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之柒

第42章


我觉得我似乎还有什么要对简简说的,可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我想没关系,等简简走之前我再对他说吧。于是昏沉沉地就睡着了。睡眠中我做了一个梦,可是我已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醒来时候已经是黄昏,我睁开眼看到从窗外射下的余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黄昏的医院外的街道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那将要落下的光芒显得多愁善感,撒进我的眼睛里,所有一切变成了古旧的昏黄。我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李洛北正坐在床上看报纸,他把报纸放下来,看着我,他说你睡得像只小猪一样,你总是睡得像只小猪。我说天哪我睡了多长时间啊,简简呢,他走了没有。他说他早就走了。我说他怎么不叫醒我呢。他说我们都想让你好好睡一觉,你昨天太辛苦了。我说我还有话要跟他说呢,他怎么能不叫醒我。李洛北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他说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呢。
  我低下头给简简拨了个电话,他的手机关机,我把手机关上然后跳下床来,我说没什么。等会我去帮你把房间退了,收拾一些东西过来。你晚上想要吃点什么?他想了想,他说我想吃面条,你会下面条了吗。我笑了起来,我说当然会了啊,没问题,我下面条的水平很好。
  替李洛北退了房之后我回到了租下的房子,道路上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从TAXI上下来,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孤零零地在平面铺展开。大门口蹲着一个人,他蜷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我想这是个可怜的人,而我们其实同样很可怜。关上房门,我直接将电脑打开,接着打开窗户,清冷清冷的,几乎没有风,窗帘就如同女巫的斗篷,柔软的棉布微微地刺着我的脸。
  邮箱里面装了几十个新邮件,广告,垃圾邮件,还有我的听众和读者们写来的信。我草草扫了一下,终于看到一个比较熟悉的名字。那是一个三十岁的宁波男人,做设计,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一年前与妻子离婚,现在是独身。那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没有考证更没必要考证,我们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不过这一刻看到他的名字我觉得很塌实,我们是活在电线两端的两个人,可是我知道只要我发了邮件他就会看到并且立刻回复,那是一个很安全很迅速的事情。
  我们是在聊天室里认识的,在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跑到聊天室里寻找足够有趣的聊天对象讨论哲学,我喜欢讨论哲学因为那会显得我很有思想,我喜欢别人认为我是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尽管通常找不到,但仍有例外,他就是这个例外,他的例外让那个夜晚浮动着生动而有趣的泡沫。
  我的故事断断续续我的心情也是断断续续的,我常常感到自己的记忆力非常糟糕,很多不应该忘记的东西我都会忘记,记忆就变得残缺而不完善。它们像兔子一样不停地跳来跳去,它们在土地上留下不连贯的脚印。但是我认为我应该开始整理它们,因为它们是确切的并在眼前的,它作为一种事实客观存在着。有时候我甚至会喜欢那些故事,充满着传奇意味,但我会逐渐忘记它们在我身边给予我的那些感觉。
  我想这是好事。
  我的电脑屏幕是张照片,那是我自己随手拍下的。我还记得,那天一个人去某个购物长廊逛街,一个店一个店地挨着看,我手上有钱的时候就喜欢独自逛街打发时间。一家登山用品店上的玻璃上写着几个用油漆涂抹的鲜红大字:转租甩卖!老子烦了!谁爱干谁干!门面已经关上,透过橱窗还可以看见一些富有个性的车模和工具。我当街大笑起来,用脖子上可笑的数码相机将它照下来。现在那些鲜红的大字在我的屏幕上展现出鲜血般触目惊心的光芒。
  在邮件中我那些凌乱的东西如同潮水一般泻下,不过我想以后会越来越好,这故事的条理会越来越清晰。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我的手指随着冬天的夜晚在跳舞,啦啦啦啦,文字在跳舞,故事在跳舞,我在跳舞。
  发出邮件后我把电脑关上,把灯打开。开始收拾东西,我的房间显得乱糟糟,就像深海中那些植被生物用稀奇古怪的动作和表情刻画得乱糟糟的海底一样。我不知道哪里有一双眼睛冷漠惊奇地望着我,它展开最古怪的笑容,牙齿就如同那些贝壳里深藏不露的珍珠一样,可是我看不见,看不见不等于没有。
  收拾好一起正准备离开,门突然被敲响。我放下手头的东西去开门。门外那张脸是苏成浩的。苏成浩。我的文字无法表达当时我看到他时候的感受。我无法形容。
  他的脸庞消瘦而缺乏光泽,刮过的鬓角连着嘴边的一圈都铁青一片,像外地的民工那样邋遢。头发凌乱地搭拉在前额。他穿着臃肿的深蓝色羽绒服,显得脸更加的瘦。里面露出灰色高领毛衣的领口。衣服上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脱线。他戴着一双露出手指的灰红相间的毛线手套,已经有些脏了。手指不安地拽了拽衣角。
  面前这个形容落魄,木叶对我所讲述的那个有着另一幅面孔男人,就是从前那个苏成浩吗?我桀骜而聪慧的苏成浩,那个眼神决绝冷酷的男孩,那个会做鸡蛋饭给我吃的哥哥,还是他吗?那个人已经一去不回。
