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之柒

第40章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们一辈子总会有那么一个使我们卑微得永远也不能抬头的人,动动手指我们就会出现或离开。这一刻我甚至丝毫也没有考虑到简简,我认为简简和他不一样。我爱简简,可是如果简简死去我不会死去。但是如果李洛北死去,我会跟随着他一起死去,起码我的灵魂会彻底地成为他死亡的殉葬品。
  我将不再爱,不再恨,不再感受。我的眼前再也不会有任何明媚的东西。从此我将对所有绝望。成为一具有呼吸的行尸走肉。直到我的肉体也死去,在轮回的梦婆汤中获取新生的快感,也无法释怀这所有的阴霾天气。因为它始终追随在我的身后。
  我是败者。
  在电梯里,走在红色地毯上,我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我的胃难受地揪紧着。找到那个房间时,我几乎快要瘫软下来,我的肺在急速地呼吸,眼睛刺疼。那个一直在我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充当拯救者的人就在那扇门后面,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那些思念如同洪水一样从我的身体倾泻而出。我敲了敲门。
  李洛北还是李洛北,我记忆中那个李洛北,我梦境中的那个李洛北。没有任何改变。
  他穿着白色的浴袍站在那里,手指中夹着香烟。看到我没有流露出丝毫吃惊的神色,他说,阿七,你又长漂亮了。他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隐晦微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房间的暖气开得太足,胸口有些发闷。我裹了一个毯子起身将窗户打开,清冷的空气就流了进来,夜中的城市并不黑暗,因为灯光的点缀而显得楚楚动人。生活是荒谬的。外面仍然有车来往,路灯将道路以及上面那些车照亮,城市显示出一种出奇的宁静,安然不动。因为夜深,竟然可以听见很远的火车站传来的轰隆隆的声音,那么隐约的存在着,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国度。我站在窗口看着月亮,它发出洁净的光泽,带给我悲凉而不能自已的苦痛,我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月光就这样被吸入我的体内,清扫着那些污秽,它让我觉得自己非常的纯洁。
  乡村里的谷稻香味,穿越许多城市许多河流许多人和街道流进我的鼻息。我已经逐渐淡忘,而我仍然可以回忆。我沐浴在一种伤感的氛围,想起雨中土地泛起的清香,早已牵引着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已经被定好,它是残酷的,正如时间是残酷的。正是残酷给了我们感受和经历,对于周遭一切生灵的平静对待。我们会老去。可是月光不会老去,多年之后,我老了,仍然会有一个还有着年轻身体的姑娘站在这里或那里,她有着最伤感的面容,月光像今天这样照射下来,能够看得清她脸上的细小绒毛。
  这正是一个世界最伟大的创造。
  李洛北躺在床上,即使是睡梦中,他的唇角仍维持着那种若隐若现的笑容。我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我们像两个雕塑那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我永远不会拥有你。我轻声地对着那个熟睡中的面孔说。你不怕我会杀死你,再杀死我自己吗。你有把握我不会这样做,你对自己永远充满了把握,是这样吗?
  或者,是的,死亡对于我们而言都不具有威慑力。那并不能将我们打倒,也不能主宰我们行为。即使死神就在眼前,你甚至你闻到他冰凉的呼吸,可我们不会害怕也不会屈服。我们害怕的是什么。也许是一种生不如死,毫无希望和生气的状态。海洋在我的心口呼吸,它告诉我历史,那些血流成河的日子,那些沉入茫茫大海的尸体。所有一切太过宽宏,带走了我对于失去的恐惧。我说你知道吗,我仍然爱你,可我什么也不需要。
  尽管我不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样的爱。
  我想念我的父亲。
  他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你还在。有一天你也会死去,可那时候我也已经死去。
  最近我承受了太多关于绝望的打击,我已经分不清楚道路。走在街上我会迷路,会突然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应该去哪里。我觉得我就在崩溃的边缘。你能回来,这真好。你会留在这里过年吗。我还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开车带我去放烟火的日子,所有人都欢天喜地,老人,孩子,夫妻,朋友,全在那一刻融化在一个整体的全新中。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死亡其实是离我们很近的,就在我们身边每一寸空气里,全都种下了死亡的种子。我看到了太多的死亡,从我七岁开始就目睹一场来自不在场者设计的谋杀,那个谋杀的工具就是我自己。它使我的身体充满了罪恶。我将一辈子在这种死亡的阴影中生存下去。我懵懂地看着我的父亲躺在血泊里,那个时候我还小,我不明白这会将他推向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我只是对他的突然倒下感到由衷的恐惧。如果,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看那场杀猪的表演[请原谅我将一个生命的衰竭称之为表演],如果我没有奔跑,我的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不会死在我的面前,死在除夕的那个清晨。也许我将拥有一个女孩能得到的最大的温暖。我相信我的父亲非常非常地爱我,正如我非常非常地爱他。
