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冬月弓凤阳天

夜色深沉，只余一片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上。
    这个时候的丹阳城无比的安静，安静得在街的这头都能听见那头狗吠的声音，有时候甚至连屋舍内男人磨牙的声响。
    这样的夜色实在是太醉人，夜凉如水，月色朦胧，空气甚至还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不管是谁看见这样一幅景象，心中想着的不是一家老小躺在一起安眠，就是独自一人喝着小酒赏月。
    可是，事实上，这样表面的平静很快就被人打破了……
    “抓采花贼啊！”一声女子的尖叫过后，就是一个男人粗狂的怒吼声，从城东位置遥遥的传了过来。
    刚才还在睡梦中的夫妻立刻醒了过来，妻子用手拍拍还在梦乡中的小儿子，看着忙着穿衣出门查看的丈夫：“你小心些……听着声响像是城东的王员外家，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喊着抓采花贼么？王员外家的闺女长得漂亮，都说是要进宫当娘娘的，怕是被贼给惦记上了。”丈夫将短褂披在身上，拿起门背后的一把锄头打算出门，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个采花贼听说色得很，我出门看看，你可要将门栓紧了！”
    丈夫交待了妻子几句，看她应了声，这才放心的打开了门。
    这个时候，整个丹阳城的城东位置都从睡乡中清醒了过来，家家户户都打开了大门，拿着灯笼站在门口，准备为抓住这个恶贯满盈的采花贼献上一份力量。
    如果这些人里有一两个练过武术眼力好的，肯定能看见有一个人影从王员外家的西墙翻了出来，飞快的奔向了城中位置。
    “哎呀，最近城里这个采花贼真是太猖狂了，祸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啊……”一个大娘站在门口，气吁吁的骂起这个采花贼来。
    一边的大神赶紧赞同，那样义愤填膺的模样似乎她就是那个受害者：“不过他这次算是倒霉了——谁不知道这王员外家的二小姐可是嫁进了秦县令家啊？秦县令再是怕事，这惹上他三媳妇的家人，他总不能不管吧？”
    ……
    三姑六婆的寥寥数语，就已经解释清楚了这王家的强大后台，完全揭示了这个采花贼的未来的命运。
    同一时间，一道黑影自从从王员外家翻了出来之后，借助自己灵活的身影以及对地形的熟知程度，摆脱了王家的家丁。他脑子不笨，故意往热闹的城中跑，在路上将黑色的袍子随手扔进了巷道的垃圾堆，人们看见他都以为只是个帮忙抓贼的。
    渐渐的，听不清楚那些家丁喊抓贼的声音，黑影停住脚步松口气，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低声自语道：“真是倒霉，还没见上面呢，就被发现了……以后怕是再去，就难了……”
    忽地，却听到一声低笑，他心里大惊，抬目看去，这才发现前面的巷子口出居然靠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身形玉立，还嚣张的在夜色里穿了一袭白袍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他居然也没有看见他。
    “你……你笑什么？”他仗着自己脚程快，以为这个人不过是个过客，不会知道自己刚刚干什么回来。反正自己那样两句话，也不能判断出他就是出去‘采花未遂’，不是么？
    “我是笑你作为一个采花贼，居然半点武功也不会，真是丢脸！”那个男子慢慢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出现在月光里：“没有看到脸，很失望吧？我可是去细细的打量了一番都没有被发现呢！”
    这个男人……居然、居然就这样告诉他他也是个采花贼！不过，看他的脸，还真是好看，当采花贼真是可信了！
    “喂喂，把你那副可惜的表情给我收回去，本公子可不是什么采花贼！”那个男人似乎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然后一把折扇落在他的头顶上，打得他措手不及：“你听好了，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偷心大盗——花，青，鸾！”
    “你是花青鸾？”黑影瞪大了眼珠子，然后摇摇头：“没有听说过！”
    “没有听说过你干嘛摆出一副‘如雷贯耳’的表情来？真是欠揍！”于是黑影的头上再次挨了重重的一记折扇，而且力量比方才要整整重上一辈：“你还真是不好知好歹，如果刚才不是我帮你引开他们，你以为光凭你两条小短腿就真能跑到这里来？——对了，那王家的未来娘娘是你的心上人？”
