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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坊
作者:Neith
文案:
檀香溪畔,檀香镇,嫁衣坊
女主人姓柳,排行第七,人称柳七娘,样貌约莫二十余岁年纪。柳七娘自称祖籍河西柳庄,幼时不幸遭遇洪水,与家人迁居至此。但檀香镇有一疯癫老人常称幼年时便在京郊陈庄见过此人,依旧是同样说辞,开着同样门脸的铺子,为人裁剪嫁衣。柳七娘手艺精湛,所裁衣物毫无瑕疵,绣品更是巧夺天工,因此远近闻名。但只有一项要求,必面见所为裁衣之新嫁娘。
此后诸事皆由种种苦乐姻缘而起。
标签:布衣生活三教九流架空历史爱情
主角:柳七娘,卫遥┃配角:无名,六郎┃其它:嫁衣,世情冷暖
引子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们费心过目:
1此文一如既往的慢热,而且大概很难有H情节,如果不喜,请勿入,以免浪费大家时间。
2作者既非职业写手,更非文豪名家,文中难免有bug错字,如果看到,敬请指出,作者会虚心接受意见并感谢认真读文的读者。但请尊重作者劳动成果,某些无理言辞除了会打击作者积极性之外,更有损阁下自身形象。
3此文重要引用背景或传说,会在章节下面提及,此种内容,请勿惯性套用某些常规设定,以免产生奇怪的疑惑。
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漫天风雪。
几只纯白色、毛团似的幼狐正在半尺多深的皑皑雪中嬉戏奔跳,偶然间撞上碗口粗细的小树,微弱震动传至树梢,震得最后几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飘落,随即便被细小指爪踏碎在雪地之上。
低低一声短促鸣叫,几只幼狐同时安静了下来,直了颈子四处张望。远处若有似无的沙沙脚步声也停顿了下来,天地间又恢复了沉滞的寂静。
猛然间,利器破空的锐利呼哨声撕裂沉寂,幼狐的悲鸣随之响起。
一只幼狐前足受创,呜咽哀鸣,却无法逃脱。瑟缩间,早被几步上来的一名粗壮汉子劈手抓住。伴着喀吧一声颈骨断裂之声,幼狐凄厉悲鸣戛然而止,脖子软软搭在那猎户手上。
其他几只幼狐四散逃窜,然而身后却也有多名精壮猎户追逐。
一时间,静谧祥和的雪中林地,已然化为染满幼兽殷红血迹的屠宰之所。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们费心过目:
1此文一如既往的慢热,而且大概很难有H情节,如果不喜,请勿入,以免浪费大家时间。
2作者既非职业写手,更非文豪名家,文中难免有bug错字,如果看到,敬请指出,作者会虚心接受意见并感谢认真读文的读者。但请尊重作者劳动成果,某些无理言辞除了会打击作者积极性之外,更有损阁下自身形象。
3此文重要引用背景或传说,会在章节下面提及,此种内容,请勿惯性套用某些常规设定,以免产生奇怪的疑惑。
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檀香镇
江东七十里,一处不大不小的镇子。
一趟蜿蜒清波曲曲折折绕了三四个弯子,从北边山上下来,又奔了西南而去,硬是将镇子分成了东西两半。据镇上老人说,那山上曾产过檀香木,因此这溪水便叫檀香溪,而山脚这镇子,更是自然而然的叫了檀香镇。
虽说后人往往对此说嗤之以鼻,常挑了眉笑那些颤巍巍的老掉牙,说这样的地方就算再过上几百辈子也长不出一根指头粗细的檀香木来,然而,毕竟多年下来,这地名却早已被叫惯,无人再想着去改了。
而这小镇上,过往间自是民风淳朴。可近些年来却因几户京中致仕的官员、外县的富户乡绅接连迁居到了这檀香镇河东,也带了些京城等地的活络气息过来。不仅镇中商贾骤增了数倍,连祖居于此的百姓都兼带着势利了几分。
这日正是冬至。大清早的,天气阴沉清冷,干洌洌的风卷着几丝扯碎了的雪花从头顶上灌下来。
河西边,镇子边上,正是穷苦人家所居的破败巷子。当上这种天气,一溜低矮的房顶仿佛又被阴云压得低了几尺,更显不出什么生气来。
卫遥掩了三块薄板子拼成的木门,抱着怀中小小包裹走了几步,又回身晃了晃挂在门上的锁头,确定门已锁严了,这才叹了口气,伸手抹了随风粘在眼睫上的几粒碎雪,顶风朝巷子口走去。
时间方是卯时三刻不足,即便是河东最热闹的街上,也尚无一家店铺开张迎客的。深巷中各户人家也都未曾开门,越过围墙,能见得几家房上烟囱冒着白烟,刚一出来,便让风吹散了。
卫遥又向远处走了走,最终在如意巷口、陈掌柜那家典当铺子门前踟蹰许久,想要抬手敲门,却尚未扣上门环便又垂了下来。如此进一步退两步、反反复复几次,也没个定数,眉宇间神情却一次更比一次落寞萧瑟。
正当着这时,约莫七八丈外,蜿蜒巷子中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本不大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偏显得有些响的刺耳。
伴着门响,一抹人影踏上门外薄薄一层轻雪。
卫遥不禁侧身望过去。
那人是镇中小有名气的女子,自称柳七娘。
说起这人,整个檀香镇也没有谁知道她的身世来历。只在寥寥几次的闲谈中,有人听她自己说起,她祖籍百里开外的柳庄,幼时洪水泛滥,不得已跟着长辈逃难出来,这些年走走停停、随遇而安。现在,家人都死的死散的散,她便独自歇脚在这檀香镇,开了间专给新娘子做嫁衣的嫁衣坊,小本生意,只求安身罢了。
至于这些是真是假,却至今无人知晓。
此时,柳七娘似乎也看到了巷子口一身白色麻布短衣的卫遥,然而,只淡淡一瞥,并不在意。
卫遥对上柳七娘冷淡疏离的目光,心中微涩,回过神时,忽然听得身后笃笃马蹄声伴着车轮碾雪的吱呀声渐渐近了,下意识让了一步。谁知地上雪滑,未曾站稳,惊慌间攀住一旁当铺的门环才不曾跌倒。可怀中包裹却落在了地上,隐隐探出一角殷红颜色来。
马车已停在了巷口,柳七娘也锁好了门,撑了把油纸伞、踏雪而来,脚步轻飘,容色淡漠。
木然看着柳七娘上了车,卫遥又怔怔垂下头,目光游移许久,终于落在地上那包东西上。这一看,他眼中倒透出了几分活气,忙松了门环,低身捞起那包裹、几步跑到马车跟前拦住柳七娘。
“你可是做嫁衣的那位柳老板?”卫遥在寒风中冻了许久,开口时才发现,说话已有些不利索。
柳七娘缓缓收了伞,扶着马车门,回身淡淡打量卫遥:“我不认得你,你也不是来做嫁衣的。请自便吧。”
又一阵冷风刮过,卫遥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麻布衣衫,想要说什么,却只有冻得青紫的嘴唇略张了张,一丝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正是,他这个样子,正穿着重孝,怎么可能来找人做嫁衣裳。
“公子请退开几步,免得让马车刮伤了。”柳七娘的声音依旧淡漠得如同地上的落雪,似乎并不真的顾虑对面人的死活。
“等等!”马蹄声又起之时,卫遥猛然惊觉,跟着马车跑了几步,一边扬手要扯马车的帘子。
“你还有事?”伴着毫无温度的女声,马车倏然停下。
卫遥低头抱紧怀中包裹,艰难开口:“柳老板素日里以裁制嫁衣闻名,不知这东西,你可愿收了?”说着,便解了包袱,现出里面一件大红绣金、经了些年岁、可看起来仍有九成新的精工嫁衣来。
柳七娘两只手指夹了窗帘子一角,略掀起条缝隙来。透着那缝儿简单看了一眼,便回绝道:“这东西于我,毫无用处。巷口便有当铺,公子请自便。”言罢,屈指轻敲了两下窗框,马车便辘辘前行起来。
卫遥一愣,并未想到自己犹豫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开口,却只换来如此冷淡的拒绝,一时心有不甘,却又别无他法,不觉间已又闷闷的追着马车跑出了几丈远。
柳七娘也未曾料想到车外那少年虽不善言辞,性子却是一等一的倔。她虽不在意那少年如何,但想着再过上一会儿,街上便会有人出来,若是见了那人追着她的车马,传出去终归还是不好。
思量到此,只好又示意车夫停了马车,掀开厚毡布帘子。
定定看了卫遥片刻,柳七娘叹道:“你该知道,只有当铺才收旁人家这些旧衣裳。为何却死缠着我?”
卫遥低低垂了眼帘,半晌方微抬了头,声音滞涩:“我爹没了不到两个月,为了置办丧事已经耗尽积蓄,家里能当能卖的都当掉了,我娘素来体弱,经了这番波折……昨天夜里,也……”话到此处,语声已有些颤抖。然而他虽年纪小,却从不愿在人前示弱,只顿了顿,强压下心中酸涩,又继续道:“我现在家徒四壁,唯一还值些钱的,就是当初我娘出嫁时的这套嫁衣。娘一直视之如珍宝,即便到了今日,我也不愿意把它置于当铺蒙尘。听闻柳老板你的铺子正是缝制嫁衣的,若是这衣裳能有些许用处……”
“能有什么用处。”柳七娘并不为之所动,语气依旧淡淡的,“你倒替我想个用处来。想出了,我便买下这衣裳,想不出,你也不必再纠缠于我。”
卫遥一时怔住,只呆呆看着柳七娘面无表情地抬手掰开他扣在车窗框子上、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的手指。
“我……”
柳七娘斜斜瞥了他一眼,抓着他的手向后大力推过去。卫遥本已冻得四肢几近麻木,此时更是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终究跌坐在地上。
车窗上毡帘放下,马车再次缓缓前行。
一路只遇上了三两匆匆行人,车子慢悠悠向北出了镇子,沿着前两年刚修好的官路走了近半个时辰,前面斜着岔出来一条仅容两三人并行的沙土小道,看着去势,像是直通北边山上。
“王叔,”窗帘子掀开,柳七娘伸了只手遥指着斜前方一处茶棚,轻声慢语,“劳烦您就在那处等我一阵子。要不然,您先回镇上歇着,午后再来接我也可。”
那王姓车夫是个四十余岁的朴实汉子,听了这话,稳稳停了车。又皱了眉头,讷讷道:“柳老板,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山上……真不用我陪你上去?”
说话间,柳七娘已下了车,淡淡道:“不必了,只不过去上面庙里上一炷香罢了。佛门清净地,哪有许多是非,王叔莫要担忧。”
车夫本是出于街坊间的热心肠才问这一句,听了回绝,便不再多说,伸手掸了掸半旧裘袄上的雪花,重又紧了缰绳应道:“那就听柳老板的,我未时初还在此处等你如何?”
柳七娘勾起唇角略微一笑,便转身沿着小路一步步往山上过去。
山路虽窄,却不难走。
半山腰处一道青莲色矮墙围成一间院落,若非正门上斑斑驳驳透着个佛字,定是少有人料想到此处竟也是间庙宇。
进了门,内里倒是与外墙一般破落,然而地面落雪却大半已被扫净,素净之中加上院里袅然佛香气息,反倒有了些出尘意味。院墙边上,一位耄耋老僧长眉缁衣,本在扫雪,此时听得声响,回身望见门口的柳七娘,先是露出些微诧异神色,但随即便自然而然淡笑合掌,施了一礼。
柳七娘未曾福身,却也学着老僧之态合掌躬身。
抬头时,老僧已又执了扫帚,默默将残雪蓄成一堆。柳七娘也并不在意受到冷落,未待人招呼,便自己进了门,绕过燃着三柱清香的小庙,径直向后面走过去。
庙后本是一片菜地,可在这冬至时节早让雪盖住。再往边上,略略一处突起,像是坟头,却小了许多,也并无墓碑之类物件标记。
柳七娘从怀中扯了条白色绣蓝边的丝帕子,跪下身来,细细拂去那土包上的积雪,又双手合十喃喃念了几句。
“施主专为拜祭而来?”身侧沉厚和缓语声响起。那老僧不知何时已执帚踱至此处。
“正是。”
老僧容色微敛:“施主可知这冢中何物,竟专程来祭拜?”
“万物之大,也不过存乎一心。反其道而言之,则心至之处,亦可为万物。”柳七娘轻轻起身,掸了衣上雪迹,“妾身既可对着这土馒头拜祭,也可对着屋后那棵梅树祈念,无外乎求一个心安罢了。而这是不是坟冢、其中所藏为何,哪里又称得上什么重要之事。”
言尽于此,柳七娘再施了一礼,便侧身让过老僧自顾自回身向外走。
“施主请留步。”
“大师还有什么指教?”
老僧摇头叹了口气,长眉白须随着动作抖了一抖。
“施主可知,这静安寺原本是山脚下所居村民为了压住狐仙怨气所修的狐仙阁?”
说到此,见柳七娘举止毫无异状,便又道:“七十多年前,这里破败不堪,师父方带我化缘重修了此处,建了寺院。而修建之时,地里却挖出了零零碎碎许多骨头,当时的老人惊诧之余,又忧虑狐仙作祟,便想着求人做法事再镇住怨气。可师父不信什么邪祟之说,只道众生平等,硬是说服众人,将那狐骨好生葬在了庙后头。”
虽未得任何回应,老僧却仍是微微一叹,“施主想必是知道此事的吧。”
柳七娘回了头,扬起嘴角略笑了笑,眉目间却尽是讥诮神色:“想必只是乡野传言罢了,若真能作祟,那狐仙如何保命不得,反而落得如此下场,只剩一堆枯骨呢。这般拙劣玩笑,大师竟也信?”
“阿弥陀佛!”老僧低低道了声佛号,又摇了摇头,犹豫着问道“施主可知当初猎狐的那几名猎户如何下场了?”
“自然是死了。”
“死了?”
“正是。”柳七娘又笑,“听大师所说,这事情早已过了许久。而人生不满百,当初那些人,难道死不得?”
“这……”
柳七娘低眉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淡淡叹道:“大师不必忧心,那些人死就死了,活便活着,都与我无干。过往种种,不过因缘际会,其中苦乐,无需长记。”
诛杀异类这事,又不单单是为了一口饭食奔波的猎户独为的,许多年过去,本就不该再沉溺其中才是。
听得这话,老僧缓缓吐了口气,双手于胸前合十道:“施主能知‘因缘际会’四字便好。世上之事,切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往后自会各人有各人的归宿。”
归宿二字,便是生于世间所能得到的最大福报,又如何能轻易求得。
“大师的话,妾身记住了。”
柳七娘心中郁郁,却仍沉声应了,语气听不出喜悲起伏。辞过老僧,便出了静安寺,倒也不急着下山,兜兜转转在山中绕了几个来回,最终停脚之处却是一片与其他各处并无大异的林间空地。
先在约莫一丈见方的空地上踱了几步,她又抬手抚上空地边上一株树木。百年过去,当初碗口粗细的小树,如今已长得难以凭双手围抱了。
下意识地蹲下身,探了探接近树根的一块地方,又回手摸上自己的肩臂处。柳七娘恍惚笑了笑,随即又怅然长叹,倚树坐下。
待到终于下山之时,已是未时初刻前后。
那王姓车夫是个忠厚之人,办事利落可靠,此时早已等在了山脚岔路边上。
柳七娘无心言谈,默默上车,一路两人皆是无话。
回程路途上,本就顶风难行,恰又迎面遇上一趟商队出城而来。
小城道路狭窄,加上商队人多物杂,七娘不愿与人冲撞,便嘱咐王叔略等一等。可谁知这一等反倒耽搁了下来。
商队中间一架板子车上货物未曾系紧,马儿脚下打滑,车身一个不稳,竟将货物纷纷甩落下来。好在是木料、并非易碎物件,可饶便如此,也惊了后来车马。加上雪已比早上大了许多,视物不清、脚下又滑,一时间,道路上闹腾得人仰马翻、不亦乐乎。
好容易才重新整好了商队,再候了堵塞多时的往来客旅一一走净,日头早已偏了西。
这冬日里,天黑得早,往往申时过半便渐渐少了行人,再过不了多久,便要关城门。王叔虽未听得七娘催促,却仍难免心急,紧赶慢赶,好容易才在申时末回了镇中。
如意巷虽在闹市,却巷深路窄、难以行车,因此,马车只得如早上一样停在巷子口。柳七娘下车后,先撑了伞遮住头上纷纷落雪,这才从荷包中摸了块碎银子,大约半两有余,也不多说,只伸手将银两递给王叔,淡淡道了谢,便转身离去。
“哎!”王叔看了眼那银子,成色甚好,掂了掂,比起约定车资又多出了许多,心下不安,望着柳七娘的背影,开口唤了声。
七娘回身,微微低头:“今日劳烦王叔受累了。”
镇上人向来知道这嫁衣坊的老板娘虽然手艺极佳,为人却孤高淡漠,因此平素里便少与她往来。这回王叔听了此言,便知她不愿再言语纠缠下去,只得收了银子,驾车回家。
送走了王叔,柳七娘慢慢向巷子里面进去。
她不喜喧嚣,一年多以前来檀香镇时便闹中取静,在河东市集旁这条人少的深巷中买了两进的一间院落,前面当做店铺,自居后面房中。
此时方是酉时初,然而四周早已阴沉沉的,只有巷中几座宅子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映着地上的白雪,不仅没暖了雪色,反而连那几分朱红都显出了冷意。
柳七娘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扶了自家门上挂着的白铜三簧锁,吹净锁上的一层落雪,正要开,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门侧几尺处蜷着一人,在雪中动也不动,似是冻僵了。
淡淡一瞥之后,七娘便继续开锁。跨进院子关门之时,恰好一阵风起,将倚在墙角那人身上积雪扫去了许多,他身边隐约现出抹殷红色来。
柳七娘心中一动,如此的风雪漫天、雪地上隐隐的鲜红,虽然明知两不相干,却仍在不知不觉间勾起了许久以前的记忆。她蹙眉,指尖按着眉心缓缓揉了几下,犹豫片刻,终于抵不过心底那阵翻涌情绪,迈步过去查看。
果然不出所料,雪中那人真是早上追着马车的少年。
仔细看来,也就不过十五岁上下,身量较之同龄人削瘦矮小许多。再见他眉宇间稚气虽尚未脱尽,然而清秀面容上却已存了几分历经悲凉世事的苦涩和愁绪,即便在昏睡之中仍未能掩去。
七娘盯着他泛着苍白泛灰的脸色,用手摸上去,更是觉得冰冷得如路旁的冻石一般。只得压下心中不快,将落在地上、装着嫁衣的包裹收回他怀中。待到抱了他起身时,只觉这人四肢已冻得僵硬,只有后心之处透着单薄麻衣上尚有些暖意,知道耽误不得,便直奔内院过去。
将那少年放在榻上,柳七娘解了他紧裹着的重孝麻衣,又兑了盆温水,浸湿了几条脸巾温敷在他身上。
换了几次水,见他脸色略恢复了些,身上也有了些暖意,柳七娘便懒得再仔细照看,只将卧榻里侧置着的一床雪青色缎面被子扯过来、盖在他身上,自己却起身展了方才放在桌上的包裹。
淡青色粗棉布的包裹里面正是卫遥一直抱在怀中的那件嫁衣裳。
柳七娘拨了拨烛芯,让烛火更明亮些,随后便坐在桌边盯着嫁衣出神。
这衣裳,新得让人觉得心中不快。虽说是新婚过后便被好生留存着,可在柳七娘看来,反倒更像是从来未曾着过身一般。大红的颜色里,隐隐泛着清冷阴郁之意。
七娘不自觉地挑了唇角,眉目间染了几分讥诮神色。
忘川(1)
卫遥醒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光景。
屋子虽大,可内里却陈设简单,若是乍一看上去,叫人心里不由生出空旷之感。而柳七娘正斜斜倚坐在桌边椅上,容色淡漠中又含着些微嘲讽,嘴角略向上勾起,划出个若有似无的弧度。而她手中摆弄的,正是自己一心珍惜的母亲遗物。
“那个……”
卫遥开口,可听见干涩虚弱的声音在屋子里荡出些微回声却又恍了神。待见着柳七娘漫不经心地侧头瞥了他一眼,才恍然意识到那正是自己的语声。
而七娘却并不在意,也好似对他言语并无兴致。此时见他醒了,便不带任何情绪地仔细叠好了手中嫁衣,重新收进粗布包裹中,又挪了挪烛台位置,将包裹放在桌上,这才抛下冷冷淡淡一句话:“能下床了么?若能,便拿了东西回家去。”
语罢,便起身走到窗前,抬手将新漆的窗子推开了条缝儿。
卫遥看着眼前一点摇曳烛火忽明忽暗,让窗缝透进来的风一丝丝扯着,好似随时都会熄掉一般。可心中竟恍惚想着,这倒仿佛母亲做针线活儿时点着的那盏昏黄的油灯。只不过,当时还觉得暖和得很,怎么如今却这般冰冰凉凉的了……
再抬头看向窗边的人,又觉心中忽然缠上一缕若有似无的闷痛,堵得胸口气窒。那女子普普通通一张脸孔上尽是霜打雪染的清冷淡漠颜色,窗外的风也好,雪也好,或是这屋子里面的什么也好,似乎都入不了她的眼。也不算是没有情绪,只不过却叫人觉得她那些个喜悲都不是为了眼前这些而存在罢了。
“那便……告辞了……”卫遥怔怔看了柳七娘的侧影一会,胸口更闷得厉害,好似让人塞进了冰,连带着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脚都又冰冷麻木起来。
罢了,罢了。
卫遥吃力地撑起身子,神志恍惚,却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这世上,自己不过是个无亲无故的孤鬼儿,已再没有谁的喜悲与自己相连了。
他淡淡笑起来,眼前却似有些水汽凝聚。于是赶紧仰起头,笑着抹了把脸。
自己的死活,又何必劳动旁人家烦恼。更何况,家中亡母尸骨未殓,不如这便回去拿地契换一口薄皮棺材,雇些人手好生葬了母亲。
然后呢……
卫遥又涩涩笑了笑,现在胸口难受的厉害,又头痛欲裂,既然无钱医治的话,想必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也好。总好过在这世间受人冷眼。
七娘突然回了身,半敛了眉,嘴唇抿了抿,似乎想要开口。
可卫遥却仍病得昏昏沉沉,丝毫没有意识到方才已将心中所想念出声来,更没有再看柳七娘,只踉跄到桌前,一手扶桌,喘息一会,伸手细细摩挲着包裹边上隐约露出的殷红衣角。半晌,忽然又笑出来,抱了包裹,回身低喃:“多谢柳老板的照料。今日给您添了麻烦,还望多多包涵。”
柳七娘看着他,又是一皱眉。
这孩子还真是倔强的厉害,明明在高烧之中,早已脚步虚浮、目光涣散,却仍死撑着不肯让人看轻了一分一毫去。
正想着,忽然见那少年已走到门口,待要出去,身子却晃了晃,似乎想握住门框,却失手抓了个空,竟绊在门槛上直直向外面跌下去。
“衣裳……”卫遥只觉全身都失了力气,眼看装着嫁衣的包裹被抛到了门外,不过是二尺余的距离,却硬是连手臂都几乎抬不起,更别提捡它回来。
七娘微微叹气,慢慢走到门口,低身拉起卫遥的手,让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颈,又略用力抱了他起身向屋里卧榻走过去。
“不必……劳烦……”卫遥虽神志不清,却也模糊知道柳七娘又施了他一个人情,心口又涩又胀,下意识便要回绝,然而身上却没有丝毫力气,只能在言辞上含糊拒绝。
“你今夜便睡在这吧。”柳七娘不理他那些心思、言语,重新将他安置在卧榻上,淡淡安抚了一句便要起身。半天,见他仍挣扎着要离去,不由带了几分不耐,按住他手腕冷冷道:“衣裳我会捡回来。此时夜深,棺材铺子也歇了,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
“先养病,其他的明日再说。”七娘截住了他话头,语气仍然冷淡如初,但好歹已不似以往生硬。
也不知是受了安抚或是实在倦得厉害,这一回卫遥倒没有再说什么,只慢慢阖了眼,头偏向一侧,很快便睡了过去。
柳七娘看着他沉沉入睡,又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出屋去拾那包裹。
夜里风势未减,雪也更盛,没了光照,倒像是从天上乌沉沉地压下来。趁着屋里暗淡的烛火,隐约能看到那裹了嫁衣的包裹静静卧在门外三四尺处的雪地里,上面已盖了一层薄雪。
七娘紧走两步到了跟前,可指尖触及包裹之时,忽然微讶出声。她固然知道这嫁衣有些蹊跷,只是此时这感觉却与方才在灯下之时有些不同,一股清浅愁绪顺着指尖攀爬上来,在雪夜之中更透着几分寒意。
莫非还有其他事端不成。七娘微垂了眼,轻轻掸去包裹上沾染的浮雪,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丝笑来。
不待细想,却听屋里一阵咳嗽。初时只是断续几声,渐渐却越发厉害起来,倒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剧烈。
进屋一看才发觉,这一会儿光景,榻上的瘦小少年面容更显苍白憔悴,两颊却隐隐泛起病态的殷红,此时早已蜷缩成一团又咳又喘,离近了听着便觉得他胸腔里面像安了个破旧风箱一般。
七娘虽不是大夫,但毕竟混迹人世了这些年,心中也明白,若是如此拖下去,怕是即便过了今夜,也撑不了几日。再看卫遥瘦小憔悴,眉又重重拧着,一副辛苦至极的模样,不知为何便想起了当初自己突丧亲友之时。那时不也是如此孤苦无依,又悲又惧。
“也罢,我就收着你吧,只是日后就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了。”想到过往,柳七娘手指轻轻抚过少年散在枕上的黑发,微微垂下眉眼现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容。
笑容尚未散去,七娘的手忽然僵住。
白日里山上那位老僧曾说,早晚各人会有各人的归宿。此时想起,七娘心中竟是忽有所感,但随即便自嘲地摇了摇头。自己的目的和归宿,岂不是早就明了的,如何能到了此时才生出疑惑。
心中思绪落定,便不再迟疑。轻轻扶起卫遥,见他昏睡中仍兀自蜷着身子咳喘不停,七娘便拿左臂揽住他的双肩、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右手却不着痕迹地结了个印,抬了指尖在卫遥胸口上下划了几次,直到觉得指尖传来的高热略散了些才舒了口气,扶他重新躺好,又扯过被子将他全身上下裹了个严实。
看着卫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咳嗽也渐渐停了,柳七娘重又把目光落在桌上的包裹上。
那青布包裹不小心落在地上,时候虽不长,但外面那雪实在铺天盖地,早已在包裹布褶中细密藏了许多,这会儿在屋里便都化了开来,将一层粗布都染上了点点水痕。
七娘起身,沉眉敛色,右手又在胸前做了几个古怪手势,随后掌心按上包裹,纤长手指收拢。一瞬间,包裹如同生了灵性一般竟微微颤动起来。而七娘却似毫不在意,又恢复了漠然神色,从门边取了伞,一手提着包裹,冒雪到了外面一进院落。
站在檐下抖了抖伞上纷纷碎雪,七娘方才进了铺面里。
屋里未曾燃灯,恰又赶上漆黑无月的雪夜,正是黑沉沉一片,外面的丁点雪光映进屋里不仅没添上些光亮,反而倒衬着夜色更重。屋子一角阴影中静静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黄花梨木小柜,颜色在沉沉夜幕中看不清晰,只有离近看时隐约觉得柜门上鸟兽花纹宛然如生。
七娘启了柜子,伴着柜门开启的吱呀声,将手中包裹置入了柜子右下的角落中。待要关门,却似想起什么,忍不住探手轻抚了几下柜中最上一格里柔软的白色皮裘,脸上隐隐泛起温存笑意。
“不会太久了。”
七娘低声呢喃,语气是难得的轻柔,似乎生怕打破了美好的梦境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家女儿仍然不是美人~
话说,在我打这段话的时候,我家窗外有一只鹰飘过去==。。。我囧囧有神了。
我要评论!我要收藏!霸王我的人吃苹果会咬到虫子--#
忘川(2)
一天一夜的纷扬大雪在第二天凌晨时分便转小了许多,未及日出,已仅剩悠悠荡荡的几粒碎雪仍时不时飘往房顶、屋檐,让风一吹,便和厚厚积雪一齐簌簌落下来。
比起檐上,院中积雪更厚,在清晨的薄光中散着柔软却清冷的色泽。
柳七娘正要推门出去,却觉门扉被什么抵住,便回身启了窗格往外望了望,见外面大雪已有尺把深、密密实实地将门堵了个严实,不由皱了皱眉。她最厌扫院掸灰一类琐碎俗务,偏生这回又躲不掉。
轻揉了揉眉心,便掂量着力气向外推了推一侧门扉,待到门缝间冻实了的冰发出轻轻碎裂声,外面积雪也松了些,又换了另一侧。如此反复几回,才大力把门推开。霎时间,一股凛冽寒风便冲进屋子,室内燃了一夜的炉火本就有些恹恹欲熄,此时被冷风一压,更是没了多少温度。
七娘本不畏冷,深深吸了几口清凉空气之后正觉神清气爽,可突然却听里屋又是一阵低咳,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音随之响起,然后便是缓慢的脚步声。
柳七娘重新掩了门,垂下眼眸。等着脚步近了,这才回头。
见着柳七娘垂眸敛色,雪般白皙的面容上毫无表情,卫遥也扶着墙壁站定,微微启了唇,却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你要走?”
两人相对许久,最终还是七娘先淡淡开了口。
“嗯。”虽然知道两人毫无牵连,但听着冷淡的语调,卫遥心中仍是泛起凉凉的疼,仅勉强应了一声,便再说不出什么。
七娘扫视他一眼,仍看不出情绪。
“你可有地方去?”边说着,便侧身让过卫遥,自去启了小几上一只白玉香炉盖子。不一会,袅然清冷香气便若有似无地散满了屋子。
卫遥初时闻到这幽幽淡淡的梅花香,只觉胸口松快了不少,可转而又想起如这香气一般清冷疏落的柳七娘、外面漫了天地的白雪,还有低矮破败、毫无生气的家……忽然胸中剧痛,咳了几声,一股热流便突然涌了上来。
觉出喉咙中的腥甜气息,卫遥正要强咽下去,却不防背后被柳七娘轻轻拍了下,一口血便再也压不住,尽数吐了出来,身子也渐渐软了下去。
“可觉着好些了?”柳七娘扶住全身无力的卫遥,仍像前夜一般抱他回房。回身倒了杯茶给他漱口,又坐在榻边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有没有能投奔的亲戚?”
卫遥怔住。
他想不出为何这一副疏离世事之态的柳老板竟关心起了他的事情。犹豫许久,轻轻咬了咬嘴唇,小声回答:“卫遥。腊月初一便满十四了。”
“可有能投奔的亲戚?”七娘依旧是清冷声音,然而,第三次问出这话,却比前几次多了几分不耐。
卫遥垂下头,湿气一点点爬上眼眶,却只是用力眨了眨眼,又仰起头轻声笑起来:“没有了。”
数月之间,一个家便支离破碎,偌大世间再无栖身之地。这如何不好笑。
七娘微挑了眼角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单看容貌身量,仿佛更小一两岁,但眉宇间忧愁沧桑之气却又让他显得老成许多,此时应是难受得厉害,全身都微微颤抖,可仍死撑着,露出一副不肯向人低头的倔强神色。
那是多少年前了。被山间采药老僧搭救的自己,或许也是这副模样吧。
七娘轻吐了口气,缓缓合上眼:“你家祖坟何处?我找人做好棺木,尽早让你娘入土为安才是。”
“我……”卫遥仅脱口而出这一个单字,便又死死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你要亲去也无不可,只不过要先吃了药。”七娘只当他要亲自送母亲最后一程,便从怀中去了个小巧扁瓷瓶,倒了两粒晶莹玉润的淡青色药丸递过去。
卫遥勉强笑了笑,接过药,却只是攥在手里。半天才哑着声音开口:“我家没有祖坟。我娘临死时说,绝不和父亲葬在一处,这辈子的恩怨这辈子就了了,死了何必还纠缠。”
柳七娘神色一凛,两道柳眉慢慢蹙起来,可口中却只淡淡道:“如此也好。生同衾死同穴不过执念妄言,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如何因缘也都了断了。难得你娘是个通透之人,你也不必拂了她的意思。”
这话要让旁人说出来,定然会令人不快,可柳七娘向来情绪淡然、语气也是平静无波,这话从她口中而出,不仅没有了说教之意,反而如同陈述事实一般。
卫遥只能点头。母亲这些年来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到如今,也只得如此罢了。
檀香镇由北边到西南被那一道蜿蜒清流隔成两半。
就在镇子最南端,潺潺溪水边上,立着一座残旧宅邸。从外面看上去,青灰色砖墙斑驳,往日里墙角攀满了的暗色青苔此时已被积雪掩住,正门处斜斜悬着肮脏木色牌匾,上面仅书着两个字。尹宅。
这是镇中唯一一家棺材铺子。不知为何并没有如其他店铺一般规整装饰,乍一看上去倒像是无人居住的荒宅。
卫遥抬头怔怔望着染满了灰尘的牌匾。尹宅,因为看起来破落阴郁,常被镇中的小孩子戏称为阴宅。只是如今再到此处,却笑不出了。
“进去。”柳七娘开口,声音中没有情绪起伏。
回过神来,卫遥慢慢低了头,稳住身子一步步迈进院子里。
院子很大,但除了一条三尺宽的青石板小道,其他地方全堆满了木料和半成的棺材。昨夜雪大,木头早已用毡布盖好、隔住潮气。这会儿,棺材铺的主人尹老头正坐在屋门口看着几名伙计撤了毡布、搬运木板子。
“尹叔,”柳七娘神色清寂,倒是极配这一院子的棺材和残雪,“现下可有现成的棺材?不必太尊贵,但要体面些才好。”
尹老头将烟袋嘴儿放进口中吧嗒了几下,又指点一名蜡黄脸色的干瘦青年将几块柏木板子放到院子东南角去,这才抬了浑浊的眼打量面前的两人。
“我道是谁,竟然是嫁衣坊的柳老板。”尹老头清了清嗓子,随口吐出口痰来,又磕了几下烟袋锅子,慢慢笑起来。
卫遥被他那古怪的眼神盯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要退后几步,却被柳七娘拉住。
“这孩子的娘没了。还麻烦尹叔帮着选口合适的棺材。”
“多少银子的?”苍老干涩的声音带了几分兴味。
七娘取了随身的小包裹,拣了三颗十两的银锭子出来,又从荷包里摸了些零碎银子,用手掂了掂:“就按这个数儿。另外要劳烦您这儿的几位小哥帮忙打点出殡前后之事。”
“柳老板……”
不待尹老头答话,卫遥忽然抬起头开口。
“何事?”
踌躇许久,卫遥慢慢握紧双手,摇了摇头:“柳老板一番好意,卫遥心领了。不过,三十几两银子的数目,我恐怕无力偿还。敢请柳老板暂借与我十五两银钱,待到替家母置办完了丧事,我便即刻典当了地契,将钱还您。”
话刚说完,对面尹老头便嗤嗤乐起来:“柳老板这是从哪儿捡来的孩子,倒是倔得很。”又上下打量了卫遥一番,把粗哑声音压了压,笑道:“娃儿,你要在我这儿学徒的话,我就送你口棺材让你好生葬了你娘。如何?”
卫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目光阴沉浑浊的老头实在盯得人不舒服。可转念一想,自己在世上已无亲无故,若是答应了在此帮工,倒也好歹是条活路。
这边思绪百转都叫柳七娘看在眼里,她心中不由隐隐不快,不待卫遥再作反应,便径自将几锭银子放在尹老头面前矮桌上,手中指了一旁像是新做好的一口杉木棺材,垂眼淡淡道:“那具棺材若不是谁家急着要的,还请尹老板通融一次。出殡的时间,便定在明日早上罢了。”
“可是……”卫遥只觉指甲深深陷在手心里,刺得生疼,心里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开口。
憋了半天,终于抬头。
“柳老板,多谢您一番好意,只是家母曾一再教导不可擅受旁人好处,所以……”
“所以什么?”柳七娘走近了几步,一手捧起卫遥的脸,低低笑了出来。
卫遥过去只觉得这柳老板一副清冷疏落之姿,而此时见她眉目宛然含笑,竟像雪中寒梅忽绽,虽不明所以,一时也不由看痴了。
七娘指尖在卫遥脸上轻轻点了下,又弯起嘴角:“你可知今日早上服的那两丸药值多少钱?”
“多、多少?”
“单是材料,每一丸药便得十两银子。若不然,你怎么这会儿便能下地走动了。”七娘神色不改,眼中却染了清浅讥诮,仿佛逗弄邻家猫儿一般等着对方反应。
见卫遥怔怔立在原地,不再言语,柳七娘又眯眼对尹老头笑了笑:“若尹老板没有异议,便这样说定了。这就请伙计把棺材抬过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关于古代的棺材价钱,有高有低。按照明代来说,小生意人平均每年毛收入为二十两银子左右,既然需要攒棺材本,那么比较体面的棺材以及丧葬费用加起来也不会很便宜,因此文中定在30两。关于房屋价钱,通过某些文学作品来看,普通房屋大概在50两上下,而卫遥家穷困潦倒,房子也是狭小破败的,所以值不上多少钱。并且他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就算要卖地卖房也肯定被人压价欺负,故而有文中的对话和情节。
如果哪位亲发现了bug,麻烦留言和我说一下,谢谢。
忘川(3)
从棺材铺子出来,已是辰时末。
前一日虽下了整日大雪,可这时却已全然放晴,日光映在雪地上白亮亮的刺眼。
柳七娘身姿高挑纤细,一袭素白衣裙在风中摇曳,步伐也是轻轻静静的,仿佛整个人都没了重量。而卫遥却是强撑病体,一路走至此已是头晕轻喘。可偏生他又不愿让人看轻了去,硬是咬牙一步步跟在柳七娘身后。
“过得来么?”柳七娘的声音清清渺渺响起来,仿佛立刻就会消散在雪中一般。
卫遥抬头,这才发觉前面便是架在檀香溪上一座窄小木桥。
檀香镇西边住着的都是些穷苦百姓,镇子东边的富贵人家自是不会屈尊过去,因此这河上的两座桥皆是西边百姓筹钱架的。
而两人脚下的这桥,当初建了一半便资金不济,扔在一旁数年方又重修的。如此一折腾,本就粗陋的窄木桥早就颤巍巍的。加上这雪在桥面化了些许、结了一层冰,踏脚上去便觉难以站稳。
卫遥习惯性地咬了咬嘴唇,默默点了头,便伸手扶着栓在木桥两端、当做护栏来用的粗麻绳子,一步步小心上了桥。
然而,还没走上三五步,突然脚下一滑,卫遥慌忙抓紧了手中绳索。可这绳索又不牢靠,哪里扶得稳,一经着力便向边上荡开。卫遥只来得及惊叫半声,身子便往河水里摔过去。
“还好么?”
直到柳七娘不带情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卫遥才缓过神来。千钧一发之际,本在前面走着的柳七娘不知何时竟扶住了他。
“那、那个……”卫遥嗫嚅许久,却不敢抬头,只盯着脚尖处的几点冰凌子发楞,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些红晕,半晌才小声答应,“多谢柳老板。我可以……自己走……”
七娘一怔,又觉怀中的少年身子渐渐僵硬起来、神色也愈发局促,这才想到缘由,不由在心里笑了笑,放开了手。待到卫遥扶着绳索重新站直了,才抓了他另一侧手臂,放缓脚步往对岸走过去。
随着两人走进镇西的狭窄曲折巷子,暖和的日光也被隔在了围墙外头。卫遥不自觉地紧了紧衣裳。七娘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解了自己的白色缎底绣花斗篷给他披在身上,又将领口的一圈浅灰色兔毛理了理,这才开口:“冷的话就和我说,不然冻死了也没人知道。”
卫遥脸上又是一红,讷讷正要开口,却见柳七娘已转了身子继续往前走,不由垂了头,手指死死抓住斗篷边上的兔子毛,将拖了地的斗篷提起来些,又抿了嘴唇默默跟上去。
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候,柳七娘听着后面脚步停了,紧接着,卫遥的声音带着几分怯意从身后飘过来:“柳老板,从这转过去便是我家。”
七娘点点头,又往前走了两步,便朝左手边一趟透不进什么光的窄巷转过去。
薄木板子拼了三拼,好歹算做院门。这会儿在冷风里瑟瑟抖得厉害,不时发出些吱吱呀呀的声响,叫人忍不住觉得它随时会散成几片。
卫遥慢慢走上前去,侧身让过了柳七娘,低着眉眼,好容易挤出个僵硬的笑。又冲手心呵了几口气,觉得暖了点,这才从怀里摸出自家门的钥匙,小心地开了半旧的铜锁。
“柳老板请进吧。”
一句话轻轻飘飘,却又似经了千回百转才说出口。
七娘提了裙子,跨过门槛。饶是她早看惯了许多贫家富户,此时也不禁心中微动。
院子不过两丈来宽的地方,还算整洁,却也只是整洁。空空荡荡的,连备着的木柴都没剩下两根,更别提寻常人家里养着的鸡犬。迎面便是一间泥土墙壁的低矮屋子,屋檐几乎要压着人的头顶。
柳七娘慢慢环顾了一圈,忽然觉得静得异样,转头才见着卫遥并没有进来。他依旧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斗篷的边缘,几次抬脚,却终究没能迈进院子来。
“进来。”七娘语声冷澈。
一阵风在卫遥脚边打了个旋儿,卷起三两朵雪花。他怔怔盯了一会,心里又苦又涩,略微抬了眼,却不敢看对面那道清冷中带着催促的眼神。可踟蹰半晌,终于只能进了门。
真是一丝暖气儿都没了。熟悉的低低矮矮的屋子,但里面再没有了等自己回家的人,哪里还能叫做家呢。思及此处,卫遥眼眶一热,浅浅慢慢地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低头疾走了几步,猛然拉开屋门。
屋门的木头早已经糟了,此时被大力扯开,不仅抖了一地雪花下来,还伴着喀拉拉的碎响。柳七娘瞥了一眼地上几片让虫子啃了的木屑,微微皱了皱眉。再抬头,见卫遥已僵着身子进了屋,便不再多想,也跟了上去。
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之后,才发觉巴掌大的小屋里除了一套桌椅和一张床之外再无他物,而那旧木桌子已缺了半条腿,还是让人拿砌墙的青砖垫起来的。七娘不禁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回来,正看见卫遥垂头跪在床前,本就瘦小的身子显得愈发单薄了起来。
“你去准备一下,尹家铺子的人怕是就要来了。”七娘轻声叹道。看着这孩子孤苦无依的模样,便是再冷情的人,此时语气上也得柔了三分。
可卫遥却一动不动,仍跪在床前,双手攀着亡母没了温度的胳膊。
“你……”七娘待要再开口,却见一滴晶亮的水珠从卫遥的侧脸无声滑落,转瞬便浸在地上的青砖里。
“想哭便哭,”七娘低身轻轻抚过他颤抖的肩背,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寂寥,“哭完了,便忘了吧。你娘说的对,今生的因缘就了在今生,人死了便不必再去牵挂。让你娘尽早入土为安才是正理。”
似被这话触动了一般,卫遥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本来无声的啜泣慢慢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又变为嘶声痛哭。
柳七娘深深叹息一声,伸手拢过他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待怀中的少年渐渐恢复了平静,才阖了双眼,低声叹道:“不必多想了,有些事情是谁都无力改变的。”
正如多年前一样,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骨肉至亲死在面前。
“至少,现在还可以好生殓了你娘的尸骨,让她安心往生,也算尽了孝道。”
感到卫遥静静的点了点头,七娘轻轻挑起嘴角,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才松手站起身来。
卫遥也随着起来,低头抹了把脸,从褥子下面摸出只小布包,一层层展开。最里面是一张纸,微微泛着黄,有了不少年头的样子。
“这是……地契。”少年原本清亮的声音里面因为带了浓重的鼻音而显得有些沉闷。他边说着,边将那发黄的纸片递过去,自己却依旧低着头不看人。
柳七娘愣了愣。正要说什么,却听外面一阵喧闹,竟是棺材铺子的伙计来了。七娘向外瞥了一眼,又看了看那张地契:“你收着吧,赶明儿卖了它,你也算存点私房钱。”
“可是……”
七娘不再言语,拿手指轻轻掸了掸衣裙上沾染的灰尘,便到院中吩咐众人简单布置个灵棚。她本厌倦与人相交,奈何此时既应承了下来,便不得不耐着性子叮嘱几句,待到事情做了个七七八八,已是晌午时分。看着几名伙计纷纷出门去镇中小酒馆填肚子,柳七娘才重又回身进屋。
屋里一片寂静。
依然是家徒四壁的样子,却隐隐渗着几丝彻骨的寒意。卫遥静静伏在床前,似是倦极睡了过去,素色缎面的斗篷在他身后散出个弧度,映着窗外透进来的一道暗淡阳光。
七娘浅浅皱了眉,面容让窗格子投过来的阴影遮了大半,显得晦暗不明。她不声不响在门口站了会儿,时而侧耳听着屋里的寂静,许久,一丝流水声响滑过来,她脸上终于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上前几步,扶起卫遥,轻轻拍了拍他面颊,见他仍未有醒转之意,柳七娘又垂下眼眸,长长睫毛洒下淡淡的阴影,而右手却在袖中变换了几个手势,末了,指尖按在卫遥眉心处。
瞬间,一缕若有似无的灰暗雾气沿着她指尖浮起,在空中盘桓片刻便烟消云散。不多时,低低的呻吟声便从卫遥的喉咙中溢出来,他的眉头也跟着蹙起,似乎仍陷在梦魇中不得脱身一般。
七娘神色更冷了几分,手中正要结印,却见卫遥闷哼了一声,侧了头,慢慢张开眼睛。
“我……”卫遥茫然向四下望了望,目光落在柳七娘身上,脸又是一红,赶紧低头,“我怎么睡着了。”
“大概是未曾病愈罢了。”七娘淡淡应了声,右手舒展开来。
“嗯……抱歉,给柳老板添了许多麻烦……我……”
“不必和我说这些,我最厌这些虚礼。”
卫遥性子本就羞涩,此时碰了个软钉子,便不再开口。正觉两人之间静得尴尬,却忽然听柳七娘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可梦到什么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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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我的全都变成霸王龙=3=
注:关于柳七娘的白衣,古代虽然以白色当做孝服,但是宋朝之类的朝代也曾流行过穿白衣~所以,也并不是被完全禁止或者让大家觉得晦气的。
以上。
忘川(4)
“梦到什么……”卫遥怔了怔,语声迟疑,“好像听到了水声。”说着,又低下头,脸上浮现起迷离的神情:“很大的水声,好像有一条很宽的河,望不到对岸……”
“够了。”带着些微怒意的声音生生截住了回忆。
卫遥身子轻颤了一下,垂了头,不自觉地又攥住了斗篷边缘。
柳七娘敛了眉,正思量着前因后果,忽然窗外风起,掀得一朵轻云遮了日头,连带着照进屋子里的那束暗淡的阳光也淡了。
觑了眼窗棂,眼波一转,却瞥见那人不安的样子。目光又落在他手上,竟减了薄怒,反倒难得的起了玩笑心思。
“不过说了你一句罢了,你倒把我的斗篷都捏得起了皱。加上这兔毛,虽不贵却也不便宜,你要怎么赔我才好?”
一向清淡的语气里掺了点揶揄。眼看着少年又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七娘浅浅扬起嘴角,拖了他起身:“你去外面透透气,把灵棚里供果也摆好了。那些伙计说是去觅些吃食,但还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卫遥本还有些局促之意,在听到“灵棚”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却一下子惨白了起来,只默默点了头,临走,又压着目光扫过那张有了年头的榆木大床,神色悲凉。
柳七娘心思剔透,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只是此时却无暇顾及这许多。待他出了屋,便掩上门,用手仔仔细细在他方才伏过的地方来回摸了几趟。觉得残留的阴郁气息已淡了许多,内里又不带多少恶意,这才略放了心。可再想想,仍不免皱眉。
不过是一件嫁衣罢了,哪里就惹出来这么多麻烦事,偏生还与自己的事情毫无牵连。
思量了一会,外面人声又渐嘈杂。
七娘启了窗望过去,见是几名棺材铺的伙计醉醺醺歪斜着进了院子,心中隐隐不快,却不明说,只指点着将收尾的事情做了,又亲自帮忙将卫母尸身殓入棺木。
好容易忙完了,抬头时却见风起云过,天沉沉的阴了下来。
怕是又要降下雪来。
“回去吧。”
卫遥却轻轻摇了摇头:“柳老板请回吧。卫遥不孝,未能侍奉母亲安享天年,此时却再不能废了礼数,今夜就在此处守孝才是。”
七娘微挑了柳眉,却并不坚持,淡然四顾之后便转身回了屋子:“既如此,我便陪你守一夜。”
他的病虽暂用丹药压了下来,却并未去根,说不准什么时候便犯了起来。
更何况……似乎是追着过来了。
七娘瞥了一眼床沿,眼中隐隐透出莫名的情绪。可这点波动亦是转瞬即逝,随即便恢复了波澜不惊。
再看外面,已阴沉如傍晚时分。只厚重云层边缘仍闪着一两丝白亮的日光。不多时,又起了阵风,便连这点透亮的缝隙也掩上了。大片的雪花慢慢飘下来,快落到地上时,被风卷着打了个转便碎在前一夜积下的绵软雪层上面。
今年的冬天倒比往年冷了许多啊。
心念至此,又想起那个倔强羞涩的少年还跪在外面灵堂守孝,不由浅浅叹了声,推门出去查看。
在屋里看时,仅觉得有风。可出来后,才真正觉着乍起乍歇的北风就如同细细密密的小刀子一般,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忽然起来一丝儿,混着碎雪割得人的脸和颈子生疼,几乎想要去摸摸看是否已渗出血来。
转到灵棚正面,便见卫遥披麻戴孝跪坐在火盆前面。摇移的火舌不时窜出来舔上刚扔进盆中的纸钱,一面又散下细碎的纸灰。虽是背风之处,但偶尔钻进来的几缕风一撩,便掀起不少纸灰,呛得他不停咳嗽。
柳七娘看在眼里,却不曾有什么动作。苦也好、累也罢,这本就不是外人应该插手的事情。
许久,柳七娘才轻咳了一声:“我去买些吃的东西回来,你就在此处待着,别乱跑。”
说着便出了门,却不放心,又转回来在灵棚的一角划了个小小符咒。
卫遥自是不知这些事情,仍一心一意守着母亲的灵位。
直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周围除了火盆和两只白蜡烛摇曳幽眇的火光之外,便全是冷森森的阴影,卫遥起身要去添些炭火,四下里见不着柳七娘的身影,这才恍过神来。但穿过厚密的雪幕看了看在风中战栗的院门,想到她不久就会回来,便也不觉得如何冷寂难熬。
真是古怪得很。
卫遥在心里又恍惚了片刻。明明是相识不过一日的陌生人,明明是那么冷情淡漠的人,可偏让人觉得……好像在这寒风凛冽的严冬里也有了丝暖意一般。
再想起她不经意间仿佛拿自己当五六岁小童一般毫不避讳的举止行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不禁又浮现起浅淡的红晕。
摇了摇头,卫遥自嘲地露出淡淡的苦笑。
十四岁本就不是懵懂不明世事的年纪了,何况穷苦人家的孩子更是早慧。
“还是去棺材铺子做工更好些,免得让街坊看了生出闲言碎语……”卫遥喃喃自语。
忽然,院门被什么人叩响,声音之大,震得院中飞散的雪花都顿了一顿。
这么强的力道让卫遥吃了一惊,但想到此时断不会有旁人拜访,便认定是柳七娘回来,急忙起身去开门,却没有注意到灵棚外侧简易的符咒略闪了一闪便归于沉寂。
手刚要触上院门,忽然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起,卷着破碎的雪片将视野遮得一片模糊。卫遥下意识抬手去抹眼睛,却猛然从指间见到破旧的院门竟自己嵌了条缝,露出外面浓重粘稠的黑暗,仿佛要从门缝挤进院子来一般。
明明才是傍晚,怎么就黑成这样了……
卫遥一怔,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却又一时参不透究竟。
不过犹豫了片刻,一道阴风呼啦啦刮了进来,拼成院门的一道薄木板仅发出了声短促的脆响便生生折成两段、让风抛到一边,打碎了一地落雪。卫遥一时瞪大了眼睛,可视线还来不及落在地上的门板上,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僵住。
掺着冰冷腥气的风从门口破碎的大洞里钻进来,直撞上卫遥胸腹之间。
卫遥闷哼了一声。剩下来唯一的感觉便是冷。彻骨的冷。
五脏六腑似乎都被冻结了,仿佛连心脏每一次搏动、血液的流淌都会震碎僵脆的内脏一般。
想要伸出手抓住什么,可偏偏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想要呼救,可张口之后却只有腥甜的液体涌出来。
身体愈发冷得没了知觉,但混乱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念头。那柳老板出去的时候并没有人锁门,那么,方才敲门的究竟是谁……为什么……
没有人能给出回答。风渐渐息了,天地间只有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轻轻飘洒下来。
卫遥倒在雪地上,茫然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大张的双眼中渐渐失去了神采。
作者有话要说:啧倒霉的正太
忘川(5)
柳七娘正在酒肆之中。
她本不擅饮,想来那十来岁的少年更不会是贪杯之人,只不过这天头冷得厉害,又在那阴寒之气极重的屋子里过夜,若是不饮些热酒暖暖身子,怕是要冻坏了人的。
刚吩咐酒肆老板娘烫了壶劲小的黄酒,付了九枚铜板,忽然心中一阵不安。
那咒符竟被破了。
如此说来,那孩子又不知如何了。莫非终究躲不过这场祸事!