  我把他让进来,关上门,拖了一把椅子给他。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下来。显得忐忑而小心翼翼。他说木叶来找过你吧?我说是的。他停了一下,他说我想跟你谈谈。我觉得有点烦躁,我说你要谈什么!有什么你就快点说吧,我现在还有事。他嗫嚅地张了张嘴,他说你是不是很忙?我说是的我今天很忙,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就快点说,我还要去医院照顾朋友。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我的口气软下来,我说成浩今天我真的有事,要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谈好吗,你可以经常过来。
  哦。他盯着自己的衣角,不敢看我,不停地把玩着自己的衣服和手。他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什么,你要是忙的话那就算了,我现在就回去。他说着站起来,他很高,比我高过一个脑袋,他还是没有看我,蹒跚地打开门走出去,我坐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他似乎想回头再说点什么,可是最后头仍然没有转过来。他从房门那里转走,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带起窗外的一阵风,寒冷的感觉迅速地窜进了我的衣服,我打了一个寒战。我坐在那里迅速地思索着,我想我们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这想法让我非常的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我冲过去把门打开,眼见着成浩的身影就快要消失在楼梯转角。我朝那个身影叫,哥哥!他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才回过头来,朝我露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纯洁而自然,并且充满喜悦。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用担心。又转回身去。那身影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我无力地靠着门滑下去,寒冷还在侵袭着我的身体。有些人,自然而然就会以一个微微转身的形式而作出最后告别,比如说,我的哥哥。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夜晚,我们没有说再见可是我们已经道别。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多年之后在医院里一同迎接新的一年的来到。多年以前,那个时候我十六岁,我们也曾在一起度过新年。我们和许多人一起放着最美丽的烟火,那天他的车上放着一首张艾嘉的《春望》,里面的两句歌词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冬天已去,冬天已去。冬天的过去就意味着春天的到来,春天到来,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冬天过去,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转。
  决定留下来陪李洛北过年之后我给简简打了一个电话,那天武汉下起了雪,我在走廊的窗户前给简简拨了个电话。我说我是阿七。他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疲惫,但是很快显得高兴起来,他说你会过来过年吗,我妈妈很希望你能够过来。我说简简对不起,今年我不能过去,李洛北还没有出院,我要陪着他,你代我向简单阿姨问好。他犹豫了一下,他说好吧,我明白,阿七我会尊重你的任何选择。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其实我又能够说什么呢?我现在这样的情况是没有权利说任何话的。最后我说那好吧先祝你新年快乐。他说我也祝你新年快乐。然后了了挂断电话。
  关上手机后我倚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雪。那些雪花很大,直直地坠到地上,与地上已经开始聚集的大片白色融为一体。所有一切都是白色的纯洁世界,我伸出手去接,雪花跌进我的手掌心里,在身体的温度下迅速地融化,蒸发。我干脆也把脸伸出了窗外,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冰冷的,我突然很想吃冰淇淋,我还记得从前和张宁一起吃哈根达斯,那很贵,可我觉得并没有好吃到那种价钱,也许就是一种奢侈的感觉。张宁就喜欢找这样类似的感觉。
  雪在我的脸上融化,在一脸的湿润中,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我的眼泪。
  走回病房,李洛北从书中抬起头来,在医院的日子里,他一般都在看书。我们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做。有时候我们聊天,李洛北偶尔对我讲讲他对于童年的记忆。我把手提电脑带了过来,开始继续着自己对父母及自己凌乱生活的叙述,不论怎么样,我想,我都应该把它们写下来,作为对自己已故岁月的祭奠以及赠于那些赐予我这些故事的人们。或者说,仅仅是给我自己看,看看我所过去的这些日子,让它们如同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重新回放。
  他说快要到新年了吧。我笑了笑,我说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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