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

322 需要


吃过午饭本来高山是应该要睡午觉的,但是今天因为家里人多、热闹,他说什么也不肯听林柔的话去睡觉,甚至跟小光头告状说老太婆欺负他!
    “柔柔,那个老太婆最坏了!她老是不让我吃饭,还摸我腿,可疼了!”高山拉着小光头的手很委屈的和她诉着苦,“你不要出差了,要不再出差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帮你拿包不惹你生气,也不说你车技差。”
    “爹,您看仔细了,这是我们家诺诺,不是你的柔柔!你别老想占我们家诺诺便宜!”少兮听了高山这话笑了起来,然后亲热的搂起了小光头的肩膀来。
    “你讨厌!放手!放手!”高山看见有人敢那么亲热的搂他的“柔柔”的肩膀,愤怒了,暴躁的像是要跳起来打少兮一样。可是奈何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根本没办法跳起来,只好拼命的拍他的轮椅扶手。
    “好了好了,干什么啊你?爹,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啊,不生气。”小光头甩开了少爷搂在她肩膀的手,轻声的哄起了高山来。
    其实小光头看高老爷涨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心里就觉得有点儿愧疚,倒不是因为觉得少兮惹高老爷生气了,而是因为她想起了她爸。
    差不多十年前,严诺正处于青春期、叛逆期,经常给她爸气得红头胀脸的,拳头攒得咯咯响,一副想要打人的样子。可是今年严诺已经长到25岁了,她却只挨过她爸一耳光。
    那一次严诺之所以挨打,是因为她对她爸说她不想上学、不想做乖学生,不喜欢学中文、不喜欢蓝颜色、不喜欢留长头发、不喜欢穿裙子……简而言之,她不喜欢一直活在她妈的阴影下。结果她那个从小到大从没动过她一根指头甚至一根汗毛、只懂得一味宠爱她、满足她一切要求甚至到溺爱她的老爸崩溃了,轮圆一膀子打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一夜严诺离家出走了,那一年她16岁,在家是个乖乖女的她,在外面实际是个小太妹,她早就不想再在家里住下去了,因为她不喜欢家里那种氛围,她更喜欢和她当时的那个玩音乐的男朋友鬼混——是真正的鬼混:抽烟、喝酒,当然还有做-爱,有时候还会试一点儿更刺激的玩意儿。可那一年她只有16岁。
    那一夜,严诺她爸拖着他那条残腿跑了不知道多少路才最终在天亮之前找到了她,当着外人的面差一点儿给她下跪,只求她能和他回家,他连一点儿尊严都不要了。那一次,也是严诺唯一的一次见到她爸哭,她有点儿被吓到了——她本以为她爸会打死她,结果没想到她爸只是一直哭、一直求她、哀求她,只要她肯跟他回家,他会答应她的一切条件……
    可是那时候严诺还太年轻、太叛逆,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父爱、什么是家庭,完全不肯原谅他爸那一耳光,只是碍于当时的情形才和她爸回了家。之后她在家又别扭的住了两年,其间换了好几任男朋友,学也不肯好好上,一熬到成年还是立刻跑到了国外申请了学校,美其名曰上学,其实是为了彻底脱离了她爸、她妈、她的家庭。
    又过去了这么多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严诺才越慢慢懂得了她爸对她、对她妈、对家庭的爱,她爸的爱是那么深沉、那么浓烈——就因为爱得太深、太浓,才让她觉得呼吸不上来、才让她觉得想要逃,她很怕自己会淹死在她爸的爱意中。
    可是当严诺长大了、懂得爱了,也找到了真正爱她的人——汪少兮的时候,她想要亲近她爸、安慰她爸了,却发现她爸现在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疏离、越来越不容易亲近了——他好像一直愧疚于当年的那一计耳光,渐渐的在严诺面前就失去了活力,像是要和空气、水、阳光化为了一体一样,没有了存在感。
    所以当严诺今天第一次见到高山的时候,她被这个完全不同于她爸性格的男人所吸引了,她甚至羡慕高兴、羡慕妙兮、羡慕少兮能有这么一个直接表达喜爱与讨厌的爸爸。这位高老爷把对人的喜爱与厌恶全部写在了脸上。当然,他喜欢谁、讨厌谁也会用嘴说出来,这让小光头一下子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那种火热的、直接的、烧得人皮肤都疼了的父爱——她好像希望她爸现在可以再打她一计耳光,这样才像父女般亲切。
    如果我爸也能像高老爷一样,把喜欢与讨厌都说出来,而不是藏在心里就好了,他自己也能活得轻松些——严诺不禁想到,于是嘴上便也对高山甜甜的说到:“爹,我给您削个苹果吃好不好?多吃水果对身体好。”
    在家,严诺从来都不用给他爸削苹果的,因为他爸会把苹果剥好之后默默的放在小光头跟前,连句话都不多说——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事隔这么多年小光头依然觉得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受、太压抑了,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该为她爸做些什么,她完全感觉不到她爸对她的需要感,她对她爸只需要一味的索取就行了,她就是和她爸说她要月亮,她爸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给她摘,然后默默的把摘下来月亮放在她跟前,不说话的走开。
