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婚

第27章


  “我们明天去看房子吧。”猪看着我的脸色,审慎的说。
  “去哪里?”我倒吃了一惊。
  倒了一趟公车又一趟公车,人烟与房子都稀少起来,我怀疑是否已经出来北京。同车一人操着浓重的东北味大声感叹:“唉呀妈呀!这是到长成了吧?”
  房子小而简陋,但我们还是以最快的速度买了下来,搬进去。
  对于安稳生活的向往再次压倒冒险主义的精神:一鸟在手胜于两鸟在林,谁知道闯出去将来是个什么结果呢?房子可是沉甸甸的立着的,墙敲起来发出厚实的咚咚声,厨房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味道,黯淡的灯光底下似乎是永恒不变的日子。我第一次可以喜滋滋的按照自己的意愿将物件陈设起来,与这感觉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变得遥远飘渺,充不足惜,包括那些爱我的和我爱的。
  床用的是旧床,硬木框子,棕编的床垫,上面只铺着自制的薄褥子,像睡门板一样,梆硬;身上压着一个人的时候,尤其觉得硬,似乎整个人都被压扁了,喘不过气来。
  一朝获得独立,似乎也是解除了顾忌。从没见猪这么兴奋过,像是守斋多日,终于开了荤。
  我很配合,似乎觉得这是对猪的应有奖励。然而突然之间,心里一阵委屈,眼泪突然涌上来。
  猪一惊:“怎么了?疼么?”
  我也没法为自己的情绪找个合理的解释,于是就势点头,“疼!”
  “奇怪,还没开始呢!”猪扳住我的肩膀,再挺身。
  我用力撑住他,大声喊疼。他再动,我突然哇哇大哭,似乎满腹委屈,但即便自己也不能细细的说个明白,愈发急气攻心,只是放声大哭。
  猪显然是受了惊吓,翻身坐起来,伸手摸我的头,“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甩开他的手,坐起来,仍旧泪如雨下,只是说不出个原因来。
  我的身体反抗了我的意志,它听从本能的驱使,拒绝和猪做爱。
  我那时不知道这就叫做“不爱”。
  我相信婚姻制度超过相信自己的感觉。
  人一旦无知起来,简直无知得可怕。
12 
  性当然不是生活的全部,其实没有什么是生活的全部。
  猪在电视里看了美食节目,周六忙着学做“小金鱼”饺子,现置备了面粉、面板、擀面杖,在厨房忙的团团转,弄得一头一脸、一天一地的面粉不收拾,却得意扬扬的让我赏鉴他的作品:用胡萝卜汁和了面,前头一个三角形的饺子后面拖着四片儿面,整个儿呈暗红色——只是面像牛皮一样硬,又没控制好尺寸,每只都有半尺来长,我从未见过如此巨无霸的小金鱼。当时嗔怪他糟蹋东西,但心里简直笑翻。
  秋天来临的时候,猪卖了一兜柿子,仔细的摆放在五楼窗外,每天都要拉开窗子,一个一个的捏过去,有时还要拿在手里对着光细细的端详,喉结上下滑动着,盘算着何时才能入口,其急切热爱的神态,正如一个勤勉而志向远大的农妇侍弄她那即将孵出小鸡的蛋。
  天渐冷,柿子渐软,猪伺弄柿子们的表情也愈见柔和。不想突然有一天,猪大叫,“哎呀!”我匆忙跑去看,以为他掉了一颗牙,猪的手里却捧着半个柿子,汁水淋漓,看样子是被院子里的喜鹊捷足先登了。猪痛心疾首,将余下的柿子——仔细的审视过,重新摆在外头。
  第二天,猪复又大叫,“无耻!太无耻了!”我赶忙再去看,只见猪又拿着一个汁水淋漓的柿子,看样子又被鸟吃了一半。“怎么了?”我问。“它们又攻击了一个新柿子!”猪怒。“昨天剩下的那一半呢?都叫它们吃光了?”我问。猪拧着眉毛,“什么呀,昨天那一半是我吃了!”我惊异,“什么?你把鸟吃剩的吃啦?”猪愤愤:“我当然先拣烂的吃!谁知道鸟们这么无耻,自己倒又换了个新的!”话音未落,我直接笑倒在地。
  结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猪有这么稚气的一面,如今这倒成了最吸引我的东西。
  于是我们一起看动画片,看漫画书,去海边放风筝。猪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个半人高的机器猫风筝,细绳却只有三五米长,放起来只见一个巨大的圆脑袋怪物在一黑大汉的上方摇曳,满海滩的游人竞相侧目,蔚为壮观。我笑得在沙滩上打滚。
  我讨厌男人以成熟为名故作深沉,满腹市侩,一个人总要有些真性情,否则活得不能尽兴。为此我鼓励猪的一切“幼稚”行为,自认为对他有几分知遇之恩,有时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我是懂他的。我欣赏他所不为世俗欣赏的东西。”这样想着,心里便有温暖的感觉升上来。
  “楼下的车真是讨厌。”猪掀开窗帘望着楼下。
  楼下停着一辆邪恶的黑跑车。想必就是它了,每天半夜轰鸣而至,清晨又呼啸而去,惊醒我们这对梦中人。
  “咱们堵它排气口吧!”我说。
  “那什么堵?”
  “土豆怎么样?”
  猪笑:“最好是熟土豆,塞得结实,没缝儿。”
  于是我下楼丈量排气管的直径以便买合适的土豆,猪站在一旁望风。
  没等我们的土豆煮好,“黑跑”似乎预感到将遭不测,从小区里销声匿迹了。
  我们倒是又笑又叹,就像小时候将泻药放进可恶班干部的水杯里的计划落了空。
  其实即便能动手我们多半也不敢做。
  能在一起过上七年,总还是需要几分默契的。
13
  搬出来住的某一天,我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等猪,却眼睁睁的看着猪走向我身边站着的女孩。那人穿了件紧腰身、圆下摆的薄妮子大衣,胸口露着贝壳粉色的衬衫,浅紫长靴,一张矜持的白脸上两腮和眼睑都被冻得粉红,有种近乎戏台上旦角的娇媚,长发飞扬,仰着脖子,姿态冷若冰霜,却不知从哪里带出几分挑逗的意思。猪眉开眼笑的走到她面前,突然换上一副惊异的表情,又仔细的看了看,才转过身来站在我旁边。“你竟然认错人?”我压低声音狠狠地掐住猪的胳膊。“我以为你肯定是最漂亮那个嘛。”猪也压低音,委屈而兴奋,不断拿眼角睨着那女子,那是他心中的模子。
 
