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流年暗偷换

第54章


榻上除了被褥,就少不了这么一张矮几。
……如今能再一次看到这张架满酒菜的矮几,抚到熟悉的木质纹理,我委实有些感伤。
菜色虽都清淡,却没有我不爱吃的。
我夹起一片玉笋,嚼了嚼,却食之无味。
又酌了口酒。嗓子眼灌得火辣辣地疼,一股子热气从胃里往上涌,冲得我脸颊都热红了,逼得我眼泪止也止不住。
于是捞起榻上的一件黑袍抹了把脸,擤了把鼻涕。结果一看,是个婴粟纹黑袍,不觉有些怔,依稀记得,小时候曾夸他穿婴粟纹黑袍好看,没料到这干年来他就一直这么穿下去。
我心绪一时难以平静,趴在榻边被酒意冲得竟昏睡了起来。
梦中忆起过往种种,想着玉华,又努力回忆了一会儿银魅,心里莫名沉重。银魅与玉华君的不和大抵与我脱不了关系。
我也有过豆蔻年华,也干过思春的事儿。年少时幽静在别院内闲得无事之时,便拿了几个小钱打发宫婢,唆使她们去皇兄那儿偷几本书解馋。
诚然我要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那种薄皮子的禁书,每每看到穷书生夜里私会富家千金的段子后,便觉销魂不已。
可惜皇兄那会儿年龄也不大,被立为太子也没多久,被迫跟着太傅学那些有的没的,不常在街头巷尾走动,因此涉世不深的他,不晓得小太监为他带的是非全本,皇兄悟不到的事情,那我就更无从悟了。
因此几乎每本薄书,每本故事都在最精彩的月下幽会那处便戛然而止,扰得我很伤神。
书内经常会出现两个人。
一位是玉树临风,唇红齿白,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一位是待字闺中,春心荡漾的千金。
想必二人夜里的聚一聚,应该不只聚一聚那么简单。
每每伤神之后,就撑着爪子,蹲在墙角发愣,想着哪一天也能从墙那边爬进一个俊秀倜傥的小书生才好。
只可惜,事与愿违。
银魅不止一次地与我说,倘若我不是公主,只是平凡人家的女儿该多好。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有些憧憬与无奈。
可我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不理解。
平凡人家的女儿只能嫁农夫,商人,武夫,屠夫,而我偏爱白白净净的书生。在我看过的戏簿里,也只有丞相最宠爱的女儿,抑或是衣锦还乡的重臣之女才能配得上落魄书生。
我一公主,不受宠爱也就算了,父皇也没有衣锦还乡的意思,险险就有些对不住书生了。
他还让我生在平凡人间,这简直比咒我死,还来得让我伤心。
银魅并不知道我小脑瓜里想着什么,更悟不出这深层次的意思。只微微晓得我不待见他,其他便茫然得很。
说起这银魅,其实长得也不错,每每进来见我,便能引起不小的骚乱,那些宫婢颊染桃红,一个个心不在焉,只拿眼去斜觑他。
正应了我那时的一句话,长大后他定是我朝第一美男。
可是这第一美男不知从何时起就跟随了皇兄,然后舞刀弄枪了起来,平日里除了修些法术外,就爱在我别院的杏花下舞剑弄枪,剑光映着他的好相貌,身姿灵如银蛟,风一刮,落英缤纷。
我凭栏捧着杯热茶,望着他日渐挺拔的身子,再望一眼他强壮的手臂,从心底忆了忆羸弱书生该有的样子,约莫地估量了一下,又估量一下,不由得悲叹万分。
曾几何时这么一个妖烧标致的少年,如今全然毁了,在我理想夫君目标之路上愈行愈远。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他常年被皇兄派出宫,每每回来见我时,我又沉浸在禁书里不可自拔,我们之间也不再似幼儿时那么亲密了。
后来便发生了我被掳入石洞那一件事。
那一日,从银魅又惊又怒的眼神里,我才意味深长的体会到,他待我似乎并没有我待他那么简单。无论他怎么痛心疾首,此事米已成炊。
已是手握兵权的银魅,顾及我的安危,派遣大量人马里三层外三层,把我的别院包个密不透风。
然而,就在这双眼皆被五大三粗之辈填得满满当当之时,一个清秀佳公子的身影跃人我眼帘。
这好比盘根老树之中破天荒地绽出一截嫩黄绿的芽,一股清新之气迎面扑来。
是以,抛开肌肤之亲不说,我心目中的夫婿人选,首先相貌要尚能人眼,这人眼必须得俊逸,唇红齿白,文谦有礼。其次便是斯文,需像书生一样斯文得满腹经纶,手无缚鸡之力。而一个相貌不单单只是入眼的公子正沿着树爬人墙,那一刻,我澎湃不已。
后来知晓公子是掳我入洞的人,虽那时对我胡作非为了一番,但那股羸弱需我照顾的风情,甚得我欢喜。
二人相遇之时我尚不知他的身份,不晓得他是玉华,只一相情愿地唤他作温玉,温润如玉,实乃驸马最佳人选。
想来那时候的我只怕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晓得他的羸弱是因为被下了药。南纳主公的法术与武功只怕是连银魅都望尘莫及。
