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而歌

1 江南春


春水凝碧,细雨染愁,淅淅沥沥宛若离人的清歌,湿漉漉的青石板如同被淡墨晕染的宣纸,泛着浅黄润泽的油纸伞撑起一片独属江南的□□。
    苏采采坐于杭州馨风楼上,看着绵绵春雨,听着对面那个聒噪的少年喋喋不休,不由头大如斗。
    “你看我们左边的那个白衣女子,眉目如画,可惜没气质;再看我们右边的紫衣少女,艳丽娇媚,可惜妆太浓;然后……”
    “顾——吟——歌”,终于忍无可忍了,苏采采狠狠瞪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你就不能安静点,除了看美人你就没事可干了?”
    顾吟歌端起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酒:“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光阴这么宝贵,当然要抓紧时间多说几句话,多看几个美人啦!你自己不也挺喜欢看美人吗?怎么?刚才的美人品评没说你,嫉妒了?”
    苏采采的妙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刹那间,三根细针银芒微动向顾吟歌飞去。
    已经见怪不怪了,顾吟歌酒杯轻挥,银针落地,嘴上也未曾空暇:“采采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就算你想当小人,也该换个花招呀,一路上都是这一招,你不觉得太没创意了吗?”
    “哦,是吗?”苏采采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以为我没换招吗,刚才的酒滋味不错吧!”
    “你——酒——”他话还没说完,就闷声一头载在桌子上。
    “我的幻醉散可是从来没失过手!”苏采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忘狠狠地踹他一脚,让他收声可真是不容易!
    可让他一直趴在这儿似乎也不太好,她叫道:“小二哥,我这位朋友醉了,扶他回客房吧!”
    见顾吟歌被送回房,苏采采也回到自己的房间,自言自语:“明天就该到秋水山庄了吧!哼哼,到了秋水山庄就可以摆脱顾吟歌这个瘟神了!”
    瘟神,对,没错!从九岁那年遇到这个家伙时她就明白了,只要有他的存在,自己就永远没好日子过。
    那本是个温暖明媚的春日,师父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童对她说:“采采啊,他叫顾吟歌,是师父的好友顾伯伯的儿子,你领着他四处玩玩吧!”
    乖巧的点点头,苏采采笑道:“顾哥哥,我叫苏采采,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带你去吧!”
    “哈哈哈”,刚才还安安静静的顾吟歌一下子就笑得抽筋,“财财?踩踩?菜菜?好名字哇!”
    苏采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还认真地解释道:“采采,是‘采采芣苢,薄言采之’的采采。”
    可顾吟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而师父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制止他的表现,年幼的苏采采忽然觉得明朗的天空似乎出现了几片乌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苏采采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披着羊皮的狼,什么叫不可以貌取人。初见时被顾吟歌好看的外貌诓骗出的一点点好感随着相处的深入而消失殆尽。那噩梦般的一个月几乎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以至于在顾吟歌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常因梦见他罪恶的嘴脸而被吓醒大哭不止,服了许久的安神汤才慢慢好转起来。
    然而,噩梦永远不会真正结束,每年顾吟歌都会抽一段时间到师父这儿来,苏采采每每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有种错觉,他来的最大目的就是折磨自己。在长期的作战中,苏采采不但免疫力大幅度提高,反击顾吟歌也成了她学医和练武的最大动力。
    就在上个月,苏采采上山采药回来时,一进门就看到了师父和顾吟歌。
    “采采,你看你顾哥哥又来看你了!”慈眉善目的师父此时笑得分外阴险。
    苏采采冷得打了个激灵:“哦?他两个月前不是来过了吗?怎么又来了?”
    “呵呵,这次你顾哥哥是特地有事求你帮忙呢!”师父笑得更欢,脸上的褶子开出了硕大一朵菊花。
    有事求我?苏采采心内一阵冷哼,应该是又想出什么新的方法折磨自己了吧!
    “不帮!无所不能的顾吟歌大侠能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小女子帮忙?别拿我取笑了!”苏采采一口回绝。
    “采采,别这么无情嘛!好歹我也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你也先听我说完是什么事嘛!”顾吟歌笑眯眯地牵着苏采采的袖子说。
    一阵恶寒留遍全身,苏采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开袖子:“说不帮就不帮,离我远点!”
    顾吟歌没想到她态度这么强硬,收敛笑容,认真地向她道:“有危在旦夕的病人需要医治你也不帮吗?”
