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

“Agent Jomile。”秦朝君伸手敲门。
    “Come in。”门内传来一口浓重的伦敦英式发音。
    秦朝君皱眉，看来真的是蒂白那个老家伙亲自坐镇了。
    Agent Tibeath，原籍英国，美国警校毕业后进入NYPD，后加入美国国籍，一路军功累累，曾参加过伊拉克战争海军陆战队，回国后考入FBI，然后二十年来一路升职，坐到如今FBI副局长的位置。
    一些年轻探员新进地晚了些，没有看到过如今的副局长在第一线冲锋陷阵的时候，但是秦朝君不会忘记，911事件发生后FBI派去支援空军的直升机就是由他带队，据说后来美国空军曾向FBI来要过人，后来此事不了了之，而当年911事件安插入FBI的大部分内线也都是由他揪出并亲手审讯。
    秦朝君在脑内迅速过了一遍门内人的资料，推门而入。
    说起来，她还算是蒂白的半个学生，孟长德也是，这便就她称他为“学长”的另一个原因。
    可惜，他们却不是他心尖上的那个得意门生。
    想到这里，秦朝君眼神微敛，走向了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的人。
    “副局。”她停在办公桌前。
    蒂白连人带椅子地转了过来。
    秦朝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逆光的脸。
    自从她上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三年，而已近五十的副局长却丝毫未露老态，额前眼角是刀削刻痕般的皱纹，深蓝色的瞳仁间沉浮的是不见底的深邃。
    这个三十载行走在枪林弹雨间的老探员。
    “你就穿成这样走进了FBI的大门？”见到她的打扮，蒂白脸色一沉。
    秦朝君低头，看着自己一身T恤牛仔裤的打扮，和那件为了遮住腰后枪套的不伦不类的黑色外套。
    在蒂白眼里恐怕不会比刚才“走出了FBI大门”的牛郎装段参好多少。
    “我刚下飞机就被副局长传唤到了这里，”秦朝君却是丝毫不被蒂白阴沉的语气吓到，“Any emergency？”刻意强调的“emergency”让蒂白的脸色再次一沉。
    “你前段时间去了新加坡？”
    “没错。”秦朝君点点头，执行任务的批准书还是局长亲自签的。
    “情况如何？”
    “歼灭了陆家中华区的大部分主力，”顿了顿，“虽然核心人物都全身而退。”
    毫不意外地听到对方嗤笑一声，“伤亡情况如何？”
    “具体的伤亡人数现在应该在局长的桌子上放着，我记不清人数，死伤惨重，几乎全军覆没。”秦朝君答得十分顺口。
    “耗费了几乎全部人手只是消灭了陆家的据点，重要人物一个都没有伤到，”蒂白冷笑，“局长看来会很满意。”
    “那对于从前那种连陆家主力部门位置在哪，人数几何，武力分部如何都搞不清楚的状况，副局长很满意？”
    蒂白对于秦朝君存有偏见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她年纪轻轻便已经爬到如此高位，更是因为这是局里几乎唯一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就算是孟长德也得对他礼让三分，而秦朝君这三年来却是从来把他的话当耳旁风，除了重要的任务指令不得不遵从以外，她几乎无视他这个副局长。
    ——个种缘由他可以猜出几分，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她不顺眼。
    如今这丫头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连跟自己顶嘴都敢了。
    “我当然不满意，”蒂白嗤笑，“花费那么大人力物力去算计一个远在千里的新加坡黑道帮派，却连人家帮派主力的一丝一毫都没有伤到。”
    “如果你觉得消灭了在东南亚起家的陆家在新加坡最大的据点，都不算消灭对方主力的话。”
    “那你说说这些怎么解释。”蒂白打开桌上一个黑色文件夹，扔给秦朝君。
    秦朝君接过。
    里面大约是陆家美国分部在境内犯的一些事，大部分无伤大雅，秦朝君粗略扫了一下，同其他美国黑道比起来，他们已经算循规蹈矩了，其中最大的案子也不过走私毒品和枪支，更何况是在这个部分洲内枪支和毒品合法的美国。
    “难道副局长是想说，”秦朝君合上文件夹，扔回蒂白桌上，“因为陆家在美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所以我们可以忽略一切其存在的可能威胁了么？”