当初觉得那股气息并不带多少恶意,所以并未太过忧虑,可此时想起来,说不好是自己太过于粗心。毕竟其中的执念丝丝缕缕纠缠不息,倒像是积累了许多岁月的样子。
想到此处,便辞了酒肆里一向笑靥如花的老板娘,将酒壶抱在怀中匆匆归去。
猎猎寒风卷着衣裙翻飞,与漫天如絮乱雪氤氲成一片。而七娘却不及顾及这些琐事,每走一步,心中不安都如水面涟漪般层层扩大。
而这不安终于在穿过阴暗无人的窄巷、回到卫家门前时生生凝成一口郁结之气,滞在胸中久久不散。
本就破旧单薄的木门被什么撞了个大洞,半块木板斜插在不远处的雪中,而卫遥就静静躺在旁边。
他乌黑漂亮的双眸依旧是张着的,可其中只空洞地映着苍穹之上低低压下来的乌云和无边的黑暗。
狭窄的院子仿佛与外界隔离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安静得连雪落的声音都能传到耳朵里,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片平静的表象之下喧嚣蠢动。
柳七娘慢慢垂下眼,双手的指甲死死抠进掌心。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掌蜿蜒流下,在指节处顿了顿,凝成圆润晶亮的血珠,又缓缓滴到地上,渗进一片洁白的雪中。
无声地走上前去,轻轻揩去少年嘴角溢出的鲜血,抱起他毫无生气的身体,柳七娘喃喃自语了几句,低垂的眼中忽然现出一抹凌厉的恨意。
如同当年远远看着猎户院中那些张雪白的狐皮一般。
如果说猎户捕狐剥皮是为了生计,那么你这死了百年的孤魂野鬼又有什么理由?
伴着梅花的幽然清香,院中的空气又开始悠悠流淌,凝固的风也重新起了。
柳七娘依旧垂着头,默默迈进低矮的小屋,绕过染了死人阴气的床铺,小心地将卫遥放在桌上,又扯过床里侧叠着的薄被给他盖好。
长木板钉成的桌子虽有三尺多长,但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是显得小了些。七娘看着卫遥蜷在桌上的瘦小身躯,低低叹了口气。
罢了,终究还是要趟这趟浑水。能在此时遇到勾起自己往日回忆的这个孩子,大约也算是一种机缘吧。
定下心神,便长出了口气,慢慢调匀了呼吸,从怀中取出早上曾用过的那只扁瓶,晃了晃,将最后四粒淡青色剔透丹药全数倒了出来。想了想,又在灶旁找到只缺了牙子的茶碗,将其中两丸丹药碾成粉,和了水,这才扶起毫无知觉的卫遥,将小半碗药水给他喂了下去。
人世间固然有名医灵药,但终究比不上仙妖之流清修时集天地灵气而炼成的丹药。七娘志不在此,因此这数十年也不过成了十几丸,此时一下子用了许多,却也不觉可惜,只淡淡看了空瓶一眼,便随手掷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轻了些,天色却愈发暗了下来。厚厚黑云之上、傍晚天边返照的薄光消失殆尽,夜色渐渐重了。
七娘瞥了眼窗外,重又起身,站在桌旁凝视卫遥许久,又探手在他胸口轻轻按住,觉着一丝暖意伴着浅弱的心跳传到手心,知道灵药已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这才略松了一直敛着的眉。
转而握住他的手,用指甲在他手心划了个不浅不深的口子。看着暗色的血液缓慢滞涩地流出来一点,便把自己手掌的伤口贴上去,让血溶在一处,口中也同时念起咒文。
一时间,清冷阴郁的屋中散满了淡淡的梅花香,而屋子中间的两人却似乎被柔和的黑暗包裹住,渐渐看不清晰了。
而柳七娘首次施用此种咒术,并无暇顾及周围情境变化,只凝聚心神循着卫遥血液中透出来的些微残存气息寻向这冰冷阴寒气息的源头。
视野终于渐渐开阔之时,才发觉所到之地一片荒凉,寸草不生。
目力所及之处仅仅横亘着一条宽阔河流。
水声冷澈,河面上浮着聚散流淌的浓厚雾气,并看不清对面。而河上似也并无桥梁。
七娘紧皱了眉。她大约猜想得到此处是个什么所在。
往前走了走,整个人便也被笼在了潮湿冰冷的雾气里面,水声愈响。
伴着水流声音,隐隐有女子的悲泣幽幽传来。嗓音虽婉转悲切,但在此情景下却断让人生不出怜惜之心,反倒引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柳七娘扯着丝帕子在面前挥了几下,仿佛想要把这哀怨的哭声和让人不快的浓雾一并驱散了一般,而脚下却不停,仍向着河流方向疾步过去。
愈靠近河边,湿冷气息愈重,而雾却渐渐散了几分。
一条渡船隐约现出首尾来。
船不大,既已立了名手握竹篙的摆渡人,便仅剩下一名成年人所能乘坐的位置了。
而这仅存的一点地方,却站了两个人。好在两人皆身形纤瘦,挤在一处倒还勉强容得下、不至跌落水中。
“卫遥!”柳七娘扬了眉,声音却沉了下来。
船上的少年毫无反应,依旧如人偶般立着,眼睛虽睁着,却也看不出丝毫喜悲。
反倒是另一人猛然抬起头,悲切啜泣戛然而止。
那是一名少女。
若单看身形姿态,自是婉转妩媚。
可抬了头,却硬是现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庞。
七娘无意识地绷紧了嘴角,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被烈火烧得皮肉翻卷黢黑的脸。再向下,纤细的颈子和死死围在卫遥腰身上的双手亦是焦黑一片。
若是如此死法,也难免不得安心再入轮回了。
柳七娘垂着眼又向前迈了两步,轻轻扣住那少女的手腕,依旧是淡漠神色:“要渡忘川是你自己之事,何必拉上无关之人、徒增罪愆。你是死过一次的人,该懂这个道理。”
语气虽清清淡淡,说话间,另一手却已暗中画了咒印拍上少女的手臂。
少女不曾提防,忽然臂上火烧般剧痛袭来,不由悲鸣一声,手中力道也放缓了一瞬。便是这一瞬,七娘已抬眼凛了神色,一手揽着卫遥的腰,向后飘然退了丈余。
见了如此情景,少女本就残破支离的脸上突显狰狞神色,喉中凄厉呼啸声乍起,也跟着下了船,便要向七娘这边追来。
柳七娘淡淡瞥了依旧默然而立的摆渡人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随即,广袖轻挥,一道雾气便跟着淌过来,隔在她与追来的少女中间。
水雾仅仅能够迷了鬼魂少女的视线,却撑不了多少时候。然而,便是这赢来的片刻空暇已足够容七娘施咒带着卫遥的生魂返回身体。
若是离了这阴阳交界之地,便容不得那小鬼随意来去了。
七娘再次眯起眼,微微扬起嘴角。
本是个没什么法力道行的幽魂罢了,怎么偏生执念如此深厚,竟要做那厉鬼才干的阴损之事。
思量间,横躺在桌上的少年忽然低低呻吟了一声。
七娘猛的回过神来,又抬手看了看,果然方才流的那点血已经凝结了。不由又笑了笑,虽然那丫头多半会找机会追过来,但好歹今夜没让她酿出什么祸事来。
“柳……老板……”
低而虚弱的声音在黑暗中断续传来。
柳七娘敛了神色,慢慢扶卫遥坐起来,又拈了最后剩下的两粒丹药按在他唇上:“把药吃了。”
“可是……唔……”卫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不意却让人逮着机会把药丸送入了口中。
“不过几十两银子罢了,我又不向你讨要,着什么急!”这回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卫遥却分明觉得其中隐者淡淡的笑意。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难免前思后想。一番琢磨下来,几句客套推辞的话反倒说不出了。
卫遥不知如何开口,柳七娘又素来懒得与人闲聊,很快,小屋又笼在了浓重而寂静的夜色之中。
静静待了许久,终究还是卫遥先觉出了气氛的尴尬,不免轻轻咳了声,双手支撑着身子坐直了,小声问:“柳老板,我方才怎么了?怎会忽然昏倒……”
他语声犹豫。昏迷前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却又如妄念幻象一般不真实,因此,纵使心中有千般疑惑,问出口时却仍带了丝迟疑。
“没什么。想是你这两天高烧未退,病得糊涂了才晕在雪地里。”
七娘淡然笃定的语气却丝毫抹不去卫遥心中的重重疑虑。犹疑半晌,终是又开口道:“柳老板一片好意,卫遥清楚。可傍晚的事情,我却也多少记得些。莫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若是寻常病重昏倒,如何胸腹之中此时仍冷得发疼,又如何在口中还有残留的血腥味道。
卫遥心知此事绝非简单,虽想问个明白,但话出了口却又忽然有些后悔,像是生怕听到某些回答。
柳七娘斜斜觑他一眼,虽在黑暗之中,却也看得清他神色中掩着的畏怯。
“没事。”七娘无声地长长出了口气,“这屋子怕是阴气重,你一个孩子家,身子骨又不甚强健,自然容易染了些风寒阴秽,等明日你娘入土为安了,你搬离此处便无碍了。”想了想,又补充:“只是这两天别自己到处跑,离我近一点才好。”
卫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要安心,忽然想起傍晚七娘出门前也曾嘱咐他不要乱跑,心中又是一惊,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真相,却又不敢再靠近。
“行了,”七娘转了话题,“我方才买了些吃的,又打了壶黄酒。你可要喝些祛祛寒?”
“我……”慌忙止了思绪,正要婉拒,却觉得胸腹中仍冷得难受,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喝一口也好。”
七娘取了酒壶,一触之下才觉得虽特意用被子围住,但酒仍是冷了,只好低叹了声。
“我去烧火把酒和饭菜温一下,这样冷着吃更容易积了寒气,反倒不好。”
说着便出门去捡院中柴棚里残余的那三两根木柴。
卫遥本就虚弱乏力,撑了这许久已觉辛苦,见柳七娘出去了,便慢慢躺倒回去。
怔怔盯着一片沉黑的屋顶,双手不自觉地轻轻攥着薄被边缘,许久,他脸上竟微微浮起一抹柔和的笑容。
镇上人都说嫁衣坊的柳老板是个冷情冷心之人,不过,事实或许未必如此呢。
“或许我还不是真的独自一人……”卫遥轻声喃喃自语。语音落了,便觉深沉的夜色温和地包裹下来,倦意也渐渐浮起。
不知过了多久,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卫遥神思仍有些恍惚。又听那声音唤了几声,才惊觉是柳七娘热好了饭菜来叫他吃饭,不由脸上一红,慌忙撑起身子,一时几乎碰翻了放在身边新燃起的油灯。
“怎么如此惊慌?让我吓着了?”七娘皱眉。
“没、没有……”
柳七娘见他又是一副局促模样,便也不再提这事,只扶了他肩臂让他借力下了桌子。看他仍站立不稳,便用脚从一旁勾了只看来还算结实的椅子过来。待他坐好,又扯了被子欲给他围上。
“柳老板!”卫遥忍不住低声开口,“我、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些事情不便劳烦柳老板一一照料。”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乎没了什么动静。
柳七娘一怔,想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虽了解他所感所想,但仍不免觉得好笑。她外貌虽像是双十年华,可实际上,恐怕比这孩子的曾祖母还要年长些许也未可知。
但想归想,却不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就随他的意思去了。
一餐饭虽简单得很,但也还算可口,加上烫过的黄酒入喉便泛起阵阵暖意,更是驱走了不少寒冷。
饭毕,七娘仍是不许卫遥起身,自去收了残羹。
回来后便依旧在长木桌子上铺了简易铺盖,吩咐卫遥老老实实上去睡觉休养。
“谢谢……这两日实在劳烦柳老板了……”卫遥此时又有了几分困意,便依言去休息,合眼前却不忘喃喃道谢。
“嗯。”
七娘淡淡应了,暗自在木桌四周和屋子门窗处施了咒。正要出去照看灵棚,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轻描淡写问道:“这附近,你可知哪里走过水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越写越觉得这文是老牛吃嫩草,不,是老狐狸吃嫩草啊==#
注:1走水——发生火灾。
2可能某些姑娘会疑惑,为啥七娘一只修行不满百年的狐狸精居然如此神神道道。嗯,我的设定是根据《玄中记》记载:“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比起那些修炼几百年才能得人身的设定来说,按照这种设定,千年的狐妖已经是非常稀有的了,而且比起妖来说,几乎已经更倾向于得了天道的仙,自不会在这万丈红尘之中起落辗转了。
小小剧透一下,本文的主线情节进展和这个设定很有关系啊~
忘川(6)
卫遥伤病交加,又已倦极,还未曾把问题听真切便沉沉睡了过去。而七娘这边一句话问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那少女的鬼魂分明已经有了些年头,别说卫遥,便是他父母一辈也未必知道其中详细。
只是,死了近百年的鬼魂,怎么就忽然缠上了这个孩子。
七娘布好屋里的咒符,便进了搭在院中的灵棚。
不仅两支白烛已大半化成了烛泪,只剩微弱的火苗仍挣扎跳跃着,连地上的火盆都将要熄了。
灵堂的烛火熄灭正是白事的大忌,七娘赶紧从一旁捡了两支新蜡烛续上,又给火盆添了点炭火,看着诸事顺遂了,这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时不时拈几张纸钱往火盆里扔。
好在一夜无事,虽起了三两阵阴风,但却丝毫冲不破层层布下的结界,只好悻悻散去。
黎明时分,七娘望着天边泛起的日光,冷冷笑了笑。
然而,一道疑问却钻进心里。
那女鬼一夜都只奔着卫遥所在的屋子冲撞,却丝毫没有将心思分一点给伤了她又布下结界的柳七娘。
这倒奇怪了。
寻常鬼怪若是单为害人,那么好歹也该知道先除去障碍才对。而那少女却仿佛对其他一切都视而不见,单单盯着卫遥一人。
如此说来,或许她本性并非恶极,而多半是由刻骨的执念支撑着行动的。
只是,那执念究竟是什么呢。
七娘想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头也隐隐痛了起来。
这天上地下,唯一知道这缘由的,恐怕只有那女鬼自己了。可她又偏不敢轻易再让卫遥和那烧糊了的美人儿见面。
思来想去,此事终不得解。眼看着已到了出殡的吉时,棺材铺过来帮忙的伙计们已在门口露了头。间或还有几位衣衫单薄破旧的穷街坊趁着雪霁天晴了也过来凑凑热闹。
死生事大。然而这些糟乱事情凑在一起也容不得卫遥把丧葬排场摆足,加上仍病得头晕眼花,说不得只能任七娘代劳了许多,只求不缺了礼数便是。
一场子折腾下来,已过了晌午。
又给帮忙的伙计们每人几吊辛苦钱,大伙儿便各自散去了。
接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雪清晨时分便已完全住了,这会儿天上并没有几丝云,太阳静静在雪地上反射着耀眼的冷光。偶尔一阵风过来,便是刮着骨头一般的冷。
卫遥扶着半开的屋门站着,身上仍有些哆嗦,说不清是冷的还是病的。
他抬眼左右环顾了一周,又低头细细叹了几声。
“走吧。”七娘的声线依旧清冷如冰雪,可在对着卫遥时却略和缓了语气。
灵棚已撤了个干净,院子里更显空落。破败的院门吱吱呀呀地悠着,衬得这里倒像是几百年没人住过一般。
回首最后望了望空荡荡的屋子,卫遥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抑不住的泛起酸涩。
十几年来被称作家的地方,也就到此为止了。
两人都生来话少,默然走了许久,待到过了窄木桥,又转了两个弯子,卫遥这才发觉有些不对。犹豫了片刻,迟疑着开口唤道:“柳老板……”
“嗯?”
七娘停了脚步,稍微侧头回望。见那少年一副犹疑不定的样子,便耐了性子等他把话说完。
“咱们……不去棺材铺么?”
“为什么要去那里?”七娘微微怔住。
卫遥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可思来想去,不说却更不合适,踟蹰许久,脸上红了又白,终于还是小声说:“听说柳老板还未许配人家,我……我虽年纪不足,但毕竟……我想,还是去给尹老板帮工更好,也免得……”
“免得镇里人传闲话,是么?”
七娘虽已恍然,可心中也隐隐觉得好笑。
转身对着卫遥盯了一会,见他一直垂着头又不自在地咬着嘴唇,七娘一叹,上前几步扯过他的手,皱眉苦笑道:“你才多大点的孩子!且不说我从来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更何况,我本是漂泊惯了的人,即便这里待不下去了,换个地方便是,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了!”
“可是……”
卫遥还要说什么,却不防被柳七娘拖着紧走了几步。迎面灌来的冷风硬是把将出口的话吹散了。
他索性也不再争辩,只低低垂下眉眼,顺从地任柳七娘拉着他的手一路绕进余雪未散的如意巷。
七娘偶然回眸间见了他这副乖巧猫崽儿似的样子,不由摇头浅笑。
许多年前,当那位一向温和淡泊的僧人神色凛然地与几名魁梧猎户争执、最终从弓箭之下救出奄奄一息的幼狐时,她是怎么做的?
……对了,好像是竖了全身的毛,狠狠咬了他一口。
一晃九十几年,故人早已不在,记忆中的不过是些蒙尘旧事罢了。
恍惚间,已到了家门前。
紧闭的门外,一抹高大身影立得笔直。
见了七娘回来,那人方从屋檐阴影下走出来。看穿着仿佛是哪个富庶人家有些体面的下人。
“请问,阁下可是这嫁衣坊的柳老板?在下是镇东莫府的管家莫池,奉我家老爷之命来拜访柳老板。”
镇上人素闻柳七娘心冷气傲,莫池自也是听说过的,但却不以为意。仗着富绅家总管的身份,此回本想称一声“姑娘”便罢了,可被那冷冷的一瞥扫过,气势上便短了一截,开口时更是莫名的心虚,话说起来也有些不伦不类。
七娘轻轻嗤笑一声,也不搭理,自己先开了门推卫遥进去,这才回头淡淡问道:“是要请我做嫁衣?”
莫池更低了头,拱手恭敬回答:“正是。我家小姐已定了人家,老爷夫人想请您给小姐……”
话未说完便被冷淡打断:“你家老爷可知道我的规矩?”
卫遥本已进了门,此时听了这话也不由回头疑惑看了一眼。
虽知道柳七娘待人大多冷漠,但毕竟只是间小小铺面的老板,怎么竟然与镇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也这般讲起条件来了?
可莫管家却似乎并无丝毫不满,反而愈发弯了高大的身躯,几近谄媚地笑答:“这个……我家老爷自然是知道的。”又略抬了点头,一双棕灰色眼睛向上斜着瞄了瞄:“不过,时间上还请柳老板客随主便,可好?”
“好。”
七娘并无意愿与人言语纠缠,更不喜那人隐藏在恭敬外表下滑腻的目光,待他说完,便干脆应了一声。
随后便跨过门槛,也不管外面人走了没有,径自回身掩门。
卫遥又怔住。
这个柳老板的脾气真是大得很。
“他不是畏我。”七娘瞥了眼不明所以的卫遥,淡淡解释,“只是莫家势大,女儿出嫁自要撑足场面。若请不到我,便只能找那些三流绣娘、裁缝去裁嫁衣。那管家吃不起这个责任。”
“可是……”卫遥仍有几分犹疑,半天讷讷问道,“可是他也只是忠人之事罢了,柳老板方才为何那般冷淡……”
这回愣住的是柳七娘。
“你几时见我对谁热络过了?”
不知为何,卫遥脑中忽然闪过前一天早上柳七娘那抹如雪中寒梅初绽般的魅惑笑容,脸上不由红了个透。
待要回答,却见柳七娘了然地挑了眉梢轻笑出来。
“我只是厌他身上那股酒肉腐臭之气罢了。”
“腐臭?”
七娘眉目间骤然划过一丝厌恶之色:“正是。世人大多难免为了生计违心做那蝇营狗苟之事,自然在不经意间就染了那些令人作呕的气息。”
听闻此言,卫遥面上的红晕霎时褪了个干净,不自觉向门边角落处退了退。
“我……是不是也……”
自己也是为了生计而死乞白赖地跟着本是素不相识的柳七娘,是否也如那些逐利之人一般周身染满了肮脏的气息呢……
话到一半,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可这忧虑却拐了几个弯,在心中盘桓不去。
七娘看在眼里,只觉可笑可叹。
眼见着天上云又聚了,便轻叹了口气,淡淡答道:“你若与他们相同,我早任你冻死在门外了。”见卫遥眉头稍微舒展了些,微微露出赧然神色,便又重新扯了他的手,向内院进去:“又快变天了,别在院子里吹风。这几日镇上的好大夫都给镇东崔家小姐诊病呢,若你病重了,怕是也没人搭理。”
这话一出口,柳七娘便猛然惊觉,不过一两天功夫,自己却像是照顾惯了别人似的,倒与一贯漫不经心的性子差了许多。
卫遥也觉出了这些差异,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可偷偷瞄了一眼七娘的神色,又转念想起父母皆丧的处境,刚浮起的笑意又压了下去。
七娘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只催促他赶紧进屋歇息,自己却去前院铺子里扯了几尺白棉布,裁起衣服来。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文虽然是几章一个故事,但是并不是那种完全间隔开的。还是以主线脉络为主。所以请不要期待我像某些文一样三两章弄一个惊悚故事出来,那和我文艺人格的慢热情怀不符。
日后也许会有轻风格的灵异故事奉上。
嗯,就这样。
忘川(7)
檀香镇虽并非地处和暖南方,但离那北疆苦寒之地仍有着千里之遥。
往年冬天不过偶尔下几场雪、降几次霜,让人清晨起来缩缩脖子叹一声冷也就罢了。可今年却真是蚂蚁咬着骨头一般冷得让人几乎掉下眼泪来。
接连许多天,仅有早上几个时辰天还算做晴的,一过了晌午,便总有凛冽寒风卷着阴云低低压下来。刚进腊月,地上的雪已经积到了膝盖。镇东繁华之地还好说,可若是人烟稀少的偏僻小巷,就少不得在积雪中挣扎跋涉一番了。
七娘默默踏着来时的脚印出了小巷,又过了桥,眼见着前面几家商铺的伙计已将自家店面附近的积雪都扫了个干净,这才轻轻舒了口气。耳边却仍然回响着刻薄买家的尖酸语声。
一两个月里就死了两个人的屋子,要不是可怜那孩子孤苦伶仃等着钱用,鬼才买呢!
那干瘦的半老妇人边絮絮嘟囔着压价钱,边四周打量了个遍。又低低使眼色、暗中比划着和自家男人商量,打算把两家中间的围墙拆了,院子合在一起。
这些小心思,七娘不是不清楚,但却懒得与他们计较。
穷苦人家大多如此。像孔夫子的门生颜渊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却仍不改其乐的,毕竟还是少数。
至少耗了一个早上,卫家的旧房子还是寻到了买主。眼下的琐事也算处理了大半。
剩下的,只有那烧焦了的女鬼。
好在她这些天也并没有再出来折腾。无论是转了念头也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也罢,总之,倒是让人过了些安生日子。
奔着如意巷过去,免不了要经过镇上最繁华喧闹的一条街。
此时虽然刚到巳时,但家家铺子都已经喜气洋洋地开门迎客了。
七娘素来对身外之物不很在意,正如往常一般容色淡然地避开人群绕过巷子,却突然见着迎面过来的一辆马车打了个晃,马蹄子踩在雪上接连滑了几次,带着那马车也摇摇欲坠。
“当心!”
伴着迎面传来的洪亮嗓音,七娘向一边错了身。刚退了两步,便见那车上终究松脱了几件物事下来。
赶车的伙计也随之跳下车来。正要收拾,却见一边的商铺老板已上前亲自收拢了一盒子散在地上的银饰,捏了一两件在手中检查了一阵,便开始扯着嗓子大声骂旁边随从的伙计。
七娘淡淡瞥了一眼这场小小的闹剧,便侧身从旁边绕过。
正要走过,余光掠过那老板手中的物件,忽然心中一动。
“这位老板,这些是要卖的?”
清冷的语声如流水般渗入,截断了那人大声呵斥伙计的声音。
那人拧着眉扭头看了一眼。或许是见着了商机,便立刻停了手头的事情,换了和缓的神色笑道:“可不是刚进来的货物,这位姑娘有中意的?”说着,见七娘正凝神盯着他手中那只银锁,忙握在手心赔笑:“这只方才掉在地上,把下面一只铃铛磕坏了点。姑娘要是想买,我这还有好的,比这个样式更漂亮。”边说边将七娘向店铺里面让。
“不必。”七娘语气依旧毫无波澜,“就要你手上那只。”
见那老板诧异,不得已又补了一句:“我喜它样式简洁,比繁复罗嗦的还好些。”
话既说到了此处,便当即成交。
柳七娘走在路上,细细赏了那只幼儿巴掌大的银锁。
其实,这银锁该算是极为普通的。元宝形的锁身上雕着缠枝莲的花样,背面是小篆的“长生”二字,底下细碎垂着三缕细银链子,末端各吊着一只花骨朵形状的银铃铛。
这本没什么稀罕之处,只不过,与其他新打造出来的长命锁相比,这一只已上了些银锈,伴着花纹一起倒显出了几分古朴温润的意思。
“像是让人戴过的,倒颇有些灵气。”七娘挑起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口中喃喃低语。
不一时,已到了自家门前。
嫁衣坊的牌匾依旧悬着,大门也是依旧紧闭。只是,门前却多了个人。
“为什么出来?”
七娘沉下声音,颜色冰冷。
门前的少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垂头轻声回答:“方才莫管家叩了许久的门,我只好开门听了他的吩咐。送走他之后,想着你大约也快回来了,便在这里……”
不待他说完,七娘神色更冷了几分,声音中也带了讥讽。
“听他的吩咐?你何时倒成了他家的下人了!”
语毕,也不等回答,便径自推门进去。
可没走几步,却听身后轻轻的叹息声响起。
“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日后哪个不是给富贵人家帮忙做工的,不过时日早晚罢了。柳老板又何必动气。”
七娘愕然,回头时却见卫遥仍垂着头,慢慢跟着进了门,又回身将门仔细掩好,那神情、架势分明像是店里帮工的伙计。
“恼了?”她仍对莫家之事存有不满,但见了眼下场景,却又心中恻然,不由缓了神色柔声询问。
见他不答,却只是摇头勉强笑笑,七娘又叹了口气:“我若想找帮工,镇中绣娘也好长工也罢,都多得很,哪里轮得到你了。”
卫遥略抿了抿嘴唇,带着丝诧异抬头看向她。
七娘迎向他的目光,渐渐轻蹙起眉头,仿佛想到些什么。却只不动声色扯了他向内院走,一边轻声继续说:“我见了你,便像见着当年的自己一般,从没有指望你帮我去招徕多少生意。等过些天,你身子大好了,若想帮我的忙就帮,若不想,就随便做什么都好,我这里也不缺一个人的口粮。”
“可是……”
“行了,歇着吧。”
说话间已进了内院东侧的厢房。这些日子,卫遥便是睡在此处。
因他伤病未愈,七娘虽不畏寒,却也在屋子里多加了个火盆。加上床边玉香炉中袅然清淡香气和帐内素色缎面的锦被,这本用作放置杂物的厢房此时倒也成了个休养的好去处。
卫遥抬眼,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默上了床,依旧将换下的素色棉袍仔细叠整齐,放在枕边。
七娘看在眼里,不觉轻笑出来。那身棉衣是前些天她闲时缝制的,不想这孩子竟然如此爱惜。想到此,又从怀中取了银锁递过去。
“若我不曾记错,今日当是你的生辰。这是我在街上买来送你的。”
“这……”卫遥怔怔接了银锁,半晌才开口,“太贵了……”说着,声音愈发涩起来,神色也更复杂,说不好是喜是悲。
“小小年纪,竟如此吝啬起来,以后不知道怎么爱财如命呢!”七娘弯起嘴角,低声笑道。想了想,又问:“你爱吃什么?待会我去买些。”
“不、不必了。”卫遥渐渐低了头,面上浮起窘迫之色,“这些天,柳老板待我已是极好,卫遥不敢再得寸进尺。”
这样的回答倒也在意料之中。七娘苦笑摇头。这孩子不愿无故受人恩惠也算自然,毕竟这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些未尝过人世辛酸的纨绔子弟才会拿别人对自己的好当做理所当然之事。
看来日后倒也有的磨呢。
“既如此,我就随意烧些清淡小菜。”伸手给他掖了被子,柳七娘便起身。临走却又不忘嘱咐:“你就在这屋子里好好休息,切莫如方才一般出了这院子。”
“嗯。”
卫遥轻声应了。依旧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可心中却渗着丝丝寒意。
这是第三次。
柳七娘一直在嘱咐他不要随意走动,仿佛出了这个屋子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
这些天以来,守灵那夜脏腑都要被冻碎似的感觉仍丝丝缕缕残留在身体里。
如此说来,自己现在或许并非是单纯的生病那么简单。
思及此,卫遥的心情又低落了几分。接踵而至的变故、连番的伤病,甚至还有七娘的举止行为都成了他心中的结,可偏偏却又解不开。
他细细叹了一声,阖了眼睛,脑中却依然纠缠着无数的问题。而其中,他最想知道却又最不敢问出口的却是,若这些事情和邪祟之物有关,那么柳七娘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个救了自己的嫁衣坊老板娘,究竟是……
他不敢去想,可偏生又忍不住去想。
辗转许久也无法入眠。却忽然听到窗外笃笃的叩窗声隐约响起。
卫遥虽早慧些,但毕竟仍是孩子,连日来的许多事情早搅得他心中烦闷混乱不已。此时听了声音,也并未留意,只当是午间又起了风。
然而,那声音却越来越厉害,没过一炷香的时候,几乎已像要撕裂窗棂一般猛烈撞击在窗上,震得窗户四周的木框子喀拉拉的响。
到了此时,就算是木头人,怕是也要有些反应了,更何况卫遥。
他踌躇许久,终于咬着牙摸下地来,一步步挪到窗前,定定望着震动不已的窗格,一面想要打开看个究竟,一面却又想起七娘话中的含义。
似乎感应到了他的迟疑,窗子的震动渐渐平息下来,不多时,已恢复了寂然。
“消失了么……还是……”卫遥低喃,双手不自觉地抚上窗棂。
伴着窗户开启的细微吱呀声,房门也猛然被撞开。
卫遥下意识的扭头望向发出巨响的屋门。
然而窗外被眼角余光扫过之处,却是一世也难以忘怀的景象。
面容被烈火焚至焦黑的少女正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慢慢向他伸出干枯的双手,脸上现出扭曲狰狞的笑容。
而她身上所穿的,正是一件金线刺绣的大红嫁衣。
作者有话要说:女鬼MM又出来客串了~
深夜写这个真有感觉……
忘川(8)
烈火一般的红色、炭似的焦黑,混着血肉被烧焦的刺鼻气味揉成一片,从大敞的窗口铺天盖地般地挤进来。
卫遥只觉得身子仿佛让钉子钉在了原地一般,一寸也动不了,只能侧着头眼睁睁看着那副狰狞残破的鬼脸带着腥风扑到面前。
马上就会被碰到了……
思考的能力仿佛被剥夺了,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卫遥只能僵硬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脑中唯一剩下的念头却是:柳老板会生气吧……
那女鬼支离破碎的脸上笑容更深,血色的眼中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如同与分别许久的情人重逢一般。她焦黑干枯的手臂从殷红的衣袖中探出来,缓缓抬起,轻柔地抚上卫遥的面颊,又顺着脖颈滑下,最终停在他胸口。
霎时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脏中透出。身上的力气,连带着所有的意识都随着这股寒意一起,好似要从身体中溢出一样。
然而,女鬼满足而甜蜜的笑容却忽然僵在了破碎的脸上。
触手之处,一层浅淡柔和的光晕渐渐浮起,阻隔了几分寒意。
即将要散失殆尽的力量重新回到了身上,卫遥大口喘息起来,身体也终于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床边。
“七娘……”
这两字几乎拼尽了他全部力气,可若让旁人听来,也不过是沙哑微弱的低喃罢了。
女鬼又展开了笑容,却比以往多了阴冷的恶意,粘连在一处的焦黑食指与中指再次探上他的喉咙,轻轻打了两个圈,突然施了力气。
卫遥猝不及防,头猛地后仰,狠狠撞上床边围栏。
来不及呼痛,咽喉一紧便丝毫声音也发不出,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拼着最后一点意识,用尽全力想要掰开扼在颈上的桎梏,可那只手却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反而更加了力气。
渐渐的,头越来越闷,眼睛似乎要胀得裂开一般,眼前一切也失了颜色,仿佛要化作昏暗的漩涡……
女鬼脸上露出了狠厉的神情,却同时现出一抹奇异的温柔。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卫遥终于停了挣扎,双手也慢慢滑了下去,擦过女鬼焦黑的皮肉,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可逐渐混沌失焦的双眼却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
“不会有人来的。”女鬼手上力道不减,却将烧得露了白森森牙齿的嘴巴凑近他的耳畔,轻轻笑道。
“这可难说。”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门口给出了回答。
几乎与此同时,少女的鬼魂突然被巨大的力气向后抛了几尺远,直撞在窗边墙上。
柳七娘从门口一团飘渺黑雾中慢慢踱出,仍是漠然神情,眼中却多了几分杀气。见卫遥虽有气无力,但好歹还伏在地上微微喘息着,便将目光移向那女鬼扭曲面容,微勾起嘴角冷笑:“我倒是小看你了。难为你不惜魂飞魄散也要逞这个强。”
边说着,边缓缓走近女鬼,白玉似的掌心汇起淡淡的流光。
女鬼恨恨盯着七娘手心,忽然凄厉笑了两声,身子仍委顿于地,却抬起头直了脖子瞪着柳七娘,一字一字凄然沙哑说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为他被活活烧死。可他呢?!他为什么不去陪我!为什么!”
那少女连声追问。一声比一声悲切,也一声比一声怨毒,连着脸上僵硬焦黑的皮肉都抽搐扭曲起来。
七娘微微敛了两道柳叶眉,半垂下眼睛,手中流淌的火焰似的光华也浅了许多。
“他说过只娶我一人……”女鬼的目光落在半昏迷的卫遥身上,一片血红的双眼中怨恨而哀伤,“原来都是骗人的……”
刚刚过午,天上层层流云时聚时散。本阴了小半个时辰的天,忽的过了一阵大风吹散了些叠着的云彩,现出巴掌大的蓝天来,冬日清冷却强烈的阳光沿着这窄小的缝隙静静洒下来,透过敞着的窗,也落在女鬼披了嫁衣的肩头。
女鬼呜咽一声垂了头。
她本非厉鬼,靠着一心的执念逆天而行至此,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在日光中已瑟瑟颤抖起来,形体也模糊了不少。
柳七娘抬手。
雕花窗棂无风自动,轻轻合上。屋中霎时暗了些许。
“做什么不好,偏学那些恶鬼害人。添了自己的业障,哪里就能得到好处了。”
素白衣袖轻挥,带着几许寒梅香。
那女鬼只来得及露出个惊异表情,身形便渐渐隐去。
望着她全然隐没了姿态,七娘轻轻一叹,面上浮起些许怅然。可片刻便轻甩头,如同要挥去这段记忆一般。
随即快步走向卫遥。
“我……”卫遥靠在柳七娘怀中,仅挣扎着说了一个字,便再发不了声,但却仍无声开阖着双唇。
七娘凝神辨认一番,这才发觉他不停喃喃低语的除了“抱歉”之外再无其他,不由皱眉苦笑。一面轻着手脚将他抱起,在他身上裹了薄被,便不再停留,直奔内院正房过去。
卫遥此时全身无力,但只有神智尚存着几分清明。在柳七娘那架散着幽然清甜香气的大床上躺下时,他微微现出赧然神情,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勉强试了几次,只换来一阵嘶哑的剧烈咳嗽。
“行了!”七娘倒水回来便见了这副场景,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扶起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这孩子怎么跟书院里那些假道学一样!”
不待卫遥再做反应,便将手中茶杯抵上他下唇:“喝两口水,然后好生歇息。这两天跟我在这屋子里待着,没人敢来找麻烦。”
看着他顺从地喝了小半杯水,却仍是不改思虑甚重、垂眸敛眉的模样,七娘无奈,只得轻叹:“我知你心里有许多不解,但此时并非说明之时。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便一一说给你听,毕竟有些事情恐怕还得你亲自处理才行。”
卫遥讶然抬了头,却不防吸了口凉气,难免又咳了一阵。
七娘轻轻给他锤了锤后背,正要再安稳几句,却见他下意识地闪了下身子,仿佛要躲。不由心中一寒,半天方斜挑着眼睛,咬牙轻笑:“到时候,我是个什么东西,自然也会告诉你!要不要住在这里全看你拿主意。”
房中一时静默,唯有窗外寒风瑟瑟拂着窗棂发出轻微声响。
七娘起身,将白瓷茶杯轻置桌上,指尖在光滑润泽杯壁上划了两下,忽又冷冷笑道:“让你住这,不过为了保你周全。我便是那些下贱妖物想要找个公子哥儿来采阳补阴,也断看不上你这种!”
卫遥面容霎时惨白,再无血色。
七娘却看也不看,径自转身出门。
外面依旧是凛冽寒风,沿着门缝溜进来一缕,冷得钻心。
作者有话要说:闹别扭了~闹别扭了~~我真愉快~~~~
话说,以下是小小感触
这两天看了点文,觉得有些作者似乎在传达某种观念:我的女主(男主)是最好的,是完美的,是特殊的,在某方面是天下第一的,所以许多人爱她/他。
这固然没有错,可是总让我觉得难受。芸芸众生中,哪有几个真正谈定超然脱俗美好无暇或者深谋远虑强大无匹的,难道不完美就没有办法得到属于自己的爱情或是亲情友情了么?爱一个人难道只是因为他完美或特殊么?
有人说过,因为现实不完美,所以想在中寻找完美。我同意。
但是我仍然认为,至少我所想寻找的完美不是“完美的主角被万人依恋”。
因为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不是完人,所以,我觉得看到“两个普通人相依相伴一生并且携手笑对人世坎坷”或者“知道彼此不是最完美的那个,但却无损于爱,仍一世不弃”这样的故事才更会让我觉得拥有希望和温暖。
嘛,说这些一来是因为最近看文郁闷,所以发发感慨;二来也是因为我的上一篇文曾被人批评太写实,没办法让人找到脱离现实的完美感之类的……好吧,那种超现实的完美主义不是我的茶。大家各有所爱,无论对错。只不过,既然我有我的坚持,那么这篇文或者以后的文,也都不会有完美主角也不会有NP倾向(除非悲剧宫廷文咔咔)。于是呢,想要看NP,想要看美男成捆奉送的文的话,还请尽快去找自己的那杯茶吧,以免浪费时间得不偿失。
最后,个人以为,在尘世求得安慰的方法固然可以是幻想出一个天国,但是我宁可选择寻求这世上本身具有的美景。
以上。请原谅我的唠叨,大家可以无视。
忘川(9)
卫遥生辰一过,日子似乎过得快了许多。眼看着朝来夕去,定睛看看黄历,早已到了小年。
莫家赶了个好时候。
正当小年这天,又派了管家前来,说是请柳七娘赴家宴,无论这生意成不成,邻里间且多走动些,总没有什么坏处。
这一番话说得极是冠冕堂皇。
七娘暗暗冷笑,面上却仍是平板淡漠神色:“既蒙莫老爷盛情邀请,七娘却之不恭。”
说完了,将莫池撂在门外,自去更衣准备。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瘦削窈窕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依旧是惯常的素色衣衫,唯领口袖口处绣了些简单天青色花样,虽是好料子,却如何也谈不上赴宴时的郑重,更别提年节时分的喜庆。
而跟在后面的卫遥则更晦气,身上重孝未脱不说,一张脸也苍白泛灰,分明是病了许久的样子。
莫池暗自拧了眉头,在心里啐了口,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柳老板,这位……”
见七娘上了门口备好的马车,莫池终于忍不住试探问了一句,一边拿眼光瞄着旁边曾被他当做下人使唤的少年。
“让他进来。”
莫池更不乐意,却无可奈何,只得侧身让出车门。待卫遥进了车子,自己也登了车,往车夫旁边坐下,吩咐道:“快些走,莫让老爷等急了。”
那少年他似乎见过,隐约记得是河西的哪个穷小子罢了。此时让他这大门大户的管家坐在车外吹风,那小子却在车内享福,莫池虽不敢显于面上,但心中仍是阵阵不快。
而对卫遥来说,这场景也未必是他所愿。
自从数日前犯了柳七娘的忌讳之后,衣食之物虽仍极丰厚,可七娘对他的态度却是急转直下,倒像是又回了两人初见的时候。
此时身处车中,地方狭小,便是想躲也躲不开,再见了那人冷漠疏离的神色便更觉尴尬难堪。
卫遥垂首轻轻叹了口气,也学着七娘的样子侧了脸看向窗外。
这几日飞雪早已住了,从早到晚天都是晴的,一丝儿云都没有,只那干洌洌的风割得人手上脸上生疼。
撩着帘子向外面望了没多久,卫遥已觉手指冻得有些麻木。刚对着街上嬉戏的幼童出了一会神,冷不防一只鸡蛋大小的雪团子失了准儿,竟伴着孩童的惊呼迎面砸过来。
他下意识地向一边侧过身去,好歹躲过了雪团,却不经意撞上了旁边人的肩。
“抱歉,我……那个……”卫遥心里一紧,再看七娘仍是冷淡无波的神情,仿佛只是被桌子椅子碰了一下,道歉的话便生生憋在胸口,一句也说不出。
七娘淡淡扫来一眼,不知是看他还是看刚让雪团打中了的窗口,随后便又扭头回顾街景。
静默许久,正当卫遥几乎觉得气氛沉闷得快要让人窒息之时,马车渐渐缓了下来,不多时便完全停了。
“柳老板,咱们到了。”
莫池从外面启了车门,半垂着头恭敬开口,明明身材高大,可偏要卑微的缩成一团。
卫遥坐在外首,听闻此言,赶紧下了车立在一边。这才见柳七娘微提裙摆,轻轻巧巧下来,略微环顾一周,便径自往前面朱红大门过去。
莫池赶紧赔笑跟上。吩咐丫鬟将两人引到里垂花门不远的一间花厅中略候上片刻,便一溜小跑自去通报主人。
莫家虽非巨富,但在这小小的檀香镇上,本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只可惜近些年来京中不少致仕官员来此颐养天年,倒把莫家给比下去了许多。
不过,也正是为此,莫家这几年更是将府中能修葺的、能翻新的都统统装整了一遍,生怕让人看轻了些,非要做出点名门望族的气势来。
单是这小小一间待客花厅,便做足了文章。
格局陈设虽并无新意,但家具自是紫檀木,竹架纸屏风上泼墨山水也像是当代名士的真迹,更别提燃着龙脑香的黄玉香炉、插着三两枝腊梅的琉璃花瓶和罩着水晶灯罩的宫灯,无一不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
柳七娘半抬眼四处略略打量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讥诮的冷笑来。
附庸风雅到这个地步,倒也难得。
卫遥不曾想这许多,却只觉得这屋子里熏香味道太重,再加上珠光宝气实在炫目,让人头脑都胀了起来,倒不若七娘院子里那几间屋子,虽然素气,但自是舒适清净。
想到此,他心里又揪起来。
自从丧母之后,这些日子悲喜冷热交迭,到了现在,又受了七娘一番冷遇。虽明知是自己有错在先,可仍难免心中难受。
卫遥正垂头怔怔思量,忽的一阵冷风进来,将屋子里浓重香气吹散了许多。
跟着便是油腻腻一声“让柳老板久等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呐!”
抬头看去,说话之人正如其声一般。
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白面微髯,个子不很高,却圆润得很,想来就是这莫家的主人了。
卫遥赶紧站起来。
柳七娘却轻轻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将青瓷茶碗放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现出一抹散漫的笑。又微微挑眉打量了莫老爷几眼,这才起身,做了个福身的架势,却并未真正福下去:“蒙莫老爷盛情邀请,七娘却之不恭,只得来了。”半垂下眼,又冷淡笑了笑:“只不过……”
“柳老板的规矩,在下清楚。”莫老爷似有不快,却仍呵呵笑了声,“眼看要到晌午,不如先一起用过午膳如何?刚好也请柳老板见见拙荆、小女。”
说完,又看了看卫遥:“如果柳老板乐意,这位小公子便也一起,可好?”
大户人家的女眷自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许外面男客随便进垂花门,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冲撞了矜持闺秀们。此回莫老爷自己先退让了一步,柳七娘便是想要拒绝也要顾及些情面了。
“请莫老爷引路。”
柳七娘依旧眉目微敛、面无表情,不知在琢磨什么。
而莫老爷的身子却僵了一僵。近二十年来,哪里有人如此无礼地与他说过话。可这次,为了风风光光把女儿嫁出去,却只得硬忍下这口气。
出了屋,沿小路向西边一拐便是垂花门,里面不远池塘中间正是一间八角亭子。
冬日里,池水冰封覆雪,白茫茫一片。亭子门窗紧闭,流苏沿着纱幔边上垂下来,地面铺着胡商贩来的织花地毯,色彩艳丽。几只火盆分别置在屋子角落中,熏得屋里暖意融融。再加上同样可称为浓重的香味和桌上殷红莹润的葡萄酒液,亭中倒显出了几分异域风情。
一家女眷早已等在亭中。
见了一身丧服、又是男子的卫遥,几人面上皆现出惊讶神情。虽很快补上了寒暄,却仍难掩不满之色。
卫遥自然看出这副阵势,不由又想起自己所处境地,胸中一阵刺痛,更把心灰了几分。
而柳七娘却似毫不在意,只在用餐时偶尔答两句话,抑或斜眼看看那对眉目毫无二致的双胞胎小姐,其他时候都是敛眉思量之态。
“要出嫁的是哪位小姐?”
酒过三巡,她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几人都微微吃了一惊。
对面碧衫少女面上泛红,低低垂下头。旁边莫夫人使了个眼色,侍奉宴席的大丫鬟赶紧笑答:“回柳老板的话,开春就要出嫁的正是我家大小姐。对方正是三年前致仕的周老尚书唯一的嫡亲孙儿呢!”
莫夫人轻咳一声:“愈发没规矩了!哪里轮得到你多嘴!”
柳七娘却微微一笑。
难怪急得跟什么似的,竟是怕丢了脸面、日后在夫家抬不起头来。
“莫老爷,莫夫人,请差人引我在园中略走一走。”
莫夫人微怔,但见了自家老爷了然的神情,只好吩咐管事大丫鬟:“翠儿,你去陪柳老板和这位小公子到处走走。记得,切莫怠慢了客人!”
方才说话的大丫鬟垂首应了,便笑着引两人出屋。
一路亭台楼阁、雕栏花木自是精巧绮丽,却都未曾引得柳七娘半分注意。
直到一行人渐渐走近了一处单独小院,七娘忽然停下脚步,对那蒙了尘的锁头盯了半晌:“我要进去看看。”
翠儿愣了愣,见她神色沉肃坚持,只好从大串钥匙中拣出一枚黄铜钥匙,启了门,笑道:“这是过去我们家刘姨奶奶住的屋子,后来刘姨奶奶没了,这屋子也就空下了。”
一墙之隔,却是天差地别。外面雕栏画栋,院中却是常年无人居住的萧瑟景致,连日来的积雪都未曾清扫,墙角青砖隐约垂了几处蛛网,仍沾着雪。
推门进屋。七娘微皱了眉。
伴着灌入的冷风,积了许久的尘土倏地飞溅起来,扑了人一脸。
另两人还好,可卫遥发了几天高烧,胸中本就难受,被灰尘一呛便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不一时,便连话都说不了,只能扶着门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七娘扭头向身后瞥了一眼,丢了块丝帕子过去,示意他掩住口鼻,免得再吸入灰尘。
卫遥怔怔接了帕子,心中一暖,连咳嗽都忘了。可再看七娘,却依旧近日来那副疏冷容色,胸口不由又酸涩滞住。
不待侍女翠儿接引,柳七娘自己在屋中慢慢踱了一圈,最终停在床边一口覆满了灰的梨木描金箱子边上。
“打开。”
翠儿又愣住,可转念想到临出门时老爷夫人的眼色,只得应声启了满是灰尘的箱子。
里面都是些旧日里刘姨奶奶惯用的衣物。
人没了,可东西还留着,勉强算个念想。只可惜人情冷暖不过如是,早先再怎么念念不舍,过了几年还不是一样连屋子带物件都扔在此处不再过问。倒可惜了那些织锦绫罗和上好的裘皮。
卫遥不发一语,默默凝视箱内沾了灰、褪了色的丝缎,忽尔一笑。
谁没有过让人当成宝贝的时候呢。只是人走茶凉,留下来的,便只剩得让人撇在一边的命运罢了。
翠儿开了箱子便觉气氛诡异得很,一边那病恹恹的小公子明明笑着,却让人心里揪得难受,而另一边那冷淡的柳老板却自顾着从箱子里摸出件斗篷来,大红的丝绒让虫子蛀了一半,细白毛的领子和镶边也灰扑扑的看不出个本色。
“五十两银子,加上这件斗篷。”柳七娘突然开口,一向清冷的声线中掺了些微的颤音。
然而,翠儿却无暇顾及这些,只瞪大了眼睛。
见七娘回首看她,忙垂下眼,小心翼翼问道:“柳老板的意思是……”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这生意我接了。酬金就按刚才我所说,少了分毫便作罢。”
翠儿忙点头答应。虽想不通那旧斗篷能有什么用处,但好歹是有规矩的丫鬟,也并不多问,只引二人原路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我在三个故事穿插着讲……真囧orz
下一章回归女鬼MM~
忘川(10)
腊月里天暗的早,申时还未过完,外面已是黑漆漆一片。
嫁衣坊外向来是不燃灯的,正如大门一年到头紧闭着一样。
借着对面宅子门口两盏大红灯笼洒下来的微光,柳七娘利落开了门。背后莫管家带着些谄媚的道别声和辘辘马车声也渐渐远去。
卫遥怔怔站在门口,心中似有所感,看着七娘进门,也不跟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并未出声,却慢慢蹲下身,靠着冰冷围墙坐在未融的雪地里,把头也垂了下去。
七娘走了几步,忽觉身后静静地听不见脚步声,不仅疑惑回望。
门仍大开着,巷中斜对面挂着的那两盏灯笼悄无声息地随风荡了荡,散着幽幽的红光,不仅不暖和明亮,反倒像志怪故事里盯着人看的鬼眼睛似的瘆人。
只是见不着人影。
“卫遥!”
一边唤出声,柳七娘边闪身重又出了门,匆匆向左右张望。
正要再喊一声,却猛然见着门边雪地里抱膝安静坐着的人。心里略松了一松,可随后却更动了气。
“你怎么……”
本想斥他不声不响躲在此处平白惹人担心,但话刚起了个头,却对上他的目光,悲凉中带着丝绝望。
“……回家吧。”斥责的话在口中兜了几圈,出口时却换了和缓语气。
可卫遥仍是一动不动。
柳七娘定定盯了他一会,眉头慢慢皱起。但仍耐着性子,俯身握了他细瘦手腕:“你身上带着病,经不起在雪里冻着。还不快和我回家。”
听了这话,那人终于有了反应,轻轻仰起头,露出个恍惚笑容。
“我哪里还有家呢……”
浅淡的叹息一出口便被吹散在风中,可七娘却听得真切,心中也不免泛起波澜。
不但没了家人,便是那间狭窄低矮的屋子,也早化成了几颗银锭子,此时正收在她案头一只小乌木匣子里。
卫遥清浅笑了笑,缩回手臂,又将头埋在膝间。
七娘半跪在他面前,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之间,兜兜转转竟又回了最初的境地。
良久,深深吐了口胸中窒闷浊气,她再次探手抓住卫遥手臂,半强迫地将他拉扯起来,也不顾他想要挣脱的力道,发狠似的将他拖回内院。
正屋里依旧是简单陈设,空荡荡的,火盆的温度荡然无存。若不是仍萦着丝丝缕缕的寒梅香气,几乎会让人误认为许久无人居住。
柳七娘瞄了一眼火盆中新添的几块炭,也不再掩饰,轻轻挥了袖子,细小火苗便从火盆中窜起来。
卫遥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冻僵了的双手也攥紧了些。
“坐。”七娘指了指床前斜放着的一张椅子,自己转身出去。
不多时,便提了壶热茶回来,给两人面前的杯子都续了茶。轻啜了两口,双手围着杯子暖了一会,这才开口。
“你可还记得午后在莫家旧屋子里见到的那件斗篷?”
卫遥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个上面嵌着的白狐狸皮,”七娘面上仍是冷冰冰的,却掩不住眼底的苦笑神色,“是我姐姐的。”
“这……”卫遥怔了怔。
檀香镇的人,大多都听说过这样那样的狐仙传闻,时日久了,便也无人再辨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无论何种传说,大抵都是狐仙如何作祟,如何被收服,而那些做法的和尚道士又是如何慈悲救人,如何除恶为善……
却从未有人听过这些故事从狐狸口中讲出来又是个什么滋味。
说到底,褪去了神神怪怪的外皮,剩下的不过是场血淋淋的屠杀而已。
“后来,我被一位行脚僧搭救,逃了一命出来。又跟着他,听了几年佛法,生出些灵性。以后便是在人世间辗转,想要找回同胞的皮毛,让它们得一个安息罢了。”
七娘语速很慢,声调也并无起伏,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场故事,而非多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你……”卫遥依旧垂着眼,睫毛却轻轻颤了颤,半天才轻声说,“可你竟不恨那些人……”
七娘微怔,手指在茶杯壁上打了两个圈,忽又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恨。既成了妖,哪还有什么善心!说不准我正琢磨着怎么去把那些害我同胞的人灭了族呢!”
闻言,卫遥心下酸涩,知她仍介怀自己疑心她是异类时那下意识的闪躲。可话说至此,却又觉得胸口那团滞气略略散了些许,便又勉强笑了笑:“你那天说,见了我就如同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一般。如此说来,你如何不像当年那位慈悲的僧人呢……”
当初的角色,过了这么些年,竟掉转了过来。
七娘又是一怔,随即暗暗叹息,若是那人知道今日之事,应当也是欣慰的。或许又会轻抚她的头顶,一如惯常的微笑……
人生数十载,当真是转瞬即逝。
回过神来,只见卫遥仍是神色复杂,带着些希望,更多却是畏怯和忧虑。
她轻叹。
狐本狡黠,见了这副情景,她何尝不明白眼前这孩子未说出口的意思,本郁结在心中的那点恼怒也减了七八分。
侧头抿唇思量了片刻,终于半恼着笑出来:“怎么,现在不怕我要吃了你了!”