尽管别院守卫森严,但温玉却总能施法将我带去初次见面的洞内,那时候才发觉那个洞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缘玠洞。我们偶尔抚琴吟诗,吃我爱吃的青果子,他坐在我身后,环住我的手,教会我弹神古乐器。
但事情总不见的都是美好的,偷情也终究会有被捉的一天。
那一日我们在洞内吃了些小酒,我不胜酒力,搂着他的腰,趁着酒醉就将我寻夫的条件说了通,险些没把持得住,差点儿按住他的肩膀,强上了眼前这位良家男子。温玉绷着身子哭笑不得,见我搂着他的腰不撒手,只好也抚着我的头发做安抚状,我趴在他大腿上酣睡了会儿,待醒来后已误了时辰。他见状掐了个诀,把我送回了别院。
正值黄昏,霞光万里,夕阳照在我的身上,发红的脸熟成煮虾,我酒已醒了二成,不晓得该怎么开口道歉。
温玉眼弯弯,破天荒地抵在挺拔葱翠的竹子上,将我搂了个严实。到后来,软唇也压上来。
从未见过他这般主动,我讶然之余略有些欢欣。
正难舍难分之际,隐约听到林内有动静,我便忙推开他,他了悟,掐了个诀便隐身离开。然后我拢了拢衣襟,就看到了竹林内出现了一个身影,银魅穿着身婴银龙墨袍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那儿。
长眉细眼,脸色苍白,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凌厉,像是能看透人心。
我不知道银魅看了多久。
只晓得他的手捉得我很疼,语气却温柔得令人心颤。
他问了我许多。
我沉默不已,反问他时,他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一作答了。
银魅说他方才只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只略微晓得那个奸夫穿着一袭白长袍,我也对此深感遗憾。
他说奸夫,委实没什么道理。
我又不是有夫之妇,我堂堂一公主迟早是要嫁的,到时候禀告皇兄再拜祭了父皇,那个奸夫就能成为我朝驸马,说到底论品阶还比他高上了那么一两层,
以后同朝共事还需互相提拔关照才是。
想必我的诚恳惹得银魅恼怒,他像是气急了,挥袖向下,手里就多出了一条金蛇鞭,我只觉眼前金光晃了晃,二尺开外的竹轰然倒地,余风刮来,将我青丝斩断了两根儿。
那根金蛇鞭风骚地在空中扭了三扭,最近之时离我面颊只有一片韭菜叶片儿的距离。
这金蛇鞭以前也不全是条蛇鞭子。化成蛇鞭之前它曾是条鸣蛇。那年我十一岁,乾国大旱。说起这旱情也委实有些奇怪,先是离京城以西五百里的地方闹旱,然后便是一百里,五十里……待到京城闹旱的时候,已有不少道长法师煞有介事地开坛布阵了。我就坐在别院的池边,倚在柳树下,望着一波碧水与游得正欢的金鱼们,凝神思考,学着凡间道长的样掐指算了算,想约莫估算出什么时候轮到皇宫也闹闹旱。
结果,等我再次撩袖子,抛饲喂鱼时,便看到一条蛇惬意地将脑袋浮出水面,眼睛一眯,追逐着一群小金鱼游得正欢畅,再仔细一看,它身上还长着四只翅膀,蜷成一团。
我甚为惊惶,吓得爬了起来,正想跑时,却见那家伙立起大半个身子,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我,颤颤巍巍地扭着身子爬上了岸,浑身抖了抖水珠,朝我飞来。需知我从未见过此等神物,便少不得要躲,一躲便有些慌不择路。
它硬是以为我与它玩捉迷藏,一乐,趔趄落在我的肩上,拿蛇脑袋蹭我颈子,别提多亲昵了。
我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烈日当空,晒得我唇干舌燥,闷头栽了下去。待我醒来,却是一口水都喝不上。
原来,乾国其他地方倒是落了场霖雨,反倒皇宫与京城大旱了。官婢喂着我喝了半碗糊粥,便搁下走了。我病恹恹地趴在榻上,抚着胸,想起闭眼前看到的神物,想着是不是场梦。
却不料,被褥里颤了颤,伸出了一个脑袋,小家伙精神抖擞地抖翅膀,来到碗前,两只前翅扒着碗沿,头探进去,发出咂吧咂吧的声响。
我好奇,走近了去瞧。
却见那家伙嗯啊一声,倒地滚入碗内,圆滚滚的肚子朝天,眯起眼睛,喉咙处发出如同敲磐的打嗝声。
“你是打哪儿来?天上?”
它任我搔,眼眯眯,用前翅扒住我的手指,模样儿别提多乖巧了。
那时候我没想要养它,只觉得来历不明的东西,最好离得远远的。可不知为何,无论我走到哪儿它便跟到哪儿,我与宫婢聊天时,它便缩回了床底下或桌子底下,一双眼默默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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