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冬月弓凤阳天

110 番外三骄阳最是寂寞时


三更的声响遥遥传来的时候,中庸有些恍惚的精神忽然清醒了一些。他暗暗的掐住自己的掌心,掌心的刺痛让他彻底的清醒了过来。偏头去看——少年的泰舜帝已经长成了风度翩翩却喜怒无常的君王,虽然依旧是那张唇红齿白的俏丽模样,却没有人再敢去关注他的容貌。
    想起午门前那样肆无忌惮横淌的鲜血,饶是他这样在深宫见惯杀戮的太监头子,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皇上,”看见灯花一跳,室内的光线即将变暗的瞬间,他上前去挑起灯芯——动作不停,声调却是不忘压得极低:“三更了,请保重龙体!”
    少年的帝王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那代表着生杀大权的朱砂笔停下,用左手无力的揉揉眉心。
    中庸不敢再说话,只是招手让守在一旁的小太监过来将茶水换过。
    “中庸,”那坐在椅子上不动的人忽然开口,吓得小太监手一抖,茶水忽然溢了出来:“朕来问你,朕登基几年了?”
    中庸不动声色的将上好的白玉瓷碗放在几上,努力不发出半点的声响:“回皇上,今年是泰舜三年,皇上登基至今正是三年又一个半月。”
    “呵,记得还真是清楚……”少年的帝王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却让人觉得无比的萧索:“三年了,三年了……那朕再问你,朕在位期间,可是个好皇帝?”
    中庸心头蓦地一惊,皇上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和自己这样一个奴才探讨这样的话题?他慌忙跪下:“皇上恕罪,奴才不过是……”
    都怪那个论语——今天原本是论语在一旁伺候,只是他偶感了风寒怕惊了驾,只好由他来伺候了。
    “起来!”看小太监还跪在地上,少年皇帝的心蓦然烦躁起来:“不要让朕再说第二遍!朕问你的话好好回答便是,不会治你的罪的。”
    “是……”小太监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脸额上的虚汗都不敢抹去:“……皇上在三年前,平了四皇……平了逆贼凤宇轩的叛乱,在国家危难之时接受大统……然后外联穹漠,驱逐天方,战争艰苦,历时两年……直至年前才有收获……对内……对内皇上还要平定内乱,将皇后和四皇子的余势丝丝拔除,将各将军以及国师的权利一点点的收回……皇上……皇上英明!”
    他算是做好了准备,今天就是豁出去了也不能再窝囊了。想他十岁的时候便跟在还身为九皇子的皇上身边了,他的所作所为虽然有些狠毒,却不失为一代明君。
    虽说是豁出去了,可是他却不敢抬起头来,而皇上那个方向也再没有了声息。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主子,当他第一次看见那个白白嫩嫩宛若年画上的送财童子——原谅他这个小太监的浅薄无知吧,他真的觉得年画上的送财童子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的九皇子的时候,心里充斥的绝对是一种很想抱抱捏捏他的感觉。可是他在亲眼看见这个才五岁的孩子将一个去四皇子宫里告密的小太监寻了个由头活活打死之后,他就明白了,自己眼前的主子绝对不简单,千万不能把他当个孩子来看。
    可是,是什么时候,这个超乎自己年纪成熟的孩子长成少年之后,却忽然有了少年的样子呢?
    记得那是三年前的夏天,还是皇子的少年帝王带着贴身侍卫津门去了一趟丹阳城,表面上是奉命去调查逆贼天机门的余党,但是他们这些九皇子的心腹却是明白,这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皇子手中的一步棋罢了。只是给予四皇子机会,让他失掉戒心调整兵权的布局。
    可是,他却对当时从宫外归来的九皇子感到了有些陌生——他似乎不再是那个沉默得有些令人害怕的皇子了,他甚至有一次还对着他扯开了一抹笑。不再是往昔的冷笑,而是如同三月桃花纷飞时的刹那烂漫。他敢发誓,那个瞬间,他看见浅浅的桃色。同样的,他也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的莫名其妙,为何自己仅仅只是端上一盘凉拌的黄瓜就让喜怒不形于色的九皇子展开了笑颜呢?
    再次注意到九皇子的不同寻常,是在几个月之后,他好像是从宫外的宅子回来。可是他居然抱着许多宫外的寻常物件回来了!连一向冷颜的津门都抱着一瓮……一翁米酒?是的,那个时候,他看见论语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他也很震惊,不过却伪装得很好,哼,论语要是像他一样看见过皇子的笑,就不会半天都反应不过来了!