    “哦?在哪?快让我看看!”苏采采到底医者父母心,一听说有病人马上把和顾吟歌斗法之事抛到九霄云外。
    “在杭州秋水山庄。”
    “什么?杭州?这么远?”一连发出三个感慨,苏采采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很不幸,苏采采是个路盲,对于在山上住了十二年仍然偶尔会犯晕迷路的她来说,没有比出远门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更糟糕的事了。
    “在杭州就算了,反正江南名医众多。再说,杭州离此路途遥远,恐怕我去了也晚了。”苏采采很心虚的笑道。
    知道这个童年玩伴对出远门的恐惧,顾吟歌心思一转,故意用不屑的眼神盯着苏采采看:“这倒是!我也这么认为。但萧兄在秋水山庄少庄主面极力推荐你,说你医术高绝,定能妙手回春,治好他的病。我就说嘛,江南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你怎么可能有办法。可萧兄偏要用声名替你作保,特地叫我快马加鞭来请你。果然,你连去都不敢去。可怜萧兄一世英名,大好前途,就要毁在这个不成器的师妹身上了!唉!唉!唉!”
    顾吟歌这一番唱念俱佳,苏采采不出所料愤声道:“谁说我学艺不精,谁说师兄的声名要毁在我手上,去就去!”
    看着顾吟歌和师父的脸上同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她心中一惊,想到这一路是要和顾吟歌在一起的,反悔的话差点就要冲出口,但——这么快反悔岂不是又落了一个把柄在顾吟歌手上,天知道会被他笑多久。她咬咬牙,硬是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橙色的烛光微微跳动,苏采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
    没关系,她安慰着自己,过了今夜就能见到师兄了,想到这里,一路上的不快似乎都一扫而空。
    师兄,师兄…….
    夜色中,少女雪白的面颊上仿佛有一抹娇羞暗浮。
    她对他的爱恋如暗夜里缓缓开放的白莲,偷藏于心,不可言说。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声如暖风,在儿时总牵着她的手,是迷路时引她回家的明灯,她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对师兄从单纯的依赖慢慢变成恋慕,一点点沁入心间。
    听到师兄在外人面前夸赞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仿佛有微微的甜蜜在心头化开,连顾吟歌讨厌的声音都仿佛不那么难听了,而当顾吟歌拿师兄的声名来激她时,她都没怎么多想,下意识地就答应了。
    关于萧逸的一切,她都要拼命维护。
    师兄要她去,她怎会说“不”呢?
    忽然听到一声轻笑,“谁?”苏采采低声喝道。
    暗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一身夜行衣,看不清面容。他看着苏采采满脸警觉的模样,道:“小姑娘,我并无伤你之意,只是想来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忠告?”
    “不要去秋水山庄。”
    苏采采心中一惊,此次秋水山庄之行只有师父,她和顾吟歌知道,此人又是如何得知。虽有疑问,面上却不动声色:“天大地大,我去哪是我的自由,我与你素昧平生,干嘛要听你的话。”
    男子摇摇头:我们涵冥宫和秋水山庄的恩怨,你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那男子自以为是的语气却激起她的倔强,苏采采朗声道:“我不懂你们这些江湖恩怨,我去只是为了救人。没有谁可以阻挡一个医者救人的决心。”
    “这么说,你是非去不可了。”
    “不错。”
    “那就别怪我了。”男子的眼神瞬间利如刀锋,烛火无风而灭,一抹浅浅的碧影透着几分凄厉向她袭来。没想到来人会突然动手,苏采采一时手足无措。
    “嘭——”一道银光划破黑暗,击落碧影,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手被一把抓住,掌心传来的熟悉温暖让她立刻定下心来,和来人破窗而逃。窗外一匹马早已备下,两人策马而去。
    刚刚差点命丧鬼门关,苏采采也惊出一身冷汗,江湖还真是险恶啊!要不是顾吟歌及时赶到——不对,苏采采一转念,问道:“你不是中了我的幻醉散吗?怎么能赶来救我!”