    “小遥不是娘娘！”即使听见是这个男人帮了自己的忙，黑影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为什么人人都说小遥会进宫呢？她不是答应了自己会做自己的新娘子么？还有，眼前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对劲呢？黑影疑惑道：“你不认为我是采花贼？”
    “采什么花花什么贼！我都说了这个称呼不好……再说了，就你这样子的，都给采花贼丢脸！”男人丝毫不介意再用折扇打醒他，再抬眼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么？怎么这么早就学大人私定终身了？”
    黑影不服气，刚想回嘴，却想起自己的处境，登时难过得想哭：“小遥今年都十四了，明年选宫人进宫，一定会被选走的！”
    “我又没有打你，你干什么哭啊？”男人听见他的哭腔，顿时收起自己的油腔滑调，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哎呀……师傅没有教过我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啊！再说了，师傅派人送来的《江湖采花秘籍》也不是很有用嘛！我都行走了这么久了，还是有很多人不认识……啊！”
    伴随着他‘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话语的，是一个巨大而肥胖的身躯从屋顶落了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
    黑影的少年傻了，呆呆的看着地面上被砸倒在地上的男人——明明没有砸中他，他为什么要叫出来呢？
    男人随意的坐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屋顶的方向，声调带笑，却莫名的带着一丝欣喜：“师傅真是狠心，两年不见，居然一见面就送徒儿这样一份大礼！”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一旁围墙的瓦片上，居然站着两个人！
    “哼，咱们两是谁狠心？这次可是你先开口骂我的，居然还敢嫌弃我呕心沥血的《江湖采花秘籍》不管用？”声音是围墙上个子较矮的那个发出的，听她的调子似乎是个女人。而且随着她愈加激愤的声调的，是她脚下瓦片开始呜咽的声音：“你要是不喜欢，还来！”
    “呕心沥血之作？我怕是呕心沥血的设计我才对！你对徒儿真是不错，居然让徒儿的新婚妻子专门给我送采花秘籍来……”
    那个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些心虚的样子，但是很快就理直气壮起来：“我道原来那般温柔可人的徒儿哪里去了，原来是婚后忧郁症来着……不过，我这可是为你好，如果不是我，你作为一个偷心大盗，哪里还有女子愿意嫁给你？我是怕你以后打一辈子的光棍，这才让黎烟去找你的！”
    她是真的好心，当时要离开穹漠的时候遇到了从枫国千里迢迢来寻夫的黎烟，立刻被她感动，这样表面上文静委婉的大家闺秀为了爱情也可以做到这般！于是她义不容辞的出手帮忙，让天弓查到她这个偷心徒弟的行踪——只是，比起见证这段伟大的感情而言，她更喜欢看热闹一些罢了！
    男子坐在地上仍旧没有起身，只是无奈的摇摇头：“我永远都说不过你——融兄，别来无恙。”
    那站在女子身边的男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女子拽一拽他的袖子：“融，我要下去，你降落得时候慢一点，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啊！”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黑影与男子的面前。
    “你叫什么？”那女子弯下身子，黑影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样子，很清秀的一张脸，算不上特别漂亮，却是格外的温暖：“我……我叫赵岩，是城西仙客来客栈的伙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听话，只是感觉这样老实一些是最好的。
