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而歌

8 锦心寒


幽暗的石室内,一灯如豆。
    室中一年约五旬的老者脸方鼻正,颇有气度。如若有其他江湖人看到,定会讶然地认出他就是秋山山庄的老庄主,据说三个月前和楚攸比武死去的孟阡陌。
    孟琅亭站在垂手站在一旁。
    孟阡陌道:“琅亭,你的伤如何了?”
    “已经好多了。总之,爹爹放心,一切都在孩儿的掌握之中。”
    “那就好!”孟阡陌道。
    “还有,我得到消息。今晚涵冥宫的人和吹雪无痕的人会见面,他们恐怕要沆瀣一气了。”
    “哦,是吗?”孟阡陌冷冷一笑,“他们,恐怕要失望了。”
    “爹的意思是除掉去会面之人。?”
    “不,将计就计,你待会叫红绫来一趟,我会告诉她怎么办!”孟阡陌道。
    “琅亭,暗算你的人,查到了没有?”
    “能伤我的,在涵冥宫地位一定不低。兰、竹、菊三使都已现身,他们的身手都没伤我的人高。我还是怀疑,伤我之人就是迟迟未现身的梅使。此人对我的武功路数,庄内环境十分熟悉,他很可能一直潜伏在秋水山庄。”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孩儿心里已经有底了。到时候涵冥宫余孽和吹雪无痕会被我们一网打尽。”
    “很好!”孟阡陌点点头,“有了这样的功绩,一个月后的江南剑盟盟主之位,我们秋水山庄势在必得。”
    “爹,事成后您打算怎样处置红绫呢?”孟琅亭道。
    “一颗不再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自然是让她消失。”孟阡陌冷冷道。
    “孩儿不这么认为。”
    “哦?”孟阡陌饶有兴味的看着儿子。
    “红绫虽是您的养女,但孟家大小姐的名头却价值不菲!”孟琅亭的声音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你是说,让红绫嫁出去巩固势力吗?”
    “不错,任何一枚棋子总要物尽其用才好。”
    “可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爹爹不是吩咐我给她下蛊毒吗,我已经下了,到时你便可控制她了!”
    孟阡陌探究地打量起儿子,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暗色的光线照着孟琅亭半边侧脸,勾勒出冷毅的线条,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孟阡陌不知是欣慰还是感慨:“琅亭,爹终于可以放心把秋水山庄交给你了。许多事情不用我交代你都考虑到了。”
    “那是爹教导有方。”
    心思各异的父子俩相视而笑,使本就阴暗的石室更添几分寒意。
    孟琅亭躬身离去,石室中又只剩孟阡陌一人了,淡淡的影子在黯淡的烛火中拉长。猛然间经脉中真气四蹿,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捂住嘴巴,几缕血丝沿着指缝滴落,待胸口剧痛稍稍平息,他摊开手掌,血迹蜿蜒如蛇,透着隐隐的暗黑色。
    看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眼神越来越冷,凌厉如刀,喃喃道:“知子莫若父,琅亭,莫怪爹狠心逼你,那一根横在你心中的软肋我必须亲手替你拔除。”
    顾吟歌此刻正倚在苏采采屋外不远处的垂柳旁,孟红绫施施然走过来,对他说:“她心情已经平复许多了,你无需担心。”
    “那就好!”
