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雨后

第9章


  「定思•华,你确信这个婚姻是上帝所配合,愿意承认接纳悠然邵为你的配偶吗?」
  「我愿意。」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当以温柔耐心来照顾你的配偶,敬爱他,唯独与他居住,建设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他的家庭为你的家族,尽你做丈夫的本分到终身。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愿意这样做吗?」
  「我愿意。」
  我钉在原地,迈不出步子,似被鬼魅附身般,从门缝中向里看。
  墙上的电视里正放着一场婚礼的影像,镜头中只有三个人,神父,以及我与他。
  那教堂座落在加拿大卑诗省,很有些年头,里面的陈设大都陈旧,但别有一股温馨。神父是位和蔼的老人,有着一把慈和温柔的声音,念起婚礼誓词来分外好听。华定思与我分着黑白燕尾服,好似一对璧人,在他面前站定,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萤幕上的华定思神情专注而虔诚,望着我的眼神深情无限。而我,双眼放出熠熠光彩,正因这誓词欢欣难言。
  婚礼进行时,镜头移动之间有些微晃动,是摄影师不熟练的缘故。那日我们仓促决定结婚,来不及预订婚礼公司提供摄影服务,只好从街上临时找来一位热心人士帮忙,画面便不够完美,摄影之后他将带子拿到当地一间工作室修剪,说好不日取回,但因公司急事,未来得及等光碟片制好便飞回香港。直到今日,我才看到这段录影。
  五年后的我站在门外,看自己五年前的婚礼场景,只觉荒诞可笑,萤幕中的华定思正为我戴上戒指,谁能想到那满面柔情下藏着多少机关,只待我落入套中,便要收紧绞索,令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盯着这幕婚礼,咬紧牙关,防止自己叫出声来。若有时空隧道,我定奔赴婚礼现场,狠狠搧自己两个耳光,打醒几年前这不分忠奸的笨蛋才好。
  终于,婚礼结束,华定思执起我的手向外走,镜头停驻在我脸上,映出一张灿烂的笑脸,画面就此定格。
  书桌后,华定思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好似一只游魂,走到电视机前,俯下身,将唇贴到萤幕上。
  我头嗡地一声,顿觉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来。
  早知今日后悔,当初做什么去了?赶尽杀绝之后再来念我诸般好处,有什么用?
  我愤怒无比,拼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跳进去破口大骂,但眼泪已不争气的坠下来,急忙逃离书房,躲进床上,拿被子蒙住脑袋。
  
  眼泪流一会儿便告停止。我不是林黛玉,犯不着为着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发泄过了,便该向前看。往事越是不堪回首,越要早早扔到脑后才是。
  去洗把验,将泪痕冲去,我重新躺回床上,预备睡觉,刚阖眼,便听门锁轻响,有人推门进来。
  熟悉的气息靠近过来,在旁边停住,随即床沿下陷,一具身子坐下来。
  我闭眼装睡,打定主意,他有一丝妄动,枕头下的烟灰缸便招呼到他头上。
  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我等得不耐烦,正要跳起来和他理论,忽听头顶一声叹息,「悠然悠然……」
  语声轻浅若无,然缠绵悱恻,含着无尽凄楚怆然。
  我怔住,这唱的是哪出,深更半夜演戏给谁看?
  愕然间,已觉华定思起身,门锁合上,卧室中又剩我一人。
  我睁眼,这一夜接二连三惊魂不断,注定不得好睡,只得干坐到天亮。
  
  第五章
  
  自那晚后,华定思看我的眼神越发不加掩饰,每每令我心惊,只好到处躲避,不肯与他同处一室,三天假期一过便立刻上班去,每日早出晚归,避开他作息时段,只命司机接送,省去不少烦恼。半个月下来,试验进展迅速,然身体也开始吃不消。
  我才三十二岁,正当盛年,理应在实验室泡上三天三夜亦不会气力不济,可最近精神着实欠佳,尤其午夜梦醒之际,总能觉出有人坐在床头窥伺,宛若梦魇,耗人心智,撑了这许多天下来,终觉身体出现异样,头昏脑胀,又兼腹部隐隐作痛。
  从无菌室出来,我摘下口罩,助手智仁看见,大惊失色。
  「悠然,你的脸色很糟糕呀!」
  我到洗手间用镜子一照,只见里面映出一张青白面孔,冷汗在额头上若隐若现,把自己也吓一跳。
  「你最近太累,应该好好休息几天。」助手劝我。
  「智仁,我今日要早退,剩下的工作你们盯紧些。」
  我亦是医生,已知身体不妥,安排好工作便提前下班,叫司机来接。
  「去最近的医院。」我道。
  司机也看出我的异样,二话不说往医院去。
  
