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之柒

我想我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永远也不会。我要彻底忘记这里，包括谷地里漫天漫地的野花和蝴蝶，沙滩上高高的礁石。这些都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
  再一次登上火车。九年前我的父亲带我来到这里，漫长而无助的九年过去，另一个男人要带我离开了。火车开始启动，哐啷哐啷，逐渐驶离站台，将过去埋葬在车轮底下，永久永久地埋葬了。随着火车的疾驶，窗外大片的稻田延成一条笔直的线。我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山峰和稻田，看着它们从我眼前滑过，心中是一片空白，出于对未来无可预知的茫然。
  他说你在想什么。我将头靠在玻璃上，微微地笑起来，我说我突然觉得生活特别地不真实。他阴郁地看着我，没有再说话。是的，我觉得不真实，许多年我一直生活在这种不真实的惶惑中，它们掏尽我对生命的热忱和信仰。然而我常常分不清我心中那些情感。在某些阳光灿烂的午后，同木叶在一起，我也会感到无忧无虑的幸福。尽管它们是短暂的，但是仍然存在。
  就在要求面前这个男人带我离开那一刻，我便决定拿我的命运作赌注。这个赌注足以毁灭我的一切，同时也可以创造我的一切。所有的小心翼翼和不安终于换来了这一次的远走。应该说，是木叶促使了我的决心。在这个与许多的白天没有区别的白天，上帝赐予了我这个男人。
  我看着他棕色而健康的皮肤，他唇角那抹无法琢磨的模糊笑意，心中被一种轻而易举的信任占满。这信任来得如此迅疾，我还不能领会它带给我的意义。在今后那些疯狂爱着的日子里，我开始回忆我们这次的旅途，它是否给这爱埋下了第一层根基，尽管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几乎可以算作陌生人，相识还不到十二小时的男人。
  他就是李洛北，这一年，他是二十九岁。
  这是我和李洛北初日相识给我留下的所有记忆，我不能再更好地将它表述出来。这样重要的一天，却只在大脑里刻印下一个模糊的影象。我们的突发奇想造成了所有生命里故事的原因，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武汉，位于中国湖北省境内，长江和汉江的交汇处，别称江城。武汉市是湖北省省会，全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华中地区的最大都市。市内拥有其他大都市所罕有的100多处湖泊和众多山峦，由于这一带又是古代荆楚文化的发源地，因而人文景观则具有浓郁的楚文化特色，是中国的历史文化名城之一。
  世界第三大河长江及其最大的支流汉水横贯市区，将武汉一分为三，形成了武昌，汉口，汉阳三镇隔江鼎立的格局。全市现辖9个城区，2个郊区和2个县，人口约700万人，其中市区人口480多万。土地面积8467平方公里。因水利交通便利，有九省通衢之称。这里有着江汉平原典型的自然风光，四季气候分明。
  抵达武汉的时候正是清晨，太阳已经在天空上宣泄它最火热的温度。街上车水马龙。我坐在来接李洛北的黑色奔驰车上看着那些道路，房屋，人们，各个种类的车，以及站牌在眼前不断流转，那种城市的风情毫无保留的展现在眼前。而我对于城市的记忆，只剩下幼儿时期支离破碎的恍惚印象。我感觉到它的庞大，大得足以装满内心的空旷。
  这个男人，只要他愿意，给我优越的生活是绰绰有余而轻而易举的，无异于对于一只宠物那样的怜悯。他只是不能在感情上照顾我。但是我的幸运其实是大大超出了我所有尽可能猜测的想象的。然而，我和他，始终是感情天平上不平等的两个人，他高高停驻在天空，有着扎实无比的基础，而我只能在泥潭里仰望和乞求他偶尔的低头和在有这样的心情的时候给一个最小的关于爱的模糊影子。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我坠入最低处。
  李洛北在最短的时间内办理好了公寓，学校等一系列棘手的事情。我们很少说话，我不确定同他交流的方式是否合适。他为我联系了一所相当不错的重点高中。我房间所有的家具甚至我所有的衣服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一律是纯粹的白色，粉红，粉蓝，明黄。于是我开始在这个庞大的都市有了一个小小的立足之地，开始我全新的生活。尽管我一点也不了解那个施与我这些恩泽的男人。
  一九九七年，我记得，全国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邓小平的逝世，我们小镇里的学校在要求那个上午全体学生教师都坐在教室里听广播，广播里传出沉重而低靡的哀乐。木叶一脸木然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然而我趴在桌子上悄无声息地流泪，因为哀乐带给我的强烈的悲壮感觉。我的伤感和软弱流露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当中。
  另一件，七月一日，香港回归。
  香港。当时对于我而言，这只是个遥远的名词，遥不可及。这得原谅我，那时我还只是个刚刚从一个荒僻小镇回到城市的姑娘。所有的风景都让我眼花缭乱。七月一日，我在武汉，坐在李洛北所开的奔驰上看武汉的夜景。