    “所以我们该耗费那么大代价，就为了去除掉一个对我们暂且没有威胁的，陆家新加坡分部？”蒂白冷笑，“秦朝君，我以为你既然能年纪轻轻就坐上行动部副部长的位置，多少能有点脑子。”
    “陆家在美国的势力也发展很快，”秦朝君想了一下半年前在档案室内看到的那份资料，然后补充了一句，“起码半年前是这样。”
    作为整个行动部门最年轻最特殊的存在，秦朝君拥有最自由的特权，一般的小案件轮不到她行动，而一些过程繁琐却技术含量低的普通大案她又嫌烦，再加上孟长德也由着她去，故而一年到头能轮到她亲自出手的大案屈指可数，虽然她所接手的案子的困难程度和成功概率也同普通案件天差地别，但是上头却没有心思一个个翻每人完成任务的具体流程，在他们眼里基本破案个数同个人能力成正比。
    这点秦朝君也十分清楚，所以就算再不情愿，她也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半年前正是年末，局里每个人几乎都在为文书工作忙的焦头烂额，即使是行动部门也不例外，秦朝君身为副部长，虽然大部分报告可以由孟长德代劳，但毕竟有些必须亲自动手，比如手下队员的档案核查。
    行动部不像其他部门，直系隶属于部长和副部长，行动部由于长期在外出勤，不仅有个人任务，碰到复杂大案的时候需要多人合作，故部长和副部长手底下每人有带队一支，而为了方便调动灵活，一些能力精湛的手下得到正副组长许可后也可以自行带队，以免出现什么突发的意外情况。
    而秦朝君必须做的，便是核查手下队员的工作情况和个人档案，为防止出现特殊情况，比如卧底。
    那天秦朝君正在档案室核实名单，就看到孟长德抱了一份文件走了进来，往她桌上一放。
    “这是明年的行动档案，”孟长德打了个哈欠，“你整理分配一下吧，我都快困死了。”
    秦朝君抬头，看着孟长德眼底深沉的一圈黑色，想着他几乎做了他们两人份的报告，打开档案。
    每年情报部门都会收集美国境内各个帮派的活动资料和发展情况，小打小闹的那些轮不到FBI出手的帮派都会被自动过滤，一些发展迅速组织庞大的黑帮会被列下名单交到上级，再有上面人拿主意，如果是真正会对国土安全造成威胁的，就会被送到行动组手上，成为下一年行动组的硬性任务指标。
    而有些帮派，无论是在美国国内还是境外，都鼎鼎大名的存在，虽会被列上名单，但局内局外心知肚明，如果没有真正的利益冲突，暂时没有必要赶尽杀绝，比如意大利黑手党，日本山口组，或是在美国境内一向以黑帮老大自居的Mega组织。
    秦朝君的目光在名单顶排那些象征性的组织扫过，在Mega组织微微顿了一下，便跳到了下面真正实质性的任务目标上。
    出乎意料的，在暗示“暂时没有危险的目标”列表的最后一个的Mega组织下，紧接着的“真正行动目标”列表第一个居然是陆家，一个她鲜少在美国听见的名字。
    “陆家？”她伸手点了点这个名字，“他们不是主要在东南亚发展么？”
    孟长德从手边的资料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名单又低下，“这是今年才在境内正式发展的帮派，”想了想，道，“算是正式发展吧，今年内已经吞了Mega的两个据点了，虽然是些二线小城市，山口组在纽约和华盛顿的两个挺大的据点也被他们拿下了，唯一没有被动的黑手党好像和他们老大有什么协定，华盛顿那个山口组据点就是他们一起拿下的。”
    “胃口真大，”秦朝君扬了扬眉，对于一个在境内发展不过一年的帮派来讲，以上战绩以堪称奇迹，“难怪敢与虎谋皮。”
    “不过他们除了必要的一些大规模枪战或者斗殴之外，还算低调，没有真正触犯黑白两道的底线，”孟长德停下了手头的笔，“但是在国内发展这么快说没有异心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们这么快就上了黑名单我倒是没想到。”
    看着秦朝君若有所思，“他们的老大是个狠角色，他们在新加坡的事迹我也听说过一点，东南亚区的行动组组长每年年末回来作报告之后都要给我抱怨一番，在他们手上几乎可以说是有败无胜。”
    “倒是个人才，”秦朝君点点头，算是赞同他的想法，“只可惜，胃口太大，太急功近利，就算没有触碰到什么实质性的底线，上头也容不下他们了。”
    秦朝君收起手上的资料，正打算起身。
    “你要对他们出手？”孟长德看出她的意图，“就算他们发展再快，在国内的那些人也没那么快成了气候，轮不到你出手。”
    “谁说我要对他们美国的分部下手了。”秦朝君站起身。
    “你是要？”
    “我好像也好久没有办过大案子了。”秦朝君站在门边回身一笑，笑容中是无端的血色。
