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之眼

第二十六章 绝地(二)


    山风乍起,新月初升。
    李畋躺在洞口,感觉到身下的山石有些微的凉意。恍惚中,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地方,亦真亦幻,难辨真假。
    1753年8月13日,癸酉年七月十五,鬼节。
    伊洛瓦底江畔。
    土司城堡。
    法螺声。
    大土司宫里雁为七宝鞍所做的法事张扬到几近狂妄。高耸的竹木台,飞扬的五色旗,念经的僧人,道贺的宾客,耀武扬威的兵士,倾巢而出的百姓……整个城堡都像疯了一般。
    城堡后宫,囊占的卧室。
    几枚铜钱洒在地上。
    “母亲你看!这卦象为何如此凶险?”疆提看着那几枚铜钱发呆。
    囊占在摆弄一个香瓶儿:“你的父亲,我们的土司大人,张狂的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明明是个土司,却硬要摆出皇帝的谱。如何能不凶险?”
    一个女仆走进来,低眉顺眼地站住:“夫人,有一个男孩子求见。”
    “男孩子?求见?”囊占蹙眉。
    “是,一个大男孩儿,要见夫人。”女仆答。
    “不见!谁都不见!”囊占不悦,她从来都不喜欢见外客。
    “他说,您要是不见,就让您看一样儿东西。”女仆双手托着一只香瓶儿呈上。
    “香瓶儿?!”囊占疑惑,取过,打开瓶塞。
    一缕异香缓缓释出,似浓似淡,非浓非淡,浓而不艳,淡而不薄。像是天外轻箫,云中曼歌,似有似无,若沉若浮。又恰似静水微漪,暖玉生烟,镜花水月,真假难辨。
    “这是什么香?”疆提如醉如痴。
    “快!请他进来!”囊占如梦初醒。
    女仆出去。
    进来的是贾亚希玛。十五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的面孔。神情却是极不相称的深沉老辣。眼睛里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
    “这香是你调的?”囊占问。
    “是的,夫人。”
    “你叫什么名字?”
    “贾亚希玛。”
    “你不是汉人,也不是缅甸人。可是你却会说我们的语言……你从哪里来?”
    “回夫人,我从印度来。为了来见您,我特意学了桂家话。”
    “哦?!”囊占讶异,“看来你是有备而来。这香,也是你特意为了见我准备的?”
    “夫人明鉴,正是。”
    “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说吧!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夫人,我曾经是一个僧人,是为追寻佛眼而来。”
    “佛眼?我不知道什么佛眼。你找错人了吧?”
    “佛眼就是大土司从中国商人吴尚贤那里抢来的钻石。那本是婆罗贺摩的一只眼睛,大土司把它镶嵌在马鞍上。”贾亚希玛的眼光瞟向室外。
    法螺声隐约传来,宫里雁的法事好像还没有结束。
    “孩子,你的故事很有趣,说来听听。”囊占看着贾亚希玛。
    贾亚希玛仔细讲了情事的原委。
    听罢,囊占脸色沉重:“孩子,这件事情我会帮你的,不过要从长计议,急不得。你先回去。哦,记得告诉我的仆人你的住处。有了消息就让他们去找你。”
    贾亚希玛深鞠一躬:“有劳夫人,告辞。”
    “嗨!你等等……”一直在旁边的疆提突然说道,但却在囊占和贾亚希玛的谔然中红了脸,“我只是想问一问,你这香,有名字吗?”
    疆提很美,美的让贾亚希玛感到恐慌:“回小姐,这香叫――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好奇怪的名字!不过,我喜欢。”
    贾亚希玛鞠躬退出。
    囊占对着疆提说:“这次知道那卦象为什么那么凶险了吗?咱们的土司老爷居然把大梵天的眼睛镶嵌在马鞍上――坐在屁股下面!桂家部落的灾难也许就在门外等着呢!”