    孟红绫看着他舒展的面容,道:“顾公子,采采只是暂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罢了,只要你耐心的等下去,她终有一天会懂得。”
    顾吟歌手中还握着一支刚折下来的柳枝,脸上一抹轻笑如明澈的溪流:“反正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多等几年也无妨。”
    “采采,真的很幸福!”孟红绫由衷的说道,看着手里那一张药方,心底泛起隐隐的苦涩,脸上却依旧笑容不改,“我先去给哥哥熬药了。”
    告别了顾吟歌,她慢慢的向储药室走去,几排修竹凤尾森森,带着清冽的香气。阳光给潋滟的水波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连池中楼台的倒影也迷蒙起来,明明是正午阳光灿烂,却让她有了夕阳西下的错觉。
    按方子抓药、煎药,不一会儿药清苦的气味充满了小小的一方斗室。孟红绫从怀中掏出一根枯萎泛黄的药草,放入药罐之中,在袅袅上升的雾气中看不清表情。
    她端着那碗褐色的药汁,推开的孟琅亭的房门。孟琅亭桌上还堆着几叠卷宗,他揉着太阳穴,似乎有些累了。
    “哥,你喝了药快些休息吧,这些事物交给赵管家就可以了。”
    孟琅亭神色倦怠,道:“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交给别人我哪儿放心。红绫,药放在这儿就可以了。”
    “哥,我要看你喝完,要不然你又会把药放冷。”
    “好!”孟琅亭浮现无奈的笑容,端起药碗,孟红绫看着药汁慢慢减少,终于碗底见空,心底送了一口气。
    “红绫,爹有事要吩咐你,让你去一趟。”
    孟红绫手手却不自觉的紧握成拳:“等我看你睡了,就去爹那儿。”
    也许是药有安神的作用,孟琅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哥!”她轻轻唤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反应,确定他已熟睡。
    她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碧莹透彻的玉扳指,痴痴的看着他。多日的病痛和操劳,让他即使在睡梦中,眉峰都轻微蹙起,仿佛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的手轻轻扶着他的面容,宛如触碰最珍贵的宝物,只有此刻她才能毫无顾忌的凝视他,不必再掩藏自己的眼神,如果此刻孟琅婷醒来,一定能从她眼中读懂一切,可是他依然安睡。
    她不知怎的喉头有些酸涩:“哥,还记得昨天你说过,会为秋水山庄牺牲一切。其实,当时我就想问,如果是我呢,如果那个不得不牺牲的人是我呢。可是我不敢问,我害怕听到答案,哥,你会怎么回答呢……”
    她黑润如玉的眸中,泪光渐渐聚集,终于无法再承受自身的重量,划过苍白的面颊,无声滴落在他的脸上……
    暗黑的石室潮湿阴冷,即使不是第一次进来了,可她依旧能感到孟阡陌无形的压力。
    “爹爹。”她低眉轻唤一声。
    “嗯!红绫,琅亭知道今晚吹雪无痕和涵冥宫见面的事了。”
    孟红绫也有一丝惊讶:“那今晚——”
    孟阡陌摆手道:“无妨,继续按原计划进行。楚攸死后,涵冥宫如同一盘散沙,相互倾轧。此时谁能毁掉秋水山庄就能证明自己的实力,为继任宫主增添砝码,此时他们定会急功近利,只要把握好他们这种心态,我们后面的事就好办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我会告诉他们,仅凭吹雪无痕或是涵冥宫都对付不了秋水山庄,所以不如为了各自的利益结盟,事成后吹雪无痕愿把一半酬金相送,并且为表诚意我会先付给他们一部分。”
    “金钱、权势,大部分人都会被吸引。如若涵冥宫也如此好对付,我也无需这般费心。”
    “您的意思是——”
    “不错,他们势必不会完全相信,但明知是局却不得不入,因为这个诱惑太大。他们会先派人一试,如若探明你说的话是真的,才会派主力攻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吗?”
    “后日子时,孩儿定会演一场好戏的。”孟红绫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爹爹,红绫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哥关于吹雪无痕的真相。”
    孟阡陌摆手道:“琅亭心不够狠,如若他知道了,难保不节外生枝。不说这个了,红绫,还没告诉你吧,琅亭向我提议等这次事完后,让你风光出嫁。哈哈,我孟家的女儿,提亲之人必会踏破门槛的。”
    “是吗,那多谢爹和哥哥替红绫费心了。”孟红绫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从密室出来后,她就坐在自己的房中。身上的素衫已换成一身墨裳,如瀑青丝用一根墨色缎带高高束起,黑色的面纱遮住容颜.按下床头的机关,梳妆台向左边移去,露出一个暗门,孟红绫闪身进入,房中密道直通后山树林。
    月如瑶盘,空里流霜,林中一汪小谭在月下泛着皎皎银光。孟红绫走到小潭前的怪石前,静静等待。片刻后,一青衣蒙面人也到了。孟红绫拿出一面吹雪无痕令牌,青衣人接过细看片刻后也递给孟红绫一块刻着青竹的令牌。
    两人细细低语,半个时辰后,似乎诸事商量完毕,孟红绫飞身离去。青衣人却依然立于潭边,不多时,另两个青衣人走到潭边,正是兰泽和秦枫。
    兰泽问道:“赵青竹,你们商议得如何?”