    他走上前:“殿下身娇,这些东西交由奴才拎着吧!”
    “可不许动坏了!”九皇子将手中的东西一一交付与他,可爱得如同画中人的面容上仍旧不带笑意,可是茶色的眼睛里却带着莫名的欢喜:“你替我好好收着……姐姐说了,她以后要将她那一份拿走的……真是小气啊!”
    姐姐?舒颜公主么?不过他可是不敢问,只得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奴才遵命!”
    再再后来,九皇子变得更加不一样了,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自家殿下的改变,否则他怎么能算得上是景华宫最精明的太监总管呢?
    只是,殿下口中的那个姐姐到底是谁,却成为了他心中一个隐患。
    ***
    再后来,是枫国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之际,他听到勤政殿的小太监说起了这样一件事,说是皇宫东面的绣缘苑里住着一位姑娘。而且这位姑娘的出现还大有故事。九殿下已经到了大婚的年龄,皇后娘娘怜悯殿下幼年丧母,一向将殿下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因此替殿下挑选皇妃的事情皇上也交给了她处理。可是在这次为殿下准备的选妃宴上,除了华京里王公贵族家的千金之外,居然有一个平民女子抓住了机遇,大出风头,让皇上另眼相待的安排在绣缘殿小住。
    他知晓之后,在殿下面前抱怨道:“真是有些倒霉,居然在殿下的选妃宴上出现了这等有失礼数的事情,这个女子实在是有些可恨!”
    他说得是实话,因为殿下因为没有母亲照料的缘故,在宫里一直有些受人瞧不起,即使后来有皇后亲自看护,也还是有许多奴才在暗地里嚼舌根。这次在殿下选妃这样的大事上,居然凭空冒出来一个平民女子来,这不是丢了殿下的脸么?再说了,要是皇上一个想不开,让殿下娶了这个村妇该如何是好?
    殿下自然是理解他的意思的,可是他却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只是若有所思的问他:“中庸,娶这样的女子难道是不好么?”
    殿下话里的意思……是有些对她有好感?中庸心下大惊,慌忙跪在了地上:“殿下请三思,此等女子不配入我皇室之门,实在是有辱殿下的身份。况且,殿下若不娶名门之后,怕是对以后的大事不利啊!”
    他是殿下的心腹,对殿下的计划自然是知道的。他想得明白,却怕自己的主子有些不清楚,因此哪怕是大不敬,他也要冒死进谏。
    他低着头,额头抵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看不见殿下的表情。他有些害怕,只觉得撑在地上的手都被汗打湿。
    正在他胸腔里的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主子的回答:“你是想多了,本宫自然是心里有数,不会做出这样无益的事情。你……先起来吧……”
    殿下明显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特也聪明的不再去触及到这个点。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白这样的事情这样的话都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他恍惚的站起身,偷着抬眼去看自己的主子,却发现他脸上的神色——那是难过么?
    *
    殿下匿名去武场较量,参加武状元考试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殿下的谋士孙尚大人献上的计策,为的是拉拢武场的试子以及吸引皇上的注意。神威将军之子楼风华与殿下自□□好,而且从小就与其父同上战场,武功自然比缺少实战经验的殿下要好。可是没有想到半路又杀出了一个蒙面剑客,打败了当时热门的状元人选楼风华,导致殿下只得了一个探花。
    他觉得有些可惜,殿下却是半点也不介意,武试一结束就急匆匆的向宫苑跑去,可怜他一个小太监,在后面累得半死才勉力跟上。
    眼睁睁的看着殿下跑进了绣缘苑,莫不是去找那位平民女子?他匆匆跟上,看清了那位女子——不过是中人之姿,虽然小巧可爱,可是在这样美女如云的皇宫里,不过是普通得不得了的姿色而已,怎么会吸引皇上的注意?又怎么会让自己的主子对她另眼相待呢?
