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色记忆

��一）
    我初结识他俩，在办公楼里。每天早晨，我过去十五楼送外卖，看见那个女孩儿坐在前台收拾。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半边脸，看上去极动人。总叫人不禁多看几眼。
    女孩儿叫我将咖啡和三文治放下。然后递上钱，一点儿笑容也没有。
    我站在跟前犹豫不决。
    她说，还有事？
    我摇摇头。只好转身离开了。
    在电梯里看见一个男人，留着长发，微笑着。我起初以为他对我笑。后来才发现，他的嘴角总是上扬。即使睡着了，也像是在梦中笑着，我这样想。他在十楼下电梯。
    我继续往下，和卡妙遇见。
    （二）
    卡妙住在我工作的早餐店对面。那是一幢旧式的小楼房，嵌在无数老房子中间，二楼的平台为街道造了一大段骑楼。我看见过他在平台上淋花，许多粉色、绿色从阳台的栏杆间隙冒出来，悄悄地露半张脸。同他一样可爱。
    他过来买早餐的时候，我问了他的名字。
    今早遇见了，不免多聊了几句。仍然并肩走下来。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突然觉得很快乐。
    就这样过一日。
    第二日，我依旧接到对面办公楼的订单。
    女孩儿的胸卡上写了个名字：Tina。我叫了她一声，她很惊讶地抬起头。我指指她胸前，她没有作声，付了钱，拿着咖啡就进去了。我看见她写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枝叶很繁茂，不禁低下头想要抚摸。
    后头来一个人，问我：“请问，前台小姐去哪儿了？”
    我说不知道。回头便看见，原来是十楼的那个男人。穿了一套随意的西服上装，头发束在身后，脸颊很美。
    Tina出来了，见到男人，愣了几分。匆忙将手里的咖啡放下，然后拉开抽屉，递给他一份文件。
    “走吧。”Tina说，“穆，你走吧。”
    男人沉默了片刻，拿着文件离开了。
    Tina没有再看我，坐下来，继续她的工作。
    （三）
    第二个清晨，老板叫我送外卖到对面的花店。
    我看了看，订单是一碗白粥，寡味得很。我从玻璃箱里抽了一根油条，装在塑料袋里。花店里有一个姑娘，慢慢地拢着一大束一大束刚送来的新鲜枝条。
    我推门进去，喊了一声。姑娘蹦着过来，从腕上挂着的小包里拈出几张钞票，又瞅瞅，叫到，呀，我们没要油条！我说，我送的。姑娘开心地笑了，握握我的手。
    我环顾了四周一下，没有看见他。
    出去的时候看见办公楼十楼的穆先生，他冲我点点头，然后跟姑娘说，我要一束雏菊。我回头看看他。
    回到店里，问老板，说是对面十五楼的订单有人送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一阵呆，客人渐渐多了，我被叫去干活。这样又一日了。
    （四）
    这样过着的日子，平淡如水。
    有时很想到对面的花店里去看看。隔着玻璃，我看见卡妙和那姑娘微笑着坐在花丛中，说会儿话，又默契地为客人挑拣鲜花。
    我喜欢那种褐色的牛皮纸，包扎好的鲜花暖暖地呆在一起。可惜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
    对面楼的订单依然坚持着，我再送去，看见Tina的表情也还是那样冷漠。只是桌上的雏菊时常绽放。我去得多了，也偶尔能和她搭上话。
    我喊她名字。她嗯一声，算是应答。
    这样一个如冰霜的女孩儿，没有人能够让她热烈起来吧。
    直到那日，再次看见披散着紫色长发的穆先生出现。
    他将手里的文件袋放下，并不离开。Tina不抬起眼，只说，还有事？穆先生低低地应一句，我明天要离开。Tian听了这话，定在了半空。可是瞬间，她又恢复了常态。
    嗯，去哪儿？
    回家乡了。有些事情要处理。
    Tina轻轻地咬唇。嗯。
    我可能不回来。穆睁着双眼，怀着期待。
    Tina转身走进了办公室。穆叹口气，慢慢地离开。
    （五）
    过年前的两个星期，穆和Tina都不约而同地订了黑咖啡。我送了十楼，再送十五楼。有时候很想多嘴问问，可是看见他们沉郁的脸，我还是收了钱便很快地离开。
    穆真的会走？我胡思乱想了一阵。
    花店的女孩儿过来买盒饭吃。我给两盒饭都添了半个鸡蛋。姑娘开心极了，说我是个好人。我装作不在意地问，你的先生很能干吧，花店生意看来不错，每天都有人捧着一大束出来。
    女孩儿愣了一下，吃吃地笑起来。那不是我先生，只是，我的合伙人。她狡黠地朝我眨眨眼。
    临走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叫Athena。美丽的名字，连黄昏的夕阳也可爱得很。