“不是的!”卫遥猛然抬头,急急辩解,“我不是怕……只是……”
只是突然发现日日相处的并非人类,任是谁也难免慌张。未待将前因后果思量明白,却已做出了那些让人寒心的事情。
“那个……柳老板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清楚……那天……我……”
短短一句话让他断得细碎,却仍是未说出末尾。
七娘听得不耐,咬牙狠狠瞪他一眼。扭头去重新倒了杯热茶,硬邦邦塞进他手里:“罢了罢了!听你说句话怕是要累死我!”
见他苍白的脸庞泛起了抹赧然的红晕,七娘只好重重揉了揉眉心,斜挑了眼角笑骂:“你若和那些只分人妖、不辨善恶的俗人一样,我早把你打发到尹老头那里去守棺材了!看你还怎么做出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气我!”
卫遥呼吸一滞,回想起这几日自己心绪变化,怕是尽皆被柳七娘留心记下,不由面上又添了几分尴尬神色,小声嗫嚅:“我……我只是……”边说边稍抬了眼细细观察七娘的反应。
柳七娘将这幅情境看在眼里,只觉得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的样子有些好笑,却又让人隐隐泛起痛惜之情。
“行了,”桌边铜烛台上红烛只剩了短短一截,七娘也不愿再与这闷嘴葫芦猜哑谜,只掩口打了个小呵欠,淡淡笑道,“今日也累了许久,早些歇了吧。好生养几天,咱们把前些日子的事情打理完,也好安心过年。”
“……嗯。”卫遥不该不知她所指,却只顺从地点了点头,解衣梳洗一番之后,也不再多说,老实上床休息。
七娘默默盯了垂下的床帏半晌,回身吹了蜡烛,自去外间榻上和衣而卧。不多时,便仿佛睡熟了。
大约正是这时,外面又起了泛着腥气的阴冷之风,在两人所居正屋门窗之间流连不去。
七娘仍旧安然静卧,手中依旧结了这些日子惯用的印,唇角也隐隐向上弯起。
作者有话要说:【摊手】我真的有写到女鬼MM~虽然只在最后一笔带过……
照例说,霸王我的人煮米饭会夹生,炒菜会糊掉-v-~
忘川(11)
腊月二十七。
正是家家户户置办年货的时节。冬日里申时过半便紧闭门户的店铺,到了此时也纷纷延到酉时才慢吞吞放伙计们回家。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仿佛前几日晴得腻了一般,从这天刚过午就开始纷纷扬扬飘下雪来。到入夜时分,街上路上早已布了厚厚一层银白。从商铺出来的人们,大多裹紧了衣裳缩了脖子低低骂上一句今年反常的天气。
柳七娘也在这些人之中。本来轻盈的步子让三两包年货一拖,也变得沉重了几分。
她侧身避过扯着七八岁男童趔趔趄趄迎面过来的农家女人,目光滑过那对母子冻得通红的鼻头,轻轻吐了口气。
自从四十多年前修炼成了人身之后,这倒真是第一次学着人样筹备过年呢。
实在是吵闹。
而且无趣。
又暗暗摇了摇头,柳七娘加快脚步,拣了人群的空隙穿过这一片喧嚣,奔了自己在闹市边缘深巷中的宅子回去。
刚将蔬菜肉品放到厨房,到了正屋门外,忽然听屋里一阵压抑的重重喘息。
七娘心中一惊,赶紧踢了门进去。
急急进了里间屋子,却见卫遥正歇在床上,紧闭着眼睛,似仍在睡着。然而却极不安稳,不时辗转,呼吸也重得很。近看更是见他紧紧皱着眉,被子边上也让他抓得起了褶皱,倒像是让噩梦魇着了的模样。
柳七娘放下心来,坐在床边上,一手轻轻拂去他散在额前的乱发,另一手却握了他的肩膀,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唤了几句。
不多时,就觉他渐渐安静了下来,睫毛颤了几下便张了眼,仍带着几分初醒的茫然。
待到目光终于聚焦在七娘脸上,卫遥突然小小惊呼一声,白皙面容也瞬间红了个透。又见柳七娘正对着他似笑非笑地瞅,不由连脖子都染了绯色,也顾不得许多,只将被子扯上来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了个严实。
七娘不曾想他有这些反应,难免怔了怔,随即却只能摇头苦笑。半天见他仍没动静,只好隔着被子拍了两下:“我去煮些粥。你若觉得身子好些了,就起来舒展下筋骨,总这样窝着也不见得好。”
被子里闷闷一声“嗯”传出来,算是答应了。
直到脚步声绕过隔着里外屋的屏风,又随着屋门开阖声渐渐淡了,卫遥才终于探出头,慢慢坐起来。
檀香镇虽是小地方,水土却很是滋养人,镇上从来不少俏丽的女子,更别提那些大宅子里偶尔出来买些胭脂水粉的体面丫鬟和灯会时才能见着的羞涩小姐们。与她们比起来,柳七娘既非豆蔻华年,容姿也仅算得寻常。
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被她带着笑一看,卫遥便觉得脸烫得如同喝了烧酒一般,连带着喉咙也干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因为她展颜时眉梢轻轻挑起的那段风情,又或是她眼中带着淡淡讥诮的笑意……仿佛什么都事不关己一般远远望着,但却又时不时进着俗世扰上一扰。
卫遥脑中忽然蹦出一个词儿。
狐惑。
思及此,脸上又烧起来。
再深想一层,人都说狐仙要修炼个五十载才能成了人形,七娘自己也说过早在红尘中辗转了数十载,可见她那年岁怕是要高过卫家曾祖的。
当初那句“你才是多大的孩子”配了七娘清清冷冷的婉转嗓音一遍遍绕在卫遥脑中,虽让方才的局促减了许多,可却在他心里无故添了丝恼意。
烦闷了一阵子,一转念,却又有些气馁。
虽说街上混说的那些话本儿里满是书生狐魅的俗套故事,可一想到七娘念着为族人集了皮毛、了结这段夙日因缘之后便去找个深山幽谷索居修行,而自己又免不得在尘世间跌宕个几十年,然后归于尘土、和父母一样躺在地底下烂成一堆枯骨,就只觉那些个故事便只能是故事了。
记得当初母亲病重时总是怔怔望着他,笑的凄凉。
少时没有许多思量,只想着喜欢就是喜欢,可许多年时光如云烟散尽,还不是两人各走各的路,到头来一抔黄土便丝毫都不剩下。
这是母亲临走时说的。
那时卫遥听得似懂非懂,可现在想起,虽仍不甚明了,心中却仿佛多了些苦涩滋味。
这样喜一阵悲一阵,直到七娘端了盘盏碗筷进来唤他时,卫遥才恍惚抬头一笑。
七娘微敛眉,拿眼睛定定看了他半天,终于苦笑:“以后我可不能拿你当小孩子了。”
说完,忽又正了神色低叹:“你是个聪明孩子,应当明白,人和人遇见了便是夙世的因缘。在一处,便是因果未了,若是哪天真就散在两处了,也正是因缘尽了,不必强求。”
“因缘……尽了……”卫遥低声重复,觉着不仅心里,似乎口中也尽是满满的苦味。
从小到大,多少次偷偷窥见母亲在灯下抚着那件大红绣金的嫁衣默默流泪,又有多少次夜里惊醒时听到父亲苍凉的叹息。然而天一亮,两人却又是横眉肃色相对,一句好话也吝于说出来。
果然是因缘已尽了么。
再想到不知哪一日,自己与柳七娘也终要重新成了陌然路人,卫遥心中更是一下下抽痛起来。
“既然相遇便是为了别离,那最初又何必遇见……”
这话一出口,猛然一幅景象闯进脑中。
熊熊烈火中,本是鹅黄色的帷幔被映得通红,架子床一角已让火舌舔了上来。
而床上还端坐着一名女子。
看不清面庞,却隐约听见那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说着同样一句话,尾音被掩在哔哔剥剥的火焰爆裂声中。
而在这杂乱无章的场面中,唯有她那身鲜红似血的嫁衣分外分明。
“卫遥!”
七娘虽不知缘由,但见他神情忽然滞住,额角隐隐有冷汗渗出,也猜到事情有异。
卫遥身子一震,回过神来。怔怔盯了面前的人半晌,未及思量,已沙哑唤了声“七娘”。
柳七娘听他难得直呼自己名字,浅浅一叹,又轻抚他后背。待他脸色恢复了些,这才询问出来。
卫遥勉强打起精神,深吸了口气,低声答了:“下午睡着时,便一直做这个梦,只看见一名女子在着了火的屋子里,却不躲不闪,仿佛本不想活了似的。而她身上那件嫁衣裳,倒像是那天那女鬼穿着的。”
见柳七娘默然不语,他又挤出丝笑来:“她似乎怨着什么人,想来该是……”
“别胡思乱想。”七娘挑了眉,“你让那女鬼折腾了几次,染了她身上的怨气,有所感应才做这个梦的。”
觑见卫遥仍是忧虑神色,不由又补充:“你当是小孩子玩耍呢!若是上辈子的事说想起来就想起来,那忘川便早让人改了名字了。”
话虽如此说,但柳七娘心里倒也没底,却只能隐去面上担忧神色,以免他再多心。
“行了,先把东西吃了。”
一句话转了前面阴郁气氛,两人虽各怀思虑,却都暂且压下,做出安然样子。
简简单单一餐饭结束之时,七娘慢慢放下筷子,轻咳一声:“明儿个和我出去一趟,咱们把这事情了了,免得你日思夜想的,也不得安生。”
作者有话要说:小正太其实不小了呀……【叹气】儿子总是要长大的,想找媳妇了~
忘川(12)
瞿县离檀香镇虽不近,可也不大远。
檀香溪曲曲折折淌了几十里,进了瞿县地界便让人改了名字叫做清水河。
赶车的车夫鼻子里哼了声,扭头对着车厢里嗤笑:“这帮子人真是俗气,难怪只能吃咱们剩下来的水!”
没听到车里回应,车夫只好讪讪回了头。
对柳七娘来说,那条河叫什么名字都好,还不是一样。她自己也是如此,今日可以姓柳,明日不高兴了,便姓了赵钱孙李也未尝不可。
而卫遥却毕竟是少年心性,此时正打了车窗上厚厚毡帘子向外面张望。待马车过了大半县城,听七娘吩咐向东南边转过去,不由诧异问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七娘依旧微阖了眼假寐,半天才淡淡道:“去你家老宅子。”
卫遥更讶异,他虽知道自家是从外面迁至檀香镇的,但究竟何处,却从未听父母提起。不想柳七娘竟比他还清楚几分。
“我自有我的办法。”被他盯得不耐,七娘只好含糊答了。
在街坊中略一打听便知道,卫遥父母是十几二十年前匆匆忙忙迁过来的,又没个亲戚照应,想来也是私奔。
既称得上私奔,多是门不当户不对,两人中总有一个原本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如此往临近镇县打探一番,便寻到了卫遥的外婆家。顺藤摸瓜,找几个晒太阳闲聊的老人家问了问,卫遥的身世便一清二楚。
而瞿县,正是卫家曾祖所居之处。
马车转了个弯,又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慢慢停了下来。
车夫犹豫一阵子,终于问道:“柳老板,前面好像是死胡同,您看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七娘也掀了帘子向外瞧了瞧,“正是此处。”
说完了便扯过件藏青色滚银边的斗篷扔给卫遥,示意他下车。又对车夫吩咐:“你到巷子口等我们便是,不必跟着过来。”
看马车缓缓远去,七娘转过头来仔细打量卫家老宅。
虽不知内里格局,但单看宅邸占地大小便觉得卫家早先或许是殷实人家,却并非大富大贵。可惜此时墙角只剩干枯藤蔓从雪里支出来,墙上青瓦也碎裂残缺,像是荒废许多年了。
正要进去,却听卫遥“咦”了一声,扯住她袖口。
“怎么?”
转身却见卫遥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斜对面的荒宅。
方才还掩着的木门,似乎是经不起风,此时已敞开了一半。里面透出些衰草戴雪的景象自是不必说,可那层层衰败后面,隐约却探出三两根焦黑的支离梁柱。
七娘心中一紧,再看那莫名开启的宅门,倒像是被谁布好了的陷阱一般。
“那里好像我梦见的地方。”低低的声音自身边响起,带着几分疑惑和犹豫。
“既如此,就进去看看。”
那女鬼并没有多大本事,更何况上次为了阻住七娘而在门口布下结界,早已耗费大半气力,此时便是依托着当年事发之地,也断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只不过,一想到人家做出请君入瓮的架势,七娘便觉心中不快。
慢慢踱进去,置身院内再看,景象更是荒凉。
前面一进院子,堂屋塌了一处,本该在檐角上踞着的鸱吻早落在地上、碎成两段,像是被什么砸过的样子。
穿堂而过,后面园中依稀几株干枯梨树顶雪而立。绕过去,正屋和西厢房仍算完好,只门窗破落而已。
而那东厢房之处,已成了一片断壁残垣。房架子虽还在,却早辨不出原来模样。屋顶不仅青瓦尽落,连梁柱也塌了大半,只剩最边缘仍孤零零支着两根焦黑木头,在风中更显脆弱。
七娘收敛心神,携了卫遥正待踏上残破石阶,忽然觉得阴风一阵,忙屏住呼吸拖他退到一旁。
再一晃眼功夫,却见眼前朱阁庭院,梨花似雪。
七娘心知是幻象,却不做举动,只静静看着。
不多时,只见一名十来岁女童由乳母引着从东厢房里出来,对着外面来人拜了拜,叫了声“爹爹”。
迎面过来的中年男子顿显慈爱神情,招手笑道:“颖儿,快来见过卫伯伯和卫家哥哥。”
女童脱开乳母的手,一溜小跑过去,依在父亲怀中。被父亲轻轻推了推,这才半低着头脆生生唤道:“颖儿见过卫伯伯还有卫哥哥。”说着,偷偷抬了头瞄了那少年一眼,又抿嘴一笑,稚气面颊上隐约现出半个酒窝。
而那少年也微笑还礼。
七娘看到此,默默叹了口气。那少年眉目间倒与卫遥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些郁色、多了几分英气。想来,便是卫家曾祖了。
一分神,再看时已换了景致。
盛夏骄阳如火,园中廊下阴凉之处,那少年正捧着本书读得入神。却不防一团锦簇花枝打在身上,不免吃了一惊。回首正见被唤作颖儿的女孩子手里捏着几根柳条,正瞅着他笑。
“卫哥哥,来教我编花篮如何?在这里窝着看书有什么趣儿!”
少年无奈轻叹,随即便笑着点了点头,将书卷放在一边,伸手接过女孩手中的柳枝。
两人言笑晏晏。
这一幕也很快如云烟散去。
接下来却是烟雨凄凄,草色暗淡。
女孩子似乎长大了许多,出落得更清秀婉约,然而眉间却添了愁绪。她身旁的少年亦是神色悲凉,却依旧强笑道:“颖儿,这事容不得我不去,你何苦忧愁伤身。”
见她眼眶湿润,似要落泪,赶紧又说:“你别急,反正横竖就是这几年。待到北疆平了,我便能回家,到时,我定然八抬大轿来娶你。”
颖儿闻言,虽仍不改悲色,却忍不住噗哧一笑:“谁稀罕你的八抬大轿!”
笑过了,神色又沉淀下来。许久,脸上红了红,下定决心似的抓住少年的手,垂头细声软语:“我听爹爹说,古来征战戍边都极是凶险。你千万保重……”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半天才哽咽道:“可别让我空等……”
一别之后,时光荏苒。
像是经年累月,却又仅在须臾之间。
讣告传来,北疆苦寒之地,面南望乡的荒冢又添了一座。
悲叹、劝慰、退婚,紧接着新的媒婆喜气洋洋地登门,少女却始终冷眼旁观,不哭也不笑。
直到成婚之前的深夜。
万籁俱静。
只剩噼噼啪啪的火焰爆裂之声。
新娘子披了嫁衣,整了妆容端坐火海之中。
她要嫁的那个人,本就已经在地府,此回成婚,自然是要到他身边去。
只是,黄泉路那么长,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再轻声唤他一句“卫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满足大家的要求,女鬼MM出场跑龙套来了。
不要霸王我啊不要霸王我=3=
话说,早上更新似乎没人看,于是以后依旧是晚上更好了--#
忘川(13)
“曾祖毕竟还是负了她……”
眼前一切尘埃落定,只余荒凉庭院、焦黑瓦砾。
卫遥却想起那日女鬼的凄切质问,心里慢慢浮起悲苦酸涩之感。
当初心思玲珑、笑靥如花的少女竟为情之一字落得如此下场。
柳七娘亦是默然半晌。终于低声叹道:“那丫头倒也笨,在人间游荡了这些年,哪里还寻得到他呢。不若早去转生,或许来世还能求一个结果。”
“七娘……”
“嗯?”
微微侧头,正见他望着一片荒芜若有所思。半天才又听他轻轻叹了句:“既忘了夙日情缘,有没有来世又有何相干。”神色竟不似少年,眼角眉梢之间隐隐染了风霜萧索之意。
七娘心中一震。
正是如此。若将往日种种皆尽抛开,哪里还是同一个人呢,当初那些喜悲便是曾刻骨锥心也终究还是散在风烟之中、杳无痕迹了。
抬头望了望渐阴下来的天,七娘揉了揉额角,摒去诸多杂念。
“怕是又要下雪,咱们先回马车。”
见卫遥欲言又止,便又补充:“她此时灵力已弱,断不会在白日里出来,方才能见着那些幻境,也是因你身上仍残留些许她的执念而已。况且,此事尚未了结,还要再作计较。”
听了这些,卫遥虽仍不解,但也忍下心中抑郁之感,默默随七娘沿原路出了废园。
遥望巷口的马车,再回首背后荒败庭院,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七娘侧了脸,眉目柔和,对他扬起抹清清淡淡的笑,仿佛安慰。
一路走一路打探何处尚有瞿县卫家的族人。出了城,人烟也渐渐稀少起来,可线索却断了,又无绪寻了许久,却终是无果。
想要返回时才发觉已过了酉时,檀香镇早已闭紧了低矮城门,少不得要在外借宿一夜。
两人意兴阑珊,心绪却只是翻腾难受,反倒无暇在意这些琐事。
天上大片大片的洁白雪花静静飘落,天地间如同一片旷野,前后见不着人烟,唯有马蹄伴着车轮碾雪的寂然声响。
车子转了一个弯,笃笃马蹄声惊了路旁枝上寒鸦。凄厉啼了声,便扑棱着穿过雪幕飞远了。
沿着寒鸦远去的轨迹遥望过去,仿佛正在天地接合之处,竟孑然独立一户农庄。
“去借宿一夜吧,雪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人居了。”七娘从车内淡淡吩咐。
车夫早巴不得找个去处避一避风雪,听了这话,当下挥了鞭子紧紧催了几次。驾车的白马强打起精神往远处农庄奔过去。
雪中难行,沿着岔开的小路颠簸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终于到了小院门口。
从近处看来,这户人家应是极爱整洁清静的。院子虽不太大,但木篱笆齐整围了一圈,前后积雪只有薄薄一层,应当是今日初落的。院内三间木屋,朴素规整。
七娘挽了袖,抬手叩门。
不多时,院内正屋门启,一名老翁颤巍巍出来望了望。听明来意,便将外面三人让进屋里。
正屋中也很是洁净,旧日式样的雕花梨木架子床边上摆了一桌四椅,虽有了年头,但皆是纤尘不染。
老翁自去烫了壶烧酒,又往火盆里续了几块炭。也不多问,便提了酒壶,给围桌而坐的几人面前盏中各斟了九分满,这才缓缓开口:“几位,怎么当此时节还往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还好没有遇见那边山中下来的野狼,该算万幸。”
七娘浅酌一口,静静笑了笑:“我们为了寻人而来,不想让雪耽搁住了,今夜赶不回城去。先多谢老丈留宿。”又转头看了看窗外,问道:“卫遥,你可还冷么?车上还有件厚衣裳。”
卫遥座位临近火盆,自不觉得有什么寒意,只微笑摇了摇头。
一旁老翁却将两人打量了一番,笑得饶有兴味。看卫遥脸上泛红,低了头,老翁又笑起来:“这孩子有十一、二了吧?怎么还和姑娘家似的动不动就脸红?”
见无人答话,又自顾自长长叹了声:“看来我老头子讨人嫌了。罢了,你们自便就是。说来我和这孩子还算是本家,你们只当是在家里,不必拘束就好。”说着,便从一旁矮柜子上拿了烟袋,抬脚要出去。
“请等等!”七娘突然开口,“您说与卫遥算是本家,莫非您姓卫?”
老翁怔了怔:“老朽正是姓卫,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说法不成?”
七娘并未回答,却又问道:“敢问您可与瞿县卫家有什么渊源没有?”
听了这话,老翁脸色骤变,握着烟袋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上前两步,重新将卫遥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终于颤声叹道:“像!和你爹小时候真像!我只当卫家人都死光了,没成想,临到快入土了竟还能再见着卫家的后生。”一句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干枯手指轻轻在卫遥头上摸了摸,又叹:“天可怜见的,怎么瘦成这样!”叹罢,连声问:“今年多大了?现在住在哪里?你爹还在不在?”
卫遥听了这些,又想起父亲曾提过祖父有位双生兄弟,想来此人便是自己叔祖,不由赶紧行了晚辈之礼。忽又想起双亲皆丧,这初次遇见的叔祖父竟是世上唯一一个与自己连着血脉的亲人,难免眼眶也红了几分,只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当着此时,柳七娘忽然轻咳了一声,冲一旁车夫淡淡吩咐:“你劳碌一日,必定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
而那卫老爷子也立刻反应过来,忙胡乱擦了把脸,笑道:“旁边屋子也是干净的,山里有时过来些猎户借宿,因此总打扫了备用。”边说边引着车夫过去。
不多时便回来,手中又提了壶酒。
“难得老朽今日高兴,你们要不介意,便陪我多喝两杯。”卫老翁看似兴致正高,将酒置在桌上,依旧用滚水烫了,又招呼两人靠近些坐。
小酌几杯、聊了些闲言碎语之后,话题便又渐渐转回来。
卫遥不胜酒力,饮了几杯后只觉身上发热,将素日里沉默羞涩的性子也改了许多。耐不住叔祖的追问,索性竹筒倒豆子般把连日里的事情全絮絮讲了出来。讲完了,心里似乎松快了些,加上酒劲上了头,没撑上多一会便伏桌沉沉睡去。
七娘微微摇头苦笑,解了身上斗篷给他盖上。却听旁边卫老翁苍老的声音响起:“这孩子与你……”话未说尽,更显得其中意味不明。
“我虽懒怠招惹世人,也不愿深涉俗世,奈何无法事事顺意,这才滞留在人间。”七娘静了许久,方才斟酌着开口,“而卫遥虽年纪还小,但性子却是极倔强。这些天来,我也难免忧虑,怕他将心用在不该用的地方,最后未必得到好处。”又望着卫老翁笑了笑:“如今他能寻到亲人,我也放心了。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卫遥托付给叔祖父。
作者有话要说:要留言不要霸王==#
忘川(14)
卫老翁不做声,缓缓举了烟袋吧嗒了几口。沉思片刻,目光又在两人之间逡巡几圈,再抖着花白胡子笑起来。
大半袋烟抽了个干净,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卫家让鬼怪缠着,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有你在他身边,我这老头子倒放心些。”
瞅七娘仍存了犹豫,便又呵呵笑了两声:“依我看哪,你也不用担心。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与其勉强,不如顺应自己的真心便是。就算旁人都觉着他钻了牛角尖……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七娘微怔。
对面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饮酒。
冬日里天暗的早,可雪停后月色皎洁,反而映得屋外雪光莹然。
几缕清辉伴着雪色洒进屋里,冷清清的光倒把火盆带来的融融暖意压下去了几分。
卫老翁笑意敛去后,神色又渐沉重起来。过了许久,往火盆里扔了几块炭,磕了磕烟袋,终于再次开口:“你可知,卫家本该在父亲那辈就断了香火,可叹他虽心心念念想着为他守节而死的章家娘子,但终究熬不住祖父的苦苦哀求,四十岁上方纳了一妾。这才有了我们兄弟两个。”
说到此,难掩苦涩神情,又叹道:“可若不是因为纳了母亲为妾、生下我们,卫家这些糟烂事情怕也早就了结了,哪里会让我母亲郁郁而终,拖到今日,又害了这许多人!”
柳七娘安静听着,到此却隐约在他语意中捕捉到些微的异样,不由追问一句。
“许多人?莫非……”
最初便在卫遥怀抱的嫁衣上觉出了古怪气息,再加上随之而来的种种事情,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正是。按这孩子所说的,怕是他爹娘这辈子也让此事给害惨了。”卫老翁苦笑展到一半,生生转成了长叹,“可怜我卫家几代都是痴心之人,到头来却让人当做负心薄幸……”
话未说完,泪已落下。
听这语气,便知卫老翁虽离群索居在这山脚旷野之间,可年轻时必然也是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事。何况旧日缺憾往往历久弥新,让时光沉淀了这许多年,暮年回首,当是更痛彻心扉。七娘不愿触及他痛处,只饮了杯酒,转而问道:“您可知那章颖儿自焚而死之后又出了什么事?她既是温婉烂漫的女子,如何死后生出这些执念纠缠不休?”
卫老翁饮尽杯中酒,将眼角老泪抹去,正待回答,忽见柳七娘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转头淡淡问道:“醒了?”
卫遥仍是原来姿势伏在桌上,听了这话,才撑桌慢慢支起身子,半垂着头勉强笑了笑。
七娘看他神色,心知方才说的话大约被他听了些去,可又不知道究竟听得了多少。正在犹豫是否要询问,却听他自己先开了口。
“叔祖方才说卫家人从未做过负心薄幸之事,那我爹他……”
卫老翁怔了怔,随即了然,悲怆神色再次浮现。
“孩子,你祖父走了十几年,我也十几年没再见过你爹。但我却知道,他对你娘确是真心。”
说到此,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夜依稀还在眼前。
定了定神,又仰首饮了杯酒,这才继续道:“十八年前,也是这么个冷天,你爹带着你娘投奔我过来,说是两人的家族长辈皆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所以才连夜逃过来求我收留几天,好让他们有空去寻个合适去处。”
“我爹娘是……”卫遥呼吸一窒,双手不自觉地扳紧桌子边缘。他虽自幼知道父母与其他亲戚并无来往,可此时才是头一回知晓真正原因。
卫老翁点点头,继续道:“他们只待了两天。可我记得清楚,你爹对你娘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常说她过去是大家闺秀、锦衣美食,此时既为了他全抛下了,他便更不能让你娘再受委屈。”
“可是……”卫遥慢慢皱起眉。这和他记忆中的差距太大,让人辨不清真伪。
他还记得,幼时从来都是母亲纺布、绣花、甚至帮旁人做些粗使活计,赚些零散小钱、勉强将他带大。而父亲,却往往连日不着家,即便是在洞房花烛夜,也是醉倒在花柳巷中……
他明白母亲的怨恨和眼泪,也明白她心死绝望之后的冷漠,可他却从来不懂为何薄情寡义的父亲却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叹息。
可现在,他却仿佛就站在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前,只要走上前去、捅破了那层纸,对面便是答案,然而,却偏偏又不敢再向前一步。
“在他们成婚前,你祖父终究还是找到了他们。”卫老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你爹怕是知道了卫家人的命,这才刻意冷落你娘。”
说到此,不再理会卫遥的震惊和疑惑,转向柳七娘叹道:“你方才问我章颖儿的事,我知晓并不多,唯有一点是我爹曾和我们兄弟说过的。他从北疆回来才知道章家娘子已为了那个误传的讣告殉情而死,难免悲痛昏倒。而在昏睡时却梦见章家娘子垂泪,说是不见君面不渡忘川,必当在黄泉路上相候。然而……”
卫老翁的声音渐渐低沉,坠得人心里发堵。
七娘方皱了眉要发问,便听他话音愈发苍凉:“我父独居二十余年,然而终究不得不娶亲。正在纳妾那天夜半,新房却忽然燃起冲天大火。”
“莫非是章颖儿发了怒?觉着心上人只闻新人笑,却忘了旧人哭?”柳七娘语声中带着些玩味,似在琢磨其他事情。但却不忘轻轻拍了拍卫遥的手,劝他安心。
卫老翁笑得沉重:“正是。”
沉默半晌,又道:“那以后,我娘虽捡回条命,却总是心中不畅。加之我父心中仍记挂章家娘子,与她虽相敬如宾,却并无真情实意。好歹拖了十年,我们兄弟刚一降生,我娘便耗尽心力、撒手去了。”
对于女子而言,这一生所托非人确是最悲苦之事。
七娘低低叹了声,又微垂了眸子,将视线转到桌上那盏油灯上,慢慢问道:“敢问您与令兄是否也经了同样事情?”
“这……”卫老翁神色滞住,顿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嫂子与内人皆是让噩梦、异事纠缠,正当华年却郁郁而终。”说完,又将卫遥仔细端详一番,向他叹道:“你娘这辈子看似委屈,却不知你爹疏远她、甚至连堂都不与她拜,却正是为了护着她啊!”
卫遥低了头,并不回应,可身子却隐隐有些摇晃,不由双手紧紧扣在桌边。
十几年来,从记事开始便没见过父母展颜,时时听着母亲的悲叹。若真是一双怨偶也便罢了,可世情百转,到了最后,却竟是如此的造化欺弄。
忽然想起什么,卫遥怔怔抬了目光看向七娘,声音有些颤,却掩不去那一丝微薄的希望:“你说,若是到了黄泉路上,我爹娘会不会……”
尽释前嫌、心意相通么……
柳七娘静静与他对视许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世间女子,死后在渡忘川之时,都要丈夫扶她上那渡船。这船一上,忘川一渡,便了却前世姻缘,两人缘尽于此、两两相忘。”
清冷声音落下,房中归于沉寂。
卫遥仿佛失了力气,绷紧的双肩渐渐垂下,黯然阖了双眼,仍显着稚气的面容上不见悲喜,却唯有两行泪水沿着眼角静静滑落。
缘尽于此。
如此简单四字,却断了多少人一生的念想,连个最终的希望都不给。
七娘也不由叹息。半晌,抬手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又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淡淡笑道:“若是命定的夫妻,下辈子说不准还能遇上。忘了那些前尘往事,心中干干净净的相识相知,岂不更好。”
卫遥张开眼睛,见柳七娘正凝视着他,目光中不乏忧虑,虽知道她那番话大半是安慰之辞,心中却仍暖了几分。静了许久,终于仰头勉强勾起抹笑容,又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些。
“过去她仅仅作祟害那些女子,可如今却盯上了我,又是为何?”
柳七娘沉吟片刻,见卫老翁不做声,只好叹道:“既成了怨鬼,便大多失了本性、只凭一股执念存于世间。我猜想,她或许一直没有见着你曾祖父,这才将怨气越发积得深了、神志丧失大半,寻着一个卫家的子孙便认作自己的未婚夫。若说她过去还存了些心思,觉得害死了嫁进卫家的女子,她便能得回心上人的心来,这些年过去,怕是她也已绝望了。”
见卫遥和卫老翁不甚明了,七娘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将最初忘川边上那一幕讲给二人听了,又苦笑道:“这回,怕是她只想带卫遥一起过了忘川、与她双宿双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讨厌讲陈年往事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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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15)
这话一出,卫家祖孙二人便都怔住。
半晌,卫老翁方迟疑问道:“可即便渡了忘川,不也是要把过去全忘了?那章家娘子何苦还……”
七娘微侧了头轻叹:“生死两隔,既成怨魂则必是靠着那些执念存于世上,我又如何能明白她的心思。”
“既如此,难道没有破解之法?!”
卫遥尚且安静坐着,可卫老翁却似坐不住了,语声也急切起来。
“破解?”柳七娘怔了怔,眉头蹙了又松开,最后仿佛想到什么趣事一般现出个讥诮笑容来,“我又不是街上摆铺子的算命先生,哪里会什么破解之道。”
一句话将人噎了回去,又见卫遥在旁也不自在起来,七娘仿佛也觉话说得重了,敛色思索片刻,又缓缓开口:“依我之见,要摆脱章颖儿的纠缠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法子太阴损,不到不得已之时,我不爱用。”
两人听了,一时都垂了头不再言语。
柳七娘既如此说了,两人便都知晓她所指无非是打散那女鬼的魂魄,让她无法作祟。
可如此一来,却又何尝不是莫大的罪过。且不说要折去七娘的修为,单看章颖儿,毕竟也是可怜人,若非不得已,又何苦害人家魂飞魄散。
静了许久,忽然屋后一声鸡啼,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天明时分。
几人各怀心思熬了这一夜,然而此时雪霁云开,天边微光已现,过不了许久便要踏上归程,卫老翁长叹,深深看了卫遥一眼,终于问道:“时至今日,还有没有化去章家娘子心中怨气的法子?”
七娘本倚在窗边看雪,听了这话,身形忽然僵了一僵,若有所悟。但随即便恢复常态,也不回头,只淡淡道:“章颖儿不过是想与心上人双宿双栖而已,令尊已逝去多年,想是早过了忘川,如何还能化解她那股执念。”
卫遥虽算得上聪慧,可毕竟年少,此时虽见着七娘举止间略有异样,却也未曾参透其中含义。
可卫老翁却已了然。冲着柳七娘的背影笑了笑,又转向卫遥:“你可得好好活着,以后……”
卫遥听出这话中含义,呼吸忽然窒住,忙扯住叔祖衣袖,正要追问,却听七娘清冷悠缓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你不后悔?”
卫老翁一怔,立刻又笑起来:“老朽都活过花甲之年了,剩下那几年便是丢了,又有何可惜!”
“不可惜?”七娘声音更显依旧清冷,却平淡无波,“于我同胞而言,那几年便是一生。可你倒能毫不在意的全抛了。”
卫遥在旁听了许久,渐渐明白二人所谈之事。虽知道不可,却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一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心中种种事情千头万绪到了嘴边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恍惚许久,只哑着声音喃喃唤了柳七娘一声。
“怎么……”
七娘本要问句怎么了,可回身时才发觉他脸色惨白、目光中尽是恳求,心又软了些。上前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又放缓了语气再问卫老翁:“年老也好、年少也罢,只要活着,都说不准能遇到好事,可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你可是真的想好了?”
半晌,对面低低一叹,慢慢答道:“我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可让我看着这孩子被怨鬼纠缠,走上我的老路、痛苦半生,我便是活到耄耋之年又有何意趣,反倒不若让我早些把这些事情忘个干净,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才是解脱。”
顿了顿,又叹息般反问:“若不如此,难道你还有别的法子不成?”
七娘别了头,又定定望向窗外檐下垂着的冰锥。
如何能有什么别的法子。狐也好妖也好,不过也只能如芸芸众生一般在世间沉浮罢了,哪里真能阻隔天道。
生死一事,对谁皆是同样,一旦跨出了那条横亘阴阳的界限,便再无挽回余地。
“叔祖、七娘。”卫遥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屋子里,仿佛带着些回响。
见两人都将视线投过来,他浅淡勾起了个微弱的笑容,头却慢慢垂下:“我,现在这样,很好。别再有人死了……”
“你想的容易!”柳七娘冷冷打断他的话,胸中莫名有些烦躁,“她既存了执念,又怎会轻易放过你。我更不能寸步不离护你一世,如此拖下去,早晚会被她抓住可乘之机!”
卫遥被斥了一番,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愈发弱下去,却仍不肯转回念头:“若到了那一天,也是我命该如此了。”
微抬头,见七娘一向少有明显喜怒的脸上现了恼意,他又是一笑:“那天守灵时,若是你回来得再晚些,我该是已经死了。如果死就是那个样子,我也不怕,你不必担心。”说完了,便又垂了头,不知在默默思量些什么。
柳七娘本已心中不快,听了这话,气急之下反而冷笑出来:“我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既打定主意要去送死,我又何必拦着,总好过我灭了人家魂魄,给自己招来天劫!”
她幼时本也有过不掩喜怒的时日,近百年来看多了世间沧桑变幻,知道人间繁华易落,这才渐渐敛了性情、不愿再与人产生瓜葛。可此时既然阴差阳错让卫遥搅进了自己平淡无波的日子,再眼看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轻贱自家性命,便难免恼怒起来。
说完了,自觉失态,再想起这些时日卫遥经了这许多悲痛之事,几乎鲜有展颜之时,又微有些后悔。正待说些什么,却听一直沉默不语的卫老翁磕了磕烟袋。望过去时,见他暗暗使了个眼色。
七娘心中一惊,拿眼神暗中询问却也只得了肯定回应。赶紧又看看卫遥,见他仍与方才一样低着头,并未曾有任何觉察,这才放下心来。
说话间,天光已漫上淡淡云层,将东边天际染成金红色。
卫老翁轻咳了几声,将烟袋放在桌上,起身略舒展了筋骨,对卫遥皱眉叹道:“现在还未曾怎样呢,怎么就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又将手搭上他肩膀,勉强笑了笑:“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未必就过不去这个坎儿了。”说着便往门口走,说是去招呼睡在旁边厢房的车夫。
他去了许久也不见回来。卫遥不免有几分担忧,想问柳七娘,却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刚惹恼了她,未待开口便有些讪讪地又低敛了眉眼。
七娘看在眼里,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加之毕竟仍有心绪未解,索性也不搭理他,自去熄了将要燃尽的油灯。
屋子里光线一下子暗了些,七娘斜觑了仍安静坐在一旁的卫遥一眼,抽身到了门口。刚推开门,一股清冷晨风带着冰雪味道流进屋子。卫遥不由打了个寒颤,刚抬了头,还未说出话来,便听她对着门外问了厨房位置,似是要去准备早点。
与外面人应对了几句,最终却并未出去,反而侧了身,让车夫进来。
重又回屋坐定之后,七娘将桌上已冷了的酒倒了杯,啜了一口,这才对车夫淡淡吩咐:“我们要在此处小住几日,方才卫老丈应当已对你说了。”
不去看卫遥略微诧异的神色,七娘又继续道:“后天你再来接我们回去。卫老丈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物事,也请你一并送过来,车马钱我自会给足。”
车夫听了这几句话,面上神色一下子古怪起来,可立即又笑道:“那便听柳老板的,我后天晌午时过来。”
有那车夫在屋里,自是无法再继续夜里的话题。只好在他本是闲不住嘴的人,见屋子里静了,便想着法儿捣腾出些琐碎事情来与几人说。
卫遥闷了一夜,心思郁结,此时听他天南海北的胡侃了一会,倒把眉头展了些。而七娘却只是淡然神色,仅在一旁浅酌几盏冷酒,并不如何答话。
又过了约莫两盏茶时候,车夫饶是贫嘴多舌的性子,也有些口干舌燥撑不住了。
好在此时门响了声,卫老翁提了个木色清漆食盒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抖了抖手腕,笑道:“外面冷,怕粥凉了,好容易才找到个东西盛着。”启了盒子,把几碗粥和三两样腌制小菜捧出来,又笑道:“快趁热吃了。”一副和蔼慈祥模样,全然不见夜里的忧思重重。
卫遥更有些不解,可左右看看,又知道不该在此时多言,只得忍下疑虑。
不多时,早饭用毕。车夫将自己碗筷规整了,便起身告辞。七娘披了斗篷随他出去,从车里取了手炉等物,又私下里叮嘱了几句,便送他出门返程。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前两天有些私事,没能更新。
另,“忘川”系列大概还有两章左右结束。然后是新的故事。
忘川(16)
虽然从未谋面,可毕竟共着血脉。
遣走了车夫之后,祖孙二人相处甚是融洽。或许被阳光融去了夜里残留的抑郁气息,两人未再提及那些陈年往事,只絮絮说些家常,时不时展颜微笑。
而七娘并不搭话,大半时候都在院子里赏雪,只偶尔进来看看。便是对上卫遥的目光,眼底也依旧平静无波。
冬天里白日短暂,不知不觉天又渐渐沉下来。
风中微微泛起了冷意,再抬眼见西边日头早已围了一圈金红色的云霞。
黄昏已至。
柳七娘对着落日默默伫立许久,直到夕阳色泽愈发深沉、最终沉沉隐入天地相接之处,这才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想吃点什么?”
七娘甫一进屋,卫老翁便问道。见不回答,便又笑道:“你们来了这两日,我老头子也没准备些拿得出手的饭菜来。待会杀只鸡给你们炖来吃可好?”
这院落清简,并不似寻常农家养了许多家畜家禽,便是鸡也只有后院那只报晓用的。卫遥一听这话,自是觉得如此实在是大费周章,不免连番推辞。可柳七娘却若有所思地往后院瞄了一眼,又转回了视线,淡淡笑道:“既然老丈有这番心意,我们就敬领了。”
卫老翁闻言,又呵呵笑了几声,便起身去筹备晚饭。
不多时,隔着薄薄墙壁,后远处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忙乱动静。
卫遥听着,不禁浅浅扬起嘴角。可转念想起前一日惹恼了柳七娘,也不知她气消了没有,忙又偷偷瞄过去,却只见了容色淡漠的侧脸,一时又敛了神色,颇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他本就心地纯粹,此时这点小心思又如何瞒得过柳七娘。可她却一概装作不知,仍端坐在窗边,侧头对着窗外一片冰雪。
约莫过了两三盏茶的时间,卫遥终究有些忍不住,起身慢慢蹭到七娘边上,小心翼翼地轻轻唤了声。
见七娘侧目斜睨着他,又打了精神勉强笑了笑:“你别恼,我昨天只是一时心急,并不是真要……”
话未说完,却见七娘脸色更阴了几分,忙收了后面的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柳七娘凝视他片刻,欲言又止,终是默然叹了口气,再次将视线转回窗外。
这样做,又与他父亲有何不同。名为保护,可实际却又何尝不是伤害。两害相权,却偏偏连轻的那个都选不出来。
事到如今,只能瞒一时算一时,便是有什么事情,也只好过了这一夜再说了。
七娘拧了眉,闷闷想着,却不敢再看他清澈的双眸。
外面风声尖锐,透过门窗缝隙挤进来,让本就不很暖和的屋子里更添了些寒意。卫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怔怔站在窗边,吹了会冷风,不由打了个寒颤。刚缩了缩肩膀,却见面前人起身将他扯到里面桌边上,又从床上取了昨夜披的斗篷扔给他。
“谢谢,”卫遥接了斗篷,心中渐渐回暖,又鼓了鼓勇气,轻声探询问道,“昨天是我不好,你可还在生气么?”
柳七娘胸口一涩,缓缓摇了摇头。又暗自思索片刻,心里缠成一团的郁结之气却仍不得解,只好暂将此事放下,转而言道:“我去厨房帮忙。”临出门,又回头嘱咐:“这屋子让我施过咒,你且在屋里等着,别随意出去。”
卫遥盼了许久,好歹等到这一两句话,总算松了口气,想着七娘大约减了些恼怒之意,心情也轻松了些,却并没有发觉她神色中掩藏的黯然。
依言在房内独自坐了会,便听到外面脚步声渐近。伴着门响,卫老翁依旧提着早上那只食盒进了屋,后面跟着出去不久的柳七娘,手中是刚刚烫过的烧酒。
开了盒盖,屋子里立刻散满喷香的肉味。
卫老翁摆好碗碟,坐下吧嗒了几口烟。七娘也缓和了神色给几人面前的酒盅都斟满烧酒,浅浅弯起嘴角敬了卫老翁一杯,可眉间却喜忧参半。
卫老翁举杯饮尽。桌上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
酒过三巡。
桌上油灯光亮暗淡,火盆却燃得旺盛,映得几人脸色泛红。
七娘挽袖,再斟了一轮酒。卫老翁面不改色,依旧笑着饮尽。而卫遥却已有了八九分醉意,待要婉拒,却对上七娘的目光,一想到好容易换得人家减了恼意,必再不能拂了她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又饮了些。
如此几番下来,卫遥早撑不住,只觉眼前人物都氤氲成一片、模糊起来,头也昏昏沉沉几乎难以思考,整个人如在云间一般。
“酒要洒了。”七娘冷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下意识地把手稳了稳,一边支起歪斜的身子,想要将酒杯送至唇边。可那杯子却似有千斤重,如何也举不起,身体也随着倒了过去。
“卫遥?”
柳七娘敛了眉目,嘴角噙着的笑意也散了个干净。
揽住他的肩膀摇晃了几下,确认他已不胜酒力睡了过去,这才叹了口气,轻轻抱起他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又从床角处摸了个小包裹出来。
“差不多到时候了吧?”苍老声音从桌边传来,带着些不舍,却依旧镇定。
七娘系了斗篷,轻叹:“我尽力劝她放下执念。若她一意坚持,就只能……”说到此,眼中黯然神色一闪而过,又正色道:“还请切记,到时务必顺着我的话说。若她存疑,便如此和她说。”边说,边凑到卫老翁耳畔嘱咐了几句。
卫老翁微讶,却不多问,只暗自记下说辞。
出门时,不忘在屋门上又加了些咒印。两人也不提灯,一前一后慢慢走到院落前面旷野之中。看着四周无人,动静、味道又传不回院中,七娘这才止步。
“要如何唤她出来?”卫老翁目光在一片黑暗中搜寻,忍不住发问。
七娘轻叹一声,将手中包裹解开、摊在地上,里面现出的正是在家常用的玉质小香炉。
她蹲下身,燃了香,又置好隔火砂片。不久,便有冷澈异香缭绕在空气中。
“这是……”卫老翁皱眉闻着这奇异香味,不由发问。
“令人魂魄离体,需用此香做引。”
柳七娘声音刚落下,卫老翁便觉四周一阵天旋地转。
再惊觉时,不由微讶出声。
他竟正悠悠荡荡浮在风中俯视着自己倒在地上的身体。
“收敛心神,跟我走。”七娘沉声肃色。
卫老翁不再多虑,依言而行。两人默默向前穿过黑暗的荒野,本该是乡间道路的地方,却隐隐传来冰冷水声。
卫老翁依稀明白此处该是忘川,可回首看去,却分不清哪里才是人间与黄泉的界限,不免又自嘲一笑。
远远地,浓雾笼罩着波涛翻滚的河面。阴冷的风偶然掀开雾气,隐约现出河边静静泊着的一叶孤舟。船上一抹高大身影撑篙而立,明明未曾抬头,却让人觉得他分明在对岸边之人冷笑。
“把他给我……”
凄然阴郁的女声突然自身后响起。卫老翁一惊,连忙回头。
映入眼帘的竟是咫尺之遥的一张残破面庞。
卫老翁虽经了数十年世事,可见着那张毫无人形、支离破碎的鬼脸,仍不自觉地倒吸了口冷气。再看柳七娘,却似早已料到一般,并不回首,仍凝神望着远处忘川边上撑船之人。
许久,七娘宛然一笑,半侧了身子淡淡道:“你滞留此地已久,早该明白,女子渡此忘川之时,只需丈夫扶持上船,两人便忘尽前缘。既注定两两相忘,现在又何必执着这片刻的相聚,定要害他性命?”
章颖儿一愣,似在犹豫。可随即双目中又泛起血色,笑声凄厉:“我害他性命?可谁又来顾及我的性命!”笑到最后,声音中已只剩哀伤:“他说夫妻便是生同衾死同穴,他说一世只要我一个,他还说要八抬大轿娶我回去……可到了最后呢?记着这些的,原来只有我一人……我初时只当他独自一人在世间必定难熬,可他呢,原来竟左拥右抱……”
七娘看她目光渐显痴狂,并无初时清明之态,心知她必是颠倒世事,将有着卫家血脉的后人都一概认作了自己心上之人。于是只得沉声问道:“若你认错了人呢?你那卫哥哥早已死了,并非前些日子那孩子。”
章颖儿“咦”了一声,身形又飘近了尺许,定定盯着柳七娘。半晌,嗤嗤冷笑出来,动了动焦黑的嘴,现出白森森的牙齿,仿佛要说什么,却突然劈手向七娘胸口抓来。
柳七娘并未料想到她突然发难,吃了一惊,向后闪身时终究躲闪不及,虽未被触到,却也让一股阴冷鬼气拂过左胸,霎时半边身子冻结了似的麻木起来。
卫老翁更是措手不及,直到七娘身子后退了丈许才反应过来。正要过去,却见她脸色苍白,轻轻摇了摇头。
“几日不见,你这长进倒比以往数十年还多些。”柳七娘依旧神色镇定,除了面色不佳,并未见异常。可她自己却明白,眼前这女鬼,过去多年都存了些善意念想,虽有执念,却未能真正算做恶鬼,可如今一再失望之下终究还是失了心智,只记得心心念念的那股委屈恨意,自然数倍强过往日。加上黄泉之中本就阴气大盛,两人怕是高下已判。
女鬼当然也明白,却只是歪了头,咯咯地笑,声音中满满全是恶意。
笑够了,忽又凄凄哀哀柔声问:“他在哪?你把我的卫哥哥藏到哪儿了?”
这突如其来的反差太大,配上那副枯焦的面孔,卫老翁只觉得一阵恶心。再看向柳七娘,虽仍不动声色,但却紧抿了嘴唇,好似在忍耐什么。他心中一动,也不待柳七娘再开口,自己向前迈了一步,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这话一出,章颖儿果然转了注意,轻飘飘凑近他身前,血红双目死死盯着他。
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花白胡子微微颤了几下。侧目瞥了柳七娘一眼,见她黯然阖了双眸,便知此事无力挽回,可下了决心,心中反而镇定下来。
“我问你,你死了多久了?”卫老翁强迫自己对着那张破碎脸孔。
章颖儿不知就里,又歪了歪头,焦黑的脸抽动了几下,仿佛要做出少女烂漫的表情,却更显狰狞。
卫老翁知她失了心智,也并未期待回答,自顾自说道:“你说你等了他许多年,见他娶了妻妾。既如此,他又如何还会是少年模样!”
女鬼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事。半晌才喃喃问:“如何还会是……如何……你说!你说他为什么还会是当初的样子?”初时语声还带着迷惑,可话语问出时,却又变得狠厉,双手也死死抓住卫老翁的衣襟。
“这……”卫老翁被抓得几乎透不过气,缓了一缓才咬牙答道,“你要找的人自然不会那副样子,他早已是我这般年岁!你错认了的那孩子,是我孙儿而已!”
女鬼更加不解,许久,手渐渐减了些力气,却又像是明白了什么。
卫老翁不待她多加思索,继续说:“你要找的正是我。”
他并没有把握骗过眼前的女鬼,却只能装作镇定与她对视,生怕对方起了疑心。
“你?”章颖儿低低问了声,又如同确认般唤了句,“卫哥哥?”
“正是。”
“你是……卫哥哥?”仍旧是疑惑的音调,停顿了片刻却忽然又变得凄厉,眼中赤红色泽又现,“你骗我!我的卫哥哥怎么会是你这副样子!”
伴着质问,几人周围阴冷风声大作,随着咆哮翻滚的水流声一起灌入耳朵。
风声骤起骤歇。
丈许外,冷笑声传来:“你都已经变得这副模样,你那卫哥哥如何就变不得?”
柳七娘缓缓走过来,一半身子仍显僵硬,右手捏着破风的咒诀,而面上却平静如初。
卫老翁瞥过去一眼,见她脸色苍白中隐隐显出灰败之色,心中忧虑,也无暇再做思索,趁着女鬼怔忡瞬间,尽量放缓了声调,唤了声:“颖儿。”
章颖儿身子一僵,重又疑惑看向卫老翁。却又听他低声慢慢问道:“颖儿,你可还记得那个夏天,你缠着我教你拿柳条编花篮儿?”
四周一时只剩水声。
许久,一声低低呜咽响起。女鬼双目中血色褪去,泪水却跟着涌出。忽然发觉自己双手干枯如炭,似是想起颜容也同被焚毁,忙以袖掩面,啜泣不止。
河畔浓雾渐渐散去,渡舟愈发清晰起来,而舟上那人依旧撑篙默然而立。却有冷漠低沉声音随风传来。
“此女在忘川边立誓,绝不独自渡河。你们可想好了?”
卫老翁看了身边一身大红嫁衣的章颖儿,默然一叹,又回首望向七娘:“那孩子就交给你了,好生待他。”
柳七娘半敛双眸,神色寂寥。最终只静静点了点头,便转向撑篙人。
“有劳使者。”
撑篙人微微抬头,仿佛要现出脸来,可细看去,灰色兜帽下面却只是一片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忘川”的主体情节大概就到此结束了,也许有一章收尾,也许直接进入下个故事。
解释下,关于女子让丈夫扶着上船渡过忘川、尽了前缘的说法,是借用日本的某个传说然后加了点改编而成的。
至于这章里为何七娘和女鬼胜负之数改了,一来是因为女鬼失了心智成了恶鬼(好比疯子比一般人力气大),二来是上次交锋是在人间又是白天,而这回是在阴气盛的黄泉。大家应该记得最初那次七娘在黄泉也没有恋战,是救到人就逃了的。嗯,就是这样。
有bug或者其它问题欢迎提出~鞠躬~
忘川(终)
清晨微光乍现,虽无雄鸡报晓,可卫遥仍早早醒了。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他抬眼向夜里几人把盏之处望过去,可入目的却只是残杯冷炙,不见人影。
一丝不安忽然从心底浮起来。
他顾不得宿醉头痛,赶紧跳下床,胡乱抓了件斗篷披上,边系着带子便跑出门去。
刚推开屋门,被外面灌进来的冷风激了一下,骤然清醒了许多。再定神四顾,院中和一旁厨房里仍是未见有人。
心跳一下子剧烈起来,从屋子里带出来的温暖气息瞬间散去,双手也变得冰凉。卫遥定在原地慢慢深吸了口冷气,一步步走到房门紧闭的厢房前,迟疑着叩了几声门。
依旧无人应答。
天地间寂静得似乎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
“七娘?”
试探着唤了声,仍未得到回答。卫遥忽然转了身,奔院门飞跑过去。
撞开门,外面雪地上隐约可见数行夜间留下的脚印。而在脚印延伸的尽头,卫老翁和柳七娘皆倒在地上。
“七娘!叔祖!”