    “真是可怜！和悬一样大的年纪，悬那个小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跟在我们身边就知道惹我生气。现在还想着去考个两国的状元，比你当时的心思都大！可着他呢？他连个早恋都要受到女方家长的压迫！对了，你和你的那个小遥是因为她爹不同意才不能在一起的，是吧？”女子先是摆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等到话都说出口了，这才想到要再问话求证一下。
    悬？这又是谁？赵岩发现自己简直是跟不上她话语转换的速度，只能傻傻的点头：“恩……”
    那女子居然露出一个‘看吧，我一猜就对’的得意表情，仿佛是听说书猜到了结局，再经过说书先生的求证被证实了一样！他登时有些恼羞成怒，下意识的伸手去推那个女子。可是哪里动得了半分？原来自己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完全的攥在了掌心，是站在那女子身后的男人，看不清模样，却有致命的诱惑想让人一探究竟。
    “除了我的手你谁都不能碰，男的也一样！”那女子将他的手从那男子的手里抽了出来，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这才满意的将头转过来：“小赵啊，我徒弟解决不了的事情，只好我这个师傅亲自出马了。我问你，你想不想和你们家的小遥双宿双栖啊？”
    不是他们家的小遥……他有些害羞，却还是肯定的点点头。
    “徒弟，你好好学着点！”那女子得意的看一眼先前的那男子，指着地上那团差点砸到男子的麻袋道：“看见没有，这才是最近丹阳城那个为非作歹的淫贼，明天你就将他送去县衙，先将那五百两的赏金得回来！你们仙客来的掌柜不是无儿无女么？你就拿着这些钱去给他，说是要认他为义父，愿意替他养老送终。我敢保证，那家客栈必然会是你的！再往后的事情，就不归我管了……”
    听出她似是话里有话，赵岩再也顾不得许多，急声问道：“那归谁管？”
    估计是他的口气来得太过急切，听得那女子笑弯了眼，他刚想有些不好意思，就听见先前老用折扇砸他脑袋的男子回答道：“刚才你挨了我那么多下，别的不说，这点小忙我还是会帮的！你放心便是，你的小遥是决计不会入宫的！”
    他起先是不相信，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是那样确信的样子，让他连怀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只觉得今天晚上就像是做了一个梦，虽然短暂，却是神奇到了极致。他今晚本是有些无望，才会这样不顾一切的翻墙进了王府，想与小遥见上一面，知晓他的心意。可是没有想到人没有见到，自己还差点被人当成了采花贼抓起来，再然后，就遇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三个人。
    谁能来告诉他，这只是他南柯一梦，还是遇到了三个怪人？
    ***
    黑影的第三者带走了地上的布袋，而且还是很聪明的找来了一辆小推车将他带走的，否则没有人能确保他能将人完好的送到县衙门口。
    于是，这条漆黑的小巷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手持折扇的男子将目光投向那个女子，清亮的眸子里有一丝水光一闪而过：“师傅，你……”
    他说着似乎就要上前来一把抱住她，却在半路被一只修长的手臂给拦住：“青鸾，虽说冬儿是你师父，可是你也碰她不得！”
    “哎呀呀，还真是霸道呢！”男子持着扇子摇头叹息，仿佛是在哀叹些什么，却终于是点点头：“也好，反正我也不是真想抱她，要什么没……啊……”
    一声惨叫之后，就是花青鸾抱着脑袋龇牙咧嘴。
    名为冬儿的女子一脸的惋惜，手臂圈着身边的男子道：“我老了，教不了这孩子了，真是越来越不尊师重道！以前没娶媳妇的时候多好啊，又听话又体贴，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娶了媳妇忘了娘……可是，我还不是娘啊……”
    她的话听起来实在不是个味，花青鸾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干脆将话题主动抛给她身边的男子：“融兄，我听说你们不是一直在穹漠，什么时候回的丹阳？”
    “穹漠毕竟不是久待之地，冬儿又怕冷，所以便在两年前冬天来临之前回来了。”融拍拍身边女子的面颊，却是没有直接说明不在穹漠久居的原因。
    花青鸾虽然不是和他们一直在一起，可是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所以便不好再追问。
    冬儿却是不愿意放过他，翘起手指似是怨妇道：“喂喂，我和融是来这里抓采花贼的，你是来做什么的？重操旧业？”
