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坊

30 双生(11)


那家丁话刚说完,旁人还未曾言语,无名却噗一声将口中茶水全数喷了出来,连拿袖子擦擦嘴角的空闲都没得了,便笑得几乎瘫在椅子上。
    柳七娘脸色微微泛白。卫遥知她素有洁癖,刚要去将桌上茶渍擦拭干净,却听她冷了声音:“道长今日真是好心情。既如此,那便把这几间里外屋子收拾干净再出门!”
    无名立刻闭了嘴,撑住椅子扶手懒懒晃了几下,方苦着脸嘟囔:“娘子好狠的心呐!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又要说些有的没的,却终究耐不住七娘冷冰冰的眼神,只得讪讪收了轻佻神色,向旁边几乎抖成一团的家丁笑道:“你不必担心。我看你身上并没染了什么怨气,就算那死鬼少奶奶真要作祟,也断然害不到你身上。”
    得了劝解,那家丁虽仍是恐惧模样,却好歹多了点底气。踌躇一会,又探身低眉询问:“可那鬼火……道长,这当真不妨事?您可莫要拿小的的性命说笑啊!”
    “拿你的命说笑?”无名斜眼懒洋洋瞥他,撇撇嘴,“只怕道爷我还嫌不好笑呢!”
    见那家丁仍是畏缩犹疑之态,赖在椅子上左右辗转却总是不肯起身离去,无名无奈,只得就着桌上摆着的笔墨纸张胡乱画了几张猫抓狗爬似的符纸,装作严整样子嘱咐:“虽说你们几人暂时未染上怨气,但还是拿了我的符回去,以防万一。”
    看他战战兢兢接了符,便又装模作样将手抚向下巴,忽然发觉无须可捻,只得干咳掩饰道:“回去将这符纸烧了,化在水里,每人喝上一口。你们从此就可高枕无忧,便是有什么厉鬼怨鬼的,也都无需担心!”
    又反复絮叨几次,终于送走了周家那名家丁。
    无名长长舒了口气,看着天色晴好,院子里几棵柳树也在风中招摇舒展,不由舒坦眯了眼睛,依旧是驼背弯腰一步三晃地摇回内院去。可一抬头,却正见柳七娘堵在屋门处似笑非笑讥讽盯着他瞧。
    “哎哟哟,小狐狸娘子这是看什么呢?难不成看上我了?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可要是娘子你的话……我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无名装傻,假惺惺陪笑了半天,却不见面前人有任何反应。
    “你该知道抹布和扫把在哪里,想要进门便先去把屋子整理干净。”轻飘飘一句话把无数借口尽数堵了回去,也不等辩驳,便自己拂袖回房。
    无名讪然晃了晃脑袋,嘴里不知低声嘟囔几句什么,转头时见着卫遥在他后面浅笑,不由心中一喜,正要说话,却见他抿唇轻声笑道:“七娘说了,周家没有鬼怪,可有的却比鬼怪还可憎。你若想去凑热闹,便守些规矩。若是半个时辰内把前院整理洁净了,她自会带你去周家一访。”
    看着无名耷拉脑袋慢慢蹭回前院,卫遥也渐渐收了笑意,半垂了眼。
    世上鬼怪哪里比得上人心中的执念可怖。这道理,他自然是早已明白了。
    从最初见到莫家那对双生姐妹开始,这简单的婚事,仿佛便变得迷离不明起来。如今,在许多人眼里,莫家小姐的死或许是终局,可对于知情人而言,说不定只是场开场而已。
    当初,自莫家回来后,七娘便叮嘱过他,若是莫家来人,只一问三不知就好,尤其是莫老爷托人递来的问话,更不许答一个字。
    默默想着,进屋正见七娘伏在案上似在写些什么。见他进来,便放下笔,轻叹了口气:“你的字好看,过来帮我给莫家写封拜帖。”
    卫遥微怔住,凑过去看时才发觉,七娘平素描的花样自是婉秀流畅,可笔下的字却尽是勉强入得了眼而已。
    “我过去跟着一人过了几十年,见他读的卷籍多了,又听他闲时给我讲书,便也认得字。可化作人身,却是他故去以后的事情了。”七娘向旁边让了让,给他腾出空位来,又单手托腮浅浅的笑,“那以后,便没人教我写字,我只好学着记忆中他的样子来胡乱写画些,果然到现在还是丑的很。”
    “我……”卫遥方开口,却立刻死死咬住嘴唇,默然坐下。
    望着七娘恍若沉浸在记忆深处的神情,少了些惯常的冷清,却多了几分清丽,他脸上微微发热,几乎就要说出“以后我教你”之类轻易的许诺。可一瞬间,却又想起不日就将要离去,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还是未曾说出口。
    柳七娘轻轻挑了眉觑向他,见他已敛了神色誊写拜帖,不由略侧了头,白皙指尖轻按在唇上,微微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来。
    可笑未及眼底,却又是一片黯然。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呢。他短暂的一生在自己漫无尽头的历程中,只会是昙花一现而已,如何可以因为贪恋一时的温暖而当真去招惹这孩子。
    午前清朗的阳光透过窗格子,静静洒在卫遥墨色柔顺的发上,偶尔一两缕阳光沿着垂下的发丝落在桌面纯白色的纸笺上,投出细微的阴影。
    七娘无声叹了口气,为他将散下的发丝重新拢好,抬头时却对上六郎从门口探进来的视线。
    “六哥?”
    不知为何,七娘难得的竟觉得似有些被看破心事的慌张。
    六郎秀丽的唇角扬起,微眯了眼笑道:“妹妹放心,有哥哥在呢,你想要什么,哥哥定然给你求来!”清亮含笑的声音依旧,内里却多了几分郑重。
    “六哥哪里的话,我现在这样便好得很,等好生安葬了族人尸身,便回山里去和你作伴,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了。”七娘不接他的话,只垂了眼帘淡淡应道。
    六郎轻轻“咦”了一声,转头看向仍在伏案的卫遥。
    他却似早知七娘这样心思一般,笔下字迹依旧清隽流畅。六郎拧了眉,正觉气恼,可再仔细看看,却发觉他虽神色不改,可嘴角却僵硬的绷紧了许多,不由又挑了眼角轻笑起来。
    未多时,拜帖已写完封好,又请人好生送到莫家。
    嫁衣坊中事情本就不多,此时些微的忙乱纷扰过去,静下来之后更显得如同与世间隔绝一般,仿佛连时光都流逝的缓了些。
    几人在正屋连着的小厅中讲了莫家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略叙了些琐碎家常,便又闲散静下来。只偶尔听到卫遥与七娘两人读书、刺绣之余低声交谈几句。剩下的便是无名仿若故意的咕噜噜大声喝茶声,还有六郎扬眉冷色恨恨瞪着他、如同要剜掉他几块肉的目光。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莫家的回信也随着西沉的斜阳一同来了。
    莫家训练有素的仆人垂首低眉立在大门外,声音平稳低沉:“我家老爷今日已经启程去了县衙鸣冤,想来这两天无法赶回。但夫人说,我家小姐出嫁前一再念叨起您,若您愿意去一趟,自是再好不过。还说,既然您的远房表兄擅替人算命理、除灾厄,那么若能同来为小姐亡魂祈福当然更好。这几日便随您的意思,夫人在家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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