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婚

第26章


“爸”“妈”地叫着,就像叫“张总”“李总”一样毕恭毕敬,生活就像上班,我一向是个好员工。
  一开始,我是打定主意要做个好媳妇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骂。
  因为买来的点心太甜,或者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或者炒菜时少放了盐,或者多说了一句话,都会引来一阵咆哮。手指直戳到我的鼻子上,吐沫喷到脸上,我呆呆的站着几乎忘了分辩。
  这样暴君般的父亲,这样沉默隐忍的母亲,这样的家庭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原以为家庭生活应该像田园诗一样美好,或者二人转一样会写默契,就像我父母的家,虽然也争吵,但争吵也是亲昵甜蜜的,总有一个团圆的结局。
  我不知所措,于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手抓着胸前的衣服和肉,无声的号啕,憋得满脸通红,耳膜一阵阵钝痛。
  “从小他就这样,常往死里打我,号叫声满院的邻居都听得到。”猪说。“去春游,他不给我钱。我把一个苹果从体育场看台的最高层往外扔,苹果啪的成了一滩泥。这把我吓住了,我原本是想自己跳下去的。”顿了一下,他轻描淡写的说,“他就是这样,他有病。”
  猪借口上班路远早出晚归,正好躲避见面。我不坐班,在家里的时候比去办公室的时候还多——顺理成章的当了好靶子。
  “我们搬出去吧,再这样下去我会得癌。”我小声说,隔着门板,传来很大的电视的声音。
  猪看看我,“买房交不起全款,按揭不划算;租房每月租金连生活费就要三千块,每年四万的支出是白丢了,更不划算,再等等。”说完又去打游戏。
  算盘打得山响。心绪与情感,在他看来是不必计算在内的。我开始了解他的世界:一切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都有据可依,有案可查,一切有个价钱。
  我仍然拉着他到处看房子,推托不过的时候,他也去,只是手里捧一本砖头厚的小说,一路低着头看,站在公车站看,坐在公车上仍然看。同他说话,十句里有九句话是没回答的,唯一的回答是:“哦?”从书里张皇地转过头来,又匆匆的别回去。
  和死人出去也许更舒服些,起码不用指望死人会讲话。
  “别看了!”
  坐进地铁,我冲他喊。
  他不解的看我一眼。
  “毁眼睛你不知道?你弱智啊!”
  断断不可因为被男人冷落而暴跳如雷,否则就成了自轻自贱——我此时单挑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骂。
  他百无聊赖的合上书,从兜里摸出手机来,戴上耳机。
  我以为他要打电话,看看又不是。
  “干吗?”我要冲他喊他才听到我说话。
  “听收音机。”他一脸坦然。
  嘈杂的地铁车厢突然成了地球末日的一片荒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幸存者,身边这人却还自顾自的戴着耳机!掺杂着荒诞感的愤怒像地狱里的蓝火苗,燎的我的心脏滋滋作响,似乎要滴下油来。
  下了地铁,手机又换成书。
  不声不响的一路忍回家,一开门,我劈手夺过猪手里的书,中分开来,错着两条胳膊狠狠地撕。书太厚,一时撕不动,于是从封面起五页八页的一路撕将下去,边撕边低哑着嗓子挤出话来:“叫你看!我叫你看!”撕完一股脑地扔进垃圾桶,又觉仍不解气,于是一脚将垃圾桶踹翻,双脚在那堆残页上一阵蹦跳踩跺。似乎是将情敌碎了尸,好歹吐尽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猪爸不在家,猪妈惊异的瞪大眼睛立在门边看,沉着脸一言不发。
  怒气渐消,我隐约知道自己又做了跳梁小丑,然而不如此这般的发泄只恐心脏会爆裂。
  细究起来,猪的老实其实是种很深的漠然。
  他对整个世界漠然,我可以夸他清高;他对我漠然,我是一定要报仇的。
  此时就算放一本《圣经》在眼前,我也只会记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八个字。
  我要做他世界的中心,否则就是失败。
  男女关系上,我算是个弱智儿;人心对我来说很隔膜——换成现在也许一眼就能看穿猪的心事,大闹质问似乎都不必。但当时不行。我要一次次的证明猪的真心:显意识要他承认爱我,因为潜意识里知道他并不。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回到房间,我说。
  “在乎。”猪跟进来把门掩上,答得飞快,怕麻烦的表情。
  “在乎就不会这样麻木。”
  “怎么麻木?”
  “还问怎么?一路你看什么书?不知道我在身边?你死人啊你?换以前的女朋友,你恨不得跪下来替人家舔鞋子,到我面前就装柳下惠,不想过了说话,谁不敢离婚谁孙子!什么东西!”我一边摔摔打打,一边骂骂咧咧。
  猪叫苦,“唉,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啦!”