    这天下了班，我特意过去花店里。
    卡妙在。他站起身和我问好。我说，我要一束百合，纯白的。他点点头，给我包起五枝。我搂在怀中，就像是他送给我的一般。准备出去的时候，Athena正从外头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她牵着他的手，轻快地跳到冰箱前，从里面拿了一罐咖啡出来，递给他。
    卡妙说，我送你出去。然后他轻轻地推推我，示意我快走。我会意。
    这夜真美。
    我们走在街上，看着影子快乐地融化。
    我没话找话说，对面办公楼有一对奇怪的情侣。
    卡妙沉吟半晌。我认识他们。
    我有点惊讶。那个男孩子要离开了。
    他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我说我送外卖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我还很好奇，他们为什么彼此装作不熟悉。
    卡妙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别人的爱情，我们很难理解。
    （六）
    再是一日，我给十五楼另一家公司送三文治。回头看看，Tina憔悴地站在台前，好像入定了。她的头发原本是柔顺垂直，今天竟很凌乱。
    我忍不住低声喊了一下。她自然没有应。
    乘电梯下去。数字很快地跳过了10。到了一楼，穆先生夹了个公文包靠在一角，手里捧着一个纸杯。有人经过叫他，他不等别人说话，便急急地举起杯子，我喝完就走，喝完就走。
    我不禁站定了，偷偷看他。
    他的杯子里本来盛的东西便不多。穆喝完了之后，往电梯的方向看了很久，终究还是低下头，将纸杯捏扁了，失望地走了出去。
    穆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再也没有回头。我在大堂里徘徊了一阵，没有看见Tina下来，于是也回去了。
    傍晚，我和卡妙沿着马路散步回家。他送了我一大捧的百合。纯白的百合花象征心心相印。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们拉东扯西，说到了对面楼的那两个人。
    卡妙说，穆先生以前经常过来买雏菊，送给那个小姐。
    我说，我知道。可是那个小姐对他很冷淡。
    卡妙摇摇头。每天下班之后，那个小姐也会过来买一束呀，然后放在穆先生的车窗玻璃的雨刮上。
    好浪漫，我感叹了一下。
    雏菊的花语是，隐藏在心底的爱。
    我耸耸肩，世人总是喜欢自己折磨自己。
    卡妙笑着看我。
    （七）
    卡妙的花店要结束营业了。他的合伙人Athena准备希腊去留学。卡妙也要走，他回法国去。临别的晚上，我们几个坐在一起喝个大醉。
    Athena说，卡妙哥，这段日子承蒙你照顾了啊！她的脸红红的，眯着眼。她的男朋友轻轻搂着她的腰，不时拨开她的酒杯，又递上热茶。
    卡妙也举酒。
    我有些失意。要走的都走了。我想起对面楼的Tina小姐，心里生出许多分同情，因为感觉很像。
    Athena凑过来，在我耳边说话，你没有好好争取吗，为什么卡妙是一个人走的？她突然大笑起来。
    我担心他会听到，忙拿起筷子扒拉几口饭到嘴里。
    将来的日子会怎样过，我望向窗外的时候心里很迷茫。以前一个人，现在还是一个。习惯了看他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忙碌，好像离着老远都会闻到百合的清香。这气味，也许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大家席间说的无非是些闲言闲语。
    Athena忽然说，知道吗，十五楼的Tina小姐离职了。
    我说，哦，难怪这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她。心里想着她实在是活该，放着自己心爱的人，躲得那么远。
    Athena叹口气。这个Tina是个死心眼，从前得了病，为了不拖累她的男朋友，非要和他分手。现在男朋友终于走了，她自己更加受不住，整个垮倒了。
    我很惊讶。抬起头看卡妙，他表情不多。想必这是这条街上的旧闻了。
    晚上一个人出来，夜凉如水。一些世俗的故事在不相干的人听来，感觉总是转瞬即逝。但是真正在自己身边发生，却不由得一再嗟叹。
    卡妙从后头赶上来，说还是送我回家。我没什么心情多说话。他自己找了些家常来说，突然问我，我过些日子回来找你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
    卡妙看着我，认真地说，真的，你不要走开，我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