    桂家部落的灾难果然来得很快。
    1753年10月10日,乾隆十八年九月十四。木梳部土司瓮藉牙突然率兵攻打桂家,虽然没有攻破宫里雁的土司城堡,但却劫掠人口逾千,牲口无算。从此两家结怨。
    1754年1月,缅甸内乱。缅王莽达拉被得楞、锡箔两部所杀。瓮藉牙以为缅王复仇为名,起兵击败得楞和锡箔两部。自立为新缅甸王,改国号为新缅甸国,传檄各部土司。
    1754年2月5日,宫里雁在自己的城堡里撕碎了瓮藉牙的檄文,斩杀了使臣。并联合自己的岳父――木邦土司罕底莽向瓮藉牙宣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此开始。
    1758年3月7日,翁藉牙的六千精锐先锋兵逼腊戍。次日,罕底莽和宫里雁被迫与之决战。战事空前惨烈。真杀的昏天黑地,血流成河。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木邦失陷,罕底莽战死。宫里雁于苦战中率兵丁家眷二千余人突出重围,落荒而逃。疆提在此役中失踪,生死不知。
    1760年,瓮藉牙死,其子莽纪觉嗣,战事仍在继续。
    1762年2月,在莽纪觉的追杀下,宫里雁一路逃到中缅边界。走投无路的宫里雁请求归顺清政府。时任云贵总督吴达善,向宫里雁索要七宝鞍。宫里雁不肯答应。吴达善便拒绝让宫里雁入境。万般无奈,宫里雁转而投奔孟连土司刁派春。
    宫里雁带着一帮残兵败将,拖家带口地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一副狼狈不堪的景象。由于滇缅边境地处低纬度高原,地理位置特殊,地形地貌复杂,形成了特殊的气候特征。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气候忽冷忽热,加上一路溃逃,缺衣少食。相当一部分人得了伤寒。士气极度低糜。
    “打起精神来!翻过这座山就是孟连的地盘了!我的朋友,刁派春大土司已经为我们准备了温暖的帐篷、丰盛的美食和漂亮的姑娘!不想留下喂狼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宫里雁的马从队伍的末尾赶向前锋。往常,这些琐事是用不着大土司亲自做的。宫里雁也从来不屑于做这些事情。战场上连连失利,队伍越来越少。好多好多的事情,宫里雁都不得不事必亲躬了。
    另一匹马迎面而来,劫后余生一般。只是马上的人在强打着精神,那是囊占的卫士何猛:“土司大人,夫人请您过去。”
    二马并辔,跑向队伍中的一顶小轿。
    轿帘撩起一角,囊占夫人露出半张脸:“何猛,你先回避一下,我和土司大人有话说。”
    “是!夫人。”何猛打马离开。
    “夫人,宫里雁无能,让你受委屈了。”宫里雁对着小轿,并不掩饰自己的落寞。
    “事已到此,说这些又有何用?要紧的是咱们的女儿疆提,整整四年了,是死是活也没个音信。你倒是派人去找啊!”
    “夫人……”宫里雁语噎,四年前腊戍一役,女儿疆提被乱军中 文首发冲散,下落不明。四年来,宫里雁不是没有派人去找,而是派出去的人十去九不回。别说是人了,就连相关的消息也无一丝一毫。疆提的失踪成了宫里雁的一块心病。一想到这事,他就恨不得将瓮藉牙父子挫骨扬灰。
    “我早就对你说过,七宝鞍上的那颗黑钻石是个不祥之物,劝你交给那个印度小和尚。你就是听不进去……”
    宫里雁恼羞成怒:“夫人,请不要再说这个由头!胜败乃兵家常事。纵然天不佑我桂家,又干那钻石何事?我不信佛,佛又能耐我何?纵然佛迁怒于我,又干木邦何事?我的岳丈,你的父亲,我们的罕底莽大土司,不同样城破家亡流离失所吗?”
    囊占放下轿帘,不再说话。
    宫里雁照着马屁股狠狠一鞭,马嘶鸣,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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