卫遥虽不知事情经过,但仅凭着直觉便猜到两人变成这等模样必然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柳七娘微微动了动,又伏在地上轻咳了几声,终于单手撑地坐起身来。
卫遥跑过去,刚要询问,却见七娘面色灰败,鬓发上仍散着碎雪,而地上却是一滩凝成黑色的血迹。
“七娘,你……”他心中急切忧虑,却不知从何问起。
柳七娘神色淡漠,微侧头看了看他,又将视线转到一旁卫老翁的尸身上:“你叔祖已经去了。”声音轻飘无力,听不出任何一丝情绪。
卫遥怔住。半天才回过神,赶紧过去,将手探在卫老翁口鼻处。
果然已没有丝毫气息。
“叔祖他……”
“他死得其所。”依然是毫无起伏的轻弱声音。
卫遥猛然扭头,死死盯着柳七娘。
而对方却不看他,淡淡道:“你带他的尸身回去。”
“那你……”他心中情绪纷杂,似有怨恼,可听了这话却发觉仍是放心不下七娘独自留在这雪中。
柳七娘并不知他心思,或只是装作不知,默然片刻,方低声说:“我伤了,自己尚难以行动,无法替你带他回去。”
卫遥心中一窒,并未见得七娘半垂的眸中异样神色,半晌,咬了咬嘴唇:“我待会来扶你。”
七娘并未点头,依旧静静坐在雪中。
直到卫遥费力架着卫老翁的尸体踉跄走远,她才终于捂着嘴重重咳起来。
咳了许久,地上暗色的血迹晕成一片,七娘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忽又莞尔一笑,眸中尽是自嘲之色。
“活人到底比不上死人。”七娘挣扎着撑起身子,却仍对着远处轻声笑着,“你就不怕我这会儿也死在这?”
好似又回到了许久之前的那个冬天。
同样是孤身一人,同样是受了重伤。可那时,那人宁可与众人对抗也要保护自己,而此时呢,竟比不过死人的分量……
北风乍起。
旷野上浮雪纷然扬起,衬着七娘在风中翻飞的雪色衣裙,恍若随时将要随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那句话,俩人还有的磨呢。
话说,比起只见面一两日的长辈,小卫其实还是对七娘更亲近一点,所以几次都首先唤的七娘。不过,也难免产生些心结。
而七娘呢……大家可以认为是有些寒心,加上吃死人的醋吧=。=
最后,下章进入第二个故事~~
双生(1)
檀香镇上处处喜气洋洋。天未黑,街上店铺便早早打烊,连伙计同老板一起都满面喜色忙着往家里走。
大年三十正是团圆夜,可不能回去迟了。
便是食不果腹的贫寒人家,此时也扎了简易的红纸灯笼图个喜庆,更别提富户门前大小各异的一串串大红灯笼,更是给小镇的夜色添了许多暖意。
唯独嫁衣坊外一片阴暗空落。
朱砂色大门照旧紧闭。门内院中,本已买好了的灯笼堆在雪中无人打理,原本鲜艳的色泽让寒冷冰雪掩去大半,反而显出几分寂寥。
再往里,主人家所居的内院也是清清静静,远处噼啪的爆竹声仿佛也被隔绝在了院门之外,闷闷的听不真切。
柳七娘倚床抚胸咳了几声,听得门响。抬眼见卫遥端了几样清淡菜蔬进来,将盘盏布在桌上,对她勉强笑了笑:“还难受得厉害?先吃些东西,好歹是……”
“年夜饭”三字他并未曾说出,只因柳七娘看着他的眼神冷淡至极。
“不必。”
一句漠如冰雪的回绝让卫遥的心冷了个彻底,他不由怔在原处,连日来的忧虑、悲伤之情一时全浮上心头,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七娘却不看他,只手拉了床边帷幔,伏在枕上又咳了一阵,觉得胸中略轻松些,这才静下心调息疗伤。
那夜在忘川边上虽大意被女鬼伤了,却并不很严重,可后来为止住阴风而勉力施咒却让体内气息大乱,也使得阴冷鬼气得以渗入脏腑。
调息近一个时辰,七娘缓缓吐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惯常放在怀中的扁瓷瓶,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治伤的良药早已给人用光了,不由自嘲低叹。
究竟值不值得呢……这段时日以来的一切。
“七娘……”
床帐外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柳七娘蹙眉,这才发觉卫遥并未离去。
话音落了,床边帷幔被从外面拉开。
卫遥神色凝重,眉目间染尽愁绪,却毫不躲闪地望着她。
“我知道让你伤心了,我……很抱歉,可是,如果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会作此选择。”卫遥默默回想着那场简单的葬礼和第二日随着马车运来的棺木,低低叹了口气,“叔祖本该安享天年,为了我才遭此厄运,而我却再不能补偿他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让他老人家曝尸荒野。”
柳七娘轻轻冷笑,抬手要去扯帐子,却不想对面的少年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硬是与她拼着力气。僵持片刻,七娘隐约觉得胸口又隐隐作痛,只得放了手,闭目养神。
卫遥自然明白她意思,可默然许久之后,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再次开口。
“七娘,如若我不知道父母之事,或许会怨恨你,可现在,我不会。”
柳七娘微睁了眼,却依旧容色淡漠。
卫遥脸上微微泛红,却仍继续道:“我只是想,日后再也无法对叔祖尽孝,更无法补偿他为我所做之事,可是,对你……对你的话,我以后定会……”
“补偿?”七娘挑眉,不见喜怒。
“嗯。”卫遥咬紧了下唇,默默点头。
“若我那时便伤重死了呢?”
卫遥蓦然想起那时七娘在雪中踽踽独行,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样子,还有那一地的暗红鲜血。即便时隔几日,仍是心惊。
垂首斟酌片刻,终是一字一句答道:“那我便去黄泉向你赔罪。”
七娘怔住。
半晌才斜眉冷笑:“你以为我稀罕!”言罢,胸口又一阵疼痛,赶紧用力按住,身子也随着再次倚向床边。
卫遥眉头一紧,似要伸手去扶,却还是止住,最终只是低声叹道:“我知你不稀罕,可我却……”
七娘骤然抬头,咬了牙,似笑非笑追问:“你如何?”
“我……”卫遥撞上她似喜含嗔目光,眼神不由闪躲起来,脸上也更红得厉害,支吾半天,可再见她仍是面色苍白、眉头深锁,心中又狠狠疼了一下,也顾不及面子,索性直接答了,“就算你不稀罕,我却也想要和你在一处。”一句话说完,脸上绯色几乎漫到耳根,低了头,再不敢看人。
柳七娘愣了愣,似乎没料想到他竟真能把这话说出口。许久才抚胸低笑起来。
正要说话,却听外面院子隐隐传来叫门声。
七娘皱了皱眉:“你去看看。无论是谁,都让他过了年再来,但可别让人知道我病了。”
卫遥脸上红晕方褪,听了这话,心知她已减了几分伤心气恼,便赶紧点头答应。刚要出门,又听七娘低声说:“多披件衣裳,外面冷。”
“嗯。”他揪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来,赧然笑了笑,从一旁抓了件薄棉外衫披上,快步出门。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屏风另一边,柳七娘慢慢阖了眼,心中却依旧是百感交集。
一个人的时候,倒也不觉孤寂,可一旦习惯了身边有旁人的温度,便似乎不同了。过去明明什么都可以淡然处之,可现在居然也会像寻常人类一样小心试探、喜怒不定。
七娘想起那天清晨时的心情,自嘲地勾起嘴角。
为了一人而忽悲忽喜,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毛病。难道忘了再有几年便来了的天劫不成?
想到天劫,她神色渐渐沉寂下来。
四十余年前,恰是那人圆寂后不久,自己便修成人身。那算做一劫,从存了灵性的畜生样子到此时的女子模样。而再有几载,便又是一劫,狐至百年便可化为妖艳美人、洞悉人心、知晓千里外之事。
到了那时,现在的一切又有什么要紧。无论多深的牵绊,终究还是要抛去的。
人和人能够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无法彼此了解而已。探知彼此心底最深的私心、欲望之时,便是父母子女,恐怕也难以再相互容忍。
她见过的,修行更久的狐妖,仅仅是游戏人间而已,却从未对谁付出过一星半点的真心。
好在,到那时,那孩子也已满了弱冠之年,可以娶妻生子、忘尽前尘了。
七娘轻叹,挥去脑中种种杂念。
刚好门响。
卫遥在屏风外站了片刻,待身上寒气散去才绕进来。
“是镇上莫家的家仆。”见七娘也不问,他只好主动提起,一边把外衫搭在椅背上,“说是谈好的时间大约要略推迟几日。”
“为何?”
卫遥略显犹豫,但仍开口道:“莫家二小姐前日失足落进府内池塘中,让人发现时已经救不回了。这几日正在筹备丧事呢。”
“死了?”七娘一怔。
真是多事之秋。
卫遥点头:“说是一来怕周家觉得晦气,二来也是莫大小姐丧妹心痛,日日哀伤、不愿出嫁,要在家为妹妹守灵,所以原定的婚期恐怕还要再行商议,若是定下来了,便再差人来知会。”
七娘沉吟一会,忽然挑眉淡笑:“她们姐妹情深至此?”
“自然如此。”卫遥不解,“她们既是双生姊妹,难免、更亲厚些,这也无可厚非。”
“你说得对。”七娘笑了笑,又阖了眼,“那日我见莫大小姐一提出嫁便喜上眉梢,只当她巴不得早些嫁出府,没想到,倒还是有情有义的。”
卫遥越听越觉得这话似乎另有深意,却又无从探究。
正在琢磨,却听七娘转了话题:“你真的不怨我?”
“我……”卫遥身子一下子僵住,半晌方苦涩轻笑,“不怨。”
望着桌上烛火明暗闪烁,心中也有些闷。想了想,又勉强笑笑:“我娘大概更愿与我爹举案齐眉,即便时光短暂。而我爹,却只盼望我娘能平安一生,哪怕恨他入骨。他们都存了私心,希望自己安心,可谁都没有错。”
回头看了看七娘仍显苍白的容颜,又轻叹:“你、我,还有叔祖,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哪里有资格去埋怨。更何况,你为我伤成这样,我那日还……”
脑中又浮现出那一片似无尽头的银白,还有其上的刺目血色,卫遥使劲咬住嘴唇,心里隐隐作痛。
忽然,唇上覆上了一片冰凉触感。回过神来才发觉七娘抬了手臂,拿指尖轻轻点着他的嘴唇,宛然浅笑:“都快咬破了,我可没钱给你买药。”
“我……”
七娘垂了手,又重新靠回床上软枕:“那天是我不好,发了小孩子脾气。”
“没、没有。”卫遥脸上又红了红,觉着心也跳得厉害,忙别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我去把菜热一热。”
七娘讶然看着他逃也似的端着盘盏小跑出去,愣了片刻,随后按着胸口低声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或者至少更半章=。=
这个故事不会拖太久,然后很快小正太就要长大了。。。
双生(2)
年夜饭两菜一汤,全是清淡素食。
柳七娘想起月余以来卫遥所历之事,心中隐隐觉得过意不去,大年初一一早便强撑着起来到厨中准备饭菜。
没过一盏茶时间,卫遥便也到了厨房。撞见七娘带着伤却还在忙活,赶紧过去抢下她手中食材。抬眼又见她长发拿根乌木簪子松松绾了,几缕发丝沿着额角垂下,随意散在肩上,更觉得这些许乌亮色泽衬得容色白皙,眸光剔透,不由看得怔住。
“看什么呢?”七娘斜挑了眼角,抿唇浅笑,声音中也带着淡淡戏谑。
一下子回过神来,卫遥忙收回目光,转向一旁砧板。却听七娘在旁似笑非笑轻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是只狐狸,生来就是魅惑人的,可你居然还真往套子里钻。你说你这孩子是不是傻呢?”说着,也从砧板上拈了几片菜叶慢慢择着。
“我……”
卫遥垂下头,攥紧了手中菜蔬,直到捏得快淌了汁水才渐渐松开,神色也恢复平静:“我不是犯傻,也不会后悔。”微抬头,对上七娘双眸,安静笑了笑:“你等我六年。”
没有什么多余的华美言辞,也不曾如往常一般羞涩赧然,可这简单一句话却蓦然让人莫名想起静水流深四字。
柳七娘一怔,错开视线,心头微微有些酸涩,却仍笑着回道:“好。”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她从未想过,这话便是从字面上来理解,也会让人心酸。
两人再无言语,默然备好早餐。
将盘盏端上桌子,闻着升腾起的香气,七娘才冲着卫遥莞尔一笑,示意他赶快入座。
卫遥脸上又微泛起一抹红晕,但很快散去,也抬头浅笑。
这餐饭吃得很慢,两人不时叙些闲话。
如此,便是慢慢延续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卫遥默默地想着,不知为何,却又觉心中无法安稳,仿佛只是偷偷想一想便会让这个愿望破灭了一般。
好在三四日过去,转眼到了初五,两人生活依旧平淡无波,却渐渐更添了几分默契。
雪不曾再下,天气忽然转暖了些许。
风和日丽的午后,七娘偶尔会在庭院中那株高大柳树边上坐一坐,虽然手中握着书卷,心思却似乎不在书上,反而像是对着遥远天际沉思。
卫遥捧了七娘惯传的素色缎面斗篷过来,唤了一两声,见她回过神来,才将手中衣物递过去:“好容易伤好些了,别再着凉。”
七娘回头,弯起嘴角:“你倒愈发知冷知热起来了。”见他又赧然,不由笑道:“你不必管我这些琐碎事,我找个月圆的晚上调息一番,这伤也就好的差不多了。得了空,你也想想日后怎么打算。总不能和我绣一辈子的花儿吧。”
听了这话,卫遥微皱眉,神色有些黯然,却很快正色答道:“我并不想求什么闻达,只想开家小铺子或者做个教书先生,能够平安终老便是最好。”
“与你一起”这四个字他犹豫了下,终究还是未曾说出口。
柳七娘挑眉戏谑轻笑:“你倒是有志气!”
两人心中都明白,闻达之士总是被许多人盯着,哪里会容得下身家神秘、来路不明的女子在其左右。且不说日后究竟如何,单是此时这份心意,她便无法不为之动容。
相视一笑,未待再开口,便有生意上门。
绣几幅花样而已。
七娘素来不将钱财放在心上,这些日子开销许多,这才发现已有些捉襟见肘,此时既有主顾,当然不好推辞。
方谈好价钱等琐碎细节,莫家便又来人拜访。
或许是在府中打理丧葬事宜,管家莫池并未亲至,而是遣了名看似稳重的中年仆役随车夫一起过来。
柳七娘轻轻蹙了眉,却并未拒绝,回屋略整理一番便与卫遥一起登车而去。
莫府依旧是光鲜门庭、仆役成群,却掩不住家中弥漫的阴郁之气。
谈话仍是在首次约见的水中亭阁里。亭中虽陈设不改,却早已物是人非。
莫老爷遣散了众多丫鬟,只留名为翠儿的大丫鬟在旁侍候。
大致打量一番,七娘略略有些诧异。
一旁莫夫人虽还勉强维持着尊贵雍容风度,却早已哭得两眼跟核桃一般,一张脸也白得吓人。便是将要做新娘子的莫大小姐,也是悲伤忧愁之态。可那莫老爷,白胖圆脸上虽神色肃重、不见笑意,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哀伤。
这家人倒真是有趣。
“柳老板,”莫老爷首先开口,声音没了绵软之意,很是沉稳,“前几日我们与周家又商谈了一番。周老爷子觉着,既已定了亲,这丫头便算是周家的人了,依旧是早日把礼成了才好,以免时日久了,总在娘家耗着时候,也不像话。”
七娘轻咳几声,淡淡笑了笑:“定在何时?”
莫老爷微讶,大约是没料到想好的理由都未曾用得上,但很快便恢复常态:“过完正月便要用。”
听闻此言,莫夫人又哽咽一声,却在丈夫的冷眼之下生生将后面的悲泣压了回去。
“那今日便先付一半款项加上那件斗篷。”七娘神色不改。
莫老爷微回过头去,对着侍立一旁的翠儿低声吩咐一句。
翠儿应声退下,不多时便带着只包裹回来。摊开了,上面是只薄木匣子,内装五颗成色上佳的五两银锭子,下面规整叠着曾见过的那件半旧斗篷。
七娘抬手将斗篷上簇簇白毛拨弄了一番,又掂了掂银子,末了才点头道:“正月三十来嫁衣坊取衣裳。”
闻言,旁边翠儿早上前封过一页写了自家小姐身量尺寸的熏香小笺。
“不必。”七娘淡淡回绝,“请莫老爷准备间空房。”
翠儿和莫夫人都不解,莫老爷却早听人提起过,这柳老板从不用旁人给的尺寸或花纹式样,每逢给人裁衣裳,都必定要亲自量过,还要与新娘子私下聊上几句才算数。
“柳老板果然是精益求精,真是名不虚传。”虚胖的脸上浮起一抹假笑,眼中却并无丝毫笑意。莫老爷授意翠儿将莫小姐与柳七娘等人引向距池塘不远的一间暖阁。
卫遥收了桌上包裹,默默跟出去。知道七娘伤势未愈,一路上时刻留心着,每见她有些咳嗽,便小心扶住。
“看把你担心的,我哪有那么娇气了。”七娘瞥了一眼前面带路的几人,这才回头轻声对他笑道。
卫遥却只是抿唇一笑,也不答话。
沿着池塘边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片梅花林后面隐隐现出间院子来,院中正房边上连着个小巧暖阁子,如府中其他楼阁一般雕梁画栋、珠光宝气。
一进门便觉香气扑鼻。柳七娘下意识地掩了口鼻,轻轻咳了几声。
可这一回却无法嘲笑主人的庸俗。
过去只觉得莫家老爷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生意人,可这一日的见闻却分明让人觉得此人颇有心机,而莫小姐的婚事似乎也跟着变得复杂了起来。
送走了众人。房中只剩七娘、卫遥和那含羞犹悲的莫小姐。
七娘挑了张远离香炉的椅子坐了,饮了口茶,轻声道:“卫遥,你替我量一量莫小姐的身材尺寸。”
此言一出,不仅年方二八的莫小姐脸上阴晴不定,连卫遥也现出不解之色。
“七娘……”
“柳老板,这恐怕不方便吧?卫公子他毕竟……”莫小姐首次开了口,声如其人,柔软甜美。
柳七娘放下茶盏,半扬了纤秀柳眉,低声嗤笑:“想不到莫小姐如此顾忌伦理纲常。可惜我这些天身子不适,要想按期裁好衣裳,便要委屈你一回了。”
莫小姐忽的抬头,神色惊诧,脸色也白了一白,连嘴唇都似乎没了什么血色。半天方作出恼怒样子问:“柳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遥也微微怔住,他虽猜到七娘这话必有深意,却始终参不透其中意思。
柳七娘却仍是讥诮浅笑:“她就是在方才见着的那池塘里淹死的么?莫二小姐。”
莫小姐脸色更加青白,几乎惨无人色。
倒退一步,将手扶在旁比几上撑住身子,深深吸了几口气,好容易才稳了声音、作出笑容:“妹妹已不在了,柳老板何苦开这种玩笑。”
“哦?”七娘又悠然端起茶杯,拇指和食指拈了茶杯盖子轻轻荡开浮着的茶叶,又将屋里种种陈设慢慢打量了一番,半晌,才终于把视线转回莫小姐身上,淡淡道,“你真以为你爹娘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死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的事情哦也=v=~
双生(3)
正月里,许久都是好日子。天高云淡,晴日的风卷起些残留不散的冰雪清凉气息,沁人心脾。虽未曾真正立春,但偶尔已有三两只不畏冷的鸟儿立在柳梢头叽喳几声,催得残冬走得更快了些。
卫遥虽在嫁衣坊住了两个来月,却很少亲见柳七娘忙活生意上的事情。
接的那单小的刺绣生意,不知何时便已完成,主顾看起来虽像是刻薄挑剔的主妇,可看了那几件绣品却是赞不绝口,一张脸上满满全是笑。
这日难得七娘取了刚成了大致样子的嫁衣回内院,又选了些金银线、莹润珠子来回比划着,好似在构想衣上和陪嫁几件绣品上的图样。
末了,将衣裳搭在桌上,又取出厚厚一叠草图修改一番,待到满意了,才轻舒了口气。
掷了笔,终是觉得图样改得实在太过杂乱,揉揉眉心,对卫遥轻声问句:“你可学过写字画画?”
卫遥被突然一问,略愣了愣,凑过去看看,垂眸笑道:“小时候跟我爹学过些。”
既知道七娘是打算要他代劳将改好的图样描上一边,也不多问,自去一旁取了支小号叶筋,又再磨了半盏墨。对七娘笑了笑,便挽袖依样描画起来。
他父亲虽非名士,但似乎也饱读诗书。依稀记得,年幼时父亲时常往家中买几册书,闲了也总抱他在膝上教他读书写字。
只可惜,那些书在父亲故去后,都让母亲扔在灶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默然苦笑叹息,他又凝心静气描画那些繁杂细碎图样。
几张图画下来,笔下线条依旧清劲舒展,额上却渐细密渗出了汗水。
七娘倚在床边闭目养神一会,起身舒展下肩臂。也不言语,出去泡了壶清茶过来,倒好了,推了一杯到卫遥面前,自己先从一旁画完的图样中拣了莲花和凤纹两张看看,又仔细瞧了瞧他画到一半的鸳鸯戏水图样,抿嘴笑道:“不错。”
冬日里茶冷得快,七娘瞥着那杯茶已渐渐失了温度,只好执了他的手腕,夺过笔:“累了就先歇会,喝口茶。这些图我也不急着全要了。”
将他拉到一边,又拈起那张墨迹半干的图纸仔细看看,赞了几声。忽又见他方才凝神屏息描着图样,生怕出了差错,这会儿额角已经微微湿润,不由又浅浅勾起嘴角。正要拿帕子给他擦擦,却听外面有叫门声。
仍是莫家的马车,却与往常见到的有所不同。
马是膘肥体壮的两匹并驾枣红马,车厢并不大,通体由花梨木制成,窗边上雕了蝙蝠等纹样,皆用清漆仔细涂过一层。透着窗子隐隐可以闻到车内暖融融的香气。
见柳七娘出来,马车上也下来个小丫鬟,站稳了、左右看看,这才回身伸出手。
慢悠悠的,车内也探出一只纤纤玉手来,指甲拿蔻丹染成鲜嫩粉色,腕上套着两只最新式样的金镯子。
七娘瞥了一眼,轻声冷笑:“莫小姐好大的架子。我病还没好,便不奉陪了。”言罢,回身关门。
还未走出五步,便听敲门声又起。一阵赛过一阵的急切。
卫遥偏了头看看柳七娘,眸中带着些讶异:“你故意的?”
七娘面上疏冷颜色不再,反而眨眨眼浅笑出来:“我懒得搭理那些明明心虚还摆谱的蠢人。”
默数到十,终于慢慢转回去开了门。
门外莫小姐脸色青白,似含着怒,却被迫隐忍不发。闷了许久,才从口中挤出一句:“仓促来访,还请柳老板不要怪罪才是。”
便是到了这个境地,却仍低不下头来,真不愧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
七娘心底暗讽,面上却是淡淡的:“既然来了,便请进来。”语调从容,仿佛方才关门谢客的是不相干的旁人一般。
见后面几名下人也跟着进来,又冷了声音:“我这里不喜喧杂,莫小姐还请先安置好下人再进门。”
莫小姐一怔,脸上又变了变颜色,但仍优雅吩咐:“你们在外头等我,我与柳老板说几句话便出来。”
三人进了外面一进院落,七娘并未将其往内院里引,只指了旁边铺面:“有什么话,进去说。”
莫小姐低了头,默然随两人进屋。
此处与其说是店铺,倒更像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常用的几种布料散乱放着,几只柜子抽屉半开,虽室内光线不甚强烈,却仍映着其中明珠、水精熠熠生辉。
见两人都带着些诧异环顾这屋子,七娘自在窗边落座,淡淡道:“不过是些常用的物事,随便备在铺子里的,以免要用时忙乱。”却更像是对着卫遥解释。
屈指在桌上轻叩了两下,又道:“莫二小姐专程来此,就是为了看这些琐碎东西?”
对面人回过神,在客座坐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还请柳老板别再说笑,我只是关心嫁衣裁得如何,才瞒着父母亲来此。至于舍妹……早已入土为安,柳老板的话,我实在不明白。”
“哦?原来是这样。”柳七娘闻言低低嗤笑,忽又做出些疑惑神色,“我听说,莫家大小姐生来体弱,常常服药,年前也请过几次大夫。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莫小姐愣住。
发觉失态,忙垂首敛眉柔声答道:“多谢柳老板挂念,我这些日子已大好了。”
柳七娘又微弯起嘴角,眸光却是冷冽:“我料想也该如此。难怪,年前在你身上闻到的药味已经散了,连惯用的熏香味道也有所不同。”
“我……”莫小姐动了动嘴唇,只发出了微弱的一个单音,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脸上血色也随之褪去。
镇中许多人都知道,莫大小姐体弱,又素有头痛的毛病,日常所用熏香虽与妹妹相同,却偶尔多加了几样清血镇痛的香料。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莫小姐轻柔的声音忽然有些嘶哑,娇媚面庞也紧绷得扭曲起来。
柳七娘冷笑不语。
卫遥却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皱了眉,斟酌着问道:“是你将莫大小姐推下池塘的?”
这话虽太过突兀,可若不问却又如鲠在喉。若不是双生妹妹相约,平素体弱多病的莫大小姐如何会独自在数九寒冬到那冷气袭人的池塘边上去,而面前这女子又如何要装作他人。
分明是早有预谋。
既如此……
卫遥心底一团疑惑渐渐浮起,虽未得到回答,却又忍不住低声说:“莫小姐,此事连我等外人都存了疑,令尊令堂如何会毫无察觉?你还是……”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这话与当日七娘在莫府所言毫无二致。不由睁大眼睛扭头望向柳七娘。
“你那日……莫非真的这样?!”
无头无尾一句问话,七娘却似听懂了,先是蹙了眉尖、几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似要劝上莫小姐几句,可停了一会,却最终只是含笑点了点头,出口的话也不痛不痒:“恐怕这便是当局者迷,你我都能猜到之事,莫二小姐却深陷迷局了。”
回眸见莫小姐仍是又惊又疑,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七娘敛了笑,淡淡道:“知女者莫若生身父母,何况你爹在商场上那般精明,他们怕是早就明白你这点小伎俩。而这些日子以来都未曾声张,恐怕也未必只是为了掩盖家丑而已,更不会是打算随便嫁个女儿攀上周老尚书家的高枝儿。”缓了一缓,又正色问道:“如此看来,这场婚事不仅未必是天作之合,甚至会让你悔之莫及,你可还是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
让父母能够忍下丧女之痛……即便凶手是另一个女儿,而背后这事也总不会是小事。
何况这父亲还是素来装作无能庸俗样子的富商莫老爷。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几乎成了人精,这样的人忍下丧女之痛要达成的,究竟是怎样的目的呢。
莫小姐本一直绷着身体,听到这话,虽未想到更深的含义,却也一下子失了力气,几乎瘫在椅上。
默然许久,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泪珠从眼里滚下,却轻轻笑起来:“我为了嫁给他,连自己姐姐都杀了,哪里还有退路。”虽笑着,眼中却是一片萧瑟。
半晌,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来,声音虽颤抖,却带着决绝之意:“柳老板和卫公子既不打算多嘴多舌去报官,便索性把这事忘了岂不痛快。”
“可是……”
卫遥眼中忧虑更盛,待要开口,却被七娘制止。
“莫大小姐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嫁衣连同陪嫁几样绣品定会按期完成,到时差人来取便是。”
七娘起身,素白衣袖轻轻拂过桌边,忽又回身笑道:“还望莫大小姐与周公子白首偕老。”
“借你吉言。”莫小姐也已神色如常,唯有一双眼睛仍微微泛红。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不要霸王我
双生(4)
莫家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能做得了主。旁人再怎么劝解也终是无用。
更何况,柳七娘与其并无深厚情谊,有些话自然也只是点到为止。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鲜精致的嫁衣也一天天成了型,虽不知称不称得上天衣无缝,但那式样、绣工,便是寻遍十里八乡也找不到可与之匹及的。
交工之日,莫老爷自然欣喜非常,圆胖的白脸上堆满了包子褶似的笑纹。
柳七娘收了余款和购置布料等物的款项,不冷不热说了几句庆贺大婚的吉祥话,也不多留,这便送客。
刚回了内院,见卫遥仍是一身白衣,在院中扫着残雪,想了想,忽然问道:“你父亲这边虽然没了亲戚,可母亲那边应该是还在的。你可想过去探访一次?”
“我外公家么?”卫遥停了手中活计,略偏了头,一抹透明微笑在脸上漾开。但思量一番之后,却只淡淡答道:“不必了。”
七娘微微皱眉。尚未开口,却又听他小声笑道:“当初祖父既然能够找到这里,想必以外祖那边的家世财力更不会无法寻到。既然这些年都没有音讯,大约也是和我娘真的断了亲子情分。我又何必再去叨扰人家。”声音中虽然有着些许苦涩,更多却是淡然。
柳七娘依旧眉头不展。
她修成人身至今已有四十三年,沉浮世间本也只为寻得族人遗骸。时至今日,上面六位兄姊的皮毛已寻得大半,若无差错,再有四五年此事便能圆满,而她也该提前三两年归于山中潜心修行以应百年天劫。
若如此,这孩子便又剩得孤身一人,可叹他当日还许下那六年之约。
不过,那时大概也是十八九,快要弱冠的年纪,当是算不得孩子了,或许也该明白有些事情终是拧不过天意。
揉了揉眉心,七娘苦笑。过去哪里想到过,自己也有如此为俗事忧心的时候。
“七娘?”
卫遥见她晃神,心头莫名又浮起丝不安。
“没事。”七娘默叹,面上却是浅笑,“你且忙着。我去镇里给你新置些笔墨书卷。”
见他不解,又笑:“你不是说以后想做个教书先生?既如此,可不能荒废了学问。日后若连秀才都考不中,还有什么颜面呢。”
卫遥见她眼中含着揶揄之色,知是说笑,也不作答,只抿了嘴笑笑便又低头去扫檐下墙边的一片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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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了正月,春日的气息便逐渐浓了。
檀香镇虽算不得极往南的地方、离草长莺飞还有些时日,却也早早摆脱了这反常的寒冬。二月才过了一半多些,即便是背阴处遗存不化的薄雪下面也可以隐隐看出些微明媚颜色来。
便是这样的日子里,在家里窝了一冬的婆姨们也渐渐将空暇时候留了出来,走上街来与邻里相好的姐妹闲话些镇上的零碎事情。
此处本是小镇子,平日里并无多少新鲜事。可近日来,偏就一下子生出来两件。
一来,是镇东崔员外家小姐病得蹊跷。年前就陆陆续续请了许多大夫,其中不乏行医多年、颇负盛名的医者,可拖到现在,却仍然未见好转。
“我家妹夫便是在那崔家做工的,听他说啊,现在崔家下人都跟着犯愁,一个个都不知道再去哪里找大夫了!”
聚在一处巷子口的几名女人中,有人描述得声色并茂。
另一人“哎哟”了一声,突然笑起来:“说到这个,你们可不知道。昨儿个我正好走到崔家前面,恰巧见着他们家几个下人把个装神弄鬼的道士赶出来!哎哟哟,他们家老管家那张脸都黑的跟锅底似的了!”
旁边一通哄笑。
有人搭不上话,忽然转了话题,神神秘秘问道:“要说起蹊跷,崔家的事情哪里比得上莫大老板家的。”左右看了看,见没有莫家人路过,这才又压低了声音:“你们说说,他们家二小姐刚死了没几天,怎么她姐姐就敲锣打鼓嫁人了呢?喜事办得那叫一个热闹。你说周老爷家怎么就不觉得晦气呢?”
“就是!去年我在集上见着过那周家公子一次,真是一表人才。怎么就不知道忌讳呢!”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女人的日子本就无趣,难免把心思放在这些家长里短上。此时听到这话,便马上聚精会神猜测起来。一时间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柳七娘轻轻吁了口气,在心里苦笑。
算上方才路过的这群,她这一日里已经听到了四群女人在家门口闲话莫家的事情。
正要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却突然见旁边岔出来的小巷里走出一个人来。
一打眼看上去,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一身脏兮兮破旧道袍,个子高瘦,却微驼着肩,脸面上一副倦色的。可再多看几眼,却惊诧发觉这人最多也不过三十几岁,五官端正,虽像睡不醒似的半垂着眼睛,可双目中却隐着精明神采。
七娘心中一紧,不欲在此处久留,脚下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可擦肩而过之时,却听那邋遢道士略带沙哑的嗓音响在耳边:“唉!崔家怎么就不信呢,明明就是狐仙作祟嘛!”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仅让七娘听见,不知是不是真的自言自语。
忽然,又没头没尾问了句:“这位娘子,你说是不是?”
柳七娘下意识绷紧了嘴角,微微侧眸,却不停留,依旧快步出了巷子。
身后传来那群女人指点那道士嘲笑的声音,闹哄哄一片。可她心里却是千头万绪缠在一处。那道士究竟什么来历,又是什么目的?
狐仙作祟?
她轻轻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这附近多得是捕狐的猎户,若非别有用意,又怎会有狐妖甘愿在这满溢着同类尸臭的地方过活。
一路走一路想,直到怀中物事几乎松脱落在地上才猛然惊觉。重新紧了紧包着几卷书册的包裹,定了定神,待到觉得无碍了才绕进如意巷,启了自家大门。
或许是那日七娘的言语说中了卫遥的心思,这些天以来,他除了帮着忙些家中零散事情,大多时候都在房中读书。而他又资质颇高,凡是过目的书籍,要不了多久便可领悟背诵。七娘虽偶尔也笑劝他别用功过度、累坏身子,可劝过了,却也时时帮他添些书籍,只差不曾去请先生回来教导。
此回一如既往,听见七娘回来的响动,卫遥便掷了纸笔迎出来。看清她怀中物件,脸上不由微微泛红。
“又让你破费许多,我又不是真打算考取什么功名,何必如此。”接过包裹,卫遥轻轻叹口气,“何况你的伤刚好了没多久,得了空,还是多歇息才好。”
发觉那人没有跟上来,不禁回头。
七娘站在后面轻笑:“听听这口气,圣贤书没读了几日,倒愈发像个碎嘴的婆子了。”
笑过了,积在胸中的郁气也散了许多,未待他再作反应,便先上前拉了他手腕进屋。
可尚未进去,便听外面有客来访,硬是把大门拍得震天响。
这客人,且不论是谁,可真不懂礼数。
不仅七娘,连卫遥也皱了眉。
跑了几步,将包裹放进屋中桌上,卫遥便出来扯住七娘:“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就好。大概是哪里的醉汉。”
柳七娘微眯了眼睛,看得他脸上又是一阵发热,赶紧错开目光,出去开门。
七娘对着他背影浅笑。人虽没多大年纪,却学会护着心上人了呢。
不多时,却听院门处争执起来。
说是争执,可卫遥的性子素来安静腼腆,哪里会高声说话,只听得外面来访那人纠缠不休,似是非要进来不可。
七娘深深皱了柳眉,笑意散去,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那略带慵懒的沙哑声音,只听过一次便忘不掉。
竟然找到这里捉妖来了么?她勾起嘴角,现出个讥讽冷漠笑容。
双生(5)
柳七娘在内院石凳上坐了一会,却听外面兀自争执不休,两人像是谁都不肯让步的样子。
她忽然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
那道士也算碰上了个难缠的角色。卫遥虽年纪小、性子也安静,可偏偏遇到认准了的事情便倔得很,丝毫不会变通。
又静静听了一会,她苦笑叹了口气,掸了掸裙上浮尘便迈步出去。
该来的终归是躲不过。
可谁知,一见着那道人,柳七娘反倒吃了一惊。
那人不像装神弄鬼捉妖来的,真要说起来,反而更像涎皮赖脸的乞丐般巴着大门不走,脸上满满全是讨好的笑,把一张端正的脸都扭曲了几分。
见七娘微怔,尚不待卫遥说明原委,那人忽然放开几乎被抠出指甲印的大门,猛地扑上前来:“哎哟!我就说嘛,就是这位娘子!”脸上仍是那副笑容,语气也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戚一般。
卫遥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也难免疑惑。数月以来,也并不曾听她说过与什么人结识或交好,怎么今日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
那道士并不在意两人阴晴不定的神色,依旧谄媚笑道:“我荷包里的钱都让小贼顺去了,没钱住店。街上那些臭婆娘又全都笑话我,难得今儿个在街上遇到个面貌和善的……嘿嘿,还请这位好心娘子行行好,收留我几日。”
卫遥并不知街上之事,但见此人油嘴滑舌、涎皮赖脸之态,便觉不喜。若自己倒是无碍,可七娘虽为狐妖,却仍是女子,与这样人待在一处,总是怕惹来是非。可待要开口回绝,却想到自己也是寄住与此,并非正经主人,于是只得皱眉拿眼色询问柳七娘。
却见七娘面上初时还带些阴郁之色,可渐渐却淡了许多,唯眸中仍存警惕之色。目光在那道士身上逡巡几圈,最后终于对上他那双隐着玩味之意的暗灰色眼睛,忽然挑起嘴角冷冷笑道:“既然道长只求个住宿之处,那便还请出城往北走,山上静安寺倒是个好去处。”
卫遥轻轻舒了口气,只当好歹能打发这人离开。
可谁知那道士半垂着眼像是思索了片刻,却摇头正色道:“不可,不可。”又一本正经皱了眉头压低声音:“佛道古来就相争的厉害。我要是去了庙里,那些和尚见我单身一人、有没有钱财,肯定要害我性命!”
说到此,仿佛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将如何杀人、如何肢解、如何抛尸详细讲了一番,倒像是曾经做过此事似的熟稔。
卫遥噎住,想笑又不敢笑,却疑心这人应当是个疯子才对。
柳七娘不做声,神色淡淡的显不出喜怒。待到那人絮叨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才漠然道:“道长无需担忧,那寺中唯有一位龙钟老僧。那位老法师怕是打不过你。”说完便要关门。
卫遥终于噗哧一声笑出来。
那道人见状,忽然又放起赖,巴住大门死活不肯放开:“这可不行!敢情你们当我胡说八道呢!”转了转眼睛,又笑:“就算我是胡说的,你们就当我是说书先生。总不能白听这么久,怎么也得赏我顿饭吃。”
抬眼看看日正中天,正是晌午家家升起炊烟之时。
那人望了一会天,似乎想起什么,拿破旧道袍下摆蹭了蹭门槛,心满意足地坐了下去,对卫遥咧嘴一笑:“我累了,站不住了。这位小公子一看就是好性儿的人,肯定不会忍心让我在门前冻饿而死。就劳烦您待我求求这位娘子了!”
且不说是不是真的饿得走不动,单看此时雪融春至,也未必冻得死人。
七娘顿觉头痛,一时竟宁可他是大张旗鼓来收妖的,总好过如此死乞白赖的纠缠不休。
默然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进来。”
那道人闻言,顿时忘了什么又冷又饿没力气站起来的说辞,不待人再请第二次,立刻一脸欢天喜地之色起身,提了衣袍下摆,自己一溜烟跑进内院。
卫遥无奈,只得仔细锁了门,跟着七娘一起进去。
回到了内院,正见那疯癫道人站在院中、面对正屋,摸着下巴念念有词。听见两人进去,便转了身,仍是肃然神色。
“这屋子风水不佳,妖魅附着与此。居于此处,若时候长了,主人必有血光之灾!”
他长身而立,肩背挺直,面上虽仍是脏污,却也去了无赖之色,添了些正气。
清风拂过,青色道袍被风鼓起,显得衣袂飘飘。若非道袍实在破旧不堪,当是应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与七娘对视片刻,见她毫无反应,忽然又把肩垮了下来,愁眉苦脸撇嘴道:“这位娘子啊,好歹买我几张符咒,让我凑齐行路钱才好回家……不对不对,是回道观。我总不能赖在你家不走了是不是?”言下之意,若不给钱,他便真要打定主意在此住个天长日久。
卫遥讶然,这才知方才那出戏不过是做来给人看的,只为了骗些钱财。再看七娘却不怒反笑,眉角微向上挑着,不知在做什么打算。
半天,转向卫遥淡淡道:“我去烧饭,你准备些热水给这位道长沐浴。”边说边讥讽瞧着磨起了毛边又脏得几乎不见本色的道袍领口、袖口。
卫遥素知七娘性喜洁净,自然忍不得这脏兮兮的道人就如此模样住进来,便点头去烧水。刚转身,却又听那道人装模作样哀声叹道:“可怜我连换洗衣裳都没有一件,白白沐浴了,穿上这身衣裳,还不是一样。”说着,作势去嗅了嗅沾了油渍的袖口,又苦着脸皱皱鼻子,一双眼睛却在七娘身上打转。
“我这里有你能穿的里衣。”七娘依旧神色不改。
卫遥知道她所指的是数月前的一单生意,给新郎官多裁了件内衬的里衣。前些日子本还打算改小了给他穿,却被一连串事情耽搁下来了,此时倒正好能给这道士用上。
可那道士却撇了撇嘴:“光有里面的,外面的怎么办?”
忽又打了个喷嚏,缩缩脖子:“这位娘子,你这铺子里可有厚实些的大氅没有?最好是狐狸毛的。那毛又细又密,哎哟,摸着就觉得暖和!”
听到这话,卫遥脚步一下子顿住。试探着看看七娘,只见她面色如初,可嘴角却已隐隐绷了起来。
可那道士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念叨狐狸毛皮有多柔软舒适。
“狐狸皮没有,人皮我倒是可以从你身上剥下来。”咬着牙的声音,好似最后一点耐性也已经被磨光。
卫遥赶紧低了头,趁着还没笑出声来,快步拾了些木柴抱到厨房去。却心想,七娘平日向来对外人冷淡,谁能想到,今日也有让人气得几乎失了分寸的时候。
斜眼看卫遥走远了,疯癫道人又嘿嘿一笑:“要是剥了我的皮,那不更冷。”又摸着下巴摇摇头:“不成不成,这个法子不好,还是狐狸皮好些。”
说着,一手指向外院一间屋子,咧嘴笑道:“那里面不是有好几张狐狸皮么?怎么,娘子舍不得?”
柳七娘定定看他一会,忽然低声问:“你既不打算与我为难,为何又来纠缠不休?”
一听这句问话,疯癫道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半天方皱眉叹道:“不好玩,真是不好玩!人都说狐狸精不是最娇俏媚人的么,怎么你这般无趣。”
七娘依旧冷着脸不开口。
对视半晌,道人终于忍不下去,伸手抓了抓半散的发髻,压低声音:“我有什么办法,崔家让狐狸的怨气缠着呢。他们不信我的话,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我有什么办法?”七娘敛目,不动声色。
“啧啧!”道士咂了咂嘴,拧起了眉头,“明知故问!”
忽又换上讨好神色,凑近来搓手笑道:“就和莫家一样,既能取回狐狸皮,又能做生意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七娘退后一步,皱眉用衣袖掩了口鼻,毫不掩饰眼中嫌恶之色:“先去沐浴。”
疯癫道人哈哈大笑,负手而去,口中尚且念着:“如此岂不好,多了几分人气才有趣!”
后面卫遥已经提着热水跟来,虽不曾听见二人所谈之事,却见着最后这副光景,猜想便是七娘又让那道人给惹得气结。心中虽有不快,可再见着七娘虽一脸厌恶神色,却表情生动了些许,不似往日那般波澜不兴似的沉寂,又觉有些意趣。
好容易等那道士梳洗沐浴完毕,推了门出来,卫遥赶紧去将热在灶上的饭菜端来,仍按旧例摆在正屋小厅中。七娘见了,虽又皱了一回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那道士一身素色里衣,单手挽了湿漉漉墨色长发,面上虽仍是懒散神色,却显得眉目清朗,一改先前的痞子模样,便是肩背微驼、无精打采,也只是令他更像个意气寥落的世家公子。
见两人带着诧异的样子,他微微一笑:“我倒不知皮相竟如此重要。早知道,我便去卖笑了,也好过让人家追着打出来,把钱袋还给丢了。”
依旧是无赖强调,眼中满是戏谑调笑之意。
七娘却冷笑:“不是说遭了贼么?”
“哎呀!”道士恍然大悟状,眯眼笑道“我一直以为是让贼偷了呢,这会儿才想起来是丢在崔家门前了。”又咳了两声,抱拳道:“多谢这位娘子提醒!”
七娘冷冷瞥他一眼,只当他疯病又犯了,也不多说,自去给卫遥夹菜。
一餐饭结束,道士饭饱茶足,斜靠在扶手椅中,长长舒了口气:“七娘手艺真是不错,小道愈发留恋此处,可谓乐不思蜀啊!”说着,还挑了狭长凤眼对柳七娘狡诈笑了笑。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称谓早已从“这位娘子”改成了亲热的“七娘”。
卫遥不禁苦笑摇头。
收好盘盏碗筷,泡好茶回来,又听那道士笑道:“崔家独女与林二公子自幼订亲,本来开了春便要成大礼完婚的,可惜去年下半年,那崔小姐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整日痴痴傻傻、疯疯癫癫,难得有神智清明之时,便只抓着爹娘哭喊,非说有人要杀她。眼看着成亲之日临近,这病却总不见好,所以……”
“所以就请了你这疯子去辟邪?”
道士笑得更厉害,几乎坠下椅子去。
卫遥也禁不住笑起来,不为别的,单是想到七娘这般性情淡漠、不喜理睬外人的女子竟也被惹得与人较上了劲,便觉比听了市面上流传的话本故事还有趣。
想了想,却终归觉得失礼,便收了笑问道:“道长既要在此借住,还请将道号告知,日后称呼也方便些。”总叫人疯子,终究还是不妥。
道士敛色,侧目望向窗外清风浮云,许久,慢慢答道:“无名无号,公子若愿意,便称我无名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这章时觉得很喜庆
双生(6)
无名疯道士在嫁衣坊安稳住了几天,眼看着每日都较前日暖上几分,刚到二月末,已是积雪融尽、春雨润物。
卫遥清晨起来,正要去井中提些水来,可刚到井台,却倒抽了口凉气。对面阴影处竟蹲了个人。
定了定神,疑惑低声问道:“道长在此做什么?”
无名本蹲坐在井台背面,听此问话,回头挑眉笑了笑:“哎哟,卫公子起得好早!”又招了招手:“快来看,这时节居然有花。”
卫遥略打量了一眼因雪水消融而显得潮湿的泥土,难免有些诧异,却仍依言凑过去。目光在井台边上土地里搜寻,却并未见到丁点绿色,更别提什么花朵。
正在疑惑不解,却忽然在背上着了一掌,几乎趔趄跌倒。
咬了嘴唇,拧眉回头看那道士,却见他笑得腰都直不起了。半天才定了神色,拉他起来,又笑道:“你也太不防备人。要是我真有害人之心,你现在已经在井底下了。”
卫遥愣住,方升起的些微火气一时全散了,倒觉得无名所言似有深意,不免凝眸探询望向他。
无名也不隐瞒,又露出那副惯常懒散笑容,微哑的声音却低低沉下去:“我看那狐狸小娘子对你倒是好得很。”见卫遥脸色微微泛红,又眯了眼笑:“可人妖毕竟殊途,妖类便是入了尘世,通常也少与人相交。一来是不愿牵扯过多,他日离别之时心酸,二来也是缘于物以类聚,既为妖类,难免会招来什么别有居心的鬼魅,若有人在身边,便是无意,也说不好什么时候便会害了彼此性命。”
见他不语,无名又低笑:“这些年来,那小狐狸怕也未必没与什么妖孽或和尚道士结过梁子,她既留了你在身边,自不会愿意让你被什么东西所害。而你呢,若不想看她横死,依我看,最好也多留个心眼,别让人当做对付她的把柄。”
“我……”
卫遥怔怔看向无名,而对方却早收了正经神色,又是一副嬉笑表情,甚至还斜挑了眼角坏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卫遥默然,苦笑之余却也不得不承认无名所言不虚。日后之事如何尚且不知,但不可否认,从前的不少事情的确由自己而起,也几乎害了七娘性命。
如此一想,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见他这般样子,无名忽然大笑起来,伸手揽过卫遥肩膀,使劲在他头上揉了揉,又嬉皮笑脸念叨:“哎哟哟,这孩子真招人喜欢,要是我儿子该有多好!”发觉卫遥不自在地想要挣脱开来,便又加了几分力气,逗弄小猫小狗似的轻声笑道:“怎么样?认我做了义父吧!要不,师父也行。”
卫遥面上涨红,也不说话,只死命要推开这涎皮赖脸的疯道士。却不知是因为他身子瘦小、没许多力气,还是因为疯子的力气通常大些,竟死活也甩不开那道士。
折腾半晌,忽然听头顶冷冷一声:“放开他。”
仿佛听了圣旨一般,无名立刻松手,却撇了撇嘴,一脸无辜。卫遥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却好似做贼一般垂了眼不敢看柳七娘。
七娘却似并无意深究此事,反倒斜眼看了看倒在一旁的空水桶,忽而冷笑:“无名道长似乎体力充沛得很又恰好无事可做,那么日后劈柴打水扫院子之事便有劳了。不然家中三餐不继便怨不得别人。”
不理会苦着一张脸的无名,七娘又转向卫遥,轻轻掸了掸他衣上沾着的泥土:“别理这疯子,他胡闹起来又不分人的。”
卫遥依旧神色窘迫,也不抬眼,胡乱应了几声便低头回房更衣。直到早饭用罢,仍是容色不展。
柳七娘自是不知其间关节,却每每望见无名笑得大有深意,心中顿觉不快。可未及深究,便听得有人来访。
无名神情更加悠然,兼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笑。
来的正是崔家的下人。
可目的却不是为了做衣裳。
与其说是嫁衣坊的生意,倒不如说是无名的生意上门。看起来年逾古稀的忠心老仆站在门口涕泗横流,边哭边哽咽着求无名。
“还请这位道爷行行好,救救我家小姐吧!”老仆又抹了把泪,颤巍巍求道,“当日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只当道爷您是空口乱说要骗取钱财的。哪想过了这几日,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她就快不成了啊……”边说边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向两耳光,见无名仍不开口,又苦求:“我家老爷夫人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现在得了这个怪毛病,连日来茶饭不思,几乎一夜愁白了头啊!道爷您行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救我家小姐性命啊!”说罢,又要跪下叩头。
七娘沉色,双手扶起门外老仆:“晚辈当不起如此大礼。”见无名难得郑重神色、似在思量,便代为回答:“老人家还请先回府去,便是驱妖辟邪也要先做准备,不急在这一时一刻。”
语调虽仍显冷淡,可话却有理,老仆只得擦干了泪,退一步又行了礼、哀求几句,这才步步回望地转身离去。
关了门,回身又对上无名眼中满满的戏谑笑意,不由皱眉拂袖而去。
无名也不恼,仍嬉笑着跟上来,扯了七娘袖子懒散笑道:“看不出娘子倒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呢!不知什么时候也体贴我一回?”一席话说得极亲热,看在旁人眼里,分明像是打情骂俏般。
七娘面色更冷,待要抽回袖子,却忽然一凛神色,手中也加了力气,硬将他推得踉跄几步方稳住身形。
暗灰色眸中意味不明的光彩一闪而过,面上无赖笑容更深,无名又凑上前来,歪歪斜斜攀着七娘肩膀,微哑的声音软了又软,还带着几分弃妇似的委屈:“娘子好狠的心,我怕是受了内伤,不然怎的这般痛。”又扯了七娘的手按在他胸口:“不信你摸摸。哎哟!肯定是伤到了脏腑……怎么办怎么办,我眼看就活不成了,娘子可舍得?”
“舍不得?”七娘怒极反笑,眼角眉梢挑起一抹艳色,忽而伸手摸上他面颊,一路缓缓抚到唇际,声音软糯带着丝丝魅惑,“我自然舍不得的。不若回房让我仔细瞧瞧伤在哪里?”
伴着柔媚声音,指尖也渐渐下滑到衣物未曾附着的领口处,仍微微向下探去。
无名呆了一呆,只觉原本冷淡清澈的寒梅香气入鼻时却变得暖得异常,丝丝缕缕渗进肺腑,染着难以形容的□。
“死狐狸!”
恍过神来,无名才觉自己差点着了道。退了两步,待气息稳住,想起方才情形,不由大笑着骂了一句。
而七娘这边不知何时早已恢复了一片冰冷神色,讥讽盯他片刻,冷笑:“我只当你情我愿,原来道长竟是不敢的。”声调中全是讽刺。
无名左右环顾一番,忽然眨眨眼,面色丝毫不变:“小道并非难以消受美人恩啊,只不过怕观者心伤而已。”言罢,大笑而去。
七娘似有所悟,回头果然见卫遥怔怔立在不远处树下、手中的书已被攥出了深深折痕。
“看到了?”七娘默叹,声音却依旧清冷淡漠。
卫遥嘴角略微抽动,似乎是想要挤出个笑容,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你现在该明白,我是妖魅之物,并非寻常人类。”
若说过去不懂,眼见了方才的场景,他也总该明白了。虽然一时难以接受,可若能如此断了他的念想,也好过日后纠缠两伤。
七娘勾起抹苦笑,却见卫遥神色寂寥,眼中也是一片黯淡。他低头咬紧嘴唇,机械地将书页抚平,半晌,终于黯然开口:“我想去外祖那处。”
“什么时候?”七娘低声问道。话出了口,才发觉自己声音也是干涩。
虽然明知不该与人类纠缠过深,却终究还是难免对身边的温度生了眷恋。
他与自己的生命,就像是这座小镇和流经镇上的那道绵长河流。对于檀香镇来说,这条河是它独一无二的风景,可对于河水来说,檀香镇只是它流经的诸多城镇之一。它会经历悠远的旅途,拥有不同的名字,无论途径什么,都是昙花一现。
脑中忽然浮现起四十余年前那个雪落无声的冬日。
她在那位僧人的坟墓前枯坐整夜,终于明白他已永不会回来。无论是那和煦平静的目光,温和坚定的声音,还是手心的暖意,都已被葬在了一抔黄土之下。
四十多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她恍惚一笑,又将目光投向卫遥:“什么时候动身?可要我去送你?”
“不必。”卫遥淡淡摇了摇头,勉强笑笑,“待无名道长启程,我与他同行即可。外祖家小有名望,并不难寻。”
说完,沉下眼眸,慢慢叹了口气:“七娘……”
“嗯?”
“保重身体。”
不待回答,卫遥抿了抿嘴唇,攥紧手中书本,逃也似的一路奔回房间。
关上门,从里面紧紧锁好,这才卸了全身力气,身体沿着房门缓缓下滑,终于抱膝坐在地上。
“和小狐狸娘子拌嘴了?”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是怨我横刀夺爱了?”