    “他们发展当然快，”蒂白冷笑，“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熟视无睹？”
    熟视无睹？秦朝君挑眉，半年前那份行动报告上可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她没有开口问出来，因为她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背后居然是你们在撑腰？”秦朝君按下心中的惊讶。
    “不然你以为一个刚刚在美国发展起来的帮派，就算他们在东南亚再强大，会让黑手党都不敢动作吗？”
    秦朝君却没有理会他这句话，追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蒂白有些惊讶，她得知此事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个，“大概一年半前吧。”
    秦朝君沉默。
    蒂白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难得一见地没有和他顶嘴，眼神一闪。
    “你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去新加坡的？”
    虽然他对秦朝君一点也不看好，但一个女人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的绝对不会是个蠢货，之前在得知秦朝君单枪匹马杀到新加坡去把陆家挑了之后他还讶异了一番，就算因为同陆家合作消息是绝密没有对局里公布，但陆家在国内发展虽快，却没有触及根本，秦朝君不是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人。
    除非……
    有人在背后偷换概念，将她引了出去！
    “是孟长德？”蒂白眼中有微光闪过。
    放眼上下，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行动部部长孟长德。
    秦朝君似是轻叹一口气，道，“没有，我是看到去年情报部门关于陆家的活动报告，以为会造成什么威胁，才……擅作主张的，”顿了顿，抬头，看向蒂白，“这次是我的错。”
    蒂白眼中已是掩饰不了的惊讶，她这是……在向他认错？
    不太习惯于蒂白这样的眼神，秦朝君皱了皱眉，换了个话题道，“那现在怎么办？”
    她已经把人家最大的分部都给挑了，看来这次合作是已经泡汤。
    蒂白冷哼一声，“索性这次没有酿成大错，而且，”接着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起来，“他们似乎对你很是看重。”
    吱呀一声，门在身后缓缓打开，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秦朝君回头，看到那个闲庭漫步般的白色身影缓缓地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清冷平淡，一如前日朝她开枪时一般。
    “久闻大名，Agent Jomile。”
    秦朝君开车进小区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属于自己的公寓的那扇窗户微微洞开，被微风刮起的窗帘从窗户中探出，带出一片暖黄色的光线。
    秦朝君停车入库，锁上车门走上楼梯。
    她推开门，看见她的孟大部长正翘着二郎腿拿着遥控板换着电视台，老神在在地赖在她家沙发上，电视机不断换台，五颜六色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沉浮间镀上了暧昧不明的色彩。
    秦朝君踩着拖鞋走到沙发上坐下，从他手上拿过遥控器，换掉了屏幕上正“You jump I jump”的电影频道。
    “晚饭吃了没？”孟长德率先打破沉默。
    秦朝君按着遥控器换着台，没有回答。
    “应该是吃了，”他自答道，“他们该不会在办公桌上谈论这种事情。”
    秦朝君陷进沙发靠背里，依旧没有回答。
    “陆钧熙有没有为难你？”孟长德继续问道。
    “你果然知道。”秦朝君有些沉闷的声音从沙发里传来。
    年前的那份行动档案是他拿来给她的，经手的时候做点手脚也完全办得到，他是算准了她会对陆家感兴趣，再加上不着痕迹地引导，让她接下这个任务。
