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之柒

第33章


  其实并不完全如此。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没有血缘的关系,究竟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想到这里,我的头又疼了。也许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要漂泊,无处可以长久地停留。无处是港口。
  这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我一直有失眠的毛病,长期需要安眠药辅助睡眠。在干净温馨的客房里,我陷入柔软的薄被中,内心却是平静。真的,我想了许多,很多东西都不重要了,有些事情发生了,有些人出现了,这都是不能改变的现实。而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承受下来了,以后仍然可以继续承受下去。我失去一些,必定会得到一些。现在,我们的不在场者便在补偿我所失去的那些东西。我们要时刻懂得如何去感恩,只有这样,才会不被欲望和不满搞得一团糟。我已经非常的满足。
  我闭上眼睛,却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我说是谁啊。门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我起身去开门。
  是简单阿姨。
  她说我睡不着,有没有打扰到你休息。我说没有。
  她开始给我讲故事。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着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我们的,我们父母的,朋友的,一切一切。不知道这来源我们自己,还是因为这是一个充满故事的世界和年代。这天晚上,简单阿姨将所有的关于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全部告诉了我,以及他们之间的超越朋友的浓郁感情。她说你妈妈得了这种病,她不愿意连累我们。她曾经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望于江湖这样的话。从前我还有些不理解,后来我就完全明白了。的确是如此。人老了之后会看明白很多的事情。
  我们都很平静,因为回忆沉淀之后留下的美好的东西比较多。我这才知道简简的身世。简单说,南南,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不愿意扰乱他现在非常和满的生活,他是我惟一的亲生儿子,我希望他幸福。你要共同和我一起保守这个秘密。我说我知道。我的身体被一种宇宙中无限宽容与浩大的感情注满,我是个容易情绪化的姑娘。我想把它们记下来。她又问你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我告诉她说没有。我说你不要担心,我妈妈得病了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一定我会得啊。这个是不一样的。她流露出忧心忡忡又微微释然的神情。我没有搞懂她这种神情。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这就像一个诅咒,紧紧扼着流着同样血统的人们。将他们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划上短暂的记号,失去了和别人一样生活的权利。这是我们的不幸与无能为力。诚然,也只能是如此。除了逃避,其实我是没有丝毫办法的。有的时候,对抗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残喘。生命本是如此,已经被未知者安排。
  回到武汉之后,生活仍然是继续的。应该说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一如既往。我又需要什么样的改变呢?也许这种平静才是我所需要的吧。时间飞逝,太阳潦草地在日历上划上叉,一个一个划下去,生命沙漏中的沙子刷啦啦地就落了下去,不知不觉中,暑假同考试一起到来。
  考试最后一场时突然下起雨,天空黑压压一片,随着雨点的打落渐渐消散。从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中出来,天空刚刚放晴,地面仍是湿漉漉的。我闻着大雨过后的空气,心中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依旧生活在一片无法散去的大雾中,雾浓得让我看不清楚路。也许是会有这么一个人,能在前方抬起灯替我指路的。看到灯火,就能从茫茫大雾里走出来吧。
  我独自走在校园干净的路上,从我身边擦肩走过的情侣做着各种暧昧的动作和姿态。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校门口边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我有点恍惚,搞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一辆公共汽车在我面前停下,我看着打开的车门,有些木然的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只犹豫了一下就上车了。
  这是一辆非常破烂的公共汽车,和街上行驶的五花八门的车中相形逊色。车上人不多,我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这辆车破烂得简直让人感觉到伤心。后窗玻璃的里层吸附着一层厚重的灰尘,长久都没有人去打扫。它吱吱呀呀地呻吟着,一路朝前驶去。我靠着车窗玻璃,看着行人在街上闹腾腾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穿梭着,行走着,打电话,拍拖,聊天。我看着他们想,我想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我们应该到哪里去?