卫遥猛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无名竟早已等在他房中,依旧是纨绔子弟般的笑脸。
再次垂下眼眸,目光跟着地面青石板的纹路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低声开口:“你说得对。”
“哦?”饶有兴味的语调。
“我总想把她当做寻常女子,”卫遥苦笑,想起院中她气恼之下故意魅惑无名的场景,“可她毕竟不是。”
见无名慢慢收了笑,他又轻轻摇了摇头,眸光苦涩:“前些日子,她为了救我几乎失了性命。日后,若如你所说,真有别有居心之人来纠缠,她必定又要为我犯险。而我此时不仅无法自保,甚至不能为她分忧,又如何配得上留在此处挥霍她的好意。”
“那你打算……”无名眯了眼,神色中半是赞赏半是期待。
卫遥却低垂眼眸,意兴阑珊:“你早上说可以做我师父,可是真的?”
双生(7)
卫遥自不是真打算投奔那与他素未谋面的外祖一家,可对七娘却也只得用如此说辞。
而自从提出了这借口之后,两人、或者说算上无名在内的三人之间,关系又变得微妙起来。
这日天气略阴,细密的雨丝随风碎碎飘荡着,时不时落在行人的鬓发和衣上。
卫遥坐在房中对着书卷,却只是发怔。时间如雨丝一般轻轻巧巧滑过,手中书却始终展在那一页,未曾变过。
微抬头,透过开着的窗子看向外面熟悉的庭院。石桌上的寒气已散了,那株高大的柳树也重新展露了生机,柔软纤长枝条上微微探出青嫩的叶芽。雨天里并看不到什么飞鸟盘桓庭院之中,却依旧能隐约听见清脆婉转的鸣叫。
不过数月而已,竟已熟悉到对这里产生了浓重的依恋。
是因为这个宁静闲适的居处呢,还是因为寄身此处的那个人……
卫遥低低叹了声,慢慢合上酸涩的双眼。再睁眼时,却见书卷上溅了一两点湿意,不免恍惚笑了笑,起身关了窗。
这些书是七娘好心赠与的,还是不要让雨淋了才好。
可紧闭的窗子隔住了院中丝丝密密的细雨,却隔不住落在书上的水滴。
“真没用……”他自嘲地低低叹了声,合了书,伏在桌上,双肩虽微微颤抖,却始终不曾有声音发出。
许久,终于重新坐起身。除了面容苍白、双目微微泛红之外,神色却是镇定平静如初。
不多时,外面便有响动。
想是七娘与无名从崔府回来了。
卫遥赶紧取了面巾使劲擦了擦脸,又深深呼吸几次,这才迎出去。
“怎么样了?”他不敢抬头,怕让人看出端倪,目光只停在七娘淡蓝刺绣的素白腰带上。
柳七娘瞥他一眼,不知发现了什么没有,却只轻描淡写道:“仅是大略看了看崔小姐的病况,此事怕是不很单纯,还要再作计较。”
“危险么?”
未及思考,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关切问话却让七娘漠然的神色缓和许多。
“不会。”七娘浅笑,眸中的清冷换成了浅淡的暖意,“你安心就好。”
“那、那就好……”依旧不敢看她眼睛,卫遥迅速转开头,勉强答了句,便抽身回房。
七娘眼中暖意渐渐褪尽,又恢复先前冷淡神情,却并不移开目光。直到他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终于转向无名,淡淡道:“我族人的皮毛已不在那处,像是被人取走了。”
“可狐狸的怨气却并未消退,不是么?”无名依旧笑得张扬,眼底神色却晦暗莫测,一双手也再次爬上七娘的肩臂,毫不安分,“不如小狐狸你就好人做到底,帮我把它收了如何?”
“为何要找我?”七娘一动不动,并不试图挣开黏在身上的两只爪子。
无名笑得更愉快,狭长凤眼向上挑起,眼角显出一两条极细的纹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有谁比狐狸更了解狐狸呢。你说是不是?”
柳七娘先是面色一沉,转而却又冷笑出来:“若我不肯呢?你打算连我一起收了么?”
无名做出惊讶表情,依旧笑着:“怎么会!万物皆有灵性,强行伤害无罪之人物,必受天谴的。我可怕万一让雷劈了。”
见七娘不回话,便又扬起嘴角,眸中却是难得的肃重之色:“冤有头债有主。崔家小姑娘又没做过什么坏事,你忍心看着她疯癫而死?何况那林家公子……”
话音到此止住。七娘却身形一顿,凝眉沉思。
院中依旧斜风细雨,但两人任着鬓发被雨丝浸染,并没有回房避雨的打算。
许久,七娘忽而一笑:“也是,崔家小姐并无过错,何苦让她如你一般疯疯癫癫。”
都说人妖殊途,有几人真正明白,许多妖魅并不稀罕天赐的悠长岁月。眼看着身边熟识之人一个个撒手而去,并不是愉快的事情,而独自寄身山野之中,虽逃得出生离死别,却终是难免一世孤寂寥落。
若是生为人身该有多好。
不知多少妖魅如此盼望过。曾几何时,柳七娘心底也有了这个愿望。
或许是蜷在蒲团上、望着那人展卷诵经的温和眉眼时,或许是看着他微笑着圆寂时,或许是在他坟前心冷如死时……又或者,是连那个安静羞涩的孩子也要走出她的世界时……
一次轮回便像是一次全新的奇遇,无论这世是悲是喜,总好过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密之人一一离去,却连遗忘都做不到。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一个携手共在红尘中沉浮之人呢。
于人而言,这算盼望,于妖,便是奢望……
“怎么?”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有感于那对小鸳鸯的深情厚意?”
“……嗯。”七娘回了神,笑得清冷。
难为那林家二公子不顾崔小姐已经疯癫,竟还念着青梅竹马的旧情和婚约,定要按期完婚。
崔家难免有刁仆背地里闲言碎语嘲弄林二公子,说什么次子分不到家产便要做个入赘女婿来争岳父家的家当。种种恶言不绝于耳。
可七娘在崔府见着林二公子时,却难免心怀感慨。
若非真心认定了崔小姐,他又怎会有那般柔和却又坚定的眼神。
说起来,那孩子,倒像极了说“等我六年”时的卫遥。
想到此处,不由又是一叹。又转向无名:“你也不必和我装疯卖傻。崔家的事情,想必你早就查得清清楚楚。而缠上我,怕是还有别的用意,此时不妨直说。”
无名眨眨眼,弯起嘴角:“小狐狸娘子好聪明。”语调软糯的如撒娇一般,几乎让人不寒而栗,而眼中却满满全是算计。
见七娘无动于衷,只好装模作样哀叹,扯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单手托腮笑道:“你有兄弟姐妹几个?”
“兄弟?”七娘微怔,却仍答道,“七个,我最年幼。”
“死了几个?”依旧是不怀好意的笑。
七娘皱眉,既明了了此人言外之意,回答时便加了斟酌。仔细回想一番,这才答道:“我只在猎户家附近的山坡处远远望见族人的尸身、皮毛,并未细数。日后既不见任何族人,便料想他们皆已遭遇毒手。”
无名歪了歪脑袋,眯眼笑:“也是。要是我家人让人剥了皮,我肯定也不会有心思仔细看。”
见七娘语塞,便又嘿嘿一笑:“你只是凭着残留的气息来寻找族人残骸?”
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柳七娘也淡淡一笑:“如果还有逃出生天的族人,他们大约也可以循着气息来到檀香镇。崔小姐病情加重那日,刚好府上一件旧狐裘失窃,想必就是我那族人做的。”
“哦?那你能找到那个偷儿么?”
“我?”七娘冷冷看他,忽然嗤笑出来,“莫非我想错了,你竟不是追着他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下双生的含义。一来是指莫家双生姐妹,二来是崔小姐和对他不离不弃的林二公子,三来也是七娘和小卫心底的一个模糊的愿望。嗯就是这样。所以,这会是非常纠结啊纠结的一个故事……
遁走~
双生(8)
全然没有被戳穿心事的窘迫,无名反而看上去更加愉快了几分,微哑的声音懒洋洋地拖长了尾音:“追到这里真是不容易啊,我都佩服我自己的耐性了。”又谄媚笑道:“现在既然有了更好的法子,你说,我又何必再去灰头土脸的挖那只狐狸的洞穴呢。”
七娘不置一词,容色淡漠。
无名却做出惟恐旁人不明白的样子,装出正经腔调:“按我说啊,要引公狐狸出来,当然要用母狐狸……哦,不对不对,当然要劳烦小狐狸娘子你屈尊做饵了。”边说,一边又笑得暧昧不明。
七娘微挑眉,却立刻恢复常态,冷着声音问:“找到他之后,你如何打算?”
“之后?”无名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哼了两声,“谁知道呢。”忽又眯眼笑了笑:“这阵子一直想做件狐裘呢,说不准这回正有机会了。”
虽知道他是刻意说这些混话来磨自己的耐心,可偏没办法全抛在脑后。柳七娘微微咬住嘴唇,正在琢磨是否要与他计较,忽见他向另一边挤眉弄眼,只得转头去看。
却见卫遥撑了纸伞站在屋门外蒙蒙细雨之中,表情有些犹豫不定,似乎不知是否该上前来。
柳七娘心中一暖,神色也和缓了些,展颜现出笑意。
临过去,却又回头对着无名压低了声音:“以后好好照顾他。”
无名怔了怔,再看看两人共撑一柄伞,再自然不过地絮语些居家琐事,不由摇头苦笑。
人总是如此,将要失去之时便会加倍珍惜,而若当着未来还有几百年天荒地老的时光,便是再珍贵不过的,也都等闲视之了。
入夜之时,待卫遥睡了,商议好崔家事情之后,无名也起了兴味,又倒了杯清茶捧在手中,笑问七娘:“你说你,明明知道那小家伙心里想的什么,怎么偏偏还装傻?”语气依旧如往日轻佻,眼底却带了几分看不真切的神情。
七娘轻笑,手中依旧细密缝着件淡蓝色布衣,半晌却又叹了口气:“明白是明白,可全都明白了又能如何……什么都看得清楚,有时却又更觉得无趣,索性装作不懂,学着人的样子闹几回别扭,这才好像仍在活着。”
无名难得敛了调笑之色,半垂眼默默看着一缕缕袅然轻烟从手中茶杯里升起。她的后半句话,他并不知所指何事,可想想,却又似乎明白。
懂得多了,有时反而是种负累。
所以才想装作糊涂,放任自己癫狂度日。
“小狐狸啊,你我真是有缘呢。”两指拈着青瓷茶杯边缘轻轻晃了晃,无名低笑,“日后若再能相见,如能举杯共醉倒也不坏。”
七娘也敛眸微微一笑:“不若不见。”
见他朗声大笑起来,便又淡淡道:“天晚了,明日还要去崔府。”
·····
崔家女儿早已病得不省人事,整日昏沉疯癫。
一大早,柳七娘二人又至崔府。一人为裁嫁衣,而另一人却又自称前来捉妖驱邪,惹得府中下人纷纷侧目,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好奇低语
七娘素来不很在意世人眼光,而无名却一双凤目乱瞟,兼带着暧昧微笑,惹得府中数名思春丫鬟脸红如天边云霞。
听人说小姐早上似乎有了点精神,便照例询问崔小姐几句。却只断续听她嚷着有许多人追她。
耗了许久,终于将她口中故事拼凑了七八成。不过是说她自己在雪地里逃命,后面却追着许多样貌凶恶持刀秉弓的大汉,像是非要捉了她去杀掉一般。
崔夫人一脸惶恐,较前日初见仿佛也老了几岁,眼睛依旧是红肿不堪。也顾不得避嫌,只死死拖着无名衣袖,颤声问:“秀儿可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完,仿佛自己却吓住了,又一叠声追问:“道长可知道如何救我家秀儿?求道长千万救救秀儿!我们老两口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求求道长……”说着,几乎要给人跪下,好容易才被拉扯起来,又在一旁抹泪不止。
无名咧嘴苦笑,目光却瞟向柳七娘:“出去说话。”
捡了个崔小姐绣楼边上的僻静角落,看着左右无人,七娘方点头道:“她说那场景,倒是我当年亲历过的。如此说来,应当是崔小姐八字弱,染了族人的遗骸上附着的恐惧怨念。”
“可病情加重,却是拜你那好哥哥所赐了。”无名眨眨眼睛,笑得狡诈。
七娘轻叹:“正是。”
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终于皱眉叹道:“你且拖些时间,我去给她测了身量尺寸,若时间赶得及,便试着施法引兄长来此。”言罢,目光淡淡掠过无名脸面,终究未曾再开口。
无名却似已明了,眯眼笑道:“小狐狸放心,我不缺他一张狐狸皮做衣裳。”
说完便又恢复一副嬉笑之态,歪斜着上楼去。不多时,便与崔家老爷夫人连同几名丫鬟一起出来,离去前不忘向七娘微点头示意。
柳七娘重进了崔小姐闺房,方掩了门,忽然身形顿住。
身后一阵轻笑,声音清亮悦耳:“妹妹可算来了。”
七娘轻轻阖眼摇头,苦笑:“如何能不来。”转身却见崔小姐又在昏睡,而房中雕花小几旁边椅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名白袍之人,长发如墨,肤色胜雪,眸光流转若秋水含情,一眼望去几乎性别难辨。这样人物,只一见便也可知定非俗世中人。
“妹妹的样子好丑。”那人倒也不客气,甫见七娘便撇嘴讥讽。
七娘一怔,随后便展颜:“六哥的脾气一点都没变。”又问:“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那人却毫不领情,仍不依不饶:“当初咱们兄妹七个,当属你最乖巧可爱,怎么如今好容易化作人形了,却仅仅是这么个丑样子?”
“美丑不过表象而已,六哥怎么还参不透这个。况且,我愿混迹人间,自然是这番寻常模样最为合适。”七娘走近,在他对面坐下。他也探身过来,与七娘额头相抵。两人便默默相依,一如幼年之时。
许久,七娘直起身子,默然一叹,垂眸劝道:“六哥既已通了灵性、修得了人身,如何不潜心修行,却到红尘中做这于人有损、于己无利之事。不如尽早罢手,以免徒增罪愆。”
“哦?”那人声音陡然冷了几分,“若非这股子怨气大老远的都闻得到,我又何必费这个力气给兄姊报仇!”忽又冷笑:“难怪妹妹法术低微,原来竟是满脑子的慈悲!”
“慈悲?”七娘微抬头,脑海中又现出最初为人所救的那幅场景,不免浮起笑容,“若你说是,那便是罢。”
那人愣了愣,咬牙冷哼一声便不再开口。
七娘提了几上茶壶,注满一杯推给他,见他赌气不接,便淡淡笑道:“我当初是让人害了的,也是让人救了的,便知事在人为,断不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何况,那些猎户捕杀我族,虽是为了私心,却也是为了谋生果腹,并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那人瞪大了眼睛,劈手将几上茶盏杯盘皆扫落地上,低声恨恨道,“你我兄姊犯了什么过错?竟落得让人生生剥了皮去的下场!让人受了这般苦楚,也叫无可厚非?!你难道一点感觉不到他们的怨恨?!”
七娘皱眉,方要开口,却听楼梯处隐隐传来对话声。
“这……这声音……”像是崔家夫人的声音。
随即便有个语气轻佻的微哑低沉声音应了:“不妨事,想来是小姐醒来碰翻了茶盏。在下去看看即可。”伴着几声脚步,又嘱咐:“在下要好生探探小姐的病况,还请老爷夫人不必忧心,在楼下等待便好。”
语声落下不久,房门就微微开启,探出半个脑袋来,一抬头,仍是嬉皮笑脸的神色,正对着坐在椅上的人讨好的笑。
合了门,无名便一步三摇地晃过来,上下仔细打量那人一番,咧嘴啧啧笑道:“小狐狸娘子啊,你哥哥可比你漂亮多了。”
那人愣住,目光转向七娘,眼神中含着疑惑和戒备。
七娘不答,却忽然问道:“六哥可还记得那年冬天出事前不久,咱们刚捉过几只兔子么?”
那人思量片刻,虽不明所以,却仍点了头。
“那么,六哥还记得,咱们吃完了兔子肉,是怎么处置那些残骨的么?”
“当然就地扔了!”那人皱眉,似有不满,“难道还给它们立碑作传不成!”说完,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皱了鼻翼,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七娘垂眸微笑:“你我为了生计不得不害它们性命。可对它们来说,恐怕却是怨恨非常,只憾恨没有什么亲戚旧友修炼得道,能够前来寻你我复仇罢了。”忽然眸光流转,又浅笑:“或者随便在山里寻着只狐狸便抽筋剥皮来解自己族亲的怨念?”
一番话听下来,那白袍人脸上早已恼得发红,嘴角向下压着,却又忍不住往上挑一挑,半晌方咬牙挤出几个字:“死丫头!这家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了替他们说话,连自己亲哥哥都舍得挤兑!”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说崔家的故事是难得的温情戏份啊,不会有恶人来砸场子的~其他的故事就难说了=。=
然后说,大家希望小六结局如何呢?
双生(9)
七娘不答话。
而一旁无名却丝毫不客气,从几上端了尚未动过的暖茶,一口气喝干,又凑近了来,低声笑得暧昧:“就是就是,小狐狸娘子怎么如此狠心,竟然舍得这般让美人哥哥为难?”
七娘冷冷瞥他一眼,方要开口,却听那人鼻子里凉薄哼了声:“我们兄妹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不过是个讨人嫌的道士而已,还不赶紧回道观里骗点香火钱算了!”
无名噎住,一脸无奈地摸摸下巴。
柳七娘见他吃瘪的样子,也不去圆场,反而转了视线望向窗外一派青葱绿意,心中倒隐隐有些欢喜。
她再忧虑不过的,就是无名与兄长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而此时看来,兄长只是一时赌气,并非存了十恶不赦之心,而那疯子,既然还能轻佻言笑,便也大约不会轻易出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是六郎在赌气冷嘲热讽,而无名却总低眉顺眼赔笑。
让人挤兑得额上都冒了汗,无名终于忍不下去,暗暗向七娘抛了无数眼色,只求她快些来解围。
既有如此反应,想来此事该会有个善终。
七娘浅浅弯了嘴角,拍了拍兄长搭在几上的白皙手背,听他对无名冷哼一声又偏过头来:“妹妹总算想起我来了!”又撇了撇嘴,声音低了些,却刚好让两人都能听得清楚:“我都快让那个讨厌的家伙烦死了!”
无名眨眨眼,摸摸鼻子,把头扭向一边。
“六哥,”七娘忍住笑意,重新将话题带回来,“可否请你解了施在崔宛秀身上的咒。你我偷生至此已是不易,又何苦自损修为、添了罪愆。”
六郎咬了咬薄薄的嘴唇,瞪她一眼:“吃里爬外的丫头!”忽然眼珠转了转,扯出个撩人的笑来:“要我解咒也不难,让他求我就好。”说着,拿一根白玉似的手指隔空朝无名那处点了点。
无名初见他笑,便觉得气氛异样,待他一句话说出来,想躲已是来不及,只好苦笑着对七娘半真半假抱怨:“我可得收回当初的话,只但愿每只狐狸都和你似的冷冰冰的才好!这种娇俏的我可真吃不消,何况还是公的。”
说是抱怨,可一双凤眼却时不时含着笑瞟向六郎,语意也似有所指,直看得对面人又起了恼意,眼角眉梢也泛起了浅淡桃花颜色。
七娘轻咳。
无名装作不懂,嘿嘿笑了几声,又做出讨好神态,低眉笑道:“六公子大人大量,可别和我这不识好歹的牛鼻子老道计较。且看在我穷困潦倒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崔小姐,也算赏我口饭吃,可好?”
这一番话说得是恭敬至极,可从他口中出来,却偏生带了几丝玩味的暧昧。
六郎脸上青了又红,半晌,忍不住噗哧笑出来,秋水瞳中漾着魅人的光彩。视线滑过面前两人,轻轻抬手对昏睡在床上的崔小姐结了个咒印,又悄声笑道:“妹妹,我先走了,赶明儿再去找你。你可记得千万给这臭道士点苦头尝尝才好。”
语声未落,人已不见。
七娘怔了怔,低头见几上半盅温热残茶仍袅袅升着水雾,忽然扬起清浅微笑:“崔小姐想必快醒了,不若去请崔老爷与夫人上来。”
无名推了门,伏在楼梯栏杆上向下望,正见崔家夫妇二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仿佛忧心打扰到楼上驱邪的法事,偏偏又轻手轻脚的,一点多余声响都不敢发出,更不要提凑近了一探究竟。
听了召唤,二人奔上楼来,正好见着爱女悠悠醒转。经了此番周折,一家人自是有说不尽的话,七娘不愿打搅、更懒得看这些喜聚哀离的人情百态,言明嫁衣制成时日便淡淡告辞。
而无名也难得没有做出疯癫之态,倒像个有礼的世家公子般与崔家人客套几句,取了谢礼便随之离去。
回嫁衣坊的途中,两人都若有所思,却无人首先开口。
路到一半,天气突变,未及一盏茶的时间,原本略阴的天上云渐渐浓了,不多时,竟又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
雨势渐大,方才还细如牛毛的雨丝已转成了颗颗饱满的雨滴,落在青石铺就的深巷路面上,溅起声声脆响。
七娘抬头望向阴沉天空,又皱眉看看脚边一圈圈涟漪,却听无名呲牙咧嘴哀叫:“哎哟哟,这个天气怎么回家,还是赶紧避雨得好!”边扯了七娘袖子往不远处檐下躲,边嘟囔:“若是不小心着凉生病了,还得劳烦小狐狸娘子给我请大夫,我如何忍心呐!”
“祸害遗千年,不请大夫你也不会有事的。”七娘不着痕迹地抽出衣袖,冷冷讽刺。
而对方却只是眯起眼睛,笑得一脸奸诈。
两人挤在窄檐下。七娘定定看着檐角雨水一滴滴透着光亮坠下来,连成一串晶莹珠子,忽然淡淡问:“你当初便找上我,想来是早有预谋。难道是追着我六哥过来的?”
无名转过头,笑着挤挤眼睛,依旧是散漫沙哑的声音:“觉得气息相似罢了,却没想过你们真是一窝的。”见七娘不动声色,便又笑:“数月前在他处察觉到了你哥哥挟着怨恨之气,怕他和那些不知好歹的笨妖精一样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来,所以跟来看看。”
“你也难得,竟没有不论缘由便作法收妖。”七娘垂下眼睛,微微苦笑。
妖鬼之中固然有些怀有恶意害人的,可尘世中又何尝缺过一心认定凡是妖类皆存心不良的人类呢。
无名眼中忽现浅浅一抹萧瑟,却很快掩饰过去,仍嬉皮笑脸地啧啧叹了两声:“可惜啊可惜!”
“嗯?”
“实在是可惜,我竟早不知你家哥哥是那样一个标致人物,要不然,别说收妖了,让我帮他害人都行啊!”边说,便勾起登徒子觊觎美色时的惯有笑容。
“你若觉相见恨晚,我请六哥时常去拜访你倒也不坏。”七娘挑起眼角瞥他,难得也起了些玩笑心思。
素日里,这疯子总是口无遮拦的拿她寻开心,可今日却也遇到了能在言语上压住他气焰的对头,不能说不是好事。
果然,无名立刻垮下脸,眉头紧皱:“娘子饶了我吧!现在我还能撑得住,可再过些年岁,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住你那美人哥哥的刻薄!”
七娘浅浅微笑,眸中却是怅然。
人生不满百,再过些几十年,这疯子,连同这段岁月终究会埋入厚厚尘埃之中。
如影随形的酸涩之感方起,忽然,一片温热触上她的肩,微哑的温柔声音也如呓语般在耳边响起。
“何必忧惧。失去总要好过从来不曾拥有。”
七娘微怔,转头却见那人已收了肃然寂寥之色,仍是惯常的戏谑轻佻样子。
“雨停了。”无名眯眼笑笑,“快回去吧,小家伙在等你回家呢。”
作者有话要说:Neith说,要有狐狸,所以有了柳七娘
Neith说,要有正太,所以有了小卫
Neith说,要有搞笑的萌大叔和傲娇美人,所以有了无名和六郎
Neith说,要有长评,所以……
嗯,我还需要再说得更清楚一些么?-___________,-
双生(10)
手中有了活计,日子便好似过得快了许多。
好在崔家要求倒也不高,一件样式简单的嫁衣仅赶工了半个月余便裁成了。
三月末时,崔家夫人亲自来取了衣裳,默然抚摸绣样雅致简约的嫁衣许久,笑容中半是欣喜半是黯然:“这样最好,秀儿折腾这些日子,老爷与我早也不图什么风光体面了,只愿他们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
缓过神,赶紧絮絮谢了七娘,令老仆双手奉上酬金谢礼,又千万叮嘱,托她再向无名致谢一次。
柳七娘应了,简单客套几句便回身掩门。面上虽仍是冷淡神色,目光却渐渐柔和。
虽经了种种波折,可崔家小姐毕竟还有一心待她的那人在身旁不离不弃,也不能不说是件好事。
犹在思量,却听门外又起了动静。
与崔家人来访时不同,这回到可谓是人乱马嘶,隔着薄薄一层朱红大门,外面竟一时吵闹慌乱得如市集般。
柳七娘抿了抿嘴唇,余光瞥过紧闭的大门,也不回头,仍直直往前走。
她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可事情却偏偏缠上来。没走上两步,门板便被擂得如鼓一般咚咚作响。
她皱眉叹了口气,正在犹豫是否要去开门,却听一旁似笑非笑的清亮声音响起:“哟,这些人好没礼貌呢。”边说着,边斜斜挑了缕乌亮发丝在指尖绕着。
“六哥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那人妩媚笑着,凑近前来,一双秋水瞳眼波流转,“妹妹你说,要不要给他们个教训,让他们学学礼数才好?”
七娘更觉头痛:“不必。”要去开门,想了想,又淡淡道:“六哥略回避一下才好,无须让那些人看见。”
六郎撇撇嘴,鼻子里哼了声,好在也不多说,麻利躲到门后墙边,只是仍透着门边缝隙向外面偷瞄。
重新敛了神色,七娘启门。急促猛烈地敲门声停下,外面的喧嚣却不断,几名仆役打扮的年轻人面上全是惊慌焦虑神色,见到七娘便一叠声地嚷出来。
声音叠着声音,哀求混着哀求,让人实在听不清楚究竟什么意思。
柳七娘侧目瞥见六郎纤秀的眉早已挑了起来,可惯常翘着的嘴角却向下压了几分,仿佛将要发怒的样子,不由又默默苦笑。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漠然开口,声音清冷中带着些不耐:“若有事,便讲清楚。若要吵闹,还请去他处才好。”
外面犹自吵嚷着,直到发觉七娘作势关门,这才好容易安静了下来,可那几人脸上的惊惶却丝毫不减。
“什么事?”七娘目光投向离她最近的一名约在弱冠之年的家丁装扮之人。
那人一激灵,垂了头,声音带着急切:“柳老板,我们乃是周老尚书家的下仆。听说近日来,有位法力高强的道长住在您这……”困难地吞了口口水,那人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可怖之事,又哆嗦了几下:“要是道长能救崔家小姐,可千万一视同仁,也救救我们……”
“呸!”
那家丁话没说完,便听有人恨恨啐了声。正诧异,却见门后走出一人来。虽是面含怒气,却兀自美得不似世间人物,倒有几分谪仙的飘然清丽之姿,一见之下竟难以辨出男女。
待走进了,才发觉那人体态虽削瘦柔韧,却甚是高挑,骨节也较女子分明硬朗许多,竟是位从未在镇中见过的俊俏公子。
方忘了惊惶,正在迟疑,却见那人吊了眼角,恨恨指了他鼻子骂道:“好个不长眼的东西!也好意思提什么道长!分明就是骗吃骗喝无能无耻的神棍!你们还当他真能做出点什么好事来?小心招惹了他比招惹了妖精还厉害,早晚给你们家带去八辈子积攒下的晦气!”
听那俊俏公子横眉立目一口气骂完这些,那名家丁早愣在当场,嗫嚅半晌却一句成了声的话也说不出。
七娘无奈,只得轻轻扯了六郎衣袖将他拖到一边,还未开口劝,早听后面内院里远远传来懒懒散散却又含着揶揄笑意的声音:“哎哟哟,六哥儿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去寻我?我可是好生想念呐!”边笑边走近了:“快让我看看,这半个多月胖了瘦了?”
见无名发也不束,衣襟半敞,倚着墙边笑。若不是让卫遥劝着,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不合体统的事情来。六郎不由更恼,咬牙又啐他一口,甩了袖子转身便走。
无名嬉皮笑脸正要跟上,却听七娘轻咳一声:“周家派人请你呢。”
回头一见,果然门外几人早显出了期待神色,眼巴巴望着他。见了这势头,只好讪讪摸摸鼻子,收回脚步。
略打量一圈,无名忽然笑出来,虽是惯常痞态,可寻常微驼的背却已挺直了几分,暗灰色眸中也隐隐现出异样神采。
“府中是谁死了?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听了这话,几名家丁更显信服,几乎要扑上前来哀求。
七娘更觉厌烦无聊,却奈何这副情状正在自家门前,只得按下不快心绪,仍指了方才那人淡淡道:“你进来说话,其他人先回去等着。”
那家丁一怔,微抬眼四下打量了一番,立刻又垂头怯怯跟了进去。后面几人虽仍有些惶惶然,却好歹比起最初时安心了些许,踟蹰片刻便依言散去。
柳七娘引众人在进了外面一进院子里寻常置物、裁衣的厢房,也不备茶,指了几张椅子冷冷道一声“坐”便罢了。
无名缩了缩脖子,讪讪拣了张最舒适的椅子坐下。而那家丁却早泄了方才心急火燎的劲头,只垂头讷讷捏着椅子扶手,仿佛大气都不敢出。
卫遥抿嘴一笑,去倒了茶来,给众人各分了一杯,将热茶塞给那家丁时,不忘轻声安慰一句。
那人终于抬了眼,感激看了看他,又略迟疑了一回,才带着哭腔对无名求道:“道爷,虽说家丑不该外扬,可……我家、我家少奶奶昨个儿晚上没了……”
七娘和卫遥不约而同都凛了神色。周家的少奶奶,应当正是二月初刚嫁过去的莫小姐才对。至今才不到两个月整,怎的就突然死了。
无名自不晓得这些缘由,却见那两人脸色有异,便也知道这当不是寻常丧事,不由起了兴趣。
“哪天不得死几个人,你们急什么?要做法事的话,听说北边山上有位老法师,念经诵佛肯定不错。”说完,装模作样打了个呵欠,又眯了眼饶有兴致地盯着欲言又止的家丁。
“不、不是的……”那家丁仍旧迟疑,却咬了咬牙,一闭眼灌了大半杯热茶,像是要接着暖意找回点方才在门外积攒下来的精神,这才壮胆说道,“不瞒几位,我家老爷根本就没派我们来。我家少奶奶进门之后,就很少出屋,我们这些外头的下人更是很少见着。但是……”
“什么?”这回冷冷开口的是柳七娘,目光仍投向窗外,神色却减了几分不耐。
那人又垂了头:“听认识的几个丫鬟说,少奶奶身上总是带着伤。她们服侍少奶奶沐浴的时候,都见着好多次了。”
无名盖了茶碗,微微一声脆响却震得那家丁一激灵。他咧嘴笑了笑,神色依旧轻佻:“哟,怎么,小两口刚成亲就打起来了?”又转向七娘笑道:“我听说,周家公子最是个明礼体贴的人物,怎么还动起粗来了?还是对着自己家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说着,还啧了几声,一副惋惜神色。
七娘轻咳,垂眸冷冷问:“然后呢?”
那家丁不敢迟疑,赶紧壮胆答了:“昨儿个我听少奶奶房里的红月说,少爷醉了酒,又抄了马鞭……就当着她们几名下人的面,把少奶奶狠狠打了一顿。当天晚上,少奶奶就……”
说至此,声音又略略抖了起来:“少奶奶她……就在园子里一间凉亭中上吊了!她、她身上还、还穿着大喜之日那件血红血红的嫁衣裳呢!”
几人默然无语。
莫家二小姐为了嫁给心上人,连自家同胞姐姐都下了狠手。谁知不过两月时间,竟得了如此结局。
七娘望向卫遥,见他也是黯然神色,不知是惋惜还是感慨。
许久,还是无名首先反应过来那家丁的意思,微微笑道:“我听说,民间有个传言,说凡是穿着一身红衣死了的人,都会化成厉鬼,是不是?”
一言既出,那家丁本就泛灰的脸色更加泛起土色,战战兢兢喝了剩下半盏茶,这才点头,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我们平素虽不能进二门里面,可这段时间飞贼多,老爷才让我们深夜去内院巡视的……可谁知,竟看到……”
大约是见了那副样子的尸体,一时吓到了。七娘默想。
可却见那人神色更加惶恐,紧闭双眼,弯腰将头埋在臂弯中,似是不愿想起什么可怖事情一般:“少奶奶的尸身旁边……明晃晃的好几团鬼火啊!”
双生(11)
那家丁话刚说完,旁人还未曾言语,无名却噗一声将口中茶水全数喷了出来,连拿袖子擦擦嘴角的空闲都没得了,便笑得几乎瘫在椅子上。
柳七娘脸色微微泛白。卫遥知她素有洁癖,刚要去将桌上茶渍擦拭干净,却听她冷了声音:“道长今日真是好心情。既如此,那便把这几间里外屋子收拾干净再出门!”
无名立刻闭了嘴,撑住椅子扶手懒懒晃了几下,方苦着脸嘟囔:“娘子好狠的心呐!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又要说些有的没的,却终究耐不住七娘冷冰冰的眼神,只得讪讪收了轻佻神色,向旁边几乎抖成一团的家丁笑道:“你不必担心。我看你身上并没染了什么怨气,就算那死鬼少奶奶真要作祟,也断然害不到你身上。”
得了劝解,那家丁虽仍是恐惧模样,却好歹多了点底气。踌躇一会,又探身低眉询问:“可那鬼火……道长,这当真不妨事?您可莫要拿小的的性命说笑啊!”
“拿你的命说笑?”无名斜眼懒洋洋瞥他,撇撇嘴,“只怕道爷我还嫌不好笑呢!”
见那家丁仍是畏缩犹疑之态,赖在椅子上左右辗转却总是不肯起身离去,无名无奈,只得就着桌上摆着的笔墨纸张胡乱画了几张猫抓狗爬似的符纸,装作严整样子嘱咐:“虽说你们几人暂时未染上怨气,但还是拿了我的符回去,以防万一。”
看他战战兢兢接了符,便又装模作样将手抚向下巴,忽然发觉无须可捻,只得干咳掩饰道:“回去将这符纸烧了,化在水里,每人喝上一口。你们从此就可高枕无忧,便是有什么厉鬼怨鬼的,也都无需担心!”
又反复絮叨几次,终于送走了周家那名家丁。
无名长长舒了口气,看着天色晴好,院子里几棵柳树也在风中招摇舒展,不由舒坦眯了眼睛,依旧是驼背弯腰一步三晃地摇回内院去。可一抬头,却正见柳七娘堵在屋门处似笑非笑讥讽盯着他瞧。
“哎哟哟,小狐狸娘子这是看什么呢?难不成看上我了?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可要是娘子你的话……我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无名装傻,假惺惺陪笑了半天,却不见面前人有任何反应。
“你该知道抹布和扫把在哪里,想要进门便先去把屋子整理干净。”轻飘飘一句话把无数借口尽数堵了回去,也不等辩驳,便自己拂袖回房。
无名讪然晃了晃脑袋,嘴里不知低声嘟囔几句什么,转头时见着卫遥在他后面浅笑,不由心中一喜,正要说话,却见他抿唇轻声笑道:“七娘说了,周家没有鬼怪,可有的却比鬼怪还可憎。你若想去凑热闹,便守些规矩。若是半个时辰内把前院整理洁净了,她自会带你去周家一访。”
看着无名耷拉脑袋慢慢蹭回前院,卫遥也渐渐收了笑意,半垂了眼。
世上鬼怪哪里比得上人心中的执念可怖。这道理,他自然是早已明白了。
从最初见到莫家那对双生姐妹开始,这简单的婚事,仿佛便变得迷离不明起来。如今,在许多人眼里,莫家小姐的死或许是终局,可对于知情人而言,说不定只是场开场而已。
当初,自莫家回来后,七娘便叮嘱过他,若是莫家来人,只一问三不知就好,尤其是莫老爷托人递来的问话,更不许答一个字。
默默想着,进屋正见七娘伏在案上似在写些什么。见他进来,便放下笔,轻叹了口气:“你的字好看,过来帮我给莫家写封拜帖。”
卫遥微怔住,凑过去看时才发觉,七娘平素描的花样自是婉秀流畅,可笔下的字却尽是勉强入得了眼而已。
“我过去跟着一人过了几十年,见他读的卷籍多了,又听他闲时给我讲书,便也认得字。可化作人身,却是他故去以后的事情了。”七娘向旁边让了让,给他腾出空位来,又单手托腮浅浅的笑,“那以后,便没人教我写字,我只好学着记忆中他的样子来胡乱写画些,果然到现在还是丑的很。”
“我……”卫遥方开口,却立刻死死咬住嘴唇,默然坐下。
望着七娘恍若沉浸在记忆深处的神情,少了些惯常的冷清,却多了几分清丽,他脸上微微发热,几乎就要说出“以后我教你”之类轻易的许诺。可一瞬间,却又想起不日就将要离去,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还是未曾说出口。
柳七娘轻轻挑了眉觑向他,见他已敛了神色誊写拜帖,不由略侧了头,白皙指尖轻按在唇上,微微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来。
可笑未及眼底,却又是一片黯然。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呢。他短暂的一生在自己漫无尽头的历程中,只会是昙花一现而已,如何可以因为贪恋一时的温暖而当真去招惹这孩子。
午前清朗的阳光透过窗格子,静静洒在卫遥墨色柔顺的发上,偶尔一两缕阳光沿着垂下的发丝落在桌面纯白色的纸笺上,投出细微的阴影。
七娘无声叹了口气,为他将散下的发丝重新拢好,抬头时却对上六郎从门口探进来的视线。
“六哥?”
不知为何,七娘难得的竟觉得似有些被看破心事的慌张。
六郎秀丽的唇角扬起,微眯了眼笑道:“妹妹放心,有哥哥在呢,你想要什么,哥哥定然给你求来!”清亮含笑的声音依旧,内里却多了几分郑重。
“六哥哪里的话,我现在这样便好得很,等好生安葬了族人尸身,便回山里去和你作伴,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了。”七娘不接他的话,只垂了眼帘淡淡应道。
六郎轻轻“咦”了一声,转头看向仍在伏案的卫遥。
他却似早知七娘这样心思一般,笔下字迹依旧清隽流畅。六郎拧了眉,正觉气恼,可再仔细看看,却发觉他虽神色不改,可嘴角却僵硬的绷紧了许多,不由又挑了眼角轻笑起来。
未多时,拜帖已写完封好,又请人好生送到莫家。
嫁衣坊中事情本就不多,此时些微的忙乱纷扰过去,静下来之后更显得如同与世间隔绝一般,仿佛连时光都流逝的缓了些。
几人在正屋连着的小厅中讲了莫家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略叙了些琐碎家常,便又闲散静下来。只偶尔听到卫遥与七娘两人读书、刺绣之余低声交谈几句。剩下的便是无名仿若故意的咕噜噜大声喝茶声,还有六郎扬眉冷色恨恨瞪着他、如同要剜掉他几块肉的目光。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莫家的回信也随着西沉的斜阳一同来了。
莫家训练有素的仆人垂首低眉立在大门外,声音平稳低沉:“我家老爷今日已经启程去了县衙鸣冤,想来这两天无法赶回。但夫人说,我家小姐出嫁前一再念叨起您,若您愿意去一趟,自是再好不过。还说,既然您的远房表兄擅替人算命理、除灾厄,那么若能同来为小姐亡魂祈福当然更好。这几日便随您的意思,夫人在家恭候。”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章开始的时候无名究竟在笑什么,大家会知道的。
改错字一次=。=
双生(12)
檀香镇风景如画,民风较繁华之处也是淳朴许多,颇有些僻远山乡的情致。可便是这样地方,却实在离热闹的县城不远。若是晴朗和暖的天气里,只需骑马缓行两个来时辰就能赶到县衙所在。
听莫家下人所说,那莫老爷当是前日午前动身的,想来这一天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
卫遥默默算着时日,手中却不停,依旧忙碌着整理行囊。不知不觉中,这数个月来早已将此处当作了家一般的地方,不止衣物、书籍,连素日里极少用到的琐碎物件都渐渐添了许多。当时不觉如何,可真到了将要离去之时,再见这些,难免心底又是一阵黯然。
细致将六卷成集的一套前朝史书用厚纸包了,又勾起细绳,在上面再挽了个十字花结,提一提,觉得稳当了,这才放下,又去整理其他物事。
三月末的天气本就渐暖,一番忙碌下来,不觉额上已渗出了些薄汗,身上青衫也微有些潮湿。卫遥轻轻叹了口气,停了手中活计,倚在桌边略歇了歇,正好听见屋门处有些响动。
“七娘?”
柳七娘依旧一身素白衣裙,神色也如往日一般淡然,唯有眼中含着些许忧虑。慢慢走近了,也不闲话,自去将他刚理好的衣物包裹解开,指尖拈着里面衣裳,一件件瞧了瞧,许久,终于轻声叹道:“你这几个月长高了不少,有些衣服穿不了几日了,索性也别带着。”又将手中一只包裹递过去:“虽说你外祖父那边当是少不了你的吃穿用度,只是我仍不很放心,前些日子给你做了几件衣裳。若是他们一时忘了请人裁衣,你也暂有些替换衣物,不至于短缺什么。”
“七娘……”卫遥忽觉胸口酸涩,可开了口,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柳七娘手中仍为他理着行装,却也回眸浅淡笑了笑。
他的心思,她从来都明白,只不过却不愿说破。经了这些年的世间沉浮,早知道许多时候这“明白”两个字却最是无用。既然知道无法改变、也不该改变,倒不若不明白更好些。
“那些书怎么办?可要我先去镇上订辆马车?”理好行囊,又瞥见一旁堆叠着的许多包好的书籍,不免一问。
卫遥蹙眉,略思量了一会,摇了摇头:“不必了。”又低低笑了笑:“你可还记得那天答应过我什么?”
七娘微怔,回忆了片刻才想起他所指之事,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不想做你的负累。”卫遥敛眸微笑,脸上虽稚气仍存,神色间却已较过去沉稳坚定许多,“六年之后,我定然再回来寻你。”
“你这孩子……”七娘半垂下眼轻叹一声,随即苦笑出来。
卫遥抿了抿嘴唇,正要说话,却听无名隔着窗子在外面拖了懒散声音嚷起来:“娘子啊,再不动身,莫家老头子可就等不及了哟!”
话音方落,一声冷冷的数落便追过来:“臭道士,还不闭嘴!你不说话也没人那你当哑巴!”
屋中两人听了外面一番言语较量,不觉也将心头那点离愁散了大半,相视淡笑。
“我与无名去莫家拜访,你可要随着一起去?”七娘利落收好手头的几件行李,低声询问。
卫遥略一迟疑,却仍点了点头:“若是没有鬼怪作祟,我一同去应当也无妨。”
计议定了,除去六郎一闪身便不知所踪以外,其他三人倒是规规矩矩上了前来迎接的马车。
按理说,嫁出去的女儿就如泼出去的水,断是收不回来的,要死要埋都是婆家管顾的事情。可莫家也属大户人家,如今见了自家女儿蹊跷夭亡,哪里肯善罢甘休。
虽然事情只过了不到两整天,可那莫家老爷听闻噩耗之后又见自家女儿死的凄惨、兼带身上全是累累紫青伤痕,一怒之下,当日便快马简从从到了县城里去鸣了怨,这会子早已回来,指挥了一大帮子下人闹上周家门去,硬把莫小姐的尸身给抢了回来,又在家中隆重设了灵堂,单等衙门派来的仵作官吏验尸之后便当做未婚的姑娘一般葬了。
周家老爷子虽早已致仕,可毕竟也是曾做过尚书的贵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柳七娘一行人刚进了莫家的园子,便听得小厮来向莫老爷通报,说是周家老爷子急怒攻心,吐了大半碗血,正急着请大夫诊治呢。
七娘冷冷淡淡抬眼,目光远远投向当初曾用来摆设家宴的池塘中亭阁。岸边垂柳款摆、池中碧水涟漪,映着汉白玉台阶、朱红阑柱,正是一片明媚春色。
只不过,这一派明艳之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阴暗肮脏。
旁边身着孝服的莫老爷圆胖的脸似憔悴了许多,自迎了柳七娘几人进来,便是愁眉不展。这会儿听下人禀报过后,默默阖了眼,满面黯然:“我只道两家相识几载,当是好姻缘。哪知道这般急急送女儿嫁过去,竟是害了她性命啊!”说到此,不免捶胸顿足。莫夫人在旁更是悲泣得几乎死过去。
可话锋忽然一转,声音中也浸染了深深的恨意:“他周家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此话一出,圆圆的脸上抽搐几下,竟仿佛恶鬼附体一般狰狞了起来,声音更是嘶哑低沉:“我管他是尚书还是天王老子!全都要给我女儿偿命,一个也跑不掉!”
暖春三月的午后,本是晴和醉人,却仿佛忽的沉滞阴冷许多。
卫遥似意识到了什么,沉默着咬住嘴唇,看向七娘的反应。却见她仍是淡漠神色,可偏偏在莫老爷转开视线的时候微微勾起抹讽刺的冷笑。
果然是真的……
思及此处,心中骤然冷下来。
当初落水而亡的,分明是莫家大小姐,就算与两位小姐只见过寥寥数次的新郎官能被瞒过去,可她们的生身父母又如何会认错。
那时死了女儿却仿佛无所谓的样子筹办喜事,如何现在却又这般悲痛欲绝、甚至发誓倾力报复?
他晃了晃脑袋,似乎要将那些阴暗的念头挥出脑海。可转头一见莫老爷微微扭曲了的圆脸上异样的神色,却又忍不住将事情向最坏处打算。
他那神情,仿佛是在全力压抑着内心的强烈情感。
可那种情感,究竟是悲痛呢,还是大功告成的喜悦呢。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莫老爷给女儿穿的孝服,古代似乎只要是亲人去世都要戴孝的,不过按照亲疏程度和辈分不同,会有差异。
下一章大概会是这个故事最后的解答。
双生(终)
作者有话要说:唔这个故事到此结束(虽然有新的伏笔啊,不知道大家看出来没有~果然我真无耻)
本来应该还有一章的,但是因为从下章开始入v,所以把结局整合了一下,想让大家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下一章,算是这个故事的番外(?),如果大家看完这章仍然觉得结局不是很明确的话,可以看看下章的内容。而如果已经充分明白了我想要暗示的意思和前因后果,那么下章既可以当做周家倒霉公子的结局,也可以直接跳过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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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鞠躬~~默默退场=。=
未几时,仵作验尸结果已出。
柳七娘等人虽是外人,却随着莫夫人一起在灵堂附近一间小阁中,远远听了官差与莫老爷的交谈。
那莫小姐的确是自缢身亡,可遍体的紫肿淤青也不是假的。
请来的仵作不停搓手,连番摇头叹气,虽然仍只说要向县太爷禀报之后再作定夺,可明眼人早知道此事结果怕是对周家大大的不利。
莫老爷低眉顺眼,一边抹泪一边悲叹,几乎就要放下一方富商的身架子去给官差跪下哀求,嘴里讷讷翻来覆去的也只是那几句话,不外乎盼望青天大老爷能为他那惨死的女儿做主。
几名官差面色沉重,远看上去满显着刚直之态,想来是深受县令大人的影响才对。
又安慰了几句节哀顺变,几人便告辞回程,急着向上司禀报。
莫老爷将人送到大门口,仍不改痛不欲生之色,可门关时,却忽然微微挺了挺佝偻的肩背。
“砰”地一声闷响。
柳七娘皱眉,收回视线,却见莫夫人脸色苍白,眼中忽显慌乱。手抖了半天也抓不起落在厚厚波斯地毯上的倾倒茶盏。
旁边下人赶紧过来拾起杯子、清理茶渍。
“夫人可还好?”无名微哑的声音在阁子外面响起,一双眼睛却是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七娘瞥见他已换了齐整道袍,知道法事怕是就要开始。虽自己不愿过去那喧嚣吵闹的地方,可也只能与莫夫人客套许久,这才勉强脱了身。
与卫遥一起退到一旁树下,远远望着无名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更衣、入棺等事的吉时,又与请来的其他数位道人一起在灵堂中做了场隆重法事,直赚得莫夫人悲恸不已、泪流满面才算罢休。
法事告一段落,便即刻有下人们过来搀扶几乎哭得背过气去的莫夫人回房休息,而莫老爷正满脸沉痛之色地向请来的道士中最年长的几位作揖。
“请了这些人来,真是好风光啊!不知道那死了的小娘子会不会感激她爹娘呢!”无名压低声音嗤笑,暗灰色的眸中全是讽刺。
不知何时,他早已离开人群,抽空溜了过来。
七娘微微偏了头,正对上他的笑容,却对这番话不置一词,唯鼻子里轻轻冷哼一声。
周家老爷子曾是朝中官员,可即便不计较他当初玩弄权术害得许多人家业败落,毕竟致仕之后也是人走茶凉。既已隐居到了这僻远的镇子来,又哪里会有许多人脉可用。
更何况此处的县官正是当朝有名的强项令,自是刚正不阿、平生最厌徇私枉法,若说让他看看这无甚好名声的老尚书的面子,将一介弱女的冤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断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莫家虽是二三十年前搬过来的,可论起和气生财、乐善好施,在檀香镇乃至县城里都是出了名的。
“一个曾经的大昏官,一个有口皆碑的善心商户;一个凌虐弱女的昏官子弟,一个饱受折磨的苦命女子,”无名凑近七娘和卫遥,小声讥讽,眼睛却仍瞧着满面悲色的莫老爷,“再看看老头子要给倒霉女儿风光大葬的架势,若我是那县令,肯定也不明真相地铁了心为这莫老头子鸣不平。”
卫遥侧了头,并不接话。
过刚之人则欠于柔和缜密,好似父亲曾如此教导过他。
如此想来,那县令固然是一心为民、刚正不阿,可偏就是这性子,才更易好心办了错事。
而那莫家虽不知与周家究竟有何陈年夙怨,可外表无害实却阴沉内敛的莫老板,想必也是看准了这些,才处心积虑许多年,只为报复。
若如此……那生性娇蛮果决的二小姐,和优柔懦弱的大小姐,她们的性子是否也早在莫老爷的预料之中……
越想越觉心寒。
天下间亲子至情,若也能如此当做寻仇的筹码,又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七娘觑了卫遥一眼,似看出他心思,轻轻握了他手腕,抬眼望向院墙外探出的葱绿柳条,淡淡道:“人也好,妖、鬼也好,都为了这一个‘执’字自寻烦恼,岂不知魔由心生,放下了便另是一片高远天地。”
卫遥一怔,虽觉七娘是在叹那莫老爷让陈年的怨恨束缚了心智,可仔细想想,却又似另有深意,倒向是在提点于他,不觉低头沉思一回。
正当此时,莫老爷已了结了手头事情,拿袖口抹了抹眼睛,一边向他们走过来,口中仍不住念叨:“怠慢了,怠慢了。数面之缘而已,难为柳老板还惦记着我家苦命的女儿……”又看了看无名,重重叹了口气,眼圈又泛了红:“小老儿久仰道长大名,今日能请得道长为小女做法事祈求冥福,想来小女也能安息了。”
无名慢慢直起身子,微低头回礼,掩去眼中讥讽之色。
日头渐渐西斜,场面上的闲话也全然叙尽。
几人本就算是捡了个怪异时候无端来访,此时便不好再留下打扰。
无名斜眼看了看灵堂中又开始卖力吹唢呐撒纸钱做着法事的一干道士,左手隐在袖中捏了个咒印,将方才散在莫家宅中、探寻消息的符灵收了,唇角无声缓缓勾起。
走至大门,柳七娘却突然回身,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听说周家公子也算是个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这几年又和令嫒有过几面之缘,本是性情相投,谁知此回竟出了这种事情,真是世事难料。”
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旁人听来大约只算是感慨而已。可莫老爷白净的脸却面色微变,衬着通红的眼睛更显诡异。
“是啊……”毕竟是多年在商场摸爬滚打的生意人,很快回过神来,又哀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那个畜生竟是这种人!”说着,眼泪又挤了出来:“可怜我苦命的儿啊……”
柳七娘不去听他故作哀戚,微垂了眼帘,淡淡道:“莫老爷搬到檀香镇已有二三十年,这些年在商场上沉沉浮浮,虽笑脸迎人,却也不曾看走眼,更不曾吃过亏,镇上人都敬之羡之。谁知今日唯一一次看错了人便赔了女儿性命,岂不让人感叹。”
莫老爷慢慢放下掩在面上的手,驼着的背也挺直了些,眼睛仍是红肿,却不见泪光。冷冰冰打量了七娘一番,缓缓开口,声音中也添了几分沉沉的凉意:“我虽识人不明,可柳老板也该知道,这也是无心之失。而周家却生生逼死我女儿。所谓杀人偿命,这事情便是放到官衙里去说,占理的也绝不会是他们家。”
“自然。”柳七娘面色不变,却轻轻弯了弯嘴角,“无心之失岂比得上处心积虑。”沉吟片刻,又叹道:“只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老爷当是懂得的。”
莫老爷脸色又变了变,嘴角更沉了几分,不知是因为哀痛还是其他:“今日多谢各位来送小女,只是天色不早了,家中忙乱,也就不再久留各位了。”
背后朱红大门缓缓关闭,几人也无心言谈,一路慢慢走回家去。直到远远见到六郎如小媳妇般倚门张望的身影时才不约而同地轻轻吐了口闷气,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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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卫遥依旧忙着打点行装,又帮柳七娘一起将嫁衣坊内外好生清洁整理一番,而无名与六郎则一如既往地散漫度日,每天仍不忘相互拌嘴几次。
日子悠然平静,仿佛隔了一道院墙便也隔开了外界庸碌纷扰的尘世。
四月初四,宜出行。
无名没有什么行李,唯身上一件深蓝长衫。而鼓鼓的包裹中,除了当初那件破旧道袍之外,便是几包桂花糕。
倚在门口打了十几个呵欠,方见卫遥与七娘两人出来,而六郎则不声不响跟在后面,好似在迟疑什么。
“行了行了!”无名晃悠悠迎了几步,眯眼笑道,“小狐狸娘子不必担心,这一路上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又掂了掂卫遥手中行囊,“咦”了一声,垂头丧气抱怨:“怎么只有几件衣裳,我还以为小狐狸娘子会把攒的嫁妆本儿都拿出来呢……”
“呸!”
