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掌飞的欢喜与哀愁

《钱塘民报》在十多天前写“真龙法天现世，钱塘潮涛堆雪”的时候，萧扬全不将之当回事来看，只一笑而过，如今几乎懊悔得跳脚。在万家住得这一个多月里总有的那些令人不安感觉还有明着暗着的发现，细作、精兵、囚牢、龙吟……别人或许不如他敏感，但从小在军营中长大的萧扬即使尚不能得出最终结论，却也已经在脑中火花迸射的千分之一秒间，将那些零零碎碎的线索串联成足够的警示。
    两浙路转运使秦大人也反应过来，霍然站起，拂袖间抖落杯盏若干，“乒乒乓乓”落了一地，杯盏碎裂的声音太过刺耳，终于让愣住了的王大人与李大人也终于明白过来，两人也跟着秦大人立起来，却是一身的冷汗。秦大人喝道：“李知学，兵士何在！”
    李大人浑身一哆嗦，待要喊人，才想起来，随行兵士都在西湖外围镇守，离众人尚有一湖之隔。只好先恶狠狠地指着万善禄鼻子骂：“万善禄，今日之事，你就等着上衙门好生交代吧！”万善禄倒像是吓傻了，微微抬眼看那两人，连句话都没有。
    浮坞颠簸了一阵好容易渐次平静下来，忽又听得接二连三震天声响，自杭州以东钱塘江上，接续有隆隆炸响声迸出，嚣声中红光崩裂，直插天穹，将那一带天幕燃得浓血沸红。西湖本通钱塘江，如今受了钱塘江水倒灌之迫，一时三刻，沸腾如煮，大浪滔天，万家八个浮坞在水中碰撞摩擦，上下颠簸，发出嘈杂“嘎吱”声响。秦大人急着要走，一个不稳，狠狠摔倒在地，李大人王大人想去搀扶，哪里经得住如此颠簸，也跟着滚作一团。西湖从来静如处子，浓妆淡抹总是娴静姽婳，而今却似二八女娘变作青面夜叉，急浪滔天，漩涡交叠，将万家八个浮坞捏手中面团一般搓圆拍扁，玩弄自得。
    浮坞上下摇摆波动，缓缓兜转，急急碰撞，满浮坞人人自危，江湖中人纵有再好功夫，天灾面前，也是无力，只能勉力支撑，护好自身安全，静待湖水平静。一片混乱之下，人群中却又跟着爆出骚动。数名男女，不知门派渊源，在一片杂沓声中，锵然拔出森冷宝剑，口叱“逆贼受死！”从各处翻滚而下，直奔万家人。
    此刻浮坞颠簸剧烈，普通人待要稳住身形已是犯难，然而那几人尚能逼袭万家，确是好手无疑。萧扬一眼扫去看到十二人，俱是从八方浮坞出现，想是早早便埋伏在其中，脑中只来得及想出“隐封门”三个字，却听得刚才还似乎吓呆的万善禄忽而放声大叫：“诸位前辈救我！”声嘶力竭，肝胆俱催。
    一面喊一面左避右躲，第一个逼到他面前的杀手，叫万青山接下，缠斗一处，另一个使剑女子逼过来，万善禄狼狈闪躲，左支右绌，眼见得一剑就要刺中胸口，他却将手一提，只听得一声惨叫，当天飙出一股血练，两浙路转运副使王大人顷刻间已作了替死鬼。
    丢掉死尸，万善禄又逃，一面还喊：“大师、大师救我！”举止难看，鬼哭狼嚎，似为逃生所迫，颜面也不要了。
    信一方丈几个箭步终于挡至万善禄身前，接下杀意一招。老禅师生得慈眉善目，所长却是少林金刚拳，又遵从“以杀止杀”之条，对上他的青年十分不幸，被他二指轻易捏碎青钢宝剑，又被轻舒猿臂，捉鸡仔似地掳至跟前，耳听得“咔哒”两声，已经折断一双手臂。那一边慧觉师太也指挥门人，围困几个杀手。岳奇峰与一名中年男子斗在一处，石乔子也跃在阵中，只李三思与马千秋尚在冷眼旁观，脸上阴晴不定。
    事态至此已是一片混乱。人群中妄图逃命者有之，尚未及反应者有之，但作壁上观有之，跃入战阵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已经瘫软在地呕吐不止者也有许多。萧扬望向钱塘江上空，但见天上一片殷红，浓云旋卷，倒似确有真龙飞天，直上九霄，但他知道那并不是什么真龙飞升的奇象，更不是什么天灾，乃是有人使用大量火药炮弹，如不出所料，炸的正是驻扎在杭州湾的虎翼一军。
    衣掌飞在一片混乱中，将两人拉至萧扬身边，正是赵德夫妇。如此危险场面，这两人虽则面色难看，却难得依旧显得镇定如常。
    “萧扬，此处危险，壅灵备了船只，等风浪稍平，你便带他们两人先走。”说着，就要再度跃入人群。
    “你呢？”萧扬拉住衣掌飞，“你去哪里？为什么不一起走？”
    “白先生不见了！”衣掌飞沉声道，“我要先找到他，而且……而且我刚刚似乎看到了辛姐姐。”
    辛媚娘？