  中午的候诊室里并无多少病人,很快便轮到我,我命司机等在外面,自随护士进去看诊。
  「医生去吃午饭,马上回来,请稍等片刻。」
  护士小姐说完出去,留下我一个。
  我闭眼小憩,坐一会儿,觉得好些,脑袋不似方才那样眩晕,可小腹疼痛仍无丝毫减弱。
  「抱歉,让你久等……啊,老师,是你!」医生进来,说到一半换成惊讶的叫声。
  我张眼一看,也是一愣,原来是旧时相熟——我的学生蔺扶苏。
  几年不见,他出落得益发漂亮,面孔上多出一副银框眼镜,更衬得儒雅温文令人一见心动。
  「扶苏,你在这里当驻院医生?」
  「是,我毕业后在此就职,现在已是主治医生。」
  我立刻道:「恭喜恭喜!」为他高兴。
  「多亏老师帮忙,否则我不会有此成绩。」
  蔺扶苏十分感激的望着我,足见意切辞诚,但我怎样也想不起何时帮过他,不由茫然无着。
  「我曾帮过你?」
  他一愣,随即微笑,「将毕业时,黄教授找我麻烦,你帮我挡下,不然的话,我哪里能拿到毕业证书。」
  他话说得含糊,但我已知其所指。那年我刚从哈佛毕业,推却不了导师情面,到港大医学系做一年客座教授,蔺扶苏正是毕业前期,由我指导论文。他原来的导师黄国强为人卑劣,示意他用身体换取优异成绩,被拒后怀恨在心,处处寻他麻烦,被我知道,狠狠教训一番。些许小事,倒不料他都记在心上。
  「举手之劳而已。」我道。
  事实如此,绝非我故意客套。当日我刚回港,还未结识华定思,初见蔺扶苏,惊为天人,起意追求,无奈他是个直人,无意此道,我三番四次示好都没能让他明白,只得作罢。后来见黄国强为难他,虽出手相助,却非源于仗义,不过是厌恶黄某为人,况且这等美人我尚不能得手,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被别人侮了去。究其缘由,泰半倒是为着私心,实在称不得光明正大,此刻被人如此称谢,难免有些心虚。
  我这样谦逊,看在蔺扶苏眼里只教他更加感激,炯炯目光崇拜地望着我,不由使人飘飘然,还待再聊几句,不料腹部猛地一痛,教我冷汗直冒,立刻没了叙旧的心情,只得苦笑。
  「扶苏,不妨将叙旧滞后,先帮我看看病况。」
  蔺扶苏「啊呀」一声醒悟过来,这才意识到我是病人,连忙趋前看诊,忙碌一通,诊断道:「应是阑尾慢性炎症,有恶化趋势,需立即治疗,今日先住院用药明日上午手术,我来操刀。还有,你有轻微神经衰弱,最好休养一段时日。」
  说完,他唤护士进来安排病房。
  
  很快,我躺到病床上,消炎药缓缓注入体内,迅速发挥作用,疼痛渐渐退去。
  「老师,感觉好些吗?」蔺扶苏边写病例边问道。
  「现在不是学校,叫我悠然就好。」我道,看他还有些腼腆,又笑,「不过做了一年老师而已,哪里好听你一直这么叫,再说,你年龄应比我还大上一岁,还是直呼姓名较好。」
  我十四岁进入哈佛,毕业执教时才二十三岁,蔺扶苏那一班学生个个比我年长,听他这般称呼,着实别扭。
  「好,就叫你悠然。」蔺扶苏接受提议,笑道。
  「我记得你视力一向很好,怎会戴上眼镜?」我问。
  「脑部受伤损及视神经,需戴眼镜矫正,」蔺扶苏知我无聊,在床边坐下,陪我说话,「不过别担心,不会影响我执刀水准。」
  我呵一声笑出来。
  「悠然,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向你请教。」
  见我精神还不错,蔺扶苏趁机发问。他一直是个好学生,勤于思考,我当然乐意满足他。
  「请讲。」
  「我几年前在《柳叶刀》上读到一篇论文,是你所著,论述同性恋人生子问题,其中讲到可以将两个异体精子植入到去除细胞核的卵子中去,透过特别方法融合成胚胎,生产出的婴儿可同时具有恋人双方的遗传基因。这一设想可有成功试验?」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答他,冷汗瞬间濡湿手心。
  「蔺扶苏医生,请立刻到急诊室……蔺扶苏医生,请立刻到急诊室……」
  惊惶失措间,广播响起,急急召唤,蔺扶苏等不及我回答,匆匆告辞离去。
  这一问,吓出我三魂七魄,待他走后半晌,犹自不能回魂。
  这是间单人病房,一时间只余我一人,我生恐他又回来穷追紧问,索性阖眼装睡,暗想,他总不能叫醒我硬要作答。
  病房十分安静,不似家中时刻有人窥视,我放松下来,不久,当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饥饿唤醒,张开眼,只见华定思俯身在我上方,双手撑住枕头两侧,正从上向下凝望,英挺的浓眉蹙在一起,将额心挤出一个「川」字,面孔满是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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