六郎挑眉,狠狠瞪了无名一眼:“你敢打什么缺德主意,小心我掘了你家祖坟去!”
无名顿时噎住,讪讪摸了摸鼻子,半晌才小声嘟囔几句什么,让六郎一瞪,又赶紧闭了嘴。
见这两人此时仍不忘斗嘴,卫遥不由微微笑起来,回首看了看七娘平静的面容,又转向无名:“走吧,早些启程总不是坏事。”
无名微怔,若有所思地望向柳七娘,忽又咧嘴笑起来,也不多说,摇摇晃晃跟了上去。
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在巷口,卫遥仍不曾回头一次,而七娘亦是未有任何言语,只是神色渐渐黯淡下去。
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仿佛仍有些许温暖残留在手心中。
“妹妹?”六郎抿抿嘴,试探地唤了声。
柳七娘垂了目光,并不看他,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六哥有事?”
“唔……没……”六郎皱了皱鼻翼,正要用手指摸上脸颊,却想起这仿佛是那疯疯癫癫没个正经的臭道士常做的动作,忙赌气似的甩了手。可又走了几步,脚步却越来越慢,终于站定:“妹妹!”
“嗯?”七娘回眸,略有些诧异。
六郎皱眉,使劲跺了跺脚:“我得去追他们!我可不放心把小家伙交给那个混蛋!”见七娘不解的神色,又低声埋怨:“等过几年,万一小家伙也被拐带成那个混蛋的样子,我看你连哭都来不及!”
七娘哭笑不得,素日的淡然也散去了几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想了会,方揉了揉额角苦笑:“卫遥看似柔弱,可性子强得很。何况,他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六哥不必这般担心。”
“那可不行!”六郎扬了眉,眼角也微微挑起,白皙精致面容上尽是不满,“妹妹你这些年难得遇到一个性情还合得来的,我管他是人是鬼、是小孩子还是老头,反正不能让他学了那个臭道士的样子去!你等着,我去帮你看着那个混蛋,看他还敢不敢发疯!”
“六哥……”七娘正要劝说,可眼前人影已经不见,只得将要出口的话压回去,又默然苦笑一回。
慢慢推开内院的门,迎面那株柳树随风款摆枝条,树下藤椅小几暖暖沐着阳光,一如过去自己独自度过的许多个春日一般。
只是,好似终究还是有什么已然改变。
双生(番外)
卫遥离开已经许久。
时光本就如白驹过隙,嫁衣坊中又少有繁杂事务,平淡而悠然的日子仿佛少界限,回顾时已辨不清首尾,只觉它们淡淡氤氲成片。
没有什么可记忆的,也没有可以留恋的。
过往那几个月里短暂却鲜明的悲欢,似乎如同际飘渺的云朵般,下子就消散在风中,杳无痕迹。
然而,虽嫁衣坊依旧,可檀香镇上却已不似往日安宁。
镇中富商莫家的小姐新婚不久便被凌虐直至自尽,事如炸锅般,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而被视作罪魁祸首的周家,也被县令铁面无私地判罪。虽管教妻妾当属私房事,可毕竟莫家小姐过门后未作什么伤风败俗之事,却被虐待到寻死路,周公子自然脱不干系,到底是让人拖去公堂上打顿板子,又关不短时候。
周家主子本就老小,此时老太爷回首往日,既时想不到过往与莫姓人家的仇怨纠葛,便只觉得夙日里权势鼎盛之时犯下许多罪过,此时终究来报应。
周老太爷既忧思病重,家中钱财便逐日让些中饱私囊的管家、下仆啃个空,家业倒是日比日衰败下去。
当那周公子终于给放出来时,祖父早已久病不治、撒手人寰,而曾经偌大的家业早已更名易主。
切不过发生在短短数月之中。
周家公子此后是死是活、流落何处再无人知晓。
气热又凉,转眼秋风渐浓,街头巷尾抱着孩子出来闲话的婆姨们也都不忘多加件厚实长衫隔住凉意。
而们闲话的内容也慢慢从周、莫两家的事情转到林家公子高中举人上来。
嫁衣坊生意已歇数日。
屈指算来,柳七娘在檀香镇上也已住五载。素来少与人交往,可也偶尔会听到街坊闲言,虽不指名道姓,却只是世间妖魅都是吸食子精气才得以驻颜不老,边,又边将眼神里藏酸溜溜的神色瞟向七娘开在深巷中的铺子。
也曾有好心邻人抱不平,七娘却只是淡然微笑,并不句话。
闲话的源头,是知道的。
有人不愿在檀香镇再待下去,便借着莫名而至、又忽然离去的卫遥和无名几人编出些传言来暗中逼迫。
“妹妹难道就任着那个混账丑老头子散播谣言不成?!看不搅得他家鸡飞狗跳!”
六郎问明要将店铺出卖的缘由之后,不由瞪眼睛,声音也高许多。
他幼时让猎户追得几乎丧命,此后便苦练土遁之术,到此时,百千里之遥竟也可须臾而至。有此异术,自然时常往来于嫁衣坊与无名漂泊之地。
七娘轻瞥他眼,起身在平日里用的玉质小香炉处调弄番,不多时,便有清淡宁和幽香散出。
六郎皱鼻翼,轻轻嗅嗅,忽然脸上浮红晕,挑眼笑骂:“死丫头!当哥哥发疯呐?居然敢调凝心安神的香来挤兑!”
七娘微笑:“六哥若非急糊涂,怎会忘,辈容貌不随岁月流逝而改,自然只能隐于山林避世。若在人间,则只得每隔几年换个寄身之所,才得以勉强不让人发觉异样。”
见六郎仍是气恼之色未褪,便又淡淡道:“几十年,已习惯。便是他不做番事情,也要择日离去的。况且……”
“况且什么?”六郎凑近追问,缕漆黑发丝沿着颈边垂下来,落在茶杯边上。
他漫不经心伸手蹭蹭沾茶水的头发,目光却仍定在七娘脸上。
柳七娘轻轻叹口气,从旁妆奁中取支栗黄色玉簪,帮他将头乌亮散发绾上,才重新坐定,浅笑道:“六哥莫非忘,兄姊的遗骸尚未集齐。当年那些猎户虽居此地不假,可毕竟还有些流落到他乡,自要去寻他们下落才是正理。”
六郎怔住。
默然看许久,目光渐渐柔软下来,慢慢伸手抱住七娘肩膀,将头埋在肩窝:“些年苦妹妹。”又轻声叹道:“自幼性子倔,认准的事情便不改。回,哥哥也不拦,只不过,切莫再耗费法力去压制兄姊尸骸上附着的怨气,切交给就好。”
当初只觉得七娘荒废修行,法力微弱,可相处的日子久,如何不解,早将大半力量用在旁的事情上,才损及自身。
七娘抿抿嘴唇,半晌才默默头答应。
“既如此……”六郎得回应,便放开手后退几步,仔细端详七娘阵,又笑起来,“既然定,反正现在也无事,不如让哥哥陪去挑些布料做几件新鲜颜色的衣裳怎么样?”
未等拒绝,便又拧眉撇嘴:“看看,穿的跟谁家的寡妇似的,小心以后卫遥那小子不要!”
“六哥!”七娘噎住,顿有哭笑不得之感。却生怕他再出什么奇言怪语,只得皱眉应,随他起出门。
两人刚进镇中最大家布料铺子,恰听得身后结伴而来的几名妇人扯高嗓音闲聊:“要啊,可真是善恶有报。”
“可不是么,”另人接口,“那崔家小姐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现在呀,崔家老太太乐的嘴都合不上,那些当初闲话的奴才也都悔青肠子!”
“怎么回事?”新进来店里的名大家丫鬟装扮的子隐约听到些闲话,不免凑上来好奇询问。
旁边两人面上又现出羡慕神色,边摸着手头的料子边感慨道:“当初还都林家公子瞎眼才死活不退亲事呢,谁知道,成亲,崔家小姐不疯也不傻,没两个月就有喜。”
另人不甘人后,赶紧接上茬,啧啧叹道:“还不算。要啊,就是善有善报,前儿个刚听,林公子中举人呢!回可是光宗耀祖!”
几人挑两匹藕荷色和雪青色料子,便路谈笑离去。
七娘看着们远去的背影,又扭头瞧瞧六郎神色,终于轻笑出来。见多世间悲忧怨苦之事,此时听得个消息,心中竟是加倍的温暖。
那几名子虽是当闲话出的,可或许真的如此,善恶有报。也许不在时事,可终究理昭彰,为善之人怎会世落拓,而作恶之人又哪里有心中安宁祥和之时。
双生(番外2)
选几匹素雅颜色料子,又看看街上络绎不绝的人群,柳七娘生性不喜喧嚣,便无论如何不愿再逛。六郎无奈,却也只得任去。
他口口声声不放心无名那疯子道士,刚出店铺门,也等不及陪七娘回去,匆匆道别,转过条僻静巷子便消失踪迹。
七娘摇头苦笑。兄长,本性实在不是任性无理,可偏偏遇上无名之后,两人没有日看对眼的。但即便是样,却又不嫌烦,得空仍总是凑在处言语的拌嘴。
有时想,活的长便看淡许多世事。可旦遇到某个人或者某些人,才发觉,所谓的看淡,不过是因为没有等到他们的出现而已。
卫遥,还有无名,对于而言大概都算作那种特别的人吧。
只是,似乎仍有些不同。
想到此,六郎那句“小心卫遥不要”忽的又在耳边回荡起来,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不由浮起抹浅淡血色。
边想边走,发觉时已到如意巷口。听到微微嘈杂的人声,抬头,却小小吃惊。
巷口阴影中蜷着人,瘦骨嶙峋,□在外的手腕、脚踝上全是细碎伤口,原本浅色的单薄衣衫染斑斑血迹和污渍,早已看不出本色,头长发也已纠缠在起、遮住大半张脸孔。
远远看去,只是个肮脏乞丐罢。
檀香镇虽有不少赤贫之家,可沦落到地步的,倒也极少。
“听今年河西李庄又发大水,也不知人是不是那里来的。”人低低的声音传进七娘耳中。半晌,又摇头叹声:“倒也可怜,背井离乡的。”
有人头附和:“可不是!孤苦伶仃的……”想想,又问:“家是开米店的,可愿意去帮工?虽给不多少银钱,但好歹比样要强上百倍。”
那人依旧低着头,言不发。
围在旁边的几人未得到回应,虽有心相助,却也无可奈何,咕哝几句便渐渐散。而那人却仍动不动,依然抱膝蜷在墙根,仿佛石雕般。
“周公子?”
七娘站在远处打量他许久,终于慢慢走近,确认般唤声。
那人身子猛然震,却更紧地抱住头。
七娘纤细柳眉渐渐蹙起,低声轻叹:“若是无处可去,就先到里来。待身上伤好,再寻个出路。”
那人仍是不动。无论如何劝,始终不肯做丝回应。
七娘无奈,皱眉沉吟许久,终于低声问道:“心里喜欢的,该是莫家二小姐吧?”
听话,那人终于显出丝活气,僵硬地抬头,削瘦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眼中却片茫然的空洞。
“杀……杀……”他怔怔看着柳七娘,口中只沙哑地喃喃重复句话。
柳七娘神色更沉:“其中另有隐情。若想知道,便跟来。”言罢,便自顾向前走。
身后沉寂片刻,终于有沉缓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跟随而来。
直接进内院,柳七娘给他指座位,倒杯茶递过去,自己也拣惯常的位置入座,斟酌问道:“最初,可是莫老爷专程请祖父与去他府上作客、又将两位小姐引给认识的?”
他轻轻头,算做承认。
“几番交往下来,便对那更为娇憨可爱的二小姐生情愫?”
他微抬起头,神情苦涩:“可祖父却坚持沉稳内敛些的子更宜于持家,终究帮定下和莫大小姐的亲事。”
七娘默默头,小儿时的情思,从来都不会被长辈当真。而结果呢,若非是如卫遥父母那般私奔,便是将份心意压在心底、接受长辈的安排,从此平淡此生。
周家虽有不小家业,却仅剩他个子嗣,由不得他抛家舍业任意而为。
“莫老爷正是算准,所以才如此劝祖父,要将长嫁与。”七娘冷冷笑笑,“而莫二小姐本就娇憨任性,此时必然对姐姐生怨意。”
周公子脸色骤变,似乎想到什么,颤声道:“莫非……”
柳七娘唇角微微扬起:“有些事情无法知道详细,可想来,大小姐的死,二小姐装作姐姐出嫁,应该也少不莫老爷暗中的引导。而又是至情至性之人,看到备受良心折磨而郁郁寡欢的二小姐,只当是那性情沉闷的胞姐,竟未起疑,再加上莫家故意卖个破绽出来,让认为二小姐是被那新婚妻子所害……”
“所以,想给报仇……”木然的声音。
“在出狱后,他又去特意告诉,自缢的才是他那二儿。”柳七娘讽刺笑容不减,“莫老爷与家有什么夙仇虽不知,可他处心积虑些年,不惜两个儿的性命,也未必就算真得什么好处去。真不知他是精明还是愚蠢。”
“怎会如此……”
周公子睁大眼睛,嘴唇颤颤,却只沉沉叹声,神色中情绪慢慢褪去,只剩片沉寂。
屋中安静下来。
柳七娘依旧讥诮笑着,却斜斜望着窗外明朗际。偶有两只飞鸟展着雪白的羽翼掠过其中,随即便消失在远处。
“可知家与莫家究竟有何仇怨?”
许久,吹吹热气快要散尽的茶水,笑容淡去,又恢复素日波澜不兴的神情。
周公子木然摇摇头。实在耐不住七娘冷淡却执意探询的目光,只好勉强低声答道:“十年前祖父致仕,们便住在京郊,三四年前才买下故交的空宅,搬到此处定居下来,与乡邻少有来往,更别提仇怨。而在那之前,便是祖父为官时做过什么,年幼无知,也不曾听过许多。”
“?”七娘垂眸,若有所思地拈着衣带,半晌,忽然问道,“京郊风光气派,又繁华富庶得很,家怎么想起大老远的迁往个僻远所在?”
周公子依旧是黯然神色,缓缓摇头:“并不……”
本想“并不清楚”,可话未出口,忽然想起什么,猛然抬头。
“那些年,每隔几个月就有人趁着深夜在家门口扔些死去的鸡鸭,全是颈子被拧断的。”着,仿佛若有所悟,语气渐渐沉重缓慢下去,“初时,们只当是恶意玩笑,可后来,随着那些鸡鸭尸体,还有些沾血的人衣裳。祖父……”
“如何?”七娘微微眯起眼睛,声音却如往常冷冷淡淡。
他无意识的搅动手指,遍布手上的细小伤口被摩擦得慢慢渗出血来,可他却似乎浑然不觉,眼中仍是片茫然。
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祖父每次见那些衣服,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像受惊吓。有几次,听他独自念叨‘惠娘’名字,可去问时,他却狠狠骂顿,不许再提此事。”
七娘表情不改,可在听到‘惠娘’二字时,嘴角却轻轻绷紧。再看旁垂头默然坐着的周公子,虽未继续下去,可神色间透出的悲凉,却已昭示他的心绪。
事到如今,他该是明白的。
借助权势肆意横行的尚书,名为惠娘的子,那些被扭断脖颈的家禽尸体,还有随之而来的染血衣裙……
七娘手指沿着衣带纹理顺下去,到衣料边缘时,骤然停住,淡淡开口:“那日去吊唁,曾请略通异术的朋友观探番。听莫家家祠内供着莫老爷先母的牌位上,名讳正是惠娘。”
周公子并不抬头,只轻轻“嗯”声。想来,也是已经猜到前因后果。
“可要复仇?”七娘放下茶杯,问得云淡风轻。
“复仇……”
他下意识地跟着重复遍,忽然惊觉般倒吸口冷气,又垂头看着自己脏污、伤痕遍布的双手,渐渐展现出个飘渺的笑容,“要如何复仇?像莫家样么……处心积虑,算计仇家、算计朋友、算计官府,也算计自己的骨肉至亲……”
话未完,声音已渐弱下去,终至不可闻,眼帘也缓缓垂下,滴泪水沿着削瘦的面颊滑下。
柳七娘也垂眼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柔软的叶片在沸水中舒展沉浮,虽冷,却也散出幽然清香。
许久方展颜轻声道:“既如此,便安心养伤。过些日子要去别处,若愿意,也就离檀香镇,另找个去处谋生吧。”
秋蝉(1)
低云重。
山间小路蜿蜒崎岖,像是采药人与猎户往来山间用双脚踩出来的,对于行不惯山路的人而言,番跋涉,自是辛苦非常。
不觉间,让株干枯灌木旁逸的枝杈勾住衣角。轻轻抖动几下衣摆,却甩不脱,反而挂的更紧些。
柳七娘弯下腰,避过支离的木刺,小心将裙角剥离出来。起身时,整整肩上硕大沉重的行囊,轻叹口气,抬头望向阴沉际。
雇来的马车只爱走官路,送到南边的县城已是勉强,此后便无论如何不肯绕到偏僻的山乡来。现在看来,也怪不得那车夫。
此处确是路途难行,若非年洪水冲垮往来商旅和进京赶考的举子必经的桥梁路途,断不会有人愿意绕来条坎坷山路。可事到如今,也只得尽快走过此处,到下个镇子再雇辆马车往京城过去。
然而,偏偏就赶在个时候,却阴,眼看着雨就要降下来。
七娘默默苦笑。虽然屋漏偏逢连夜雨,但至少应该庆幸自己身为妖类,负着沉重的行李倒也不觉太过吃力,否则在前后皆无着落的深山之中,当真是叫不应叫地不灵。
厚厚云层已全然掩住微薄日光,余下的零星暗色光晕也被深密山林无声吸尽,虽是白日,却阴沉乌暗有如夜晚。不多时,风起雨降,豆大的雨滴砸在秋日未曾落尽的树叶上,随着噼啪声响被撕成细碎水,又弹起来,再溅到旅人的头上、身上。
拂开被雨水粘在额上的碎发,柳七娘自嘲回,却只得继续冒雨前行。
转过个弯,视野豁然开朗起来。
两山之间竟安静卧着座村落,此时暗,不少房屋的窗子已透出柔黄色灯光,衬着外面山间冷雨凄风,更显得和暖温存。
又拢拢浸透雨水而分外沉重的长发,七娘不由加快脚步。
刚走近村庄,边雷闪,风愈发狂烈,大雨如同泼洒般直叫人连眼睛都快张不开。
无暇细想,七娘快步奔到最近处院落门前,抬手叩门。
半听不到回应,只好加力气,更加急促捶着门板。
回,屋中终于有响动。正屋厚实的粗陋雕花木门开条缝,个清亮脆生的年轻声透过雨幕传来:“么大的雨,外面是哪位啊?”
七娘微拢眉,虽不愿,却也只能扬声答:“要去京中的旅人,途经此地。山间骤雨,可否借归处暂避夜?明晨雨住便上路。”
那年轻子毫无迟疑,回句:“略等等,就去开门。”不多时,便撑着把旧油纸伞小跑出来,边将柳七娘迎入屋中,边回眸笑。
七娘微笑回礼,也仔细打量回。
那子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气韵不似乡野村妇,明眸皓齿却有几分像是城里的小家碧玉。
“看什么呢?”那子见七娘看,也不做出娇羞样子,反而爽朗的笑嘻嘻回望。
七娘立在门边,并不往里走,淡淡笑道:“姑娘好容貌,心地也好,不由多看几眼罢。”又问:“姑娘如何称呼?”
“姓叶,叫秋蝉。呢?”那子笑答,又伸手去拉七娘,“哎,怎么站在门口?小心吹门缝子进来的风、着凉!”方问完,目光落在七娘湿透滴水的衣衫上,却又反应过来,拍拍自己额头:“哎呀!可是怕弄湿家地面?”
见七娘头,又板起脸:“个地面而已,湿干又能如何?再吹风可真要生病,还不快进来烤烤火!”
七娘目光微动。虽不曾回答,却依言进屋,在叶秋蝉指给的椅上坐,面前便是燃着的火盆。
山间秋来早,别处还是七月流火、初显凉意,而山中却早已秋风萧瑟,晨暮之时已需要上火盆御寒。
“快把衣裳换!”
七娘回过神,便见叶秋蝉怀中抱着件蓝底洒白花的厚粗布夹衣,连着同色裙子起递过来。
“包裹里的衣裳想来也让雨淋透,”见七娘迟疑,秋蝉又劝道,“虽衣裳粗陋,但好歹干爽暖和,咱们又身量相仿,就先穿着,等衣裳干再换上自己的。”
柳七娘目光落在那套衣服上,唇角微微弯起:“既如此,就多谢叶姑娘。”
“什么叶姑娘花姑娘的,叫秋蝉就好。”
叶秋蝉笑着推进里屋更衣,自己又去沏壶热茶端上来,待七娘换好衣裳,便倒茶递过去:“喝热的,去去寒气。”
七娘接茶,淡淡道谢,左右环顾圈,只见屋角壁上处痕迹,颜色比别处显得略淡些,心中仿佛想到什么,缺只是漫不经心问道:“秋蝉,那墙上原来可是挂过什么物件么?”
“哎?”秋蝉回头,发觉七娘所指,便笑道,“那里啊,原来挂着张弓,是爹爹打猎用的。”
“?现在为何不用?”七娘敛着眸子,语气仍是淡淡的。
秋蝉抿嘴笑笑:“爹打猎终究是造孽的事情,反正样是上山,不如进山采些草药到镇上卖,也是样谋生的法子。”
“是样……”七娘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抚着茶杯边缘,半晌方浅笑道,“若人人都像爹样想,世间便也少许多血腥。”
秋蝉眨眨眼,也笑起来:“也么觉得。当年还在山里救过只让人拿箭射伤的兔子呢。”
话间,门忽然响起来。
秋蝉立刻起身笑道:“个敲门的声音,肯定是爹回来!”边边开门。
果然,名骨架高大、身形却偏瘦的淳朴中年汉子随着秋蝉进屋。
见到柳七娘,那人愣,听过秋蝉解释之后,便憨厚笑起来:“叫叶进,前些年娘死之后才带秋蝉搬到李家庄来的。要,里地方偏僻,位娘子自己跑么远的路,当真不容易。”又抓抓尚在滴水的头发,笑道:“要是娘子不嫌弃,就在多歇两,过几日去镇上卖草药,顺路送程。”
七娘浅笑施礼,却并不做确定答复。
不多时,傍晚已至,可场暴雨下过之后,色反而比方才清亮些。云虽不散,也仍有雨丝,但外面好歹不至晦如暗夜。
秋蝉看看,对七娘笑笑,又冲在旁整理药篓的父亲问道:“难得有客人来,去把上次您在集市里买的腊肉拿出来烧菜可好?”
叶进呵呵笑几声,答应道:“行,行!丫头,来客人就有精神。上次也是样,忙得……”
“爹!”
秋蝉脸红,不待叶进完,便出声打断,抓伞扭身跑出去
秋蝉(2)
秋日本当时常晴空万里,可几日也不知老爷在琢磨些什么,竟接连着下四五场大雨,使得山间清溪都混泥浆,污浊许多。
柳七娘出门正见秋蝉撑着扫把歇着,院中泥土地面仍显湿软,可还算整洁。
只是,望向院外时,却见派泥泞,仿佛涉足都嫌困难。
秋蝉回头笑笑:“几雨大,山路必定不好走,也别急着赶路。”见七娘犹豫,便又笑:“不是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么,既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索性再多住几,也给做个伴可好?”
李家庄地方小,住户不多,其中自然不会百业齐全。而几日连番狂风暴雨,许多家的屋顶都受损。而叶进筋骨强健,又是热心肠的人,自然义不容辞去到处帮忙,常常早出晚归,家中只剩秋蝉人。虽不提,但想来,个年纪的孩子整日独自闷在家中也实在无聊。
念及此,又想到自己确实并无匆忙赶路的必要,七娘便头应。
住,便是十来。
秋蝉性情中带着些山乡子的淳朴,而心地极好,又善解人意,再加上样貌在附近也是数数二的,自然少不成村中少年子们的心上之人。
单是柳七娘寄住的几日,便见不下三四人前来嘘寒问暖,又送些家人从市集上捎回来的小玩意来讨欢心。
只可惜秋蝉每每见副场景却只是神色郁郁,连素日里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沉寂下去。
夜色已浓,叶进忙碌整,早已疲惫,便自去休息。
七娘与秋蝉同房而居,此时虽已回房,却都并无倦意。七娘细细选银红色绣线,拨拨灯芯,让昏黄灯光更亮些,便继续绣未成的牡丹花样。
不多时,秋蝉便凑过来,默默看阵子,脸上显出些羞涩而落寞的神情。
“绣的真好。”趁着七娘手中停顿,秋蝉拿指尖轻轻摩挲几下未成的绣品,蹙眉小声叹口气,“可惜们些山里的孩只会缝缝补补,裁件衣服、纳个鞋底还凑合,但连绣个荷包都不够精细,更别提样漂亮的花样……”
七娘住手中的活计,抬眼端详会,又垂眼淡淡浅笑:“若是那人把放在心上,即便连鞋底也不会纳,他也不会与计较。”
秋蝉怔住,脸上倏地浮起红晕,清脆的声音也模糊起来,仿佛心虚:“七、七娘别胡……哪里有什么人那人的!”可归,眼睛却始终盯着七娘手中半绽的牡丹。
七娘笑笑,并不与争辩。
半晌,秋蝉似乎忍耐不住,搅会衣带,脸上又红几次,终于再次开口,声若蚊呐:“七娘,……看起来……有二十吧?”
“嗯?”
七娘有些疑惑,但想想,只得避重就轻地答:“已过二十。”
“可曾成亲没有?”
“……”七娘索性放下手中针线,抬头静静看着,却见面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视线也直在地面上来回地扫,根本不敢看人,于是只得苦笑,“未曾。”
听到回答,秋蝉神色黯淡下去,可过会又红着脸小声追问:“那……可有心上人?”
柳七娘顿觉头痛,习惯性地揉揉眉心,想要否认,却忽然想起许久之前,曾有个羞涩腼腆的少年脸郑重地要等他六年。
时光荏苒,晃已是三年有余。
七娘恍惚笑笑。那孩子该有十七,却不知现在过得如何,身子骨有没有强健些,长高多少……
“七娘?”秋蝉的声音将拉回现实。
发觉方才竟然时失神,歉然笑笑,转话题:“记得初至的时候,爹曾提过当初也有旅人在此借宿过。莫非就是那人?”
秋蝉愣愣,垂头扯住衣带边缘,默然许久才几不可见地头。
“那人如何?”
七娘淡淡问道。秋蝉既有心上人,却又无人可以倾吐满腹的心事,自然难免郁郁。此时便让吐为快,也算好事。
秋蝉沉默片刻,慢慢现出个羞赧笑容,小声道:“半年以前,正是春雨连绵的时候,山上泥土松软。有,爹上山采药,回来时救个不小心跌落山崖的旅人。”
着,神情渐渐放松下来,目光也显得温柔而迷离,仿佛已陷入回忆。
“他那时候惨极,身上好多伤口,都是让树枝刮的,条腿也断。幸好村子里李二先生会接骨,又和爹起去镇上请大夫来瞧。饶是样,也在家休养三个多月才好利索。”
柳七娘静静听着。
其实何尝不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前因后果目然。
提前上京赶考的学子,只为能多得些受到引荐的机会,未曾想,却遭遇山雨,忙乱间失足跌下山崖,幸得搭救,在恩人家养伤数月,又与恩人家美貌温柔的儿互通情意,许诺世不弃,待到金榜题名时,必定回来提亲云云。
秋蝉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孩子,讲到心上人时,自是满心的甜蜜,而想到分别许久,又难掩忧愁思念。
而柳七娘却只是怅然。
些年裁多少嫁衣裳,便见多少场世间的悲欢离合。叶秋蝉的境遇,实在不能算做独无二。
而那些与相似的痴心子,能够等到心上人归来、喜结连理的,十者未必有其二三。
人的许诺,若可贵,确实也有至死不渝的,可更多的,却只是时兴起的敷衍,往往未经雨打风吹,便尽已凋零、无处可寻。
秋蝉的思绪仍沉浸在温暖甜蜜的过往之中,七娘虽禁不住叹息,却也不忍打碎的梦境,只但愿口中所称的孙郎不是那负心薄幸之人。
然而,提前进京赴考,却是为能多攀上些关系、得到贵人引荐之人,如何能盼望他正直忠贞、不忘前缘。
窗外夜雨霏霏,细碎敲打在窗上。
七娘凝眉,心绪渐渐沉重起来。叹口气,忽的又想起卫遥来。
自从年前又搬个住处,六郎也没再来过。他身上戾气要重些,百年劫时要比自己难过许多,虽然此时离劫还有两年余,但仍要尽早回山中修炼,以防备万。
而另两人的消息,也是从那时开始,完全的断。
到现在,也不知无名是不是仍如以往般装作对万事都漫不经心的无赖模样,更不知那人如何……少年人当是年个样子,此时应该与当年全然不同吧……
样的许诺,都是“等回来”,可七娘却下意识的觉得,卫遥与那姓孙的书生许下的承诺,定然有千钧之别。
猛然发觉思绪又飘远,七娘叹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又陪着秋蝉聊几句闲话,看着夜深,便不再多,只催早些休息。
秋蝉难得吐露心声,会儿心情倒也畅快许多,抿嘴羞涩笑,便去铺床。
半途却仍不忘回头笑问柳七娘:“若是孙郎当真高中,到他回来……回来娶的时候,帮裁件嫁衣可好?”
见七娘微微怔忡的模样,又垂头笑笑:“盖头上就绣今儿个种牡丹花样的好不好……”
七娘默默看片刻,淡淡勾起嘴角,头,眸中却掩不去黯淡神色。
秋蝉(3)
耐不住秋蝉的央求,柳七娘只得给讲些刺绣的法门,可又哪里是数日之内便可学成的,只好粗略教教,权当让得个心安罢。
山中岁月悠然,发觉时已到八月末,气全然凉下来。
此地比起檀香镇,是更往北的去处,山坳里又拢密林寒泉的冷意,到个时节,晨暮时分已有霜降。若是偶然遇上温度骤降的气,清晨起来便觉脚下地面冷硬湿滑。
再不走,等着降下雪来,年怕就走不成。
七娘整理行囊,仅留下些富余的各色丝线与精钢绣针给秋蝉,也不必叶进去送行,便坚决告辞,重又踏上月之前曾走过的那条蜿蜒山路。
叶家父留不得,只好将哪条岔路好走些之类的话指几句。
离叶家,尚未走出村子,忽然又听后面秋蝉的声音:“七娘!别忘……”
柳七娘愣愣,停步回头,正见脸上微红,人也追到不远处。
“……别忘……那答应的事情,”秋蝉路跑来,略有些轻喘,歇歇又小声,“以后要是孙郎高中,不准也会、也会接进京……”到此,脸红得更厉害,声音也愈发小起来:“到时候去京中找,可别忘答应给做嫁衣裳呢。”
好容易句话完,衣带几乎让扭断成两三截。
七娘默默看片刻,轻声微笑:“自然不忘。”
秋蝉得回应,面上掩不住喜悦之色,又体贴道别番,才站定,望着七娘背影远去。
村外不远处便是茂林,人进去,转上两个弯便全然隐去身姿。
直到沿着小路走进山林深处,柳七娘脚步才渐渐缓下来,最终停下,透过层叠林木枝杈静静遥望卧在山间谷地中的李家庄。
倒是个清净所在,乡邻和睦、生性纯善。
只可惜,那个少纯净无暇的心,就如深山中的清溪般,逢上暴雨时节恐怕也难免被泥浆污浊。却又不如那些溪流,毕竟雨过,溪水便会恢复清澈,可沾染污迹的心若再想澄清,却已不知何时。
七娘默叹。许多年来见多让贪婪、执念蒙蔽的人心,到此时,只盼望那孙姓书生不要中什么榜才好。回到青翠山乡,两人平安和乐生,未必不是幸事。
又略略感慨回,便重新上路。此时路途已然难走许多,但兼程整日,到太阳西斜之时,好歹总算见着城镇的模样。
随着最后波人流进城,回望见城门在身后关闭,柳七娘在城中寻间看起来整洁清静的客栈,又向老板打听何处可以雇到车马。直到切打完毕,才放心安歇。
或许正是弥补月前那场暴雨带来的波折,此后直至京中,诸事倒还算顺遂。
在京中客栈未住几日,便在京城东边唤作莲蓬巷子的处老旧深巷找到处小门脸。仍是内外两进的屋子,却较檀香镇那个居所小不止。
进门,除迎来送往的铺面,便只是边上聊作仓房的小屋。里面进主人居住的内院倒是略大些,可本是三间屋子围成的四合院落,偏偏东边那间房子却不知为何却让人拆,徒留下铺着石板的地面。如此来,院中除厨房之外便只有间尚可称作宽敞的正房。
七娘皱眉看向房东。
五十余岁的老人家却不以为意,脏污双手往衣襟上蹭蹭,咧嘴笑道:“娘子是才来的吧?也不怪不知道行情,京中啊,可是东贫西贱,南富北贵。”
见七娘微显疑惑,便又笑道:“莲蓬巷子是穷人住的地方,便宜是便宜,但也难免有不那么合意的事情。要是有钱的人家,全都在南边置产业,那地方才叫气派。只可惜,没什么空房子可租,便是有,也不是咱们寻常百姓有福气能进去住的。”
柳七娘敛眸想想,又问:“如此来,西边便是贱民所居,而北面却是权贵宅邸?”
“正是如此!”老丈又笑笑,“西边那小块地皮,虽然便宜得紧,但那些破房子,大多只有些流民乞丐胡乱凑在处睡觉罢,良善人家通常可不去那种地方。”
七娘叹口气,将所处小院仔细打量番,末,又问:“既如此,院子的价钱几何?什么时候交租?”
老丈看似不经意地瞟眼柳七娘的荷包,心里暗算算,半才堆笑开口:“看在娘子孤身人也是不易,小老儿也就不管要那许多,只给个数就行,每个月初交房钱。。”边,边展开五指在七娘眼前晃晃。
每月五两银子并非小数目,当下年岁里,便是在京中也足够四五口人的寻常百姓家花销大半个月,单用来租个小门脸,实在有些贵得离谱。可若多,却又不很多,搁到富贵人家眼里,也未必看得上。
那老丈提不上不下的数目,也算是看准七娘虽独身在外,却装扮素雅端庄,并不像落魄之人。
柳七娘淡淡瞥他眼,也不知看出他心中那小算盘没有,最终却似不甚在意地头:“今日便要搬进来。”着,从荷包中拈张折成半个手掌大小的银票,慢慢展开,递过去:“是半年的房钱,您先收着。”
老丈愣,细细瞧那张银票,又抬头看看柳七娘,脸上忽的绽出个万分喜悦的笑容来,边忙不迭摸出钥匙将院内几间屋子的门统统开,又低眉顺眼地掸掸各处灰尘,向七娘介绍着。
七娘头,却并不应他的话,只淡漠开口:“那银票中,三十两是房钱,余下二十两,还望您待去寻个妥帖木匠,给铺子做个招牌,再按的要求打造两件小物件。”
老丈连连头答应,不待再请求吩咐,便解房屋钥匙交过去,自己也忙忙去寻邻居王木匠。
七娘见他离去,大略看看屋内陈设,便也锁门外出。
方才路过市集之中时,听得沸沸扬扬的喧闹声。
今日,正是秋闱发榜之时,不知榜上是否有那姓孙的书生。
秋蝉(4)
从皇榜头上看过去,状元郎姓蒋,榜眼探花都姓张,单论名姓而言很像是族中兄弟。直瞧下去,事情倒也蹊跷,三甲数完,竟只有人姓孙,籍贯明白记着是祖籍京中本地生人的,况且早过而立之年,断不可能是秋蝉口中的孙郎。
“落榜么……”七娘喃喃低语。
如此也好,但愿他能暂收求取功名的心思,回乡后好生派人去提亲,也不枉那个孩子心心念念等他许久。
退出层层人群,七娘正要掉头回城东新租下的屋子,忽然听背后带着诧异的声招呼。
“前面那位……可是柳老板?”
略低的声音似在何处曾经听过。七娘停下脚步回望,人群另边,抹深蓝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是位年轻公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形貌俊朗,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可眼中却掩不去抹苍凉忧伤之色。
柳七娘怔怔,却依旧是清冷颜色,许久才轻叹口气:“周公子,别来无恙。”
近三年前檀香镇别,并不曾想到今日竟会重逢于京中。
那人浅浅弯起嘴角,笑容温煦:“担不起公子二字,周逸言此时不过碌碌无为的商贾而已。”走到七娘左侧、隔开与旁边喧闹人群,又淡淡笑问:“柳老板何时进的京,是探亲访友还是要常住?在下虽介布衣,但好歹对此处更熟悉、也还有些旧时残留的产业,若柳老板有需,切莫客气。”
柳七娘侧身让过面前急匆匆奔来看榜的三两书生,半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周逸言手上。虽时隔许久,但右手背上仍可看出两道当年留下的浅淡伤痕。
“本就漂泊惯,此回到京中,在东面莲蓬巷子租个门面,仍是裁衣为生。”想想,七娘又轻叹,“过去也曾来过两次,并不陌生。想来周老板生意之事繁忙,不必劳神挂念的事情。”
周逸言默然,温雅笑容未褪,眼中萧瑟之意却更盛。
又走会,忽然停下脚步,指街边布庄浅笑:“此处便是鄙店,起来却与柳老板的生意有些牵连缘分,日后若有所需要,在下定不推辞。”
柳七娘应声,抬头看去。
此地也算是京中人流繁盛之处,布庄门脸体面庄重,上面檀木牌匾上书隶书云锦坊三字,字体苍劲。按此看来,布庄中倒像是专营华贵布匹的。
周逸言做个“请”的手势,口中淡淡解释:“周家虽因当年之事散落大半家产,但好在此处还有两处离京时仓促未及出手的庄子,回来后,便全抵卖出去,又在旧识处求来些款项,才勉强开间铺子。幸得上眷顾,两年已把欠款还清,也算有条生路。”
番话得云淡风轻,可七娘却明白其中辛酸。
当初尚书府邸中养尊处优的公子,如今却尽数磨去身上棱角锐气,甘居士农工商之最末流、为生活奔忙……
好在,总算生计无忧。
然而经当年之事,他大概也不会将些放在心上。
“柳老板,可要尝尝前些日故人送来的雨前龙井?”周逸言双手奉上精细白瓷茶杯。
旁边奉茶的店铺伙计仿佛吃惊,但终究没做声,行礼便自退到旁边。
柳七娘接过茶杯,浅啜口,感受着暖暖茶水透过瓷杯传到手上的温度,轻声苦笑:“何必如此。”
周逸言抿嘴笑笑:“滴水之恩必不相忘,何况当年落难之时,柳老板又是唯雪中送炭之人,按理,自当以恩人之礼相待。”
七娘挑眼匆匆瞥,见他神色平静内敛,却不知心中是否真的看开,不由放下杯子正色道:“当年之事,于不过举手之劳。能有今日,是自己的辛苦所致,何必对言谢。”思量片刻,却又终于忍不住询问:“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他愣愣,想到七娘忧心之事,神色又慢慢黯淡下来,语声苍凉不似少年人之态。
“夙日情仇是非,虽不愿再去想,可却时常历历在目,现在只得般过且算。若是以后能够真看通透、放下,便寻个性情相合的子、生双儿,平静过辈子便罢。”
完,又苦涩笑笑:“柳老板放心,逸言虽驽钝,但也知以怨报怨之事害人害己。前尘过往,既已逝去便不必强留。”
“如此便好。”七娘迎上他目光,见他眸底虽染浸萧瑟,却如秋日晴空澄澈无垢,不由淡淡笑。
也不再絮谈前尘,起身在云锦坊中四处打量番。果然店中种种货物皆是上品,便是普通棉麻布匹也是细致织纺,更不必提流光般柔滑锦缎。
手指拈上匹半展的绯色缎子,七娘淡笑:“京中怕也没有多少百姓用得上如此华贵料子,能到里来的,该都是富庶人家才对,那铺子做的却大多是小生意,怕是没有机会用得上云锦坊的精致绸缎。”
周逸言似微有赧意,低声苦笑:“柳老板言重。”又将引向另旁,指匹淡蓝碎花细棉布笑道:“边的都是寻常百姓穿用的衣料。虽然是精工织就,但价钱较之寻常布坊中的货品也贵不上几百钱,却更耐穿些。”
七娘自然明白他是怕被认作嫌贫爱富之人才连忙解释,不禁又微笑起来。
正要开口,却听店铺大门处新进来的位高冠华服公子扬声笑道:“逸言兄有佳人相陪,都看不见老友么?”
周逸言怔,随即回身拱手笑道:“王兄许久不见,怎么今日有空赏光敝处?”
言罢,便吩咐伙计去泡茶,自己将其引向旁上座。见他仍毫不避讳地看着柳七娘,不由微微皱眉,却笑道:“位是柳老板……”
“?”周逸言话未完,便被那人打断,声音轻佻,“么个清清静静像莲花似的小娘子怎么也抛头露面做生意么?”目光更是在七娘身上逡巡。
周逸言闻言眉头紧锁,已不见平素温和笑意,反而面有愠色。而另边那姓王的子却毫无觉察,只饶有兴味地盯着瞧。
七娘虽无倾城之貌,但身姿纤细高挑,配上清冷淡然神情,却更显如出水清莲般韵致。番风情对看惯牡丹艳色之人而言,当是别样滋味。
七娘暗自冷笑,纨绔子弟见过不少,此人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本不想搭理,可见周逸言似要为解围,因不愿他得罪权贵,只好先淡淡开口:“位公子谬赞,俗世之人,自然难免为生计忙碌。”
那人得到答复,神色更加自得,又摇扇笑道:“娘子深闺弱质,又何必如此操劳,难道尊夫竟不觉心疼么?”
当朝子有些发式无论闺秀或是妇人皆可适用,单凭衣着发式很难以分辨子婚否,而他话便是为确认此事。
七娘冷淡瞥他眼,目光转向周逸言:“周老板,既有客人,午后也尚有约,便不再叨扰。若得空,明日不妨到那里去,再叙旧不迟。”完,向着那王姓倜傥公子微微福福身,语声却片冷澈:“公子慢坐,七娘告辞。”
向来不喜做出风流倜傥样子的绣花枕头,没的让人恶心。
然而,出云锦坊,却渐渐慢下脚步。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应当会与人再见。
秋蝉(5)
秋意浓,叶落草衰,天色却愈发晴蓝。
院中一片片枯黄银杏叶子随风飘飘荡荡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又铺了薄薄一层。
柳七娘盯着落在最上面一片树叶,不由叹了口气。每逢秋日皆是如此,此时叶落黄绿交织还算好看,可不知什么时候一场雨下来,便全都沤在了院子里,讨厌得很。可若要清理,却又抵不过房前几棵茂盛银杏树片刻不停的往地上掉叶子。
正微微觉得有些无奈,却听到叩门声。
不是生意,却是隔壁好心的大嫂提着只柳条编成的小筐站在门外。见七娘来开门,风姿犹存的鹅蛋脸上立刻展开笑容。
“七娘啊,你李大哥前几天去郊外山上打了好多核桃回来,我们放在家里也吃不完,就想着拿来些给你。”
说着,将腕上挎着的小筐推过去,也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又笑:“可别推辞,要不就是你看不上我们这些玩意儿。”
七娘无奈,只得道谢收了。
回了屋子,将一颗颗核桃倒在桌上,侧头想了半天。年幼时和兄姊所住的山上,不记得有没有这些东西,此后自己也懒得去弄这种麻烦的物事。但想起来,似乎曾见过别人是用小锤子砸开硬壳、剥取里面果肉来吃的。
琢磨了一会,忽然起了些兴致。家中自是没有锤子榔头之类物件,又不愿再去麻烦旁人,便略施了些术法,两指捏了只核桃,不觉间却用力过猛,将它捏了个粉碎,不由有些气恼。
正要再捏第二只,却忽然听身后清亮笑声响起。
“妹妹好兴致!”
七娘动作滞住,半天,做出漫不经心样子将核桃扔回桌上,回身淡淡笑问:“六哥怎么有空过来了?”
身后人白衫广袖,只用乌木簪子松松绾了发,精致眉眼间带着打趣的神色,也不回话,一手拈了桌上几乎散成碎末的核桃肉,送到嘴里尝了尝,这才弯起嘴角笑道:“小家伙要是看到妹妹现在多了些人气儿,一定高兴得很!”
七娘怔了怔,却很快垂眸掩去神色,将桌上简略清理一番,端上茶水来,自己在六郎旁边坐下,又问:“不是说再有两年就要到天劫了么,怎么这会子又不安心修行,反而从山里跑出来?”
六郎秋水瞳微微挑起,紧跟着更是扬眉撇嘴,半真半假抱怨:“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不招人疼爱!哥哥好容易来看你一次,你倒好,还急着赶我走不成!”
见七娘蹙眉不语,又闷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还不是那个混蛋道士抽空回檀香镇却找不到你,怕小家伙担心,这才央求我来寻你的!”
“无名?”七娘不解,“他回檀香镇做什么?”
六郎抽抽嘴角:“我哪里知道疯子的心思。”可话音落了,脸上神色却慢慢寂落下来,声音也低了许多:“妹妹可知道,前阵子,莫家夫人没了。我听无名说,是心思郁结,病了好几年才死的。”
距离当初的事情,一晃三年有余,本以为无论孰是孰非,都早该湮入厚厚尘埃之下,谁料得到了此时,竟还是……
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七娘口中却仍是淡淡道:“六哥何必把心思放在这些上面。”又转了话题:“我远远的觉着三姐的遗骸应当是在京城附近,但离近了却又一时半刻寻不到气息。想来是大户人家,有门神的仙力护着呢,可又不便一家家的去找……”
“为什么找不得?”六郎斜挑了眼睛,满脸不屑,“妹妹等着,我这就去挨家挨户翻他一阵子!”
七娘哭笑不得,一手扶了额角,问:“上次在崔家你也是这般胡闹的?”
六郎脸色变了变,像是让人捏住了尾巴,却立刻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正要开口,又让七娘瞥了一眼,只得闭了嘴,赌气似的扭头朝着窗外。
“六哥,”七娘苦笑,“你当知道,寻常人要是自作主张往别人家里闯,有人间的律法治着;而咱们虽然不受那些律法管制,可上头还有天条呢。作祟人间、无故扰人清静,难怪你要提前回山里修行避祸去了!怎么事到如今还如此不知收敛?”
六郎被抢白一通,虽不甘心,却也想不出什么言辞来反驳,只好讪讪撇了撇嘴,扭头小声嘟囔:“妹妹就是迂腐,哪里有那么严重了……”
“行了行了。”见他这副模样,七娘也心知他早明白此事,只是仍放不下脸面来承认罢了,便也不多说,只又叙了些闲话、嘱咐几句,趁着天色未暗便送他回山中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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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别,便又是两年。
柳七娘身为狐妖,虽岁数不满百,却多了许多灵性,加之早见了远多于寻常人的世情百态,看待离别相聚之事自是通透得很。
再加上京中虽无太多熟人,可生意之余,周逸言偶来拜访关照、邻居李嫂事事不忘帮衬,甚至那姓王的纨绔子弟也涎皮赖脸来过数回、装出副风雅样子纠缠不休……不知不觉间时光便从指缝流去,倒也不甚空闲清寂。
然而,饶是这样,她却不知为何仍时常想起数年前那段短短的岁月。
今日并无生意上门,小小的院中陈设简单,除了墙根两棵银杏树嫩叶初展便再无他物透着生气,如此一来,竟也显出旷然之意。
七娘坐在院中石凳上,神色淡漠环顾四周,无声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换过多少个住处,也仅仅是住处而已,全都如这里一般清清落落。
只有那时那间院落,或许因为多出了住客,仿佛带了些暖意,有了点寻常人家的温情。
摇摇头,苦笑一回,正听得前院人来。
迎出去时,却见是周逸言,面上似有赧然之色。
“逸言有事?”
几年来已甚是熟络,却首次见他这般进退为难之态。
他轻轻皱起眉,叹了口气,眼神向斜后方瞥去。顺着他的目光,七娘正见到那王公子站在院门一侧,折扇轻摇、笑得仿佛心满意足。
七娘目光冷漠掠过他,又对周逸言浅淡一笑:“不必介怀,既有事,便进来说罢。”说着,向旁边侧了侧身,让两人进去。
入厅落座,王公子不知有心或是无意,正捡了最靠近主座的位置,身子也向七娘侧过去,面上带笑:“以往娘子总不肯赏光到敝处作客,可巧,这一回娘子终于推脱不掉了。”
七娘斜睨着他,并不开口。
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他也不恼,仍笑容可掬:“端午过了,我那宝贝妹妹便要成亲,现在虽然刚到清明,但也少不得要开始准备嫁衣了。”
说到此,又意味不明地向周逸言看了看,微笑道:“若不是前几日去安郡王府上,无意听人说起京东柳老板的铺子门脸虽不大,可做出的活计却比王府里的绣工还好,我哪里能想到这东边一堆死鱼眼珠子里竟还埋没了颗珍珠呢!只可惜,逸言兄实在不够朋友,也不早些向我举荐,不然,我们阖府上下又何必为了准备嫁衣的事情发愁这些日子。”
柳七娘捧着茶杯,神色掩在袅袅茶雾之后,仿佛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仔细看去,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
“既蒙尚书公子抬爱,七娘便尽力而为。”
语调没有丝毫波澜起伏,硬是让王公子盛满了得意之色的双眼中掠过一丝阴沉。
周逸言似也觉出他表情有异,不免沉下颜色,想要开口,却对上七娘淡淡微笑的目光:“想必尚书千金所订嫁衣的衣料,便是要从逸言店中选了?”
“自然自然!”王公子掩去不快,又摇扇笑道,“京中哪里还有比云锦坊更好的锦缎呢!这回请逸言兄与我同来,也是为了二位商议起来更为方便。”
七娘漠然微笑。
执掌权力之人,总觉得别人屈服于他们的权威之下是理所应当之事,却从不会去想其中的种种辛酸无奈。
若是六年前,周家余威尚在之时,周逸言也是个至情至性的名门公子,如今无论是为了自己也好,或是为了店中一干伙计的生计也好,却都只得委曲求全、被当做要挟她的筹码。
“只不过……”
王公子怔了怔,本以为扳回一成,却始终听七娘语气漫不经心,此时又仿佛要提什么要求,不由嘴角也沉了几分:“七娘但讲无妨。”
柳七娘冷淡勾起嘴角:“尚书千金的嫁衣自然是笔大生意,七娘求之不得,不过,还请公子体谅,七娘裁衣自有怪癖规矩,便是高官贵人亦不能逾之。”
“哦?”听了此言,王公子反而似乎放下心来,笑道,“在下也曾听人提起,当时还不以为意,没想到竟果然如此。”又问:“可是说,要自选报酬,又要亲见新嫁娘之事?”
“王公子既已得知,便是最好。另外还请贵府勿要过问裁衣时细末之事。”
“知道,知道!”王公子笑容更盛,“所以在下才说,娘子免不了要到敝处去做客一番了。”
七娘不答,反而将目光转向周逸言:“逸言若无事,可否趁今日天光尚早,便一同去云锦坊将可能用上的衣料选好备着?”
得了肯定答复,便又淡淡道:“王公子想来事忙,七娘便不留客了。”
言罢起身。
那王公子毕竟出身世家,既让人如此说了,也得不着理由强自留下,只得一同出门,到了市集喧闹之处,便讪讪告辞。
见他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周逸言深深叹了口气,转向七娘,神色中含着歉意:“实在对不住,若非顾虑我的关系,你也不必再与他打交道。”
七娘表情不改,目光却柔和了些:“不必记挂这等小事。况且我既开了铺子,便是要做生意的,他家既有权钱,报酬必少不了,对我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一路走来,右前方便是门面端整的云锦坊。
正要进去,忽然听得不远处酒肆外传来略显低哑惫懒的声音。
七娘不由止住脚步,一时怔在原地。
“喂喂……不就是坛竹叶青么,怎的这般小气……”那低哑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不知是在抱怨还是耍赖。
“……你就不想看看她妩媚醉酒的……哎哎,别恼啊……”对方的答话听不清楚,可这一回,那声音里却满满都是促狭的笑意。
是在与谁说话呢……七娘不知不觉已微微握紧了双手,连旁边周逸言关切的询问也未曾入心,只凝神屏息在喧闹的人声中辨识那熟悉的语调和声音。
可久无回音,反而是先前的声音又懒洋洋地起来:“哎哟哟,真是可惜了,小娘子竟碰上你这么个不知情不知趣的呆子!”
终于,对面的声音清晰传来:“自己贪杯,便不要找其他借口。”
语声冷淡镇定,似乎全然未将方才的戏弄放在心上。
七娘却忽然微笑起来,拨开人群,循着声音过去。
人流如织的酒肆外,一抹淡蓝色身影映在她眼帘之中。
长发如墨,身姿笔挺如雪中青松,侧面看去,眉眼中依旧隐约可寻旧日清秀模样,却神思内敛,更显沉稳。
“卫遥?!”终于忍不住唤出声来。
那人神色微变,似诧异,又似欣喜,许久,终于浅浅微笑转身。
“七娘,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同志们,小卫回来了,大家不知作何感想呢……
至于他的性格……呃,只能说,虽然是早就想好的,但我还是很忐忑啊,不知道姑娘们会不会满意=。=
然后说,向大家请个假,因为私人事务要出门一趟,大概周末回来。所以大概要到28号才能再次更新。很抱歉。
但是回来之后会尽量把这周本该更新的两章写出来补上。
最后,请大家不要霸王不要抛弃我(泪奔)
秋蝉(6)
街上行人繁杂,七娘又有正事,几人便先住了闲话,沿了街边往云锦坊进去。
因是主人家亲自招呼的友人,便直穿过了前面铺面,进了后面一间待客的花厅。方落座,已有两名进退有度的婢子来奉上清茶点心。
周逸言扭头与随之而来的店铺伙计低声交谈几句,又转回来重新寒暄一番,待听得几人当年皆身处檀香镇时,神色却是一黯,可随即便又恢复如常。
“当年我也曾听得卫公子在嫁衣坊的事情,却不想今日才得见。一晃数年,卫公子已是翩翩君子了。”周逸言微笑举杯,以茶代酒先敬了一杯。
卫遥微微苦笑回敬。
当年之时,他尚是懵懂少年,尚无自保之能,莫说是对周、莫两家之事,便是对自家的种种曲折也只有心怀感慨,却无法施得半分力。若说周逸言不愿回想当年,其实这番心情放在他身上,只怕也差不了太多。
柳七娘隐约知晓他心中所想,却只是默叹。反倒是无名自进了花厅,便总是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眯着一双凤眼轻笑。
周逸言见此情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了话题,笑问:“方才初见时,似乎听得无名道长与卫公子起了争执,不知又是为何?”