  公车一路摇摇摆摆,驶进了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中。车上的乘客下了又上,上了又下。我们都开着一辆在宿命的旅途中正在行驶的公共汽车,有些人会出现,出现了又离开,于是又有新的人出现。有的时候,车上会有很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有的时候呢,车上也许只有一两个人,甚至一个人都没有。可是车仍然是会继续往前开下去,它不能因为没有乘客就停下来不再走下去了,直到开到了终点站,我们才能够休息。但是有些人,他们或是在起点站就上车,或是从半途上车,一直跟随着这车坐到终点。这些人是不会分开的,会一直保持着某种无法抹去的隐约的绳索。有些人会陪我们一直走下去,走到头。
  从终点站出来,我用身上仅有的三十元钱买了一张电话卡,顺便看了一眼站牌。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只有这样一些零钱,甚至连手机也没有带。
  我把电话卡插入一部公用电话中,上面显示着我的卡上还有三十一元钱。李洛北的手机被拨通,他的声音从遥远的电话线那边传过来,却响在我的耳边。那会是比云端还要遥远的地方吗,他现在又是在哪里呢。他说喂?我沉默了一下,然后我说我是阿七。
  他的回答漫不经心,他说我正在忙呢。我犹豫了一下,我很伤心。但是我说好吧你去忙吧。我的心沉到了海洋最深最深的地方,我听到了那边吵闹的声音。电话没被挂掉,大概是李洛北按错了键,我不清楚。能听到那边的音乐声,女人的笑骂声,男人们的玩笑声,混成乱糟糟的一团。我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那是李洛北在远方能给我的惟一的绳索。我的身体也紧紧地贴在公用电话的透明塑料上,缩在小小的一块地方。
  天空又开始下雨,那雨非常之大,直直地坠下来,像一片钟表齐响哗啦啦的不停。泥土和灰尘被溅起来,溅到我的鞋子上,裙摆上,□的小腿上,留下脏兮兮的的褐色印记。
  我看着显示上的数字越来越小,听筒中的嘈杂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可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吵得我的耳朵都快要逃跑罢工了。真的,吵闹极了。
  我就这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机械的女声开始说话:通话时间还剩一分钟。
  我把听筒挂上,然后电话就在我的耳旁断掉,只剩下嘟嘟的盲音,一瞬间,所有嘈杂都被清除出境,只剩下一片雨声。我被抛弃在荒无人烟的一片茫茫的单调之中。
  我没有伞,没有钱,没有手机。可是我的身边只有雨,那么大,大得都像墙壁一样不可穿越了,我的身上全都是湿漉漉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只有几个数字在那里不停地浮现。我试着回忆,那是简简的手机。我重新把电话卡□电话里,用这最后一分钟给简简拨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他在武汉,马上来接我。他刚说完电话就断了,我蹲下去,开始等。
  也许很短,也许很长,我也不知道简简是过了多久才过来的。他把我扶上车,我的身体蜷在车中瑟瑟发抖。他问你现在去哪里。我摇摇头。他又问你家在哪里。我还是摇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糟糕极了。我只是觉得很疲倦,我常常很疲倦,我想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看了我一眼,把我带到了自己下榻的酒店。
  在他房间的浴室里我洗了一个澡。热水从花洒里喷出来,我将自己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我用手解开连衣裙上的扣子,于是它就像一只被打湿了翅膀的蝴蝶那样从我的身上沉重而缓慢地落下去,落在我的两只脚上,沉甸甸的。我的手指触摸到腰上冰凉的肌肤。
  镜子被热气弄得白腾腾的一大片,温暖而潮湿,用手擦掉一小块,镜子带着水珠呈现出来,我的脸在里面恍惚地笑了笑,一片细小的水珠重新把我的眼睛隔绝开来。
  我裹着洁白的浴巾从浴室出来,简简正坐在床上看电视。他递给我一杯热水。我顺从地接过来喝下去。热水迅速地滑进我的心脏,又从我的心脏漫溯到身体的每一寸地方,从我的指尖慢腾腾地离开身体。躺在被子里,不一会儿我就进入睡眠的状态。我觉得很安全,因为简简就躺在我的身边。我们彼此信任,不离不弃。我们是不会分开的。至少我希望是这样的。
  朦胧中听见他说明天你和我一起回长沙吧。我回答好的。
  第二天上午简简需要出去处理点事情,我就到学校去收拾了一些行李。不过是一晚上的时间,学校里的学生已经基本上走光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夏天的风吹得树都刷啦啦地作响,还有小虫子绵绵不绝的叫声。我走在没有人的小路上,感受着风穿透我的身体的力量。这样快的时间,就没有了人,没有了那些闹哄哄的声响,那些暧昧的呼吸。现在的校园让人感觉到了寂寥。每到假期,总是这样的情况。
  又回了我的房子一趟,虽然不过是一个星期没有回来,却感觉过了很久。给钟点工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于是走的时候在房门口给她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我外出了,这个星期不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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