    “好好好!”可是高山完全不同于小光头她爸,他很需要小光头的关爱,于是听小光头这么一问,赶快一连声的答好,也不再生气了,很满意的看着他的“柔柔”拿着水果刀随着苹果皮上下舞动着的手,都看呆了。
    可是林柔看到这个场面却很无奈也很伤心。林柔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小心眼儿的人,和高山这样女人缘超好的人过了一辈子,她却并没怎么吃过醋。可是今天林柔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高山满眼爱意的看着那个小光头,而小光头也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哄高山开心,她的心就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样难受。
    林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妒忌那么年轻的一个小孩子,如果在早年前那个小孩子甚至年轻到可以做她和高山的孙女了。她知道她不该妒忌人家孩子,她应该大方的待客,可是今天,她觉得她失去了一切耐心。
    林柔从来没有想过她和高山这么的相爱,可是有朝一日高山会把她忘记,而且忘得一干二净的!
    林柔不怕辛苦的照顾高山,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可是她真的无法忍受高山把她忘了这个现实;而且高山不仅忘了她,还讨厌她!很明白的告诉所有人他高山讨厌她林柔,这让林柔特别的挫败。
    结果这一天林柔对高山叮嘱了无数次“要高兴”以后,自己却没能做到。
    高山吃过苹果还是不肯去睡觉,而是非要轰走林柔,然后缠着小光头看以前的照片,少兮则形影不离的跟在小光头身边;高兴和妙兮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去楼上睡午觉去了;就连汪海和黄英也去楼上客房休息去了……只剩下林柔一个人形只影单,无人问津。
    林柔进厨房向小珍交待了晚餐的注意事宜,又看了看她那烤了一半的蛋糕,叮嘱小珍帮她看好别烤糊了,便走出了厨房。
    客厅里欢声笑语,少兮不知道在和严诺说什么笑话,反正是逗得高山哈哈大笑。
    高山有多久没有那么痛快的笑过了?这些年来高山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不好了,总是抱怨林柔欺负他,要不就是抱怨复健辛苦、难受。当然,高山也会有高兴的时候,而且他就像小孩子一样还挺容易高兴的,比如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得到了一件中意的礼物或者看一部有意思的动画片,他都会高兴的笑——只是他高兴的时候好像与林柔都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不高兴却完全都与林柔有关。
    林柔呆呆的站在远处看着开怀大笑的高山,终于意识到高山的高兴完全与她无关,他现在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了。
    林柔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力气,也完全没有了存在感,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委屈突然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心头,这些压力把她压垮了、压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她是扶着墙才走回了卧室。
    把卧室门关上的那一刻林柔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抽了一顿一样,身心俱疲,眼泪也不由的顺着眼睛滑落了下来。
    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林柔记不起来了,好像上次流眼泪是老太太走的时候吧?然后老太太走后没多久高山就变得不认识她了,她那会儿很着急的求医问药也没时间顾得流眼泪。可是自打她从医院把高山“救”回来以后,她每天对着高山都是快快乐乐的样子,她总以为只有自己表现出快乐才能让高山感到快乐,他以为高山还像以前一样喜欢看他快乐的样子……
    可是没想到,高山真正的快乐却是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高山刚才在两个年轻人中间哈哈大笑的样子,一直在林柔的脑袋里回旋着。
    她累了,累得再也没有力气做些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在床上的,只是觉得头越来越沉,而枕头越来越湿……可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自己已经是拥有了一切的女人了,为什么不知足呢?