    驾着缰绳的顾吟歌不由浮现一丝苦笑,方才还在生死关头徘徊,这丫头此时最关心的竟是这档子事,神经也真够大条的。
    “你忘了,我十六岁生日时你送了我一个香囊,里面有醍醐香。”
    是吗?苏采采在脑子里细细搜索了一番,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大概几年前,苏采采心血来潮想学女红,在侍女青儿的教导下花一个月时间绣了一个香囊。青儿当时的评价是“惨不忍睹”,正当她看着香囊感慨自己无女红方面的资质时,顾吟歌突然冒出来问道:“采采,你手里那个丑丑的小布袋是什么呀?”
    一时怒从心中起,苏采采恨声道:“香囊,是准备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后面那句“因为你跟这个香囊一样惨不忍睹”还未说出,顾吟歌脸上玩笑的表情突然消失,一把拿过香囊:“真的吗?采采,谢谢你!难为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对不起,我还笑话你辛苦准备的礼物。”
    从未见过他脸上露出这样认真而感动的神情,苏采采心虚地咽下后半句话,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确实太难看了,我给你换个别的吧!”
    顾吟歌立刻把香囊藏到身后:“这可不行,说送给我就是我的了。”
    苏采采心生愧疚:“那让我在里面放点醍醐香吧,提神醒脑,是行走江湖,居家常备的迷药克星哟!”
    那些久远的往事已渐渐被她淡忘,没想到他还一直把那个丑陋的香囊带在身边。
    “那你干嘛装晕?”苏采采猛然想到自己当时偷踢了他一脚,不由脸红了起来。还好顾吟歌在身后,未看到夜色中少女酡红的面庞。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顾吟歌故作神秘。
    “哼,不说就不说,”苏采采别过脸去,“肯定是你早就发现我们身边有跟踪者,故意装晕麻痹他们,引他们现身对不对?”
    “你这不是知道吗?”顾吟歌轻笑。
    “涵冥宫为何要不让我去秋水山庄?”问了半天苏采采终于问到关键了。
    顾吟歌沉默了许久方道:“三个月前,秋水山庄庄主孟老前辈,联合武林部分门派组成一支队伍秘密剿灭邪派涵冥宫。孟伯伯与涵冥宫主楚攸大战三日,两人玉石俱焚。各派虽伤亡惨重,涵冥宫也终于被灭。”
    “那刚才的男子……”
    “事后中原武林才得知恰巧楚攸先前让宫中部分精锐的梅兰竹菊四使各带一部分人马到塞外去执行一项机密任务。”
    “什么任务?”
    “既然是机密任务,恐怕除了涵冥宫宫主,没人清楚了。总之,在此时被进攻,也不知是武林之幸,还是他们之幸。而涵冥宫被毁,他们自然要向江南武林寻仇,首当其冲的就是秋水山庄。一个月前秋水山庄少庄主孟琅亭被人暗算身受重伤,很可能就是涵冥宫所为。”
    “涵冥宫自然不愿孟琅亭痊愈,所以就想阻止你去秋水山庄,刚才那人应该是四使中的竹使赵青竹吧!据说此人极善追踪,我本以为一路行踪隐秘,不想还是被察觉了。采采,对不起,让你遇到危险了。”
    “我又没受伤,不过虚惊一场而已。不用向我道歉啦,我反而应该谢你才是。”苏采采连连摆手。
    “傻丫头,保护你不受人欺负本来就是我此行重任!”顾吟歌马上又露出本性,“在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刻,你有没有觉得我的突然出现特别风流倜傥,潇洒不凡。”
    苏采采:“你——”她翻了个白眼,懒得接声儿。
    顾吟歌刚才一番调笑,说得轻松,心里可不轻松。
    暗算孟琅亭只是涵冥宫展开报复的第一步,而后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这段时期,苏采采身边想必危机重重,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采采,我们就马不停蹄直奔秋水山庄吧!记住了,以后与人交手,切不可放松警惕,敌人永远会从你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房中的那一幕仍让他心悸,若不是早有准备,这丫头怕是会凶多吉少。
    “他现在也不好过。破窗而逃的时候,我撒了一大把痒痒粉。”
    “啊?”
    “我说过了,遇上我,算他们倒霉。”月夜下少女轻灵的声音显得分外无辜。
    痒痒粉?顾吟歌不由打了个寒战,痒痒粉的恶名他早有耳闻,这东西会令全身奇痒无比,生不如死,无药可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一个时辰后用皮鞭狠抽一百下。真要选死法的话,顾吟歌宁可服鹤顶红痛快了结,也不愿受痒痒粉这种刻骨的折磨。
    这丫头,以后还是少惹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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