  那些花火在我们的头顶盛开，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样宽宏而美丽的花火。在黑色绒一般的夜空打开，绽放成不同色泽的花朵，如同点缀在夜礼服上的碎钻，高贵而美好。然后落下，隐没，不见踪迹。转瞬即逝。却在眼里留下黑影，慢慢散去。
  我在花火声，人群的喧哗声，车里放出的流行歌曲声中，渐渐感到了疲倦。恍惚地蜷在车内一角睡着，耳边还能够听见各类声响，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有时会有这样的感觉。站在热闹的人群中，他们的喧哗在你的耳边，他们就在你的身边，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你却觉得他们与你处于不同的空间，是不可触摸的。会突然有遭受遗弃的感觉。
  李洛北晚上有时候会外出，但是他从来不带上我。喝醉酒的时候，他就不回来，干脆在酒店过夜。
  我穿上他买的那些衣服一件件试给他看。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笑着说，很漂亮。他说，阿七，有时候我多希望你是个头脑简单只有美丽的小傻子，本来这样你可以生活得很幸福。可是你不是。你聪明，并且坚决大胆，会想尽办法做到你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我希望它仍是能带给你某种幸福的。
  我说我不理解。他回答，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后来我就明白了，其实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应该是最幸福的人，这正是因为他头脑的简单。尽管人们认为他愚蠢，但是他不知道他的愚蠢，聪明和愚蠢都是相对而言的。他活在他相对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拥有平静的内心。
  我们公寓的楼下是绿化环境很好的社区院子，因为是高尚社区，非常的安静。早晨的还不算太热的时候，我就坐到下面去看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迷恋上一切关乎文学的东西，大量地阅读各类小说。在小镇的时候，我没有钱买书，就到学校旁边的小书店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阅读每一本新书。书店老板是个很和善的中年男人，后来熟悉了，就允许我将书带回去看，看完了再还回去。只要不弄折弄脏就行了。木叶和我一样喜爱，我们常想出各种方法办法弄书。学校有一间教室本来是图书室，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用了，甚至连标志也没有，长年上着一把大锁。
  直到有一天，一个调皮的男生把锁弄断了，我和木叶偷偷溜进去，才发现里面其实也有许多的好书。我们从那里找来了封面暗黄破损的《飘》，《生活在别处》，《忏悔录》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书籍，还有一些陈旧的老文学刊物，上课的时候就藏在课本下面看。在这些阅读过程中，我们曾经暗中倾慕于其中的那些人物拥有的华丽的生活，并作为今后生活最宏伟的目标。
  我有时候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生活，我的伤口，我的疼痛。我甚至会不能够思考。尽管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然而当我思考的时候，我才能肯定我的存在，这才能够让感情上麻木的无所适从被压制下去。而我的世界里这时刻存在的偶然因素，使得所有的事件都极其自然地流淌下来。在经历黑暗的噩梦之后，我每天会把窗帘拉开，让阳光以最放纵的姿态撒下来，即使是晚上，我亦不关窗帘。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可以望见窗外满目的星。
  我仍是年幼的，还未到达十六岁的生日。正如镜子里的那张脸，她甜美而稚气。然而她的声音已经渐渐随着时光一点点流失而飞快地苍老。她的眼睛里存在一种冷漠而骄傲的神情。
  我对许多东西有洁癖。我只是觉得脏，可是我想忘记这种脏。所以我寻求干净。我们生活里那些人，短暂交会，长久消失，而失去的，失去的就永远不再回来。比如，我的父亲。他是这世界对我最好的男人，他的拥抱温暖而干净，他是值得我永久信任和想念的。然而这些美好的突然失去，他在我眼前成为一个毫无知觉的尸体。现在我能这样平静地面对这些，是因为我的心里非常的平静，就像一潭清泽的湖水。
  人的成长不知道该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是循序渐进的变化。有时候我想人们其实也就是在伤感和麻木的轮回中逐渐由孩子成为老人的。而孩子和老人在某些方面是有着共通点的。应该是这样的吧。而我的突然领悟，都是在一瞬之间的事。
  在和木叶一起的时候，我常思索人生命之意义。我们存在，但是我们一定会被毁灭。人类的一切文明只是相对于我们自己的文明，它终究有一天会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宇宙的乱葬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