一点儿都不潇洒!”
  “没有得到你想得到的证言,也不必说这些表示不满的台词嘛!”
  “……你这么理解,俺就没话可说了。”
  “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难道你真想永远呆在一个谁都不在的地方,不让任何人看见,不与任何人为伍,一个人孤独地前行吗?你不是说过你的孤独跟一般的孤独不一样吗?”
  “别说这些好像多理解我的话!”
  “我理解你。要不要用匕首把俺的胸膛切开看看?俺对你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现在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你,俺清楚!”她说完迈步离去,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里充满愤怒。
  她的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变得烦躁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突然跳起来,照着脚下的一个啤酒箱子踢了过去。啤酒箱子飞起来,撞在墙上摔破了。紧接着,我见什么踢什么,把脚边的东西全都给踢飞了,但还是觉得发泄不了,不顾一切地从后台冲上了前台。
  打开那扇从后台通向前台的门,只见今晚第一个上台的组合正在演奏第一首曲子。我从站在门边的芦田身边挤过去,冲上舞台,推开那个傻愣愣地站在舞台中央的所谓主唱,并把他手上的麦克风抢了过来。
  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片混乱。负责照明的也慌了神儿,聚光灯摇晃起来。
  我纵情歌唱起来。积压在心里那些孤独的歌喷涌而出。
  这是没有伴奏的歌声。不知道歌名,也意识不到歌词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唱,唱,唱,仿佛身体内部的火山爆发了,什么也压制不住,一股股岩浆带着滚滚热气从喉咙口喷发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观众已经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唱歌。聚光灯也稳稳地定在了我身上。
  我一边唱,一边感觉到,从我的喉咙里喷出来的是岩浆般的感情,有爱情,有愤怒,有悲伤,这歌声跟观众的感情撞击着,融合着,最终被观众接受了。
  观众的感情的力量是巨大的,这感情,把我内心的污垢冲刷掉,使我的内心变得像山谷的溪流一样清澈。
  可是,这清流给我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苦楚,我的歌声不由地停了下来。开始时连想都不用想就能从嘴里流淌出来的歌词,突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我傻子似的站在舞台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观众的目光和呼吸声,像无数钢针扎在我脆弱的神经上,疼痛万分。
  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把麦克风塞到身后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主唱手里,跑下舞台,从观众中间穿过,跑出剧场。
  我高中上了半年就退学了,那时候我已经对音乐着迷,但上初中的时候我一直是田径队的,跑四乘一百米接力,而且刷新过县中学生记录。我跑第一棒,而且我只能跑第一棒,因为我接棒老出错,不是起跑过早耽误了接棒,就是还没加速就过早接棒。跑第二棒的说我太注意关照别人了,太注意了反而更糟。
  他对我说:“你小子一个人跑百米是最合适的,所以跑接力就应该像一个人跑百米那样,只管自己跑好就行了,剩下的你就交给我吧。不过你这第一棒一定要领先,跑到之后你把接力棒往前一伸就不用管别的了,我保证稳稳当当接过来,你什么都不要多想,我肯定接得好,放心跑你的就是了。不过你一定要领先,否则你就是个没有意义的家伙。只要你占据了领先的位置,我们就一定能跑第一。”
  我按照跑第二棒的说的去做了。果然,他像变魔术似的接了棒,我都不知道接力棒是什么时候从我手里消失的。我们刷新了县中学生记录以后,大家都过来表扬我,但是我知道,应该受表扬的不是我,应该是跑第二棒的。
  我退学之后在全县演奏比赛中得了第一名的时候,碰见了他。他对我说:“你小子总是跑在别人前头,我也想干音乐,可是没有勇气退学,想毕业以后再说。不过那时候你润平已经跑出去很远了,想接你的棒也接不上了……”
  这话还真让他给说着了。他上了高中以后继续搞田径,在一次夜间训练中,被一辆闯红灯的大卡车轧死了……
  我只身一人到东京来,原因有许多。对父母的不满,被朋友欺骗,被恋人出卖,都是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跑第二棒的同学的死,他再也不可能把我手上的接力棒接过去了,我只好握着接力棒孤独地继续往前跑。于是我离开家乡,只身一人来到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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