    任务申请书按道理也是先交由部长的手，由部长审批了才能向上抵去，他是特意跳过了副局长蒂白那关直接交给局长，更何况审批最后的签名是不是真正局长签下的还很难说，那时候局里已经在计划着和陆家合作的事情了，如果是真正的局长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在任务计划书上签字。
    她几乎不用问为什么，理由无非便是她早已明了的。
    野心而已。
    孟长德从来不满足于只做一个行动部的部长而已，她也从来都是知道的。
    “我说过我会帮你的，”秦朝君看向他，“孟长德，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你为什么还是要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我？
    引导她去新加坡对付陆家，成功了皆大欢喜，一个削弱的陆家总比一个强盛时的陆家于FBI有益，失败了也无伤大雅，在陆家和FBI之间种下间隙，二者本就因为暂时的敌人Mega才绑在一起，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本就不可能长久，等到日后陆家回过头来算账的时候，就是于孟长德而言最好的时机。
    她说过她会帮他，他要的机会她可以帮他制造很多很多，这次的行动如果他提前就对她说明，她相信自己也依旧会答应他。
    可是他却偏偏用了最蠢的一种方法，将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骗去了新加坡。
    孟长德看着电视里的脱口秀传来观众的哄堂大笑，轻飘飘的一句话似是被掩盖了过去。
    “这次多亏你了。”
    秦朝君听到自己冷笑一声。
    孟长德心中似是压了什么般缓缓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的，如果是他的请求，她应该是会答应的。
    更何况她本就对这些高级任务很感兴趣，她也不是一个拘泥于框架规矩的人。
    只是若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就不能冒险。
    现在还太早，他不能这么早就暴露自己的目标与野心，现在还太早。
    他赌不起这个可能性。
    他知道秦朝君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若是他开口请求她或许会看在……的份上答应，但较之更为保险的方法，却是利用她对于上头派下的档案的绝对信任与疏忽，诱导她完成他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对她也做不到完全地信任。
    再等等，再等等……
    等他有了足够的力量，等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敞开翅膀飞翔……
    “厨房里我留了点饭和菜，我刚刚叫了披萨的外卖一会儿应该也快到了。”
    他料想秦朝君在那样的场合下也没胃口吃多少。
    “我先回去了，你这两天就好好休息吧。”
    “不了，”秦朝君开口，“我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休息。”
    陆钧熙的办事效率她这半年来已经见识过不止一次，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会今天凌晨三四点就打个电话把她叫上交火前线。
    “所谓的合作计划不可能定得那么快，双方的拉锯战肯定要持续一个礼拜，或许都不止，”孟长德拿起外套穿上，“你这几天就好好休息，等他们定下了计划大概就是一阵猛攻了，”他拿起钥匙开门，“那时候才是真的没时间休息。”
    秦朝君在新加坡那么大的动静Mega肯定已经注意到，就算再怎么想掩盖，以他们在美国的本事，相信也不难查到陆钧熙已经来了美国，再加上这两天陆钧熙肯定要和FBI的人频繁会面，虽然秦朝君的行为可以做□□掩护一会儿，但是不出一个星期，他们肯定能意识到FBI已经和陆家通力合作，而对付的目标是谁，便昭然若是了。
    “等等。”秦朝君突然出声，孟长德已经踏出了门框，又退了回来。
    “什么事？”
    “把钥匙留下。”秦朝君关上电视，站起身。
    孟长德看着她起身走向厨房，心中叹了一口气，把门上的钥匙拔下来，放到桌上。
    “还有你复制的那把。”秦朝君没有看他，径自道。
    孟长德想也瞒不过她，痛快地从口袋里拿出中午刚复制好的钥匙，连同原件一起放在桌子上，离开公寓，干脆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