    老公、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明明一大家子人都在一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柔却觉得自己特别孤独,孤独到没有力气再面对这个世界了。
    “铛铛铛……”卧室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林柔没有理会只是闭起了眼睛,接着便听见小珍推门而入,嘴里说着:“阿姨,蛋糕……”
    声音收住了,林柔听见一阵“稀稀簌簌”的声音,接着感觉到身上一沉,被子便被盖到了身上,然后是小珍悄悄离开的脚步声、悄悄关门的声音。
    林柔又睁开了疲惫的眼睛,打量着这间有40年历史的房间。
    她仿佛看到了这间房子还是毛坯的样子,那是她和高山订婚以后,高山拿到这套房子的钥匙后第一次带她来看房子,当时他们都很激动,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描绘着他们的未来,当时的未来是一片光明的。那天林柔甚至提议和高山自己来装修这座房子,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粉刷油漆的,不就像画画一样简单吗?可是高山却宠溺的搂着她,许诺一辈子不让她干这种粗重的活儿。
    接下来林柔仿佛看见了这间房子摆满了书。那是她和高山刚结婚的时候,这间房子那时候是书房。林柔想起了一个温暖的夏日,她舒服的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书看。现在林柔想不起当时她看的那本书的书名了,可是她总能想起那天阳光的温度、微风的速度以及那天的气味。因为高山一直坐在她旁边伺候着她,一颗樱桃、一勺冰激凌的陪了她一下午。那时候她好幸福,如果人生能够永远的留停在那一刻,将是很美的一件事。
    然后这房间又变成了工地的样子,高山没有守住他的承诺,林柔到底还是干上了粗重的活儿。那是高山出事儿以后,林柔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后来听医生说如果有条件应该把家改造成适合高山居住的环境,于是她就找了装修公司,亲自指挥工人装修房子。那时候她被那些欺负她不懂装修的工人气哭过,当然也没少上当受骗,工人们不给她好好干活,她便从医院回到家后自己笨笨的干那些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活,可她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并且把这个家改造得还不错。当高山出院的那天,林柔看到了高山的眼中是有惊喜的,只是一瞬间那光彩就消失了。
    她看到了他们离婚那天的这间房子,月光撒在床上显得很神圣。林柔一直觉得那天她并没有喝多,她有一切的感知、感觉,她能感受到心疼,但就是没有力气动换。她知道自己是被高山又拖又抱才弄到床上来的,她知道那天高山以为她睡着了,所以看着放声的她哭了——可是他们那天说好谁都不能哭的。
    哦,对,今天也说好要高兴的,高山的生日怎么能不高兴呢?人生七十古来稀,高山今天已经75岁了,应该高兴的!林柔擦了下眼睛,可是眼泪还是不停的往下滑,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到不了70岁了,还差一年,她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坚持下去了。
    她的力气、信念、坚持,在刚才高山的笑声中已经倒塌了。
    林柔又擦了下早就变得混浊了的眼睛,再一次用心的看起了这间房子来——她觉得也许愿意被她不舍得的,就只有这座房子了。
    可是现在这间房子已经面目全非了。那张她和高山睡了许多年的大床早就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这张窄窄的小床,和高山那张看起来很复杂、而且很占地方的护理床。
    高山那张护理床真的是占了太多的地方,所以林柔本来看上的那张更宽敞一点儿的单人床完全放不下,所以她最后只能选了一张硬邦邦的窄床。林柔这么多年来睡惯了她和高山的大床,所以刚开始睡小床的时候总觉得特别不安全,就怕一翻身就掉下地去,这把老胳膊老腿儿的可禁不起摔了,而且如果自己摔伤了,谁来照顾高山呢?
    可是这么一想林柔的眼泪就更止不住了,埋怨着自己总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其实如果自己不这么限制着高山,他也许会过得更高兴一些,就像刚才那样;而且,即使自己不能照顾高山了,或者自己不在了,不是还有儿子呢吗?小狮子是个好孩子,他绝不会亏待他爸爸的。还有护工小陈,他是非常专业的护理人员,只是他现在完全是没有条件施展自己的才能,因为林柔把他的工作也大包大揽了……这么想着林柔觉得更加失落、更加不被需要了,可是她却对自己说这都是现实,应该接受。
    林柔觉得很冷,身子冷,心也冷,几乎要打起冷颤来了,而她的眼睛也渐渐的沉了起来,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她甚至想要放弃了——反正高山没有她不会有什么不同、反正他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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