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未识君

第15章


  女子掩起房门,阴著脸走上前。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她竭力压抑的愤懑。舒流衣心知管丹枫一定是想来怒叱他一番,为师父出气。
  出乎他意料,管丹枫重重呼吸了几下,把声音压到极低,语气竟十分平静。「舒公子,丹枫此来,不为和你争执,只想求舒公子你别再跟家师回昆仑。」她虽尽力控制,脸上终究还是露出了酸楚之色。
  「舒公子你是风流人,有些游戏,你玩得起,家师禁不起。」她紧盯住舒流衣双眼,一字一顿。「你可知道,家师当日未伤你分毫,回昆仑後却难消积郁,自伤其身,呕血不止。」
  「什麽?!」舒流衣整个人都和嗓音一起微微颤抖起来。他竟然将秋凤舞气到内伤吐血?
  管丹枫涩声笑:「我侍奉家师十年,未曾见家师如此伤心过。舒公子,就请你高抬贵手,离家师越远越好。」
  「我……」舒流衣觉得自己该解释点什麽,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可以说得出口的说辞。
  原本,一切错,就是源於他温泉池边那一见倾心。尚未知晓那面具下究竟是何等容颜,一双纯黑冰寒的眸,已令他的心沦陷其间。自此千方百计,只图接近那个凛然如雪域冰峰的男子……
  一场欢爱,却将那几可无敌於世的人伤到至深。
  等舒流衣从怅惘追忆中回过神来,管丹枫已经离开。他怔忡半晌,终於下定决心,下床穿好衣物,蹑手蹑脚走出了客栈。
  
  夜空墨黑,大片乌云遮住了月色,仅有几丝星光微弱闪烁。道旁树影摇曳,间或响起一两声夜枭鸣叫。
  舒流衣也想不出能去什麽地方,只顾埋头一路向东走,与昆仑背道而驰的方向,总没错。他这种人,不值得秋凤舞再为他生气动怒,或许,就如管丹枫所说的,离秋凤舞越远越好。
  乌云逐渐飘移,月华渐亮,道路前方的景物愈来愈见明晰。舒流衣陡然顿住了脚步──
  路中间,颀长身影负手挺立。雪衣反射著月光,衬得男子眸色更黑,琢磨不透。
  什麽时候追来的?舒流衣张口结舌,瞧见秋凤舞慢慢扬起手,他却毫无闪避的念头。
  「啪」一声,秋凤舞凌空一巴掌,打得舒流衣头昏眼花,踉跄两步半跪在地,两耳轰鸣。鼻子里发热,滴下了血。
  秋凤舞慢慢地垂下手,目光也由愤怒变成哀伤,最後重归漠然。「舒家大公子,你就只想著离开我?我就真的这麽可怕?」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秋凤舞第一次面对舒流衣说话。一声舒家大公子,刺得舒流衣耳膜都在生痛。男人淡淡讥笑背後的自嘲意味更令他胸口酸胀,几乎透不过气。
  尝过诸人厌恶惊恐蔑视的眼光,舒流衣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丑人的无奈与憋屈,完全清楚秋凤舞此时的心情有多悲怆。
  「对不起……」他明知说再多遍也是枉然,可不说,更不知该如何让秋凤舞明白他心中的愧疚和悔意。「我把你气得吐血,不配再让你来救我──」
  「啪」,又一记耳光凌空甩到他脸上,舒流衣眼前一阵发黑,意识模糊间依稀听到男人冷淡地道:「救不救,我说了算,轮不到你。」……
  秋凤舞缓步,朝已昏迷过去的舒流衣走去。
  猛地,他停下步伐,黑眸闪过抹凌厉锋芒。
  几十道暗器携著尖锐啸声从路旁的树林草丛间飞出,袭向他後脑、背心。
  秋凤舞目含讥笑,头也没回,仅是反手轻弹指,数缕劲风犹如长了眼睛般在半途截上了暗器──「叮叮当当」一阵轻响,暗器掉落满地。
  「杀了他!」偷袭之人明白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强敌,低声大吼。十几条黑影应声蹿出树丛,挥舞著刀剑,围攻上来。
  这夥黑衣人均头戴毡帽,面蒙黑巾,只露出双眼睛,凶光毕露,包围住秋凤舞,出手记记杀著,武功路数也是五花八门,都是少见的高手。
  自己已经多年没过问江湖事,什麽时候结下这些仇家了?秋凤舞暗忖,身形在刀光剑影间游走自如,往往一个照面,与他过招之人便落败倒下。
  「师父!」管丹枫循声赶近树林,正见又有数名黑衣人冒出,她怕那几人暗算秋凤舞,忙拔剑出鞘,想上前助阵,谁知那几人借著夜色掩映靠近晕厥的舒流衣,抬了人後飞快遁入茫茫深夜。
  她一惊,想要追去,转念间,却又将已经踏出的脚缓慢缩了回来──自己盼望的,不就是舒流衣从师父身边消失麽?……
  一掌挥出,震倒最後一名黑衣人,秋凤舞回头,见舒流衣原先所躺的地方空空如也,黑眸立时凝成寒冰。
  「弟子刚才看见舒公子被人劫持,往那边去了。」管丹枫硬著头皮,朝那几人走的相反方向一指。
  秋凤舞拂袖,就待追去,身形刚展动,心念一动,却又折回到那群正在翻滚呻吟的黑衣人身边──数人毡帽在打斗中已滚落,露出只有契丹族男子才会剃的髡发。
  「你们是辽人。」秋凤舞这次真正皱起了眉头,「是谁指使你们的?」
  其时宋辽连年征战,积怨极深,武林中人又多是血性汉子,更对辽人深恶痛绝,往往撞见契丹武人就群起攻之,招致辽人见了宋人也痛下杀手,两国武人之间确实水火不容,不过秋凤舞深信这群黑衣人偷袭他,必定另有缘由。
  「你要杀就杀,休想从我们嘴里掏出一个字来,我们才不怕你们这些宋猪……」说话那人似乎是众人的首领,摆出一副傲慢口吻还在充硬气,秋凤舞已懒得再问,旋身向管丹枫所指的方向飞掠追去。
  