    赵青竹道:“明晚亥时,吹雪无痕先行攻入秋水山庄,待秋水山庄精英尽出,再已烟火弹为信号,我们与其里应外合一举攻破。”
    兰泽冷冷一笑:“让我们涵冥宫便宜占尽,你真的相信那个吹雪无痕之人说的话吗?”
    “不信,当然不信,但她定会对我们灭秋水山庄有所助益。”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一个人眼中的恨意是藏不住的。她恨秋水山庄。”
    “我只怕有人为了宫主之位急功近利,赵青竹,你身上的鞭痕可还未消啊!”
    身为涵冥宫竹使,竟然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上,这恐怕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事情了。蛇打七寸,兰泽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果然赵青竹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秦枫打圆场道:“我们今日在此地是为了等从未碰过面的梅使,你们就不要吵了。”
    猛然见兰泽神情一变:“有其他人,我去查探一番。”话毕,点足拔地而起,如青鸟飞过夜空,瞬间无影。
    今晚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麻木的凭着本能,回到房中,孟红绫直觉得心口仿佛被利刃凌迟,又犯病了吗?孟红绫习惯性的右手按住心口,蜷在床上,拇指上的玉扳指今日传来的竟是刻骨的凉意,不但没有减轻丝毫痛楚,反而如冰凌刺入血脉,碎成万片,每游走一分,就痛苦一分。
    三年前他把玉扳指戴在她手上,清朗的声音似乎仍萦绕在耳畔:“红绫,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自由的!”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那些绮丽流年就从她手中漏尽,散落无尘……
    取下玉扳指,碧玉润泽莹然,恍如清梦,恍如她的清梦。
    一直认为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别的,然而事实撕裂了她的痴妄。
    她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只是比别的棋子稍稍重要那么一点罢了。看着三年来陪她走过无数日夜的玉扳指,突然就笑了起来,那个问题,果然不需问出口,如若她也成为他不得不牺牲的人,他一样会毫不留情的将她弃置。
    笑着笑着,眼泪就止不住地从面颊滑落。
    “孟红绫,你真傻啊!”目光中透着无尽伤痛,手中紧握的玉扳指把指节硌的生疼。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出门外,来到了孟琅亭的门前,她只是站着站着,那一扇门仿佛遥不可及,难以触碰。
    “吱呀”门开了,孟琅亭似乎早就知道她在门外,没有丝毫惊讶。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迈进门去。
    “哥哥”,她终于先开口了,“爹说你提议我在事成后出嫁是吗?”
    “是啊,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龄了。不过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的。”孟琅亭口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只怕到时候,我也没有愿不愿意之分了。”她的声音很轻,融入夜色,低不可闻。
    月华漫过窗棂,苍凉惨淡,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别样的凄清。
    孟琅亭临窗而立,湖水在夜风中掀起一阵阵黯淡的墨色波浪,他眼光中透出些痛楚,随即如阳光下的一朵雪花一般消逝了。
    “红绫!”他转过身,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孟红绫抬眸凝视着他的脸,缓缓走上前,抬手抚平他的眉峰:“哥,你越来越爱皱眉了,我多希望帮你抚平眉间的不展啊!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给我下蛊毒,因为无论你说什么,红绫都会照办的呀!”
    她冰凉的指尖透着无限温柔,孟琅亭身子一僵,倏尔叹气道:“你都知道了?”
    孟红绫凄婉一笑:“是啊,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非要听你亲口承认,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话音未落,重重的一掌打向孟琅亭的心房,喃喃道:“就要就结束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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