  结婚超过四年的时候,他还根本不认识我。
  我应该流齐刘海儿,穿粉红色的蕾丝旗袍,温柔羞涩,小鸟依人。
  如果我和他的想象不符,那么一定是我的错。
  我偏偏不肯妥协。
  我对他向往的女性形象喷之以鼻。
  就像他执拗的希望改变我一样,我执拗的要他接受我原本的样子。
  他越是要求,我越是感到屈辱,因此越要往相反的方向走;而我越是抗拒,他越是要求;求之不得,便另谋办法。
  我出长差回来,猪到机场接。
  “你都不说清楚到底哪天回来!”猪边答方向盘边抱怨。
  “咦?你不是来了么?”我诧异。
  “昨天还白跑来一趟呢,二十块过路费。”猪愤愤。
  我笑他笨。
  “你短信只说后天,不知道欧洲和北京有时差啊!谁知道哪个后天?”他抱怨。
  我仍然笑,突然猪的手机响。我随手拿起来替他看短信。猪似乎不耐烦,“别管它,肯定是垃圾。”我手比他嘴快,打开一看,当时就是一顿。没照镜子,但我知道自己的脸是沉下来了。
  “谁?”我转头盯着猪。
  “啊?”猪似乎是若无其事,全身却紧了一紧。
  “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希望下次还能和你一起看演出。”我读出了短信,“这是谁?”我问。
  “哦?不知道哇,肯定是发错了,删了吧。”猪边说边伸一只手过来抢手机。
  我一侧身子,躲开了他的手。
  “说,谁?”我厉声。
  “哎呀,都说是发错了。”猪拧着眉毛,一脸不耐烦,不耐烦里透着张皇的神色。
  “发错了?”我带着嘲笑,把“错”字咬得特别重,一面目光灼灼地盯住猪的脸。沉吟了一下,用免提按着短信的号码拨过去,那边是个女声,亲切的呼唤着猪的名字。
  “你谁?”猪赌气似地问。
  “我啊,你不记得了么?”女声委屈而诧异。
  “你打错了!”猪似乎生了气。
  “你不是某某么?”女声迟疑地问。
  “对,我是,但我不认得你。小姐,你打错了。”猪无奈的答,说到最后声音几近哀求。
  “你真的是我认识的某某么?”那边的女声反复说,一唱三叹的,惊异而哀婉。
  猪一手扶住方向盘,一手用力的从我手里夺过电话,车在马路上划了条弧线,与对面的一辆“小卡”擦身而过。“我操你妈!”那车里的司机扭过脖子涨红了脸,吐沫几乎飞到我们脸上。
  猪也涨红了脸。一声不响。
  我同样一声不响。脚下的水泥路恍惚间突然向四面八方延展,成了一个看不到边际的水泥广场,我立在当中,被大太阳没遮没拦的照着,眯眼看去,举目是茫茫的铅灰色,反着白不叱咧的阳光,此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甚至没有风;绝对的寂静中有种紧张,犹如弓弦被拉断前的最后一秒——似乎有个炸弹马上要落下来,而我却无处可逃,霎时间出了一头一身的汗,自己却似乎不觉得,心下只是一片茫然的愤怒。
  “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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