  舒流衣醒来时,头脑仍昏昏沈沈,依稀觉得全身都在颠簸,定了定神,才惊觉已是大白天。自己正被一人双臂锁在胸前,置身疾行的马背上。
  所经处,景色荒凉,是条乡间小道。
  「谁?!」他惊问身後人,想要挣扎,却被那人抱得更紧。
  「流衣,别乱动。」那人低声笑,竟是戎骞旗的声音。
  「你不是要回乡扫墓去麽?怎麽……」舒流衣扭头看马後,尚有数骑随行,马上骑士均作短打装束,头戴毡帽,形容彪悍,显然都是练家子,却并不见戎骞旗那位夫人。
  这个戎骞旗,行动越来越诡秘了。舒流衣心底发慌,更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到了戎骞旗手里,强作镇定道:「戎兄,你要带我去哪里?秋凤舞呢?唔──」
   圈在他腰间的双臂猛然收紧,他忍不住呼痛,听见戎骞旗醋意十足地哼道:「我说过不会让他带你走的,你别再想他。」
  好大的醋劲!舒流衣哑口无言,下一刻,肩头一沈,戎骞旗的下巴搁了上来,赔笑道:「流衣,前面不远有我一处旧宅,你我先歇下好不好?有些事情,我也正要和你说个清楚。到时去留悉听尊便,我绝不阻拦你。」
  见戎骞旗如此低声下气,舒流衣也不便回绝。暗中提气,发现只能凝聚起少许内力,连施展轻功也成问题,根本逃不掉,於是点了点头。
  戎骞旗大喜,一甩马鞭,策马飞跑起来。
  
  漆黑夜幕完全遮盖了大地,戎骞旗口中所说那个「不远」的旧宅总算出现在舒流衣眼前。
  普通的一座庭院,坐落田边溪流旁,几株垂柳掩映住门匾上「戎府」两字,看上去像是民间的寻常富户。进门,舒流衣才发觉庄内布局奇巧,而且目光所及,一字一画,一花一木,竟都是奇珍。便是官宦之家,只怕也搜集不到如此多珍品。
  舒流衣自与戎骞旗相识,只知他是昆仑首徒,从没打听过戎骞旗的身家底细,见这排场,暗自称奇,愈加觉得戎骞旗身上疑云重重。
  庄内仆役,点亮了各处灯笼,在恭迎庄主回来的同时,暗中打量著舒流衣。
  怀疑、戒备、甚至是敌视的目光……
  舒流衣蹙起了眉峰。
  「你们都做自己的事情去,没我吩咐,不准踏入舒公子的住处。」戎骞旗一直扶著舒流衣走进客房,沈声警告众人後,对舒流衣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让人准备饭菜。」
  舒流衣坐下不久,就听门外响起敲门声。「舒公子,奴婢奉命来服侍你入浴更衣。」
  「进来吧。」
  「是,舒公子。」房门被推开,一个娇豔女子捧著衣物入内。
  「你不是戎兄的妻子麽?」舒流衣愕然,这戎骞旗到底搞什麽鬼,竟叫自己的夫人来伺候他入浴?
  葵英抿唇轻笑,只是摇头,指使身後两名粗壮仆役将盛满热水的大桶抬进房,摒退仆役後,才正色道:「这事,庄主迟些自会跟公子解释。其他的,奴婢不能多说。」
  舒流衣到这时,也知道戎骞旗夫妇间必有秘密,心知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麽,只得作罢。
  沐浴停当,他穿上葵英带来的崭新衣服鞋袜。衣料极贵重,尺寸偏大了些,想来是戎骞旗的衣裳,然而那衣物和靴子的式样,让舒流衣再一次紧皱双眉。
  竟是辽人服饰,而非大宋布衣。
  他拦住了还在替他束腰带的女子,「不用了,还是把我原来那身衣服拿来吧。」
  「这──」葵英有点迟疑。
  「葵英,这里没你的事了,在外候著。」戎骞旗的声音突兀插入,人也跟著踏入房内,手里提了个食盒。
  葵英低头,恭顺地退了出去。
  舒流衣瞪著戎骞旗那一身同样扎眼的辽人衣饰,再看那张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的面孔,倏地喃喃笑:「戎兄,你这是开什麽玩笑?」
  他舒流衣是宋人,怎麽可能会和个辽人称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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