无名一下子噎住,半口茶含在嘴里咽不下去,更不能吐出来,一时神色古怪。
卫遥微微冷笑:“无非是贪杯好酒而已,我担忧他醉酒误事,才不许他在酒肆中再消磨时光罢了。”
听闻此言,周逸言抿嘴轻声笑了笑,露出副了然神色。
而七娘在旁见着无名移开目光、又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鼻子,便知他多少有些讪讪之意,也觉好笑。可突然,却又隐约想起在街上分明听得他胡言乱语什么“妩媚醉酒”之类的混话,想来周逸言也自然听到。思及此,便是一贯清冷性子,面上却也难免微微泛红,可下意识看向卫遥,却见他依旧是镇定沉稳之态,仍敛眸浅啜清茶,仿佛全然不知旁人话中打趣之意,不由暗中叹气苦笑。
正是气氛微妙之时,方才出去的伙计又携了几人同来,每人手中皆捧着匹金红绚烂之色的精工锦缎,一见即可知是豪门贵妇所用之物。
周逸言轻咳一声,掩去难得的促狭笑意,神色又恢复往日温和肃重:“七娘来挑挑看,这些便是店中最为华贵的几样缎子。”
见座中几人略显疑惑,便屏退下人,淡淡笑道:“诸位有所不知,那王尚书家的千金虽年纪轻,却并非文雅闺秀,反倒自幼性喜骄奢,想来也该喜爱这些看起来便觉贵气逼人的料子。至于成衣后与她是否相配,恐怕她与王家也并不会很计较。”
七娘蹙眉,却也不多说,只在其中选了两匹便开门唤下人将其他撤下。
回头时才浅笑解释:“虽都是红缎子,但这一匹料子最为轻软舒适,虽颜色太亮些,但若在衣上用暗金线绣成金凤,想来也压得住颜色。而另一匹,矜贵之气尽显,只是料子过厚,更适用在诰命贵妇的礼服上,若做嫁衣,成衣后恐怕难显飘逸之感。不过,若他日见了那王家小姐、觉着她性子冷硬傲慢的话,这匹料子倒也能用得上。”
几人皆非与她初识,自是明白七娘虽性情略显冷淡,可在生意上却是极认真仔细的,此时见她接下王家的生意虽并非出于本意、却仍为其考虑周全,不由都相视一笑。
无名更是,虽从方才境况下解脱出来,却也不知收敛,面上又浮起嬉笑神色,仍如数年前一般涎皮赖脸向七娘贴过去,满口尽是打趣调侃言辞。
七娘冷冷觑他一眼,可对上他目光时,却忽然蹙了眉。
当年便知他并非如表面一般轻浮随性,可至少在素日里,他却极少显出更深的心思。然而,时隔许久,此回重见时,他眼底孤寂倦怠之色却皆尽显露,便是一直挂在脸上的无赖笑意也难以掩去其一分。
看出七娘郑重下来的神色,无名一手撑着下巴,咧嘴笑起来:“哎哟哟,小娘子怎么总盯着我瞅?有人可是要打翻醋坛子的哟!”
口中虽嬉笑不改,却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眸,避开七娘探询目光。
“你……”
“不必在意他,既是疯子,不防让他彻底发一回痴病便好了。”
七娘方要说话,却被卫遥浅笑打断。言罢,将杯中茶饮尽,又似有深意地笑笑,声音低醇:“七娘现在住在何处?”
柳七娘微怔,循着他目光望回去,却觉他面容镇定中仿佛也含了些清寂之意,一时间胸口似被什么堵住,思量间,连回答也忘了。
心不在焉叙了些闲话,便匆匆起身告辞。好在周逸言也是心思明慧之人,并不将事情说破,只装作寻常样子与几人道别,送到门口时若有所思地与七娘交换了个眼神便自回了云锦坊。
而余下几人一路向城东走去,路途之中,倒像是各有心事,竟减了几分重逢的喜悦。直到远远望见嫁衣坊的招牌,无名才嬉笑着想要挑起话头,奈何被卫遥冷淡一眼扫过去,便只好讪然撇了撇嘴,将那些无用之话咽回了肚子。
此间种种情状自是逃不过柳七娘的眼睛,而她心间疑惑也更深。
无名最初便该知道她已有了离开檀香镇的意思,自然再无回旧地探望的道理,可为何两年多以前,却偏又回了檀香镇。六郎带来的消息,她是不信的,然而,其中真实缘由又是如何呢?
再看看卫遥,她不禁又深深叹息,这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当初那羞涩腼腆的少年变成了如今这副沉稳却又波澜不兴的冷淡模样……
正想着,手却被握住。
抬眼正见卫遥微笑看向她,虽刚满弱冠之年,可眉宇间却已染了风霜之意。七娘心中一震,却不显露于外,只引两人到屋中落座、稍作休息,自己也陪在一旁。
沉默许久,无名忽然放下手中摆弄半天的茶杯盖子,叹息般问道:“你六哥可还好?”神色中已无丝毫戏谑轻佻之色,反而尽是沉重疲惫。
七娘轻轻蹙眉,微有些诧异地又将目光投向卫遥,见对方唯苦笑而已,只得如实答了:“两年多以前,你们去了檀香镇之后,六哥来找过我一次。自那之后便没再见过,想来这两个月度过天劫之后便会再来也说不定。”
听得这样说辞,无名神色又微微改变,难言是喜是悲,默然片刻,终于轻声叹了口气:“如此,也好。”
七娘愈发不解,再将前因后果细细思索一番,似乎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可要抓住时,却又不见踪影。
房中气氛也一时凝滞下来。
许久,无名扯了个看似没心没肺的笑出来,将两人推出房间,扬声笑道:“我累了,小狐狸娘子快带着这家伙出去,现在这小子讨厌得很,看到他我就要做恶梦。”
房门在二人身后干脆地关上,无名盈着笑的面容也渐渐沉寂下来。
清明时节,方才还晴好的天气,不知何时已积满了薄云,细密雨丝随着微风轻轻飘下,落在两人肩头、鬓角。
“卫遥,”七娘似对轻雨浑然不觉,却一直回望紧闭的屋门,声音微涩:“这些年你们究竟……”
“不必担忧。”卫遥本走在前面,此时听得七娘语声中带着叹息,不由回首浅笑,声音仍是沉稳,“无名心里有些事情,虽然一时看不开,但也无妨了。”
七娘眸色微黯,神情却依旧清冷,半晌方轻声叹道:“两年多以前,想来是有些让人介怀之事。”
见卫遥身形极轻地僵了一瞬,便知自己猜测不错,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我虽修为不深,却也见了将近百年的世事,自然猜得出这些。只不过,你们既不愿说,我便也不再多问。”说到此,又敛眸微笑:“你们这次回来,且安心住一阵子再说,至于那些前尘往事,若想起时只觉苦痛,倒不若皆尽忘了才好。”
“忘了才好……”卫遥低声重复数遍,似在回忆当年种种情状,末了,慢慢吐了口气,终于展开笑容,“这事缠了他大半辈子,怕是一时半刻忘不掉,不过,既然此回他能与我一同回来寻你,想来也不致太过忧心。”
说完,仿佛刚发觉细如牛毛的春雨已将两人衣衫鬓发都染了半湿,不由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脱下外衫披在七娘身上,一边又携了她的手往外院过去:“既被赶出来了,只好去前面铺子里避一避雨。”
七娘怔了怔,似乎仍在思索他话中含义,直到右手让人握住,这才回过神来,可转念,却又是一阵恍惚。
当年那个大雪纷扬的冬季,两人也这样牵手一同走过,六年的时光只如同一瞬。可到了如今,当年那个瘦小病弱的孩子,已比自己高上许多,肩背也已宽阔得好似可以撑得起许多世间的悲喜重负。
只是……
七娘忽然心中酸涩。
再过几个六年,他便也会如同当年熟识的那些人一样辞别尘世……那以后,还会不会再有人在雨天给她披一件衣裳、又自然而然地牵上她的手……
又或者,到了那时,她还会不会有心力想要再遇到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姑娘们,我终于回来了。
然后说,这章乍一看上去可能显得有点奇怪,但是……咳,这些诡异的转变和情节是有原因的呀~以后会慢慢提到=v=~
秋蝉(7)
清明时节距离这一年的端午,不过两个月余的光景。若要精工细作官宦千金的嫁衣,时间实在称不上充裕。
来不及再思虑什么伤春悲秋之事,便整日忙着采买珍珠玛瑙、金箔银线等物。毕竟此回的主顾比不得这几年来寻常百姓家要出阁的姑娘,接下生意第二日便有身形富态、神情倨傲的王府管家上门来下了单子。
珍珠要城南方家铺子里的,玉石玛瑙要刘老板家的,金银物件当从恒丰金铺里采买,样样都要十成十的上品,切不可有丝毫瑕疵、坏了王尚书的脸面……
听了这些盛气凌人的要求,无名斜眼讽刺笑了笑,打了个呵欠,掩嘴回房补觉去了。而七娘仍是面无表情,并不置可否。待那管家横了眉,似要发作,却听卫遥冷冰冰一句:“王公子已将此事全权委托于柳老板,莫非阁下信不过贵府少主?”
那管家眉毛顿时又立了立,目光逡巡几圈,却始终没再高声言语,只讪讪笑了两声,又不咸不淡嘱咐些没用的,便告辞回府。
从那至今,已有了三四天。
当日虽将他冷淡打发了回去,但毕竟也无法全然将那些要求置之不理,只得跑了几回京中最大的珠宝金玉店铺,拿定金采买了大半上等货品留待日后所用。
好容易忙碌完了,那边却又来了消息,说是王小姐三日后便要启程去京郊丰县有名的佛寺中求签祷告,且要耽搁许多时间。这一来,免不得这两天便要向王家递上拜帖,上门去将尺寸量了、着手裁制衣裳。
这天一早,方到了辰时,嫁衣坊外面已停了架清漆梨木马车。
车门微微打开,里面一只骨节分明却甚是白皙秀气的手探出来,握着的扇子轻轻摆了摆。立刻有仆从上前躬身倾听主子吩咐。不多时,那仆人便连连点头,抽身去叩响了嫁衣坊的院门。
既前日已有约定,七娘倒也不觉诧异,早带好了随身物件等在院中,此时听见叩门声,便自然而言地出门登车。
反倒是等在车中的王家公子见状愣住。
数日前他来拜访之时,这院子里还仅仅住着柳七娘一人,谁能料想到,不过三五日之隔,此处竟多了住客。
看清了这住客是个样貌清雅俊秀的年轻男人,王公子微觉不快,待到上车时,分明又见得他与柳七娘举止很似亲厚无间,不由心里愈发酸溜溜的生起气来。
“这位公子看起来一表人才,可今日竟与柳老板同来……莫非也是靠绣花为生的?”
既吃起了飞醋,王公子言谈间自是挑剔刻薄许多,全然不见素日里挂在表面上的礼数分寸。
七娘平日便不喜他那纨绔子弟的做派,只是懒怠搭理,此回听了这话,不由眉心微皱,转头看向卫遥。
却见卫遥淡淡笑了笑,声音不急不躁:“王公子说笑了。若从七娘院子里出来的便都以裁衣为生,未免偏颇,正如贵府的女眷未必全忙着出嫁一般。”
不知有意抑或无心,末句“忙着”二字显得分外清晰。惹得王公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便发作。
京中人哪个不知道工部王尚书家的独生女儿骄矜任性,又生性放浪,唬得一干贵胄子弟皆避而远之,生怕将那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待到自家头上。如此一来二去,竟拖到了十八九岁上还没有人家。眼看着去年秋天十九岁都过了,好歹传出来将成亲的消息,也难免让人议论,说是王家小姐忙着赶着要出嫁。
七娘虽深居简出,却也不是不谙世事,自然明白这番几乎尽人皆知的曲折故事,此时听了卫遥之言,不禁轻微将脸侧向一边,掩去嘴角勾起的笑意。
这几年来,旁的不知如何,可单是无名与六郎嘴上刻薄人的功夫,他似乎也没少学了来。
思及此,又低低瞄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含笑回视的目光。
而王公子这边,本就碰了一鼻子灰,又见对面两人仿佛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不免心里更憋了一股无名火气。忍了半晌,终于借着马车停顿之时重重咳了声,咬牙道:“敝府到了!”
外面早有人启了府邸偏门迎着。
进门便见楼阁轩昂,气势巍峨,倒是大富大贵人家的气派,只是微觉尊贵有余、气度略亏。一路走进去,所见亭阁、假山花木皆是如此气韵,七娘不禁暗暗摇头叹息。位极人臣者,自当以雄才大略治天下,而修身却少不得虚怀若谷的君子之风。如此锋芒毕露,来日说不得便要招来祸患。
正在思量间,却被卫遥牵了手腕向左侧一转,迎面是一道精致垂花门,内里便是女眷们起居生活之处。
引路老仆停下脚步,回身作揖:“这位公子请留步,前面……”
前面尽是女眷,连他这服侍王家几十年的老仆人尚不得进,更遑论外来男客。
然而,内院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娇软轻斥:“你这老奴好没脸色!小姐请来的贵客你也敢拦?”
循声望去,垂花门内嫩翠柳条掩映下立着名身姿婀娜的女孩子,转出来福身时才看清身着浅碧色丫鬟装束,一双杏眼斜向上吊着,隐隐含着刁蛮神色。
那老仆不敢抬头,赶紧躬身,口中连连认错。饶是这样,也免不了让那丫鬟白了一眼、冷笑几声。
卫遥暗觉好笑,抬眼时却隐约觉得,对面柳树下假山旁似另有束放肆粘腻目光也向这边打量过来,不由皱了皱眉。待看向七娘,却觉她神色有异,似惊似喜。
“怎么了?”
七娘回过神,冲他浅淡笑了笑,也将声音压得极低:“这园子里仿佛有三姐的气息。”
来不及回话,只听那丫鬟又婉转一笑,做了“请”的手势:“我家小姐最厌那些繁文缛节的,既然有事要麻烦二位贵客,还请里面做,切莫在意那些酸书生才讲究的忌讳才好!”话虽说得好听,可一双杏眼却始终带着意味不明的讥讽神情,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请带路。”七娘淡淡瞥她一眼,声音平静。卫遥也随即跟上,容色中尽是冷漠疏离之意。
那丫鬟回望一眼,正见两人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不禁恨恨咬了咬牙,面上却仍是堆笑。绕过假山,将客人引入一旁偏厅,便福身退下。
不多时,便听得外面佩环叮咚、衣摆曳地之声。一名未满双十年华的女子款步进了偏厅,虽是闺秀装扮,却全身金装玉裹、妖娆妩媚之态甚至胜过许多少妇。
甫一进门,尚未寒暄便将软腻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最终落在卫遥身上,上下逡巡不止,红艳唇边也扬起几乎媚进人骨头里的笑来。
“京中居然有这般好模样的公子哥儿,妾身还未曾见过呢。”王小姐又放肆笑了笑,在丫鬟搀扶下落座,这才继续软声说道,“只可惜不解风情了些……”
见七娘不动声色却柳眉微蹙,便又勾起了眼角眉梢的媚色,笑道:“公子贵姓?可有入仕为官、光耀门楣之念?家父与妾身一样爱才心切,说不得也乐意帮公子引荐引荐呢。”
“妾身爱才”那几字硬是让她说的柔情百转,分明不像是个矜持的大家闺秀,反倒有了几分窑姐儿拉客时的媚态。
卫遥抿了抿嘴唇,虽仍是冷淡表情,却半垂了眼帘、不去看那女子。
他本来生性面薄,便是几年来经了不少世事历练、换得个沉稳镇定心思,此时却也是初次让放荡妩媚的女子当面言语轻薄,不由也微微发窘。
七娘将此番情景看在眼里,虽不甚明了缘由,却心中忽觉不快,若不是念及同胞遗骸正在此处,几乎想要拂袖而去。
好在再无机会让那放荡小姐再多言,外面便进来个丫鬟通报,说是少爷去佛堂给夫人请安过后,已经过来。
话音未落,已听见外面脚步声。
王公子满面堆笑,快步进了屋子。可见得卫遥也在座,神色忽然沉了沉,暗暗瞪了自家妹子一眼,又向七娘讪讪笑道:“娘子久等了,在下方才去讨了家慈的意思,她老人家说,她这些年整日念佛,也无心掺和什么俗世中事,而父亲大人又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所以舍妹这事就全权交给在下打理了。”
言罢,转向王小姐:“这位柳老板的手艺要比安郡王最自满的几位绣工还强上百倍,妹妹能请来柳老板做嫁衣裳,可真是福气!”
“哦?”王小姐轻轻哼了声,仿佛甚是不以为然,眼光又向七娘身边瞄去,声音又冷又腻,“可不是福气么!”
王公子干咳了声,似有些尴尬,忙转了话题:“娘子,可要在下唤些丫鬟来帮着量量尺寸?”说着,一边向柳七娘探手过去,似要扶她起身。
可其时正当她心中不快,仅冷冷扫了一眼过去,便自己站起身来,从随身小包裹中取了软尺等物,又冷着声音吩咐:“取纸笔将尺寸记下来。”
除卫遥仍敛色端坐以外,其他人闻言皆是一惊,有骄横的大丫鬟想要开口斥责,可对上七娘阴冷神色,却不由自主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未用上一盏茶时间,便理完手头之事,倒颇有些草草收尾的意思。
“遣人随我去选报酬。”七娘将纸笺递给卫遥,转回头朝向众人时,却又是冷漠声音。
想来过去也见过不少自以为是的富贵子弟,甚至这般骄奢放荡的女子也并非初次所见,然而,不知为何,偏偏唯有这次,却仿佛真生了恼意,连素日的淡然心境也抛了。
正在心中郁郁,忽觉手上一暖,垂眸却见卫遥清浅微笑,默默抚着她手背,似有安慰之意。胸口郁结的一团滞气便霎时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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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内院东北角上一处花木掩映之地甚是幽静,旁边一间二层阁子构架古朴、窗口位置皆用挡板封住,而往上看,将至晌午的晴暖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折出斑驳雀跃光影,愈发显得此地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
只可惜这府中之人好似唯偏爱奢华之物,倒白白冷落了这清幽去处,只当做闲来之物的库房。
七娘慢慢停了脚步,目光定在阁子二层。
恰好前面带路的丫鬟也站定了,回头不阴不阳笑道:“柳老板,这里就是府中存放那些闲杂物件的地方。”边拨了厚重黄铜锁,从随身大串钥匙中拣了枚出来开锁,边冷笑:“柳老板别觉得咱们家下人丫头不懂规矩,只不过,凡事还是丑话说在前头的好。这屋子里啊,虽说都是闲杂物件,可样样都是好东西。”
正当门开,显出门口角落里一张紫檀八仙桌、上扣着几只同样精工雕花的杌子、小椅,那丫鬟便顺手指了指,挑眉笑:“喏,比方说那个,寻常人家赚上几年的钱也未必能买得起一根桌子腿。您呐,还是小心些,千万别磕碰着了什么,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赔得起。”
话说完,便倚着门,也不往里走。
阁子中堆满了各种物事,又不开窗,饶是外面春光明艳,可屋中却只有进门几步的地方还算得上亮堂,里面全是一滩浓暗。那丫鬟抱臂倚门,面上似笑非笑,倒摆明了是看笑话的样子。
可偏生七娘却似全然不解其中挑衅之意,也不做回答,只慢慢探步前行,绕了几绕,便在黑暗中隐去了身形。
那丫鬟愣了愣,向前走了几步,到那光暗交织之处,向里面“喂”了几声。
没听到回应,待要再招呼,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身侧一抹白影从昏暗中浮现出来,一时不免惊出一身冷汗来。定了定神,才发觉柳七娘步履飘忽,从另一边几件重物之间的空隙中抽身返回。她本就肤色白皙得几乎透明,加上一袭素衣,在这样的光线昏暗之地突然现身,的确有几分幽魂之状。
那丫鬟抚胸定了定神,狠狠瞪过去一眼,但好歹碍着来者是客的规矩,并不敢真骂出来。想要转弯抹角嘲讽几句,却听柳七娘先淡淡开口:“这些水精我要拿去做衣裳配饰,二楼那盆小巧兰草玉雕我也要带走,而这个……”
她目光垂向右手中紧握的白狐皮裘,无声叹了口气:“我要当做酬金,连着百两白银一起,今日便拿走。待嫁衣完工,再另付二百两尾金。”
“这个?”那丫鬟愣住,神色尽是不解,想了想却说,“这事我们下人做不得主,柳老板恐怕得等一等,待我禀明了少爷小姐再说。”
“不必!”
她话音方落,不远处便有声音传来,正是王公子,后面跟着身子丰润婀娜的王小姐。
“这些酬劳实在太少了些,”王公子弯起眼睛,手中折扇轻摇,“别说这一点,娘子若有其他想要的,一并拿去就好,千万不要客气。”
“我只取想取之物。”柳七娘并不领情,虽在与王公子答话,眼睛却看向候在阁子门口的卫遥,边将手中之物放入他备好的包裹之中。
王公子又碰了钉子,可此回却丝毫不恼,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面上神情悠然。
然而,若细细探寻过去,却可发觉他眼神中隐着丝莫名的诡异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王家大少也就是个比较2的纨绔子弟而已,真正更囧一点的是他家妹子啊=。=
不过呢,这俩人掀不起啥风浪的。
话说,为毛我很想让王小姑娘再TX一下卫遥呢。。。果然我恶趣味了么==#
秋蝉(8)
拒绝了王公子派来送客的马车,柳七娘与卫遥二人慢慢走出了王家大宅子。初时虽不曾言语,然而终于到了街上人声鼎沸之处,却不约而同轻轻舒了口气。
两人相视一笑。
卫遥替七娘挡去迎面涌来的人流,回身蹙眉苦笑:“这单生意做成了,咱们是否要另觅个去处?”
见七娘似有不解,便又低声解释:“我看那王尚书家的公子似乎未必肯善罢甘休,日后说不准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七娘轻轻偏了头回望身后高墙深宅,许久才淡淡笑了笑,“我倒无妨,那种人虽让人生厌,却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可话说完了,却又仿佛想到什么,喃喃道:“只是,他兄妹任性乖张,不知会不会为了这事累及他人……”
无名等人还好说,毕竟向来浪迹人世惯了。若王家真找茬逼得紧了,只怕云锦坊中诸人与素日里同七娘来往较密的邻人却容易受到牵连。这样想来,倒觉得颇有些麻烦。
忽然,刚刚路过的胭脂铺子里传来讶异的一声轻呼,随即,便有位十六七岁少女巴着门口半探出身子来:“这不是柳姐姐么?”
那女孩并非艳丽无匹的相貌,却自有不加雕琢的娇俏神采。待见得七娘回头,便又清脆笑了几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卫遥,口中却嬉笑道:“柳姐姐好快的手脚!我才不过去舅母家住了半月,怎么你已经给我找了个姐夫回来了?”
“眉儿!”七娘闻言先是怔了怔,可随即,眼角处却慢慢腾起了极浅淡一抹桃花般的颜色,虽有些微恼意,却更像窘迫。
李眉素来只见过她冷冷清清的样子,此回却分明觉得她神情不同往日,不免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测,又凑过来嘻嘻笑道:“我就说嘛,柳姐姐肯定是有了人家的,只不过夫君常年在外罢了!这回我大嫂再不能说我是胡言乱语了!”
七娘盯着凑得极近的李眉,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却正好撞上身后卫遥的胸口。带着几分尴尬轻咳了声,想要避开,却被身后人握住肩膀。
“七娘,这位姑娘是?”卫遥已全然敛去了方才带着忧虑的神色,只是淡淡微笑,略低了头向她询问,却并没有纠正李眉言语中谬误的意思。
“你……”柳七娘轻轻咬住嘴唇,耳后温热的气息让她微觉怪异,可抬头却见李眉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笑脸迎着她,便只好无奈叹了口气,“这是隔壁李大哥的妹子,从小跟着他们夫妇过活的。”
本想言尽于此,可分明又见李眉仍眨着一双大眼,笑嘻嘻盯着卫遥,只得轻叹:“眉儿,这位是卫遥,我的……”
按着七娘的意思,这话该是“我的旧友”,不想到了李眉耳中却早已变了味道,不待她说完,便拍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柳姐姐的夫君!”笑容未住,又瞅向卫遥:“姐夫真是好福气,能娶到柳姐姐。我大嫂常说。柳姐姐虽然模样不如那些官家小姐,但是心地、脾性还有女红哪一点不必她们都强,只可惜没有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婿。如今可好啦,我一看姐夫便知道,你当是对柳姐姐极好的!这回,我哥哥嫂子也该高兴了!”
李眉说起话来本就声音脆,加上语速又快,一串话说下来分明像林中叽喳雀跃的鸟儿。七娘本想打断,可偏找不到可以插嘴的空闲,只得默默苦笑。
“姐姐、姐夫等我一会儿,我去给大嫂挑盒子胭脂就随你们一起回家。”李眉好容易安分下来,抽身回胭脂铺之前却仍不忘千叮咛万嘱咐,生怕自己让人抛下。
七娘又摇头苦笑一回,看着少女背影进了店铺,却似乎想起些什么,挑了眼角咬牙瞪了卫遥一眼:“你也跟着这孩子疯闹!”
“哪里是疯闹了?”卫遥不去在意她眼角眉梢的微嗔之色,只是抿嘴笑了笑,又将她的手握紧了些。
七娘胸口微微泛暖,却又忍不住有丝恼意。可想要甩开他的手时,却忽然觉出他的手掌虽温暖,但实在粗糙得很,像是覆了薄茧。转念又想起最初重逢时他神色间的风霜疲惫之意,心中一阵不忍,手中动作也不由止了下来。
轻轻叹了口气,她反握住卫遥的手,连日来一直不曾问的话终于说出口:“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有没有受什么苦,心里究竟装了怎样的悲喜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开口才知道有如此多的疑问,可便是再多的事情想要知道,却也只余这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
卫遥轻轻笑了出来,目光中有些微的诧异,更多却是欣慰,一时间掩去了数日来盘桓不散的那抹淡淡的忧虑和阴霾。
“没什么,我过得尚好。”他又浅笑了下,“只是见了无名他们的一些事情,难免有些感怀罢了。而且……”
语声到此为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那种寥落之感又渐渐蔓延开来。
七娘蹙眉,直觉此种当是有难以言说的隐情,可未待再问,便见李眉从胭脂铺子里出来,手中提着两个纸包。
“柳姐姐!”见着两人仍在原地,她眯眼笑起来,一双明眸几乎弯成了天上的月牙,小小的虎牙也显露出来。
伸手递出较小的那个纸包,李眉又笑嘻嘻蹭到七娘身前:“姐夫回来可是大好事,可惜眉儿没什么能拿来当贺礼的,只好借花献佛,把大嫂给的钱克扣了、买了最新出的胭脂送给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嫌弃礼轻才好!”
七娘微怔,竟忘了伸手去接。
自化成人身,到今日也算有了近五十年,可真与人交往渐密的,却仿佛仅有这几年而已。虽说她最年幼时也曾有过段随性的日子,可经了漫长岁月磨砺,早已忘了那时的心境,更不知当如何坦然面对眼前少女那份发自内心却错施了的好意。
正在犹豫,卫遥却已替她接过那小小的纸包,面上浮起清浅笑意:“多谢李家妹妹的心意。今晚寒舍备了几样家常酒菜,若不嫌弃,还请与贵兄嫂一同赏光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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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混迹在这人间,柳七娘便少与人结交,更不必提设什么家宴款待邻里友人。可偏偏这一次却先让人把话放了出去,待她回过神来也已无可奈何,只得苦笑任卫遥牵着她的手与李眉一同慢慢走回城东租住的那间小院落。
无名不在家中。
这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
自从他们回来后,七娘便隐隐觉得无名身上有什么发生了变化,让他整个人都透着倦怠苍凉之感,便是惯常挂在脸上的轻佻笑容也无法掩去丝毫。
而他也常常彻夜不归,清晨终于回来时,却总是是风尘仆仆、意兴阑珊。
七娘曾向卫遥问起此事,可他却只将目光投向窗外随风而舞的柔软柳条,淡淡答道:“他不过是在找人罢了。”
想到此,柳七娘低低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
“我去买些青菜、鱼肉回来,今天你且安心歇息,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卫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回过神来,七娘正见他提了平日装菜的柳条篮子,像要外出的样子,不由暂抛了那些郁结胸中的滞气,浅浅弯起嘴角:“怎么?无名就是这般教你的?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倒是只学烧菜了。”
这世上,除了酒楼或大户人家中的厨子,实在少有男子如此毫不避讳的下厨的。
见他似有些赧然,七娘勾起手指,轻轻理了理鬓角,唇边微微含笑,揶揄两句之后便上前夺了菜篮子。
奈何那人却似不领情,仍执意跟了上去。
两人采买了许多新鲜菜蔬,加上远邻成大叔早上从郊外河中捞上来的肥鱼,满满装了一篮,手中也提了捆青翠欲滴的小油菜。
本来所邀客人便不多,唯邻家三人而已,而嫁衣坊中无名未归,便只剩卫遥、七娘,这些蔬食自是绰绰有余。
颇有些出乎七娘预料,卫遥的厨艺竟很是像样,席间宾主尽欢。微醺之际,那邻家的李大哥问得最多的便是“你二人究竟何时成的亲,怎的分开这许久”。
七娘几乎哭笑不得,却又难以解释。
再见卫遥,自是更不打算加以说明,反而一脸怡然与邻人笑谈。
直到深夜风静,月上柳梢,李家三人才起身告辞。李家嫂子扶了一把身形摇晃的丈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家相公有口无心,方才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卫公子你们千万不要介怀才好。”
旁边李眉也学着自家嫂子的样子,笑着客套了几句,几人这才出了门回家。
目送几人离去,七娘倚着院中柳树轻轻舒了口气,又定定看了卫遥半晌,方才苦笑叹道:“旁人且不说了,可听李家嫂子的话,竟也把你当成了这铺子的正经主人。你这孩子倒好,也就顺着他们的意!”
本是半恼间的埋怨,可又像多年前那般说起“你这孩子”时,心中却忽然抽紧了一瞬,生生扯得一阵难受。
七娘微叹,仰起头远远望着高远夜空中那半轮皎洁明月。
月如往昔,可岁月过去,这心境毕竟还是变了。
蹙眉怔了片刻,却忽然被拥入一个散着淡淡酒气的温暖怀抱。同样温暖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
“七娘,我知狐妖百年后便心思通透明澈,再不会理俗世间事,我也知你我寿命相差甚久,”他轻轻叹了声,却不曾停顿,“但与其在未来时忧虑、在错过时怅然,我却只愿握住此时此刻,日后是喜是悲,毕竟不必悔恨当初……”
柳七娘怔住。
她的心思竟早已在他心中。
淡淡暖意含着些微酸涩漫上心头,她清浅笑了笑,依旧不曾做声,却慢慢阖上眼依靠在那个怀抱中。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会不会觉得这种进展快了?
不过呢……我觉得,反正早晚要摊牌,就不再拖了。
PS:此章伪更修虫。
秋蝉(9)
夜愈发深了,不知何时起了云,本还洒着清辉的半轮明月渐渐隐去身姿,只在堆起的云层边缘镶了条细弱的亮边。
不多时,住了几个时辰的风也渐渐重新吹起来,从半开的窗口向屋中渗入丝丝凉意七娘向来少眠,此时虽已过夜半,却仍在挑灯筛选前日新够进来的绣线。忽然觉着风里带来的气息透着点寒凉,便放下手中物事,起身去关窗。
手刚搭上窗棂,却见卫遥随意披着件外衫由外院匆匆过来,不免微微讶异。
“可是有什么事情?”她从窗口问了句,随即抽身去启了房门将人迎进屋来。
卫遥单手扶了门框,尚未答话,面上却勾起抹苦笑。半天才低声说:“无名身体不适,我来取点热水给他。”
“他……怎么了?”七娘不解。
看出她神色间微含忧虑,卫遥笑了笑:“没事,老毛病了,隔几个月便要犯上一次。”边随七娘一同去厨房煮水,一边又安慰道:“倒也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只是有些发热,让他多喝些热水、休息几日便无碍了。”
虽如此说,可七娘却仍放心不下,便同卫遥一起过去照料。
他二人现下所居之处正是外院里曾当做库房使用的厢房,地方虽不太大,可搬出了杂乱物品、又好生收拾打理一番过后,倒也算整洁舒适。
屋中一床一榻,更靠近门边的卧榻前掌着盏昏黄暗淡油灯,仅能照亮榻前一片地方,再远处,桌椅家具投出的昏暗模糊阴影便重叠在一起,很难看得分明了。
柳七娘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榻上半卧的人。
似乎发觉有人进来,无名半抬了眼,仍如往日一般扬起懒散的笑容:“哟,小狐狸娘子好不避讳,大半夜的就往人房里钻?”
虽是戏谑语气,可声音却低哑的厉害,气息也略微不稳。
七娘抿了抿嘴唇,本想挤兑他几句,却又见他脸色差得很,神色倦怠疲惫,倒是十足的病态,心中又泛起不忍,只好干咳了声掩去情绪。
无名却似毫不领情,仍散漫笑着,单手撑起身子:“卫遥这小子真不可爱,是不是又危言耸听说了我什么坏话了?”喘了会,又摇头装出轻浮表情:“我还没死呢,怎么就把小狐狸娘子担心成这样,可真是罪过了!”言罢,仿佛想要大笑,却压不住一阵喘息咳嗽。
待到那阵剧烈的咳嗽过了,身子似乎也失了力气,几乎难以坐稳。想要强撑,却被一直不发一语的卫遥上前按住肩膀,只好苦笑着重新躺回榻上,微阖了眼休息。
见他好歹安静歇下了,卫遥冷了许久的神色终于缓和些许,可声音却依旧疏冷:“你若想死,何必这般折腾,让旁人也不得安宁!”
七娘微讶,蹙眉看向卫遥时,却见他依旧沉着脸色。
“凭你现在的状况一意孤行下去,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让他看着你回天乏术,把他也陷入你现在这个境地?”
无名本是一副无奈自嘲神情,可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却忽然神色一凛。但默然片刻,却并无其他反应,脸上表情也渐渐淡去,仿佛无悲无喜的漠然,却又似更深的悲哀。
许久,他终于又张开眼睛,淡淡苦笑:“给我倒杯水吧,我有些倦了,喝过药就想歇一会。”
七娘虽仍有些不解,但好在并非喜好刨根问底之人,此时也仅是依言倒了杯热水,握在手中、觉得温度适宜了便递过去。看无名从放在枕边一只两寸来长的小巧瓷瓶中倒了两颗朱红丹药出来、和水饮下,便又接过空杯,让卫遥扶他躺下休息。
或许药效发作,未过多久,无名便沉沉睡去,气息也渐恢复平稳,只是眉头却略微锁起,笼着几分苦涩之意,与素日里特意显出的轻狂态度全然不同。
轻轻熄了榻前暗淡灯盏,卫遥拉着柳七娘出了屋子。
虽前后不过一两盏茶的工夫,可这会外面已浑然不见丝毫月光,抬头望去只觉黑云低沉,清明时节的微凉雨丝沥沥洒落院中。
厢房无伞,卫遥下意识便要解了披在肩头的外衫给七娘挡雨,却被轻轻按住手腕。
“莫要忘了,我比你更不畏寒。”七娘浅浅笑了笑,又若有所思地回望屋中,“他已经病了,若你也跟着再染了寒气生了病,我可照顾不过来。”言辞虽像是戏谑,可语声中却隐着些微忧虑。
看出她心中所想,卫遥也不再坚持,却仍将她揽近了些,为她挡去清寒夜风。
一路走回内院主人卧房,两人都未再多言。
但进门时,七娘终究难以忍下心底疑惑,扶门回身唤住卫遥:“他的病……”
卫遥停下脚步,半晌才转回身冲七娘笑笑:“无碍的,今日我话也说得重了些,想来他不会再逞着性子乱来了。”见七娘神色中不减忧虑,只得低叹:“他那些心结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开的,其中究竟缘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毕竟他这些年已走过来了,你我也无需太过担忧。”
想了想,又浅笑道:“眼下还是以王尚书家的生意为重,免得给人留下把柄,再来借机纠缠你才好。”说着,面上隐隐浮起抹促狭神色。
七娘心中本还存着点忧思,忽听了这番调侃,一时想起白日里那番情形,脸颊不免微微泛红,可想要反驳又找不到适合言辞。又见他轻轻眯眼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更急,可怔了会,却只是抿了抿嘴唇,半羞半恼地摔了门自己进屋,再不看院中那人。
草草收整了散在桌上的几缕绣线,便熄了灯火上床歇息。
可偏偏全无睡意,将锦被扯上来,半掩住脸面,脑中却是混乱一片。自有了灵性,近百年来,倒是首次觉得如此反常无措。七娘把头埋在被子里,却抑不住这一整日连番的微妙情境浮现在脑海中,忍了一会,忽然觉得脸上又热了几分,只好小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拉开被子,换了个姿势,又是一番辗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夜雨初歇、东方天际微明时,才终于渐渐睡去。
而再醒来,却是因为笃笃的叩门声一阵阵传入耳中,敲碎了一片混沌的梦境。
柳七娘半撑起身子,左手掩嘴小小打了个呵欠,眼睛仍觉酸胀,头脑也不很清晰。可奈何敲门声却绵延不歇,她也只得起身应门。
来人自然是卫遥,可门开时,他却仿佛愣住,竟半天不见动作,只是怔怔盯着七娘看。
缓了缓神,他终于轻笑出来,一手拖了七娘回屋:“若来的人是无名,或是其他要做生意的客人,你也这样就出来?”
吹了些门外的清凉微风,七娘也恢复了些精神。再看天色,大约已过了巳时。
她一贯早起,这回倒是破了例,可思及累她几乎彻夜难眠的事情,又只好低叹,却是无法开口解释。
思来想去,只得岔开话题:“他的病如何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说着,又侧过脸去微微打个呵欠。
正想理理鬓角,却忽然被抓住腕子。回了神只见卫遥仍是抿嘴忍笑的样子,将她上下来回打量了几番,这才笑道:“你也有这般糊涂的时候。”
七娘不解,却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过去。目光方落到胸口,却忽然轻轻“啊”了一声,赶紧抿上衣襟。
她素来睡相安稳得很,一夜下来,里衣也未必有丝毫紊乱之处,可偏偏这回,不知何时竟松脱了衣带,竟连贴身的素白缎子肚兜也显出来一角。虽在应门时不忘披了件外衫,可奈何却掩不住内里的凌乱。
大约……是昨夜那番辗转反侧的功劳罢!
七娘咬了咬嘴唇,斜挑了眼,虽有些恼意,更多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连面上微微发烫也未曾觉出。
不待她开口,卫遥又轻笑了声,伸出修长手指帮她理好衣襟,这才低声笑道:“你且梳洗,我在外面等你。方才王家来了人,把昨日挑选的那些水精等物送了来,待会你去看看。”
七娘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默默颔首应了,可神思却是有些恍惚。待他出门才轻轻吐了口气,抓住外衫的手指松开,慢慢抚上自己锁骨附近。方才他为她理衣之时,指上温暖的触感似乎尚还残留着……
秋蝉(10)
梳洗完毕,在发上最后插了支凝脂般白玉雀首步摇,白雀口中衔珠,下面也垂着道同色细碎玲珑玉珠串,配上七娘墨色长发,更显清雅别致。
仿佛想到什么,她迟疑着探手拈了拈微微晃动的珠串子,却终究无声笑了笑,起身推门。
卫遥在院中已等了不少时候,却并未显出丝毫不耐。此时听得屋门有动静,便回身迎过去,待目光掠过七娘发际时,却忽然微笑起来,眼神也愈发温和。
柳七娘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又捏了珠串,却被握住手。
“这样很好,比往日那些素色簪子更好些。”
这一句话更让七娘微觉窘迫,只好敛下眼眸转而问道:“王家那些人可走了没有?东西你又收在何处了?”
卫遥轻轻笑了笑,带她去前院店铺之中,将那些零零碎碎却价值不菲的物件一一展示出来。而来人那番趾高气扬却于事毫无裨益的吩咐,他却并未放在心上,更不曾透露丝毫。
不多时,还未过晌午,云锦坊的伙计也来了几个,小心翼翼地将定好的两匹缎子送入铺中,生怕在哪里划破了一星半点、误了生意。
既到了此时,种种准备皆已做好,便只等裁衣刺绣、按着日子完工再取回尾款便是。
或许王家也怕生出事端、耽搁时日,自从量好尺寸那天开始,王公子都不曾再来纠缠。连日来,嫁衣坊的访客便只有隔壁李眉和偶尔路过的周逸言,日子倒也算难得的清静。
卫遥说的不错,无名自打病愈,便收敛了许多,极少彻夜不归,偶尔遇上阴雨连绵之日也会赖在家中、温上壶酒嬉皮笑脸地看着七娘绣花。如此两月下来,虽仍偶有些疲惫之态,气色倒也恢复了许多。
那王家小姐的婚事定在五月初八。时间虽略紧了些,但赶工数日,终于截在端午前将嫁衣完工。
王公子仍是亲自差人驾车载他前来。待看了嫁衣,脸上不由溢满喜色,拍着大腿连声赞叹,又只嚷着要当面重重酬谢柳七娘。
卫遥却只是将目光冷淡扫过他颜面,声音中不带一丝波澜:“七娘连日劳累,此时病了。还请王公子付清尾款,早些将嫁衣带回便是。”
王公子愣了愣,目光在卫遥身上逡巡几圈,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讪讪挤出点假笑来:“既如此,在下便不去打扰了。只是,七娘既积劳成疾,想来公子也不便贴身照料,这可如何是好?”
未听得回答,便又笑两声,装作关切:“敝处还有几个伶俐些的丫头,若七娘不嫌弃,在下倒可以差她们过来照料几日。卫公子觉得如何?”说着,眼神却一直向内院瞟过去。
“不必。”卫遥漠然回绝,待见着王公子不安分的眼神,却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内子之事,以往有劳阁下关照了,在下实在感激。”见他如同吞了只鸡蛋般惊讶得几乎何不拢嘴,又冷笑:“不过既然在下已回来,此后便也不需阁下再多费心。”
一席话过后,那王公子风流倜傥之色全消,从不离手的折扇也忘了摇,几乎是结结巴巴地告辞离去,直到马车走远,卫遥仍觉仿佛能隐约听到车厢中传来的讪讪叹气声。
正要抽身回去,却忽然听背后传来声似恼非恼的问话:“你那受人关照的内子是谁?怎的不让我也认识认识?”
卫遥一怔,回头才发现七娘不知何时已到了近前,仍是素日里那副清清淡淡的表情,可眼角却微向上挑着,似是有了几分恼意,这样想来,方才与王公子之间的言辞大约早被她听了去。
思及此,不由微显尴尬。可既然知道是自己言语唐突了,也只得柔声解释前因后果,生怕七娘再添了气恼。
然而,便是如何解释,对面人神色却终是不改,只是斜挑了眼睛静静看着他。
又是许久,直等到他几乎词穷,柳七娘却忽然轻声笑出来,见他表情由惊讶转为疑惑、最后又到恍然,这才抿嘴低声浅笑:“既怕我恼了,怎么当初又说那些混话?”说完,也不待回答,便回身往内院走。
卫遥看着她背影,禁不住摇头苦笑。片刻,却仍赶紧追上去扯住她,微微低头叹了声:“哪里是什么混话……”又慢慢握了七娘纤细手指、拢在手心,叹息般问道:“你可还记得六年前我说过什么?”
七娘微微怔住,转而想起当初他那句六年之约,不由停下脚步,蹙眉望着他。
“现在我依约回来了,你可愿意……”
话未说完,却被七娘微凉的手指掩住嘴。
默然许久,柳七娘方才低低叹了声,目光中尽是不加掩饰的苦涩。
“若你想,那我便是。”她微微苦笑,声音越发低下去,“可我宁愿你把我忘了。我的日子太长,你的却太短,如此下去,我怕终究会让你难过……”
眼看着身边人逝去却无能为力固然是难解的悲伤,然而,知晓自己在所爱之人的生命中只能是昙花一现,又何尝不会同样觉得痛苦。
亘古以来,忘川河水都一般冷冽刺骨,足以淹没冻结所有前世的记忆。
连一个三生三世、再续前缘的念想都不留。
七娘轻轻叹息,笑容清寂:“天道中人与妖并非同路,这规矩自有其缘由,你又何必如此钻牛角尖。更何况,我实在再普通不过,恐怕尚比不得许多尘世女子。你又何不寻一个优雅体贴的女子共度一生,也可免去日后种种遗憾……”
言罢,便想抽身而退,却不料环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整个人便又被卫遥揽回怀抱之中。
七娘下意识咬住嘴唇,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温和坚定,仿佛丝毫未将方才所说那些事情放在心上。
又默然片刻,卫遥慢慢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七娘鬓边,语声温柔含笑:“我不是说了么,你总是想的太多,反而忘了当下。你既见了那许多悲欢离合,如何不明白‘无常’二字?既世事无常,便只需此时此刻无愧无悔即可,何必为了将来一个未知而整日忧虑?”
见她仍有郁色,卫遥又轻声笑了笑:“你可愿与我打一个赌?”
“赌?”七娘蹙眉。
“正是。”卫遥单手抚平她眉间蹙起的细纹,弯起嘴角,“我打赌,我这辈子绝不会后悔对你动心。”
“你……”七娘不觉怔住,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许久,终于慢慢展开笑容,然而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信我?”卫遥俯下身,直视着她的双眸。
七娘也不回避,只是淡淡微笑,眉目间阴霾也逐渐散去:“若两人押的都是同一边,又如何能算做赌局呢?”
既解了胸中滞结已久的块垒,日子便仿佛顺畅起来。
李眉愈发经常地跑到嫁衣坊的院子中来,说是向七娘讨教如何刺绣裁衣,可实际上,一过来便盯着七娘看,逮到没人的时候,更是时常凑近了小声笑:“当真是小别胜新婚呐!自从姐夫回来之后,柳姐姐你的气色果真越来越好,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这话反反复复说了没有五十次也早逾了二三十次,饶是七娘性情清冷,大多时候都少有喜怒,可此时再见了李眉凑上前来,也禁不住觉得头痛欲裂,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只是,这一次却猜错了。
李眉并未再提什么陈年旧事,反而带来了这一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的新鲜事情。
“柳姐姐!”李眉嘻嘻笑着招呼了声,便夺了七娘手中绣到一半的枕套,自己坐到她身边,又笑道,“姐姐还不知道吧,今儿个王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出嫁了!”
“嗯,算来也当是今天。”七娘连眉也不挑一下,只想继续未完的绣活。
“哎呀!姐姐别绣了!”李眉按住枕套,硬是不让人拾起来,“你可不知道,那排场,啧啧,简直太热闹了!就是去年安郡王妃的侄女出嫁也没这么兴师动众的!”
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又继续说:“虽然没看着新娘子,但是那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可真是一表人才。”说着,又贼兮兮笑道:“我挤在人群最前面,看着那新郎官的模样啊,就算比起姐夫来也不差多少。”
七娘本不喜这些家长里短,本就越听越觉得她说得不像话,可还未待制止,便又听她将话头扯到了卫遥身上,更是有几分哭笑不得。
李眉却浑然不觉,犹自抓了把瓜子,边磕便继续说着:“只不过啊,给人的感觉还是差了许多。姐夫这人,一看起来便知道是个君子,可王家招赘进去的那个新郎官……怎么都觉得有些、有些……哎哟,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但就是不那么顺眼,你说怪不怪?”
七娘早趁她自顾自说得开心时捡回了枕套继续绣剩下那半朵荷花,此时听她问,便漫不经心“嗯”了声算做回答。
果然,李眉并不曾在意,歪着脑袋撇嘴想了想,忽然叫了声:“我知道了!”
“怎么?”七娘一惊,差点让绣针刺到手指,不免皱眉,却仍耐着性子回问。
李眉却仿佛来了精神,语速愈发的快起来:“当初就听说那孙大人连考了两年都落了榜,后来亏得阴差阳错拜在了王尚书的门下,去年秋闱走了后门才混了个三甲第五名,又花了无数银子,这才捞了个小的可怜的京官儿做做!现在自然是要娶老师家那位老姑娘进门以谢师恩了!”
说完,又啧啧叹了几声,摇头晃脑:“难怪今天看到他就觉得好像低人一等的样子。可惜啊,那王家小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以后有他好受的呢……”
往后说了什么,七娘全然不曾听进去,反而有些疑惑渐渐在脑海中升腾开来。
连考了三届才盼得金榜题名,如此算来,那位姓孙的新郎官最初应考那年应当正是……莫非……
想到此,赶紧摇了摇头,仿佛想要摒除那些最坏的念头,可心中的忧虑却丝毫没有减少。
若是过去,虽隐隐盼望当初在山乡偶识的女孩子有个美满归宿,可也只是想想罢了。到了如今之时,自己终于对人动了心,这才明白秋蝉当时那番羞涩笑容和急切忧愁神情背后的心绪。
如此不含丝毫杂质的心思,若当真被她的心上人弃之如草芥……
又想起当年许诺秋蝉为她缝制嫁衣之言,七娘不觉微垂眼眸,无声低叹。
事到如今,只能盼着两件事情全然无关才好。
秋蝉(11)
虽说难免疑心那半算入赘进王家的新郎官便是当初叶秋蝉心里念念不忘的“孙郎”,可毕竟两边都再无来往,自然无处可以探查分明。
即便是繁华富庶的京中也少有什么轰动街巷的大事,自从那骄奢放荡之名远扬的王小姐出嫁之后,街坊喜好言道家长里短的婆姨婶子们都仿佛让日头晒蔫了的叶子一般,很是安静消停了段时日。
一转眼,已到了盛夏时节。柳七娘素不畏寒,但却偏生觉得夏日炎炎暑气让人憋闷。正好收了王家一大笔银子,别说这一夏,便是接下来的几年也可赖着这笔钱安稳度日,如此一想,几乎就要在铺子外面挂上歇业勿扰的牌子了。但仍好在素性内敛,此时虽烦躁些也不致太过任性而为,到底还是趁着偶尔暴雨送凉之日接一两桩小绣活。
这日却过了难得的雨天,又是晴空万里,太阳烤的院子里的两棵柳树都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偏又赶上一丝风都没有,出了汗便腻在身上久久不干,硬是闷得人心烦意乱。
可生意却没法拖下去,连夜赶工,好容易才帮着邻居陈婶子按时绣完了个缠枝莲纹样的水蓝色肚兜儿。
那陈婶子虽住在嫁衣坊斜对着的院子里,可平日却极少在家,听说是让城南开当铺的刘掌柜家雇了去照看他那小孙子。而这小少爷五天后便满了周岁,这回的肚兜也正是陈婶给那小少爷准备的。
待她拿了东西欢天喜地告辞,七娘便跟着送到门口。可刚一开门便觉热浪扑面而来,又是一阵头晕。
正想回去躺下养养神,却听身后屋门又让人启开。回首望去,卫遥好似有些心事,但眉目间依旧是温煦神色,额角鬓边虽沾了些微汗水、衣衫也卷着外面的干热暑气,却并不显惫懒。而他手中却是盘微微散着沁凉气息的水果。
关门阻住暑气之后,卫遥才将果盘放在桌上,掩去心中忧虑,低声笑道:“我刚从外面回来,想起早上在井里湃了些瓜果,便拿来给你解解暑。”
见七娘有些惊讶,又笑:“我还是首次见你度夏,没想到竟这般难熬,过去一直如此?”
七娘仍觉头晕,胸口一团暑气也堵得人极倦怠,只得轻轻按着额角叹道:“可不是。虽不知为何,但我们兄妹几个好似都是如此,要不然六哥恐怕上个月便从深山里出来了。”
言罢,又摇着素绢团扇苦笑:“这两年更是难受得很,我虽过去也在冬日里来过京中,可没想到此地到了盛夏竟如此酷热。”
难得抱怨了几句,却未听见卫遥回应,不免微觉异样,抬眼细细看去,却忽然发觉他边削着梨子,一边却忍不住无声笑着。
“哪里好笑了?”七娘从铺了竹席的榻上支起身子,微微挑起眼角。
“没什么。”卫遥回身,将切成小块的梨子递过来,“还是凉的,先吃一点。”
虽如此劝着,可面上仍是不掩笑意。
见七娘犹自盯着他、并不去接水果,只好摇头笑道:“你别恼。我只是忽然想起,大凡皮毛柔软细致的生灵,通常都是畏暑的……”
闻言,柳七娘怔了怔,随即脸上蓦然腾起红晕,白玉似的手指狠狠戳了卫遥手臂几下。
“我正难受呢,你倒好,变着法子来挤兑我!”
卫遥自然知她并非真意恼了,便就势握了她的手,坐在榻边:“这些日子精神多了。”见七娘蹙眉瞅着他,便又轻声笑了笑:“别再总和过去似的,板着脸、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让人知道。”
“我……”七娘思及过往种种,神色不觉慢慢沉寂下去,可再看卫遥依旧笑容温和,而目光却是极坚定,不由咽下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解释。半天,轻轻推他一把:“大热天的,贴的这么近,莫非还嫌我不够难受。”
虽是抱怨语气,可并无恼怒之意,掺在向来清冷的声调中,反而更显出些仿佛冰雪初融般的柔软。
卫遥笑笑,并不争辩,起身又拈了几粒葡萄递过来,一边笑道:“方才我看见陈婶拿的那件肚兜上仿佛是缠枝莲的花样?”