  “那时候你能写情书买礼物楼下一等一下午,为什么现在不行?你说你陪我逛过街么?也就谈恋爱的时候有两回吧?你给我买什么了你?”我拉开柜门摔出两件衣服,“就一破背心,一破短裤,看了都脏眼睛!”说着一把抓起来就开始撕。
  猪连忙上前按住,“别呀!那是年轻冲动!现在成熟了。平淡是真。你想要那种肉麻短暂的激情?再说咱们还得攒钱买房子,能不节约么?”
  “为什么对别人行,只是对我不行?反正你就是不爱我!”我像个长跑运动员,气吁吁的跑了一圈又一圈,总能回到起点。
  “爱,爱,哎呀!”猪一脸急迫,声音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冷哼一声。
  “别闹了行不行?”猪抓住我的手,我甩开,猪再抓,“我错了,我以后路上不看了还不行么?”
  我沉默片刻,之后道,“心里有自然会做出来;做不出来一定是心里没有。”
  猪揽过我的肩膀,“你得原谅我,我就是不善表达。”
  “平淡是真”和“不善表达”是猪的两扇金盾牌,轻轻一架就抵挡了我的千军万马。
  我努力相信他的话;然而人可以说服逻辑,却无法说服感觉。
  我无乱如何也不相信一个曾经打印诗集和在窗下痴痴等待的人不善表达。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深感挫败。
  猪的话句句在理,可就是因为太在理了,所以与感情无关。我心目中的男女之情应该像火一样烧得人六神无主理智全无,否则怎么配叫“感情”?
  因为找房未果,所以只能时而打打闹闹时而装聋作哑的继续忍下去。
  夜里赶稿子,不敢开灯,漆黑一片里只有屏幕的光亮照着键盘,猛然有人擂门大喊,“到底让不让人睡觉!”我的心脏几乎骤停——每当猪老爸起夜时发觉我们门上方的玻璃上闪着隐隐的光亮便会如此。
  有时我们两个人悄声说这话,突然听到隔壁苍老的声音:“有什么话明天说吧都几点啦!”那是听觉敏锐的猪妈。
  然而当我们的床暧昧的吱嘎响着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氛是别样的。猪喜欢发出猥琐的笑声,并且要求“再开大些,再大些”,薄如纸板的墙壁那边一片静寂,连猪妈那几乎不间断的咳嗽都一声不闻。而一定等到我们哗啦哗啦的冲洗完毕回屋躺下,猪爸才出来起夜。
  猪翻身睡熟,我却咬着手指,咬到指尖发白。
  又想起前些时“抄没”的DIY打印版艳照,觉得自己不过是抹黑做了画中人的替身,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恶心。
  对于我来说,性意味着耻辱。
  “你给我过来!”
  某天,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猪爸已经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客厅,“这么多水,你成心么?”我刚刚擦过地,不过是复合地板,又只是微微有些湿。然而他却滔滔不绝的咒骂着,我感觉自己站在一条被阳光暴晒的街道上,一盆又一盆污水从头到脚的淋下来,浇得我满身污秽,毫无尊严。
  我夺门而出。
  回来的时候我拉着一个特大号的旅行箱,打开柜子,把衣服一件一件的往里装。
  “干什么去?”猪妈问。
  “搬家。”我说。
  “是去机场吧?”出租车司机对着后视镜问。
  我说了一个地址,那时我一个单身女友的家。
11
  我们的分居长达半年。我像个野孩子一样怂恿猪搬出来住,猪只是游移。
  我知道他并非因为经济困难,也绝谈不上是出于孝顺,他只是麻木与习惯,况且又能省钱——就是在搬与不搬的蹉跎里,他渐渐失去了我的大半信赖和尊重。
  某个周末,我们相约吃饭,就像一场约会。也许是因为很久不见,猪倒是流露出罕见的温情,把自己面碗里的整虾挑出来,细细的剥了壳送到我碗里。
  也许因为类似的举动太罕见,我突然一阵感动,感激的瞥了他一眼。
  这次见面,原本我是要提离婚的。
  那时有个男人正在为我写热烈的情书,帮我做我想做的一切,“我可以为你去死。”他说。“打我耳光,来,打,只要你觉得爽。”他说。支配一个男人的感觉让我陶醉而恐惧。
  还有另一个男人,我们从前一直不动声色的默默相爱,我恼他毫无明确的表示——于是戴着结婚戒指在他面前笑着炫耀,看他错愕的表情,心里有种残忍的快感。婚后,他倒找上来,两人见面的时候总沉浸在温暖羞涩的兴奋之中,照这样下去,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我想还是离婚比较好——其他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像一株破土的幼芽,拱得人心里痒酥酥的,未来当然是不可知的,但不可知的才拥有神秘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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