  可是不论我如何假设,都没有办法回去。不是这个噩梦,也许还会有着其他的不幸。有时候我觉得善待我的那些人都会受到命运的诅咒,这让我不能原谅自己,我也害怕你就像他们一样。为什么会是这样。也许我的确是受到诅咒的生命。在前世犯下了太多过错,需要用一辈子的歉疚去偿还债务。我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那年除夕对于我来说简直就像一场噩梦,本该同其他过年团聚的家人一样热闹的家中寂静冰冷得就如同地狱。我父亲的躯体躺在那里,他的身上还有着没有完全清洗干净的血迹。他在早晨还牵着我的手,他温暖的大手让我感到安全,可是现在他躺在那里不声不响,他的身体不再有温度。我的奶奶对我说,你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没有人要我。我会乖,我会听话,会做好孩子,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要我。我的要求一点也不高,有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拥抱。有的时候我以为我得到了,可是命运马上将我推入下一次的绝望。也许是抱的希望太大吧,这是我不好。
  我害怕看到那些孩子的目光。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她们的脸上因为幸福而流露出微醺的神采。我的心里充满了嫉妒,我怎么能够不嫉妒,嫉妒孩子,也嫉妒母亲。我离她们远远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自己究竟在想的什么。我曾经有过我们的孩子,可那个时候我自己甚至都还只是个孩子。那个生命从我的身体离开的时候我感到了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愈合的伤口。
  我的奶奶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原谅我,她躺在那里,安静得不过是一场安稳的睡眠。我从来也没有恨过她,她是我值得同情的奶奶。我小时候常看到她拿着父亲的几件年少时的衣服发呆,她微笑地坐在那里,仿佛时间倒流,她又成为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她的儿子对她说妈妈我以后一定会让你住到城里去住上大房子。但是我知道她其实是爱我的,她把所有省吃俭用节约了一辈子的钱全部留给了我。
  你呢。我的李洛北,我听何明桐说你的少年时期也有过一次深刻的不幸。那之后究竟你又遇到了些什么,是什么铸造成了现在我眼前我爱的李洛北。其实我并不算了解你,不,是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但是我却深刻地爱着你。我不知道原因,也没有什么好思考的了,现在我也不想未来如何。难得有这样平和的一刻能让我静静地看着你。我觉得这样已经足够。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一路流下去,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无声的哭泣。我坐到床沿看着他,一滴眼泪正巧落在他的手掌心中。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我流泪时眼里竟有一些矛盾的神情划过去。他伸出手指擦掉那些湿润的痕迹。他说怎么了,是什么事情让我的小阿七这么伤心。我说没有什么。他说你这个小傻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支撑着坐起来。月光柔和的照着他的脸,使他的脸显得一半明亮一半黑暗。
  我说你抱着我吧。他伸出手来将我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声音异常温柔,他说阿七,你看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我也老了,你正在最年轻最丰茂的年龄,我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有的时候,在半夜突然地清醒过来,躺在床上会感到深深的厌倦。回忆我的这辈子,最年轻最丰茂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那时候我是一个苦痛的年轻男孩,我的心结上一层硬的厚重壳子,只有麻木不仁和残酷才能够使我得到需要的一切。我曾经思索过,如果重来,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一定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因为我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就如同你,阿七,如果重来,你还会跟着我走吗,你后悔吗。
  我摇摇头。
  他接着说,我会带你走,我给予你的那些东西,你都不需要有任何的债务的感觉。那只是为了让我的心获取某种程度的平静,尽管结果与我的想象有所差异。我是个自私的男人。并且一直在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寻找借口。平日里我是个没有任何道德的人,但是偶尔,那些人性里与生俱来的道德感会出来作怪,并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日见频繁。但是这丝毫不能动摇我曾经立下的决心。或者等到我老得已经没有任何的勇气的时候会丢失这种决心,这很难说,可这不是现在。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我说你结婚了吗。
  他认真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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