    “师傅，你不要老是用旧眼光看我好不好？我现在正是按照你的指示一切以娘子为主的，哪里敢出来鬼混？”花青鸾有些愁眉苦脸：“娘子说丹阳城最近出了一个采花贼无恶不作，于是让我出来查探一番……不过，居然碰到了师傅和融兄，还真是老天眷顾呢！”
    “这才是我夏冬的乖徒弟嘛！”冬儿煞有其事的装得十分老成的样子，还是老怀安慰的样子：“呵呵，看来你和黎烟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呢！”
    她的话刚落，就听见另一条巷子里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而且听脚步似乎就是往这边来的。
    冬儿的脸色微微一变，叹口气道：“是该走了……”
    融的手臂揽上她的腰，将她完全的护进怀里，朝着花青鸾点点头：“青鸾，我们要先走了……以后，我和冬儿会去找你的……”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打着哈欠，蹒跚着脚步走进了这条小巷，却感觉眼前似乎是有黑影一闪而过，揉揉眼睛却是什么也没有，于是皱起眉头道：“难道是我眼睛花了？……哎，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前些日子那个专门绑架小孩的混蛋不是被神秘双侠送到了衙门门口么？那今晚这个采花贼也一定是的……啊，真是困啊！”
    *
    “青鸾，”黎烟早起推开门，便看见自己的相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上前浅浅笑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花青鸾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他无力的揉揉眉心，似乎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朝着她笑了起来：“没事，昨天的采花贼已经被抓到了，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黎烟看出来他的异常，却是体贴的什么也不去过问，只是上前去替他按摩头部：“你前些天不是说要启程去华京么？什么时候动身？”
    花青鸾起身将她的手攥在手心，拉着她向外走去：“我们先去集市上买些用品，这两天就去吧！”
    “好。”黎烟点点头，仍由他牵着走向热闹的街道：“回去之后只去青岚山看望宁心真人么？”
    “……恩，还是不要惹事的好……你若是想念你的家人，可以回去见上一面，我自然会替你打理好一切的。”花青鸾想起三年前她为了自己，一个姑娘家自己出门，不知受了多少苦才找到自己，不由得更坚定了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心意。
    “一切听你的便是，”黎烟也不去推辞，只是笑容却愈发甜蜜起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那次先帝赐婚，除去你我还有楼将军夫妻，居然都是无疾而终……我与月华自幼一向交好，谁知道四殿下却是那样叛逆之人，幸亏当今皇上圣明将她接进宫，也算得上是一场好姻缘了。任芳菲是自作自受，明明赐婚与皇上，却想着刺杀皇上替四皇子报仇，落得了个赐毒酒的下场……只是，真是苦了七公主，那样惊采绝艳的金枝玉叶，居然就自己绞发当了姑子……”
    听清了黎烟话语里的叹息，却不想打破她对于当今皇上的好感——如果楼月华不信楼，她还能进那个地方么？不过，恐怕也只有帝王才有这样的能力，让一个本该受到唾弃的女人翻身成了后宫的新宠。因为不管这个女人有多少的苦衷，不管她付出的都得到些什么，一旦被退婚就算是完了。花青鸾也不好替融和冬儿争辩些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我那个七妹却是有些不同，她在婚前就已经亲自听见融说了对她无意，这只是皇上用师傅的性命威迫他答应而已，七妹却还是义无反顾的陪他演戏，然后又在父皇驾崩后自己上了青岚山……”
    当时风舒颜上山，隔天新帝下了封她为宁心真人之后，华京有许多的小道消息，有人说她是颜面受损，气不过才上了山；也有人说她是为情所伤，上山去寻求心灵的平静去了；也有人说，这个美貌冠天下的七公主是爱上了一个俗子，陪着他隐居去了……可是，却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只是很久之后才听一个樵夫说，她他见到了已经成仙的七公主，一袭灰袍，面带微笑，却是无悲亦无喜……
    花青鸾的意思黎烟还是懂的，于是抛开心中偶来的烦闷，陪着他在街上挑东西，两人有说有笑的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