    萧扬手上一松，衣掌飞已经挣脱，迅速隐入人群。赵德在一旁深深望他两人几眼，想说什么，似乎忍住了。这时有人好容易挤过人群来，正是杨光，见了萧扬便喊：“萧扬，这边走。”话说到一半，冷不丁看到了赵德，憋红了脸咳嗽几声，一个趔趄就要拜倒，却叫赵德先一步托住了他的手。
    “这位小兄弟，多加小心。”
    萧扬心思全在衣掌飞身上，却未注意到这一出。耳中忽又听得“哎呀”一声，莺声婉转，却是万家大小姐万青芙那边传出的。萧扬看过去就见到两名杀手，一男一女，正迅速贴近万青芙身前。万家小姐想是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曾见过如此这种场面，如今场面混乱，又见有人要对自己动手，干脆吓得浑身瘫软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好在她身边还有几个武林才俊，一见佳人有难，立刻迎头而上要勇救美人，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万善禄那边对付的几个固然是好手，这前来狙击万青芙的两个却是真正的高手！
    迎战两人的不多，却也足有四五号人，有江湖名门，也有绿林好汉，出身不同，出手也不同，有精巧细致的就有大开大合的，有擅长缠斗的也就有速战速决的，在这两人面前一时兔起鹘落，鹰飞鱼跃，却从没有人能讨得一点好处，非但不能，反而因为根本没有配合可言还互相牵制，被那两人一顿联手打得几人落花流水，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萧扬本不打算动手，他对那万青芙说不上来的厌恶，不知是因刚才那风情一眼让他犯怵，还是这女人人尽可夫的姿态让他恶心，但是一看到有个人也加入到护卫万青芙的战团中，萧扬就知道自己这一次非下水不可。
    “萧扬你个没用的死娘娘腔，眼见得良家妇女受欺负居然不来帮忙，真让本姑娘瞧不起！”一边打一边还要这么喊。
    “韩、轻、裘！”萧扬气得脑门上青筋乱爆，几乎咬牙切齿地念那个名字，锐利的眼光扫过去，把紧跟韩小姐跳进战圈的连五吓得浑身一哆嗦，如果可以，萧扬恨不得掐死那个惹祸精算数。然而，恨归恨，韩轻裘的身家安全，他却不能不上心，只因这位性格顽劣镇日闯祸的大小姐，正是他师父韩德让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同时，也是他从来不愿意承认的未婚妻。
    “萧扬。”杨光待要再拉他走，他却只能深呼吸，平静作出决定。
    “你们先走，我有点事要处理。”言罢，几个纵身已然跃入战阵。
    联手的那两名杀手本来对付几人围攻还绰绰有余，加入韩轻裘和连五后倒也不算太为难，眼下萧扬突然跃入，手法干净利落，身形飘忽鬼魅，招招攻势凌厉，倒令两人俱是吃了一惊，一时将其他人倒放下了，只联起手来对付萧扬。
    萧扬本不是来救万青芙，只为了将韩轻裘拉出战局，一面与那两人缠斗，一面分出一只手去抓韩轻裘，一抓却没抓到韩大小姐，手上捞到一只骨节分明的粗糙大手，怎么摸都不像是女人的，分神回头去看却对上万青芙一双妙目盈盈，对着他微微弯起来。
    灵光一霎，萧扬刹那明白过来为什么万青芙的神情会令他感到熟悉。
    “你是……”
    只这一愣忡，后背已然空门大开，两个杀手互望一眼，登时祭起两柄快剑，齐齐向他攻来。两人两剑，迅若奔雷，韩轻裘道行不够，连五想要拦阻，却已来不及，眼见得萧扬就要被刺中，却见万青芙忽而抱住他的身体，从他自己身体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仿佛骨骼断裂一般，她的人在刹那间便长大几尺，从一个俏生生美娇娘变作一个宽肩窄腰的昂长男子样，她从萧扬腋下伸出手去，那手仿佛能够自如伸展一般，水袖如同灵蛇一般缠上两柄长剑，轻轻一带，两柄剑便同时偏离了方向，使剑人尚不及调整，她的手又如毒蛇吐信，自衣袖中赫然穿出，对着两人胸前毫不容情地“啪啪”两掌，逼退两人丈余。
    “万青池……”萧扬这一刻已然确认，这一个稳坐擂场的根本就不是万家的独女万青芙，而是那自称是个文人的万青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