    还没让他想清楚,居然让他又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个女子巧笑嫣然的用袖子替主子擦着脸上的汗水,而自己的主子竟然也没有半点的不适,而是红着脸挂着笑的仍由她动作。
    照顾了主子那么多年,那一刻,他清楚的了解了,这个女子对于主子来说,绝对不一般。
    不过幸好,主子还是英明的,脑子也永远都是清醒的。
    他也曾经从其他小太监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叫夏冬的女子的事迹——譬如什么拉着皇子公主在院子里疯,再譬如什么牵着一只钻沙鸟大闹御花园……总之就没有一件事是好事,都是些登不上台面让人感觉很失礼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主子每次听到这些个事情的时候,都是笑得一脸欢快,就像是粉嫩嫩的桃花扑面而来……啊,就像是现在这样,嘴角掀起,露出瓷白的牙齿,连一向锐利的眼睛都弯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你在看什么?”少年的帝王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却发现论语似乎是在对着自己发呆,于是眉峰皱起,可是脸上的笑意刹那之间还没有完全敛去。
    “皇上笑得真好看……啊!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话出了口才反应过来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即使是跟在皇帝身边十来年的他,也不敢保证主子不会一个不开心就让他脑袋搬家,因此诚惶诚恐的再次俯首请罪。
    “起吧……今儿朕高兴,赦你无罪……朕让你起来,听到没有?”皇帝心情果然是不错:“论语,你将六王爷送回来的信再说一遍给朕听。”
    还听?信是一年前收到的,他奉命阅读过后便详细的与皇上说了一遍。虽然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自己看,但是还是听话的照办了。可是现在,都过了这样久还要再说上一遍?在脑子中回想了一遍,他这才清清喉咙答道:“六王爷说他在丹阳城与王妃重修旧好,等到……等到皇上的小侄子出来了,再一家三口进宫见驾。再者,六王爷还说,他见过一次他的师父,师父现在一切安好,师父的相公也一切安好,请皇上不必担心……”
    将信里大概的意思复述了一遍,却故意将六王爷信中他详细的娶妻经过一句话带过,因为连他这个小太监都能清楚的感觉出来六王爷的信中有多少故意让皇上嫉妒的意味。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这个六王爷,枫国曾经赫赫有名的采花贼,到底有什么值得皇上羡慕的地方呢?还有必要专门写信过来炫耀一番?
    “你是不懂,他只是想告诉朕,他见到了姐姐而已……”皇上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微笑着道出他的回答:“对了,朕让人去全国各地收集的续命良药以及各地送来的奇药是否都收拾妥当了?”
    “回皇上,药材早已备好,只等有了六王爷的行踪便可即刻送去。”
    “如此甚好!这个采花贼……这个六哥真是,给朕生个小侄子怎么就这样慢?”皇上听到他的话,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他嘴角一扯,却似乎想起了某人落在他额上的小木条,立马将出口的脏话收了回去:“六哥六哥,叫起来还真是拗口!”
    皇上本来还是笑着,却又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脸色立刻沉了下去。果然下一秒,他便听见皇上问他:“论语,你觉得如今的后宫,该是谁入主东宫?”
    这三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后宫也是一样。就说现在朝廷里的神武将军楼风华,三年前他的妹妹作为卧底被先帝赐给四皇子为妻,结果在那天四皇子叛变。后来叛变平息,她作为功臣被皇帝接入皇宫,现在已经是华妃。皇帝这样问他,他心里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华妃了,可是他只是个奴才,自然是什么也不敢说的。
    “你心中想的可是华妃?”皇帝看他一眼,微微冷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月华自然是好的,管理后宫也是不错,可惜她的哥哥是楼风华!他们楼家有了兵权,自然不能再将后宫之主的位子落到他们的头上……齐妃的父亲是翰林,哥哥是楼风华手下的猛将,这个才是后宫的人选……”
    论语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的声音,皇上这是当着他的面在分析国家的权利范围啊!他只是个小奴才,没有这个福分去同皇上讨论的啊!
    “瞧你怕成这个样子,朕还会吃了你不成?朕只是……朕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皇帝看见了立在一旁的小太监战栗的腿,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当了皇帝真不好,还不如那个采花贼来的痛快,还有女子为了找他跟着他走遍千山万水……可是朕,却要一个人独自待在这冷冰冰的皇宫里……”
    从三年前他骗了那个人之后,他就只是一个人了。
    从此以后,在再也找不到那个叫他衍阳,拉着他四处乱逛,敲了他的脑袋还给他揉揉的……姐姐了。
    他是帝王,注定了,只能是一个人。哪怕终身孤独,也只能在冰冷的王位上,寻求那永远都不会拥有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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