“嗯。”七娘拂去晶紫色葡萄果粒上沾着的水珠,淡淡应了声。
“那你还记得这个么?”边说便从荷包中取了件银饰出来。细看来,正是多年前七娘买来送他的银锁,不知经了多少次把玩,银色更显润泽明亮,而上面缠枝莲的花纹却已磨得淡了不少。
认出这物件,柳七娘不觉微窘,当时只拿他当孩子,这才送了个颇有灵性的银锁、又附上自己灵力当做护符,可现在看来却分明是别番滋味。怔了怔,只好半敛了眸子,咬唇轻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你也留着。”
卫遥莞尔:“这也怨得了我?我当年便与你说,不要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偏不听。”
说完,却渐渐正了神色,又执了七娘的手,沉声道:“我既喜欢你,便不会更改。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或者将要经历什么。”见七娘略显怔忡之色,又轻叹了口气:“也盼你莫要为日后所见之事所累,更无须忧心……”
“忧心什么?”七娘隐隐觉出他话中含义,虽是问句,可心里却也有了答案。
卫遥又淡淡叹了声:“想来六郎……”
话音未落,便听得外面熟悉的声音响起。
“妹妹这几年来可还安好?”
伴着语声,六郎瘦削颀长的身形已出现在门口。
说是熟悉,却又染了几分陌生。
七娘定定看着面前气韵清雅、眉目却如工笔绘就般精致的男子,一时几乎不敢相认。
这是她六哥没错,可偏偏却又仿佛极为陌生。
最初的时候,他们兄妹七个还都是无甚灵性的山间野狐,日日玩耍嬉戏,偶尔捕些弱小动物为食,日子过得很是自在。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兄妹几个便各有各的性子。而排行第六的他,生性便刁钻古怪,每每做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出来。
成了人形之后,他这性子也未见更改,反而更多了那些任性刻薄却并非出自恶意的言辞。
犹记得当年无名被他挤兑得连番讨饶的光景,此时想来仍不免会心微笑。
可现在,真盼到了重逢时,却……
“恭喜六哥过了百年天劫。”七娘弯了弯嘴角,眉心却淡淡蹙起。而身旁卫遥却并未寒暄,唯一声低叹而已。
六郎微微勾起淡漠笑容,那双素来水光潋滟的秋水瞳中却是暗沉沉一片波澜不兴:“本该早些来探访你,只是我实在不喜人间炎夏。”
淡淡环顾一圈,又问:“无名在何处?我此番来也是为了找他。”
七娘目光终于从六郎身上收回,半垂眼眸叹息一声,仿佛已明了其中缘由,心中不由酸涩忧虑。许久,方才定下心神,声音也恢复素日的淡漠:“无名连日来都早出晚归,六哥若不急,便略等几个时辰。”说完,又勉强勾起笑容:“也快到傍晚了,我去烧饭。”
未走出几步,便被拉住。
回首正对上六郎的精致面容,却见他仿佛玉雕而成的眉目间终于隐隐浮起抹难以道明的情绪。
“妹妹,”六郎极轻地叹了声,声音依旧清亮,却莫名的给人肃重之感,“血脉天性又或旧时情愫并不会因天劫而改变丝毫,只不过,看得太明白,便再无往日那番心力了。”
言罢,静静叹了口气,又恢复初时淡漠却略显疲惫的神态。
七娘敛眉,心中愈发钝钝的痛起来。兄长那番似解释有更似有意劝诫之言一遍遍盘桓心间,再想到数月之隔便也是自己渡劫之时,不免又是一阵怅然。
屋中一片静默,仿佛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白瓷杯上的声响都依稀可闻。
许久,天色略略转暗,瓷杯边缘上最后一抹剔透光亮闪了闪便静静消散。屋外也同时传来轻微脚步声。
卫遥展开抹淡然微笑,声音依旧沉稳镇定:“想来是无名回来了。只不过,觉出你的气息,想来他也难免迟疑。”
六郎神色不改,可转头看向紧掩的屋门时,却仍难免低声叹息。
“为何不进来?”清亮澄净的声音显不出情绪,淡漠地传向屋外。
外面仿佛在来回踱步的脚步声突然停住,半晌,屋门带着细小的吱呀声被从外拉开。无名依旧一身惯穿的青衫,却不见往日故作的轻佻懒散之态,只是敛容安静进屋,也不开口,只默然拣了窗边的椅子坐下,慢慢垂下眼帘,略显苍白的嘴唇却淡淡抿出个自嘲般的笑容。
秋蝉(12)
事后想起,柳七娘总觉无名那副样子分明是让人捏住把柄一般。
她并不曾了解那两人之间的事情,但当时六郎却仅深深看了无名眼,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有些线索,也可助你”,便不再言语。而无名听得这话,却仿佛让雷击中了,身子瞬间僵硬起来,待缓过神来半惊半疑地寻向六郎的目光时,对方唯浅淡笑了笑,将视线投向窗台边上放着的那株小巧玉雕兰花上。
“这兰花雕得很是精致,妹妹从哪里得来的?”
六郎摆弄着不过手掌大小的玉雕,唇边慢慢漾起若有似无的笑。而无名神色却愈发颓败。
不待七娘回答,六郎又轻叹一声,语气仍是淡然:“若妹妹不介意,这东西送我可好?”
柳七娘微微蹙了眉,虽还未曾渡天劫、参透那些人心纠葛,但凭着狐类天生的灵性也自是明白其中必有不同寻常的缘由。可默然想了想,又看到无名似乎倦极的神色,心中忽然一动,便淡淡笑道:“不过是当日心血来潮从王尚书家讨来的东西,六哥既喜欢便拿去好了,反正在我这里也无甚用处。”
六郎从玉雕上移开目光,瞥了七娘一眼,却又敛下眉、白玉般无暇的面容上显出一丝微弱的苦涩。
“无名,我要回山中,你可要同我一起?”
淡漠的问话,仿佛并不期待回答。
然而无名却微微颔首,也不向七娘等人辞别,只神色黯然低叹了声便起身离去。
六郎也紧随其后。
这番事情,与无名日夜相处六年的卫遥自然知道些,可其中关节却并未曾参透过,此时眼见着事情仿佛愈发令人惊异,也难免轻轻皱了皱眉头。但仍伸手拦住想要送二人出去的柳七娘。
“他们之间的事情,你我阻拦不得。”卫遥的笑容衬着傍晚暗沉微光,竟有几分飘忽,“只愿他们切莫迷局深陷,看不清自己内心才好。”
柳七娘本望着窗外两人远去身影,此时听了这话,忽然诧异回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变成唯一一个置身事外之人了……
不过,有些事,或许真的只有亲眼见了那些悲欢、亲身在其中沉浮过的人才能明了。不知,倒也是桩幸事。
“七娘?”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拉回了飘远的思绪。
柳七娘回过神望向身边微笑的人,也淡淡勾起嘴角:“怎么才回来?逸言说什么了?”
卫遥接过递来的茶盏,浅啜几口之后,将杯子放回桌上,拿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笑道:“还能说什么,他虽是生意人,但始终念着你对他的好处,这回自然也和前些次一样不肯收高价。那些缎子明日便派人送来,等你自己看过了再结尾款。”
“如此也好。不过云锦坊毕竟也养着不少人,也难为他一直为咱们考虑。”七娘又给茶杯注满水,轻声笑了笑。
“既如此,过几日中秋请他来做客如何?”见七娘微讶,卫遥又浅笑解释,“他家中虽有三两仆从,可毕竟再无什么家人,想来独自过节也是无趣。”
七娘颔首:“也好,反正咱们这也不过两人而已。”
这样商量一番,也算将事情定了下来。只是,当时二人却并未想到,到了中秋之日,却忽然出了出人意料的事情。的7f
天色刚刚大亮,兴许也就是卯时前后,嫁衣坊的门便被叩响。
京中天气热,虽已到了八月桂花飘香的时节,却仍不显寒凉。七娘仅披了件单衣便出门查看,却见住在外院的卫遥已启了门,不知再与外面来人说些什么。
“是谁来了?”七娘半敛双眸,淡淡询问。
卫遥闻声回望,神色间有一丝疑惑:“是位叶姑娘,说是你的旧识。”
叶姑娘……
七娘微微蹙起眉,又向前走了几步,门外人的模样便尽收眼底。
清晨薄雾之中,门外正立着位身姿娉婷的白衣年轻女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淡淡的阳光透过雾气洒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发髻间样式朴素的银簪子反射出一点晶亮的微光。
而她秀丽清瘦的面容却仿佛雾气一般黯淡,深茶色的双瞳也暗沉沉的毫无光泽。
七娘默默凝视许久,依稀在她低颦的眉目间找到几缕熟悉的痕迹,心头不由一惊。
“秋蝉?”
她便不是喜怒外露的性子,此时也觉自己声音有些失常。
不过两三年的工夫,当初那娇俏清丽的女孩子,怎的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微微发愣之际,叶秋蝉却抬起了头,声音不复往日清亮,反而染了薄薄的哀愁:“七娘,我爹半年前不幸遇到山洪……”她没再说后半句话,可旁边两人却猜的分明。
柳七娘不觉咬住嘴唇。
那好客热心的淳朴汉子,竟如此突然的撒手人寰,偏又剩下这十八九岁的女孩独自过活。当真是前途堪忧。
似乎看出七娘的忧虑,叶秋蝉浅浅弯起嘴角勾起抹若有似无的笑:“七娘不必为我担忧,那些都过去了。”忽又轻叹:“我此时也只是想进京来寻孙郎,看看这些年他可还好,有没有金榜题名,又是让什么耽搁下了、一直没回去找我……”
七娘身形微顿,又想起当日李眉所言之事。
此时想来,说不准那人真是秋蝉心心念念不忘的孙郎。只可惜到头来,她那一片痴心竟是交付了如此负心薄幸、贪慕权贵之人。
未多做寒暄,便先将叶秋蝉隐入内院,直接进了七娘平素住的屋子里。又摸着她指尖冰冷,七娘赶紧塞给她只手炉暖着。一边软语安慰几句,又自去准备早饭。
白日里雾气散后,秋蝉苍白的容颜映着秋日阳光倒也现出了一两分血色,清晨时的憔悴之感也已淡去大半。
而随着七娘与卫遥一同去市集中购买菜蔬时,也曾浅浅笑过几次,虽往昔的单纯明媚不再,可毕竟也让人心里好受些。
路过云锦坊,卫遥顿了顿,斜望了那古朴牌匾片刻,笑道:“既然走到了此处,天色也已不早,不防邀逸言同归如何?”
见七娘轻笑颔首,他便推门进了铺子。
不多时,两人前后出来。周逸言依旧温和神色,先与七娘闲言几句,目光又转向一旁素未谋面的叶秋蝉,眼神中不乏诧异。
“这位姑娘是?”
“我的旧识,叶姑娘。”若照往日情形,便直接说出姓名,可如今秋蝉仿佛性子也变了许多,七娘不愿令她再感不快,便只含糊介绍了,却仍是对周逸言歉意笑了笑,又对秋蝉说,“这位是周逸言,周公子。”
周围人声仍吵得很,叶秋蝉也只作势福了福身,面上微笑淡淡:“妾身叶秋蝉,本是山乡女子,并不懂许多规矩,若公子不嫌弃,便直称秋蝉就好。”
周逸言微怔,随即温和一笑:“既如此,秋蝉姑娘也直称在下名姓即可。”想想又笑道:“秋蝉,这名字也别有意趣。”
可叶秋蝉却只是苦涩微笑。
许久,才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乎甫一出口便散在风中:“哪里有什么意趣,不过是将死之物而已……”
秋蝉(13)嫁衣坊中难得有客,虽都是旧日熟人,但七娘仍尽心筹备。
傍晚一宴,院中石几上摆满了清淡精致菜肴,旁边温了壶碧澄新酿,四人皆非性喜喧嚣之人,此时也不分主客,少了许多劝酒夹菜的客套规矩,只小口浅斟慢酌,对月谈笑罢了。
一轮满月堪堪越过柳梢,宴席已毕,早换了几盘时令瓜果并清茶上来。
未及招呼众人过来品尝,忽然听得院门让人拍得砰砰作响,却是李眉提着一大包自家制的月饼前来串门。
也不待人让,李眉笑嘻嘻悠着包了月饼的纸包,便往内院走边扬声招呼:“姐夫、姐夫!我嫂子说柳姐姐未必记得准备,特意让我送月饼来呢。”
或许更加温暖真实,更加像这尘世中人,可偏偏不像她自己了。
犹记得当年初见,漫天风雪中那样淡漠清冷的女子;尹家的棺材铺子里那样魅惑肆意的笑容,又或者是灵堂中那深藏于只言片语中的温柔……
狐有灵性。
若等她经了天劫,如六郎般重新看透世事而否定过往,倒不如借了此时叶秋蝉的契机,拂去她心中的忧虑。
若心如明镜,肆意而为,渡不渡那天劫又有何差异。
一捧净水与一泓清泉皆可剔透照人。
卫遥无声笑了笑,回望七娘,正对上她目光。
风起,轻拢鬓发时便错开了相交的视线。
可这短短一瞬间的目光交汇却胜过以往,虽减了多日来的柔软,却更加清澈通透。
秋蝉(16)按着叶秋蝉的说法,那嫁衣至少还有月余才用得上。可这世上的事情哪里又顺过人意,距那宴席未满三日,孙府便派了人来传自家夫人的话,说是夫人当日宴席间对秋蝉一见如故,此时又恰好老爷不在家、无聊之余便想着请她过府一叙,也算解解闷。
“在下冒昧来访,也不知叶姑娘此时在是不在,还请公子代为转达一声,在下就在门外等着。”说完,又深深行了一礼。
既让人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也容不得犹豫反驳。
门外外表谦卑的下人把冠冕堂皇话传完了,头便微微扬起,惯常的恭敬神色间却仍是不同往日,若细看来便能发觉其中隐约藏着一两丝的倨傲。
这是自然,这世上大门大户养得狗通常也比百姓人家的孩子值钱些。
只是,来应门的那人却丝毫没有他预想之中的惶恐或者受宠若惊。只是淡淡回了一礼,面上神色如春寒料峭,连略低的声音也是泛着凉的镇定,仿佛他不过也只是个来请这家老板绣花的主顾一般。
“既如此,请在此稍候。”
那仆人连倨傲神情都未及收好,便听得如此淡漠一句回答。随即,大门正在面前重新关闭,那人动作虽轻,却毫不迟疑。
若再向前半步,或许就会夹住鼻子也说不定……
那仆人眉毛立了立,自从跟了当前的主子,他便没在外面再受过这等闲气,可偏生又发作不得,只能恨恨忍住。
而他的心情,自然不在卫遥的顾虑范围之内。
关了门,卫遥若有所思向内院望过去。自那日回来开始,他便将这些事情反复思量过了几遍,七娘当日好似恍然悟出之事也早在他心底转了几回,得出的结果却并无法让人安枕无忧。
后来,私下里问过秋蝉。果然她与那孙陶在街上相遇过。
事情说简单倒也简单,只可惜官宦人家出来的女人,生性多虑浮躁,非要将事情绕些圈子,反而平白生了许多枝节出来。
他低低笑了声,不是为自己,只不过是笑孙陶的愚蠢而已
王家是何等人家,工部尚书,为官数十年、辅佐两代皇帝,不可谓根基不深厚。而从那种朱门深院中生养出来的,即便是只猫儿也要比平常人家的多几分玲珑心思,更何况从小便惯用了权势的王家小姐。孙陶莫非是让什么冲昏了头脑,才会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与秋蝉在街上的相遇未曾传进自家夫人的耳中。
这也难怪那曾经的王小姐现在的孙家夫人要找出这看似拙劣的借口,将七娘和自己一并请去。
倒也多亏了她多年来看似放荡的行径,旁人自不会想到这事情背后隐藏的意味。
比如那座次。
圆桌拿来宴请外客本就少见,想来王氏早料算好了众人的心思。依次排下来,便顺理成章将秋蝉与孙陶凑在了一处,正便利了旧情重燃。
想到此,卫遥又缓缓扬起嘴角。那女人怕的不是自家夫君与其他女子有染,恐怕反而是怕他没有这份心思。
看来,这回装做与秋蝉一见如故的好客主人,也是为了此事。
压下讽刺笑容,卫遥轻轻掸了掸肩头衣上三两落叶,抬步向内院过去。
三言两语说完了孙府下人的来意,他静静与七娘对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一直半垂眼帘默然不语的另一人。
仿佛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叶秋蝉神色缓和些许,浅淡勾起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开口:“卫公子、七娘,你们尽可不必为我挂心,这既是我自己选的路,自然无论遇到什么都是要走下去的。”
语罢,却忽然神色一黯,轻声叹了口气:“或许在你们看来不值,可我这辈子,既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便只好白费力气在这种荒唐事上面,也就指望着能看看究竟是怎么个结果……”语声渐渐淡下去,却又一笑:“这也算不得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吧?”
柳七娘本在绣她许给秋蝉的盖头,此时听到这番言语,不由淡淡瞥过去一眼,却见秋蝉面上笑容虽含着自嘲,却似多了几分灵动,倒隐约让人想起多年前的情景。
“既然你已下了决心,我也不拦你。”七娘手中不停,又垂下眼眸,声音清冷,“只不过,你现在该明白有些事情的后果,是不是天理难容,你心里该有计较。”
秋蝉本仍在微笑,听了这话,不由怔了一瞬。片刻后,却又笑了,好似想要说些什么,但环顾七娘与卫遥皆是了然镇定神色,便只是抿唇不语。
稍叙了几句,估摸着院子外头那来接人的仆人也该等得急了,秋蝉便起身辞行。她日前来时本就未携什么行囊,此时虽料到未必有机会再回来,却也不需要费心准备行李,只拣了随身的荷包带着。
“什么时候要这些东西,差人来传个话就好。”七娘送到屋门口,轻轻拢了拢耳边散落的鬓发,目光淡然瞟向放在榻上的绣活,再看向秋蝉时,神色已然少了几分漫不经心,反而多了些肃重,似有嘱咐意味,却再未开口。
秋蝉看在眼里,却也不作回应,只安然跨出门去,默默环顾寄身数日的小院,半天才回神笑了笑:“我猜大约十日内便会有消息了。只是,这便要劳烦你了。”
日后才知,这猜测倒也准确无误。
正当秋蝉走后第八天的正午,素来喜爱打探家长里短的李眉又兴高采烈地将嫁衣坊的门拍得咚咚作响。
绕过开门的卫遥,李眉直接小跑进内院,拖了七娘的手臂,一双大眼睛跟猫眼儿似的晶亮,满是看热闹的狡诈笑意。
“柳姐姐,你可知道今儿个北边传出来个不得了的消息!”
李眉笑得眼睛都弯了,颇有几分不怀好意之感。
北边自然是指这皇城北,那些高官豪门的闲话从来都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
而柳七娘却连眉都不挑一下,仍专心绣着手中艳丽绸缎上盛开的牡丹。
“什么嘛!”李眉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恼,只嘟起嘴将手死死扣在未完成的牡丹花样上面。
直到听得七娘半是无奈地叹了声、将绣活放在一边,这才重又抿嘴笑起来,神秘兮兮地小声问:“你听说了没有,前阵子才嫁出去女儿的那个大官儿……对了,就是工部尚书,他那个女婿啊,刚成亲没多久,这就又娶了个二房!”
柳七娘神态不变,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搭在那未完工的盖头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僵住。
“你如何知道的?”回了神,真正问出口的却只有如此淡漠的一句。
李眉显然不满于这个反应,不由瞪大了眼睛:“我的姐姐哎!这事儿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怎么我就不能知道!”半天,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歪了头小声嘟囔了句:“我看呐,整个城里大概也就只有你还不知道了……”
“哦?”难得的,柳七娘拖长了尾音,勾出些讽刺调子。却不待李眉反应过来,便向屋门处淡淡问:“你也知道了?”
李眉“咦”了一声,扭头正见卫遥绕过门口屏风,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
“早上的事情,我刚刚听人说起过。”答得理所当然,却并不解释为何未与七娘提起。
柳七娘抬眼看了他一会,忽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眸中隐隐含了戏谑神色:“明明劝我少忧虑些俗事,可你自己呢,何尝不是事事挂念,也不怕老得快。”
她知卫遥是担忧她再去插手人家早定下了的私事才瞒而不告,却又难免觉得他实在对她保护得过了头,思来想去,虽觉窝心,却仍忍不住想打趣几句他这番心思。d
她未想更多,只是心至语出,而在旁边李眉听来却全然不是这回事,倒像是夫妻间打情骂俏的闺房之乐一般。李眉虽性子娇憨,却仍是面薄的女孩,一时间不由涨红了脸,连耳朵都泛起了绯色,赶紧结结巴巴告了辞,几乎落荒而逃。
见她如兔子般窜了出去,卫遥轻轻弯起嘴角,回过头来。语气半真半假:“求之不得。”
七娘怔了怔,这才想到他是在回应她那句戏谑,不禁也笑出来。
笑容淡去,更深的暖意却在心中漫开。br>
当初的那个少年也好,还是现在的他也罢,都在努力地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遇到这样一个人,也该算做一种福分吧。柳七娘慢慢阖了双眼,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半天,听得身边有动静,抬眼正见到卫遥拾了那绣到一半的盖头。
“可惜用不上了。”她淡然一笑。再想起三年前的往事,心中并不是没有失落,但终究好过前阵子的自寻苦处。
有什么东西毕竟还是放下了。
沉默半晌,卫遥轻拢起眉,神色清峻:“她现在……”
“卫遥!”
七娘止了他后半句话,神情也慢慢凝重起来:“我听你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算了。”静了片刻,又展开浅淡笑容:“我答应她的,给她绣好这些东西。至于她要不要、穿不穿……那就不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了。”
“嗯。”
“无论结果是怎样,你也不要去管才好。”
“嗯。”卫遥表情细微改变了些,可最终仍点头应了。想了想,又淡淡道:“我又不是无名,哪里会去管这些闲事。”
七娘挑眉,单凭神情上辨不出喜嗔:“是不愿,还是不能?”
听了这句问话,卫遥却忽然笑出来:“既不愿,也不能。”
几句话旁人听来分明像是打哑谜一般,可偏偏两人早已心照不宣。
秋意日益浓重起来,叶子落了满地,每个午后起风之时便随着冰凉的气旋在空中打转。
又一片干黄柳叶随风飘入屋内之后,柳七娘便起身关窗。
视线随着映在窗纸上的枯叶剪影落下,却正好落在窄窄的窗台某处。
微微的怔忡,指尖抚过那处,最终轻叹了声。七娘回身苦笑:“也不知他们两个现在如何了?”
突然提及这一话题,卫遥一时不明所以,但目光随着七娘的指尖逡巡几圈之后却终于了然。当日兴起之时从王府要来的那枚小小玉雕兰花正是放在彼处。
想来她早已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
卫遥无声叹了口气,却只能尽可能做出漫不经心地样子,笑道:“不必忧心。无名在世间辗转这许多年,便是一时失意,也不至于一直如此潦倒下去。何况还有六郎陪他。”
见七娘依旧思虑不减,只得苦笑:“罢了罢了,越是不愿你担忧,你却越往这事上想,倒不如与你说个清楚更好些。”
“那玉上面……”七娘不去接他的话,只自顾自轻声询问,声音淡得仿佛随时会散在空气中,“你说他要去找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卫遥微抿了抿嘴唇,似在思考,却很快淡淡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你应当感觉得出,那玉雕兰草很有了些年月,灵气极重。”
那有与无名有何关系,又为何让六郎那般……
七娘蹙眉,却并未将心中疑惑问出口,仍默默倾听。
“无名的过往,我也不很清楚,”卫遥浅笑,神情却黯然几分,“只是隐约知道,他曾有一知己,大约是妖。”
“后来呢?”七娘忽然追问,莫名的,心底隐隐泛起不安。
卫遥勉强牵起抹笑容:“死了。无名说,是因他而死。”
七娘怔住。
许久之前,似乎有那样一个暴雨倾泻的日子,无名敛去了所有懒散放荡的假象,眼底一片清寂。
何必忧惧。失去总要好过从来不曾拥有。
看看两人的反应,孙陶虽勉力压抑却依然难掩喜色,而秋蝉也微低眉,一手不住摆弄衣带,仿佛娇羞却并无抗拒。王氏又是一笑:“何况呢,我又实在喜欢秋蝉妹妹,若能有妹妹与一起打理家中事情,我可真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老爷和秋蝉妹妹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一阵漫着桂香的凉风骤起,细碎花瓣纷纷飘落,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无名下意识扬袖挡在眼前。
可衣袖落下之时,已换了光景。
那王氏果然办事利落,既定了纳妾之事,未过多久便打点好了前后事宜。
洞房之夜,孙陶喜形于色,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只拉着秋蝉絮絮念叨,忙不迭地表露真心。若单单听这一番话,竟像是破镜重圆的结发夫妻。
秋蝉神色清清静静,微含浅笑听完了他几乎语无伦次的话语,沉默半晌,方才柔柔按住孙陶右手,轻声叹道:“孙郎,你可知,我爹爹去后,我便只剩了一个念想。不求时日长短,只愿能再见你一次,问问你可曾忘了我……”
见孙陶似有惭色,秋蝉便收了话尾,又淡淡笑道:“今天是好日子,不提过去那些事情,也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你我现在终究能在一起。”
柳七娘不做声,却默默示意卫遥将妆奁取来。
那画皮鬼对镜端详许久,终于轻轻笑了声:“这张皮也用不了多久了,否则也不用借柳老板的灵气来掩这股腐味。”边说边细细抚上脸庞,用衣袖一寸寸拭去面上溶在一处的浓艳色泽。
画皮(3)
不过一盏茶的时候,那画皮鬼便放下妆奁中胭脂等物,慢慢回过头来。
“这样可入得了眼了?”
画皮鬼微微眯起眼睛,艳色柔软的唇向上挑出个讥讽的弧度,声音也一改之前的低哑,竟如同二八少女般清脆甜美。
细柳眉,秋水瞳,挺直秀美的鼻,樱桃小口,正如同一切书生幻想之中的如花美眷,但正因过分的美而显得不真实。
见了卫遥与七娘一瞬间的反应,画皮鬼仿佛极满意似的掩唇轻笑起来,神情娇憨单纯,唯有茶色双眼之中隐隐映出阴暗光影。
半天,没得到两人回应,画皮鬼撇了撇嘴,敛去了少女神色,懒懒仰起头,细长手指沿着白皙的脖颈慢慢滑下,拈着衣领抚平细微的褶皱。鲜艳的胭脂色从指间染上领口,晕出浅淡的红,可他却似浑然不觉,只慵然挑了眼角笑:“柳老板就算了,想不到这小哥也这般没趣儿……”
他本来声音极低哑,可偏偏并不让人觉得干涩难听,尾音淡淡在空气中漾开时,反而有种如同魅惑般的韵味。
柳七娘本不动声色,可听了此言,心却猛地一沉,不经意间已抿紧了嘴唇,手中也早捏上了咒诀。待到发觉,不由悄无声息地深吸了口气,挥去六年前的记忆,慢慢将身体放松下来。
至少此时,那画皮鬼还并未起什么歹意,若自己先乱了阵脚反而不智。
思及此,七娘目光瞥向卫遥,见他依旧神色镇定沉稳,便也重新稳了心神,转向画皮鬼,淡淡问:“阁下深夜来访,只为裁衣?”
裁衣是那画皮鬼自己说的,虽觉得蹊跷,可毕竟终需一问。
谁知他却笑起来,依旧带着那种阴冷气息,却仿佛也含着些饶有兴致的意味。
“你们可知道这身皮是我从哪里借来的?”
柳七娘与卫遥对视一眼,并不做声。
好在对方也并不在意,仍散漫笑着:“你难道不知道城南的恒丰金铺么?”说着,从头上抽了支金簪下来,又偏头笑:“没想到他家女儿还真水灵,也不枉我用这张皮许久。”
见七娘微沉了神色,画皮鬼又掩嘴低笑起来。
恒丰金铺,但凡在京城里过活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数月前王尚书家女儿出嫁,便是指明要那间铺子里最新样式的金首饰。七娘蹙眉回想,两个来月以前仿佛是曾经听李眉一惊一乍地提起过,说那恒丰金铺郑老板家那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幺女好似让不干净的东西冲撞着了,大病了一场,连性子都变了许多。虽前前后后请了许多僧人道士,可终究没有用处,只好在时日慢慢过去,那郑姑娘也似并无大碍了,此事这才作罢。
现在想来,恐怕原本的那名女孩早在那时便已成了冤魂。
柳七娘轻轻叹了口气,却不让自己想得更多。人各有命,她何德何能,只求平安度日便罢了,哪里还有余裕涉足这些繁杂混乱事情。
抬眼正对上画皮鬼阴冷却又兴味不减的目光,忽然若有所悟。
“到现在已过了两个来月,既然气息愈发难以掩饰,阁下为何还不……”
话到此处却顿住。七娘苦笑。要问他为何不换张皮么……这岂不是像在劝他再多做害人之事。
这话虽未说完,可另两人却并不糊涂,自然明白前因后果。
卫遥无声将手覆在七娘手上,轻轻握住,如同安慰一般。而画皮鬼却只是笑,连动作都不曾改变,却好似更加开心,正像是难得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
半晌,他略眯起眼睛,凑近面前两人,低哑声音缓缓流淌出来,带着蛊惑意味。
“那小姑娘要成亲了呢。”画皮鬼慢慢咧开嘴,显出柔软艳丽的唇内包裹着的细密尖利牙齿,腐败的气息也从身体内部渐渐渗出来,愈发浓重。
他笑意更深,声音也更低:“烛影摇红,锦帐良宵……可是……你们说,要是新郎官发现了真相,该多有趣……”话尾已几乎是气声,粉红的舌头慢慢扫过森白的牙齿,如同垂涎猎物的豺狼。
卫遥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去吸入那些腐臭气息,可听了这话仍难忍胃中一阵阵翻腾,若是寻常,早已拂袖而去,可偏生此时不得不绷紧了弦与那阴狠鬼怪对峙。
如果无名在此……
卫遥禁不住起了这个念头,胸口窒闷之感更加沉重。
最初的想法是,如果再遇到什么,至少要能够不拖累七娘才行。可这六年过去,才发觉,这样并不足够。
到了现在,面对着这喜怒不明又阴狠诡异的画皮鬼……若真争斗起来,恐怕连一炷香时候也撑不上。所以只能暗自戒备着,小心翼翼的应对。
然而……
卫遥心中暗暗苦笑,目光描过七娘毫无表情的平静侧脸。
什么时候才能够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你……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柳七娘微侧了脸,却是对他歉然一笑,目光有些黯淡。
卫遥怔住。但立刻便明白了她未出口的意思。
那画皮鬼找上他们,自然也是为了七娘身上所带的灵气。在七娘看来,或许也是因为自己而牵连了对方。
如此一想,倒也好笑。
相握的手又略紧了些许,柳七娘终于勾起抹飘渺的笑,声音却仍是淡淡的:“你要我做什么?”
这话当然是对着画皮鬼的。
“想通了?”
画皮鬼慢慢欠身,烛光映着茶色的瞳孔,显出诡异的血色。一抹冷酷却又昭示着兴奋的笑容在他那张精致美丽的容颜上缓缓荡开。
“我这味道啊,恐怕连不曾修行过的普通人也快要闻得到了,”画皮鬼舔了舔嘴唇,笑起来,“这样可不好,一点都不好玩。我还等着用这张皮撑到半个月后的婚礼上呢。”
“你要我做什么?”依旧是同样的问句。柳七娘脸上也仍显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眸光更加晦暗。
人也好,妖也好,终究还是有私心的。
自从那不知名的新郎官被画皮鬼盯上之后,他便不会再有活路。可真要为了此事将自己卷进去,七娘仍难免觉得恶心。
然而,这不是可以选择的事情。
她默然看了看卫遥。六年前,在章颖儿的事情上,她已经选过一次了,这次亦然。
画皮鬼无声的笑,苍白而艳丽的容貌在烛光映衬下更显妖异。他慢慢的细致的将衣带打了个繁复精巧的结,半垂着头,姿态一如深闺中羞涩的少女,却透不出丝毫婉转可爱的神气。
许久,才慢慢说:“也没什么……只不过,帮我裁件衣裳。”想了想,又笑:“可惜这张皮的父母早订做好了喜服,改换不得。只好让你给我做套中衣衬在里面了。”
说完,似乎又想起什么,不忘叮嘱:“别忘了多附些灵力进去才好掩住这股味道。五天后我来取。”
“知道了。”
柳七娘声音平淡,毫无起伏,单凭语气猜不透她心中所想。边说边推开屋门,眼下之意不言而喻。
画皮鬼又露齿一笑,细密牙齿泛着冷光。
可向外望了望,却又回了身懒懒倚在门边,笑得异样:“雨又下起来了,柳老板可否借我把伞用用?”
画皮(4)
五日里裁一套中衣,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这一回裁衣所为的是借着白狐天生的灵性掩去画皮鬼身上所带的腐烂味道,自然要多费许多力气。
第三天上,好容易将事情做完,柳七娘深深叹了口气,连话也懒得说,扔下刚缝制好的衣裳便歪倒在床上闭目养神。
通常柳七娘裁衣裳的时候,卫遥都并不在家。这段时间以来,受云锦坊那老实憨厚的账房先生所托,卫遥已给他那富庶堂兄家七八岁的幺子做了数月的西席。虽是暂时之事,但他生性慎稳,因此日日前去,并未落下过。
可偏这天想起画皮鬼当日定下的五日之约,不免略觉心烦,兼之去年秋天告假回乡探亲的那位教书先生仿佛已回了京中,卫遥索性也就将当日的功课略讲了讲,待到午后,便请了辞,强压着隐隐涌动的浮躁心绪赶回嫁衣坊。
刚进屋,便见七娘面色苍白得几乎丝毫不见血色,神情疲惫得很,转头又看到裁好的衣裳胡乱搭在榻边,心中已猜到始末。想要关切询问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觉卡在喉咙中,生生的疼。
许久,七娘慢慢睁了眼睛,见他神色间满满的都是忧虑,不由莞尔,自然而然拖了他的手,笑道:“就跟寻常人干活累了是一样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歇一阵子也就好了。”
卫遥苦笑,自己反倒成了被安慰的人,这让他更添了几分郁结之意,却不敢显露出来。正要岔开话题说些日常轻松琐事,却听大门已先一步让人敲响。
急切而轻快的叩门声,不用问也知道是邻家的李眉。
果然,刚一开门,李眉便像让猎人追着的兔子似的窜了进来。几乎连看也不看卫遥,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提着裙裾直奔七娘卧房。
七娘听得外面脚步急促,刚坐起身来,便见李眉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可羞赧之中又掺着兴奋。
“柳姐姐!”
李眉扑到床前,刚要开口,却又想起什么,赶紧回身把房门关紧,还不忘对着外面的卫遥做了个鬼脸,这才重新回到床前。
“那……那个……柳姐姐……”
真到了要说清原委的时候,李眉反而吞吞吐吐起来,清秀娇俏的面容又添了层薄薄的红晕。
“说吧。”柳七娘仍觉着有些精力不济,可看她这副架势,又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只好拍了拍床边一只小凳,示意她先坐下再慢慢说。
桌上有茶水。李眉也不客套,自去拣了干净杯子倒了半杯茶一饮而尽,终于忸怩坐到床前,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来,掩去半个眼眸,嗫嚅半天,终于小声说了句:“我……我哥说了,过几天要、要、要请……请他到我家……”
不清不楚的一句话让七娘微微皱了眉。
“请谁?”
李眉脸上又红了几分,声若蚊呐:“周……周公子……”
柳七娘掌着茶杯,怔在原处。
看李眉的这副样子……
她微觉头痛。这几个月的确因为杂事繁多而少了许多来往,可眼下的情境,她却全然始料不及。
不过仔细想想,虽不知其中种种关节,但若这两人最终能走到一起,倒也是幸事。
当年之事,周逸言固然有他的过错,然而,谁又是完人呢,尤其在那样一场仇恨与执念造就的悲剧之中。
这些年之后,若他真能从当时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应当会更加平和坚韧,更懂得如何去珍惜与经营感情吧。
而李眉,她那天真烂漫的直率性子,对于经历过阴霾的人,或许也可以算作一种不期而遇的救赎。
如此,甚好。
柳七娘轻轻呼出一口气,淡漠的容色略微缓和,慢慢显出柔和的笑意。
“这事情就算定下来了?你们手脚倒也真快。”
半是打趣地说出这些话之后,却不自觉的怔了怔,随后略含自嘲地苦笑。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有了这种仿佛嫁女似的感想了。果然是这些年来,随着那几人一起浸染了太多的人世烟火了么。
李眉却并未在意这许多,既打开了话匣子,便也顾不上羞涩,将憋在心里许久的私房话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柳七娘微笑着静静倾听,脑中却渐渐浮现数年以前的场景。
章颖儿的绝望,莫家大小姐的羞涩笑容,莫二小姐的决绝眼神,再到叶秋蝉……当年,她也是这般羞怯而又欣喜的谈起她的心上人……
时光流转,人物皆非。
情之一字……
李眉犹在眉飞色舞的细碎念叨,纤细的手指时不时随着语气而交叉或比划,处处显出灵动的生气。
七娘忽然觉得心中极为安静平和,却又含着隐隐的悲伤。
在一切记忆片段的末尾,是她的兄长那漠然的神色,口中淡淡说着“看得太明白,便再无往日那番心力了”。
她早知道的,也本以为自己可以泰然处之,最多不过远离尘嚣,寻个清幽山谷潜心修行,也算是得偿所愿。
可是偏偏造化弄人。
最后这几年却让她遇到了卫遥。
犹记得那天,他安然却坚定的安慰她,说无论日后是喜是悲,毕竟不必悔恨当初……
柳七娘不禁苦笑。
这些年,他们真正在一处的时光实在很短,然而,她却仿佛能够懂得卫遥的一切心情,如同懂得自己一般。他既如此说了,便是真的不会后悔。
淡淡瞥了眼满面幸福神色的李眉,七娘默然阖上双眼。
你不后悔,可我呢……
李眉本就是毫无心机又甜美活泼的女孩,自然不很懂得看人脸色,直到她嫂子来叫门唤她回家时,也未曾发觉七娘微笑背后隐藏的些许落寞。
待她走了,卫遥便进来屋里。听七娘大略说了事情经过,也不免觉得好笑,可笑过后,亦感欣慰。
见过许多离别和悲剧之后,若能见得一场圆满,便是加倍的喜悦。
用过晚饭,又絮絮聊了会琐事,两人便准备歇息。没有人提起第二天将可能面对的事情。
那画皮鬼的心思,好似无人可以琢磨的透,上一次似乎并无恶意,可这回却未必。那些恶鬼妖魔与精怪又有所不同,行事全凭一时喜恶而已。而他们心中是否还有残存的情感,便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了。
正因为未知,所以才不免忧虑烦闷。
既不愿多说,便只能早早休息。可看着卫遥回房,柳七娘却忽然又心有所感,赶紧匆匆启了窗。
想要唤一句,却终究只是倚在窗边默默凝视着那抹渐渐融入夜色中的背影。七娘自嘲地弯起嘴角,第一次,心中竟隐隐有了些自暴自弃的情绪。
仿佛真遇到了怀着恶意而又无法赢过的厉鬼,也并没有多坏,若是两个人能用这种方式做一个了解,免去面对将要到来的生离,也不能说不是一桩好事。
画皮(5)
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不期而至,无论是坏事,还是好事。
为了那目光阴狠满身戾气的画皮鬼,若说卫遥与柳七娘毫不忧心定然是假的。可反复思量了可能的结果之后,偏偏那画皮鬼竟满脸慵懒神色,取了衣裳便走,倒像是丝毫不愿与人多打交道似的样子,与五天前全然不同。
柳七娘两人先是诧异,随后疑惑,然而终究释然。
世界上有许多事并没有必要去追根究底,既然过去了,便无需过多揣度。
只是,当七娘再度想起日前自己那一闪而过的阴郁心思时,却不免暗自摇头叹气。
再望向身边的人,不禁又浅笑。幸好平安无事。
无论还有多少时日能在一起,无论天劫之后究竟会如何,只要能够平安就好。
经了这一猝然而生的小插曲,生活又渐渐平淡下来。
元月很快便过完了,残雪薄冰之下已有浅嫩的翠色伸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嫁衣坊院中的那几棵柳树摇曳的枝条仿佛也隐约透出了一两点嫩黄的色泽,打破了整个冬天积攒下来的干枯沉闷。
日子一天天的过,如同泉水,乍一品上去,并无茶叶的清香、蜂蜜的甘甜,可细细回味,却别有一番滋味。
柳七娘倚在树下看着卫遥在院中忙碌打扫,心中一点点的安稳和喜悦无声的蔓延开来,正像是初春的新绿,不知不觉便连成了整片,浓重得难以化开。
不过是二月初而已。
七娘慢慢垂了头,又慢慢的牵起抹看起来不那么苦涩的笑容。
还有两个月可以享受这样的平淡,这样的人世间的琐碎幸福。
梳妆画眉,生火煮饭,读书品茗,月下长谈……
偶尔有邻居与主顾上门,如同往常一般。唯一的不同则是二月中旬的时候,隔壁的李家嫂子特意登门拜访,请七娘为李眉量身裁一件嫁衣。
“总算是给眉儿找到个可心的人家了,我和她哥哥也算对得起爹娘了,没让眉儿受什么委屈!”那天,李嫂子满面春风,慈和的眉眼间全是喜悦的笑意,连向来爽利的声音都仿佛更亮了些。
这生意柳七娘自然接下了。
说是生意,却也并不很恰当。
“这些年,许多地方受你们照顾,做件衣裳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权当作我给眉儿的嫁妆便罢了。”柳七娘当日只是这般淡笑着应对。
而事实却只有两人知晓。
李眉与周逸言的婚事定在四月初十。
而七娘百年天劫之日,应当是四月初四。
“我……大概见不到她成亲了。”柳七娘声音中有难掩的萧瑟。不待卫遥回答,便又扯了笑容出来:“也无妨,到时你代我去就好。日后我若从山中归来,就再去补上贺礼。”
装作轻松,说着自己并不相信的谎言。
两人心照不宣,却都不愿第一个将事实挑明。
还剩一个多月的平静时光,便数着日子过完算完吧。
然而,这种经了刻意掩饰与伪装的平静却在三月初的一个雨夜被彻底打破。
三月初二。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突如其来,街上的人散的早,刚过了晚饭时候,路上便已没了行人。细而稠密的雨丝打在巷子中的石板上,漾开轻微单调的喧嚣声响。
阴云压在天际,本该昏暗的天色已然沉如夜晚。深重的暗色带着潮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让人觉得胸口很是烦闷,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烛光轻微而缓慢地摇曳,给屋子里的一切投出模糊摇动的影子。
柳七娘依旧在刺绣,或者不如说,这些年下来,她已不知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打发时间。明明应该惜取每时每刻,可偏偏静不下心来。比起两人相顾无言、默然叹息,倒不如找些事情做,只这样安静的相伴倒更好些。
七娘拨了拨烛芯,让光线亮一点。
正在此时,却忽然有清晰的叩门声远远传来。
手在半空僵了一瞬,七娘随即转头寻向卫遥的目光。而他的表情也是同样,惊诧、不解,也带着些微的戒备。
这声音,他们都认得。
两长一短的叩门声,清晰平稳,不急不躁,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近在耳边。
两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一时竟没有动作。
夜雨声细细密密,填补了敲门声间隙之中的安静,愈发显得嘈杂,如同许多低语声交杂在一起。
红烛渐渐燃尽,烛泪融成一滩堆积在蜡烛底端。
叩门声又起。
依旧是两长一短,然而,却仿佛被刻意拉长了一半,较之以往更显迟缓,在这雨夜中竟透出几分苍凉之意。
一声轻微低哑的叹息夹在风中,远远传来。
画皮(6)
手触到门上时,卫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上一次的印象太过鲜明,这些天来,那张惨白而诡异的面皮仍时不时窜进脑海里,让人觉得恶心得很。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意料。
门外窄窄的巷子里荡满了细碎的雨声,而那抹高挑的身影正安静立在巷中。
青衣乌发,身姿清瘦,斜撑的竹骨伞掩去了半边面容,可侧过身时却仍可见色泽极浅的唇和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
与上一次那副皮相比起来,这回虽非绝色,却添了数倍的风姿气韵。
卫遥略晃了晃神,脑中不知为何竟忽然浮现出第一次与七娘相见时的场景。
无声无息的落雪纷纷扬扬,远远的巷中,那人容色清寂,踏雪而来……
摇了摇头,在心底自嘲笑了声,卫遥正了神色,身子依旧挡在门前:“请问有何贵干?”
素色的伞面移开些许,画皮鬼微微抬起头,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抿了抿,最终却弯起个笑容:“做衣裳。”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说辞明明与上次别无二致,可偏让人听出了萧瑟之意。
笑容收下去,茶色的双瞳映着灯光,却只是一片黯淡。
来得突然,走的也不拖沓。或许是新换的皮离腐朽还有许多时日,这天虽受了些雨水潮气,却全无上回五官晕开、模糊狰狞的样子,反倒让细雨衬出了几分幽雅。由此自然也不需向谁借用胭脂水粉来勾画,只嘱咐了几句嫁衣的样式便又消失在雨帘之中。
望着画皮鬼的背影隐没在远处,卫遥怔了片刻。
回屋后,又对着快燃到尽头的蜡烛想了许久,最终却转向七娘,微微苦笑起来。
“我怎么觉得事情怪异起来了?”
七娘拈着绣线,半垂下眼帘,半天,轻声笑了笑:“在意?”
“嗯?”卫遥一愣,转而否认,“也不是在意,只不过觉得这种感觉仿佛似曾相识一般,却一时又想不出,所以……”
“似曾相识……”
柳七娘喃喃重复一句,便又不再言语。
卫遥恍然想起,自从方才开了门见到那画皮鬼之后,她就不曾主动开口说过什么,倒像是有什么心事。这样一想,不由将目光在七娘脸上转了几个来回,无奈看不出蛛丝马迹,只得按了她的手,将绣到一半的帕子放到一旁,正色询问起来。
柳七娘目光从绣帕上收回,半晌,低低叹了口气。
“那画皮鬼……”略顿了顿,她慢慢弯起嘴角,可笑容中却带着丝异样神色,“恐怕时日不多了。”
卫遥手指下意识地握紧,许久才回过神来,迟疑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百妖之中,狐类天生灵性极高,七娘虽性子淡漠,可若论起揣摩人心来,却也要强过其他众生,过往种种事情早有证实。而这次,若她语气已这般确定了,恐怕事情也不会偏差太多。
虽明知那画皮鬼生性狠毒,手上已握了不知多少无辜人命,可此回一见之后,卫遥却不自觉地产生了微妙的感觉。
再次对上七娘的目光,卫遥心中忽的一凛。
像是悲悯,却又更为复杂。
柳七娘平素少有明显悲喜,此时竟为了那阴狠的恶鬼而显露出此种神情,仿佛包含着更多无从探知的隐情,莫名的让人心惊。
看出卫遥的心思,七娘又垂下眼,淡淡一笑,声音依旧清冷平静:“你倒也没说错,的确是似曾相识。”
见他依旧不解,不由低叹:“你还记得秋蝉么?”
“秋蝉?!”
卫遥骤然抬头,怔忡片刻,似乎有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眉逐渐拧紧,慢慢倾身向前,直视七娘沉如墨色的双眼。
怎会不记得。
即便早已死去,那女孩却仍踯躅于尘世,只为给自己和曾经的那份感情寻一个终结。
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和隐在这份心情之后的执着与决断……又有谁能够轻易忘记呢……
思及此,仿佛有什么在迷雾之后呼之欲出,却仍看不分明。
卫遥觉得喉咙有些干。外面的夜雨声,屋中烛火将要燃尽的细微声响,渐渐都听不分明了,唯有心跳声分外清晰起来。
好像在忧虑什么,害怕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许久,柳七娘缓缓抬起手指,反手握了卫遥的手,苍白的脸上现出个微弱的笑容。
“妖也好,鬼也好,本不该再涉足人世的情缘悲欢,”她笑容更加黯淡,慢慢化成叹息,“可总有不由自主之时,到了最后……”
话到此处突然止住,沉默片刻却转而又笑了笑:“今日看那画皮鬼,大约也是为谁动了心思。可偏偏他又是这般的恶鬼,哪里又能得到好的结果呢。”
一两个月便要换一副皮囊,以吃人为生的恶鬼,如何才能与人长相厮守……
画皮(7)
最简单不过的样式,可衬着画皮鬼此回这幅清雅皮相,竟别有一番韵致。
色泽浓重的嫁衣裹在身上,烛光勾出金红色的轮廓,修长幽雅,可不知为何却显出了几分寂寥。
他半敛眼眸,目光顺着纤瘦手指滑下,落在袖口一圈暗金色别致花纹上,忽然牵了牵嘴角,露出个仿佛自嘲般的微笑来。
仔细看去,那圈细碎花样,正是蜿蜒缠绵的紫藤萝。
仿佛感知到柳七娘与卫遥略含诧异的眼神,他挑起眼,懒懒瞥过去,淡淡一笑:“他说,他初见我就是在一架紫藤萝之下……”讽刺地笑了声,又缓缓低了声音:“自然,他指的是我这身皮囊而已。”
说完,却又将目光投向远远的暗沉暮色中,轻笑:“可他不知道,我第一次见着他,也是同样的光景——我真不知那些刚打了花苞的花串子有什么好看,可他偏偏喜欢。”瞥一眼卫遥,低懒嘲了句:“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总把心思费在没用的地方!”
一句话说到末尾,反倒更像自嘲,冷冰冰的,却透着涩。
柳七娘一直静坐于侧,虽不似往次一般戒备,但也不显熟络。直到对方将试穿的嫁衣褪下,重又换上了一袭青衣之后,才抬了眼淡淡道:“再过些时日,我便不在此处,你也不必再来这铺子里寻我,日后且好自为之便是。”
这话若说与友人或晚辈,并无任何不对之处,可此回偏生是说给那性子阴诡的画皮鬼来听的,便难免让人觉得怪异。
那画皮鬼仿佛愣了愣,半天转了身定定瞅了七娘许久,脸上现出冷笑,却转瞬又消散下去,神色变了几变,最终褪去掩饰,清寂面容虽不再显露任何表情,可茶色双瞳中却似有火光灼亮。
七娘一叹,慢慢理了理略散的鬓发,好似漫不经心自语:“成了亲又能如何,过了这个月,还不是难改别离之局。”
说到底,柳七娘自己也理不清此时的心情,明明对方绝非善类,若时光能退回到数日前,双方便依旧是一触即发的对峙之势,可待到短短一段日子过去,只因那恶鬼对谁动了心,自己竟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心软、怜悯起他来了……
当真可笑之极。
可转了几回心思,却又挥不去胸口的郁结之情。
柳七娘隐隐觉得有些头痛,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那画皮鬼冷冷笑了笑,敛下神色后,端雅面容竟显出几分肃杀。而本就沙哑的嗓音更低沉了些,却飘忽得如同窗外风声:“我这一世,何时问过结果,只是想做便做了,此回……”
语声干涩停顿片刻,忽然扬了上去,又显张狂:“此回也就是随心所至罢了!我心里有了那人,就想要和他做了夫妻,什么时候要是我厌了他,便和过往那些人一样宰了取乐便是,哪里用得着再想其他有的没的事情!”
言罢,眼角余光挑向七娘,斜了嘴角哑声笑:“我若是你,就夹紧尾巴缩起来!当心管的太多,连自己那身皮也保不住!”
语声甫落,卫遥已长身而起,虽未开言,可漆黑眸中却隐隐透出沉冷。
只是,未及再做什么,眼前那抹青色身影已然消失。
远处隐约有低哑笑声轻轻荡开,一如当初的冰冷阴沉,却似含着更为沉重的情绪,让人胸口窒闷。
“罢了……”
许久,七娘才慢慢扯住卫遥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苍白的面容上略勾起抹苦笑。
“他作孽太多,早晚难免走上死路。如今这般,已是最好……”
画皮(8)
这一日,不过是三月初十而已。
北方的春日已过了半,可阴凉的风仍时时刮起。
这时,无论是卫遥也好,或是柳七娘自己都不曾想到,仿佛最好的这个结局在真正尘埃落定之时究竟又是如何。
只不过隔了半月,依旧是绵绵细雨飘洒的无月之夜,随着风传入的还有隐约的异臭。
柳七娘轻轻皱了皱眉,将刚抽下的白玉发簪重新插回发髻上,又整了整鬓发,这才回身低叹了声。
一抹青色高挑身影静静立于火光跳跃的烛台一侧,惨白细瘦的手指紧紧握着已合上的竹骨伞。伞柄上隐约可见细微裂痕,水滴滑过裂痕,阻了一阻,便又无声沿着合紧的伞面蜿蜒而下,在地上晕出一小滩水渍。
“请柳老板为我裁一件衣裳。”
依旧是同样的说辞,同样低哑的声音,却少了魅惑与诡秘,只是凉得如同今年异样寒冷的春雨。
柳七娘的目光慢慢描过他的眉眼。
与数日前同样清雅的样貌,却更显苍白虚弱,如同灯下透明的幽魂。
已有尸体的腐臭渐渐漫出,溢在空气中,此时寻常人虽闻不出,可想来也再拖不了几日,正如当初披了恒丰金铺家女儿的皮时。
然而,却又有些不同。
虽有腐气,可眉目依旧清晰,身为恶鬼的戾气也未曾散出。
屋中本是极静,忽然灯花啪地一跳,七娘被这细微的声响惊了一惊,却猛然有阴霾掠过心中,不由扬眉。
“你竟为他做到如此?!”
清冷的声音打破寂静,在大而空旷的屋子里隐约荡出干涩的回响。
那画皮鬼难得的未显出丝毫不快或者张狂神色,只低眉笑了笑,低哑的声音从苍白的唇间流出。
“那又如何……”
半句话陡然断了下去,仿佛梗在喉中。半晌才又低低续道:“我这一辈子,杀了那么多人,好的,坏的……我从不知道出了杀人给自己续命之外还能做什么……”
可偏偏遇到了那个人。
最后这句话,他并未曾说出口,可柳七娘却了然一笑,笑容隐隐融着苦涩。
“是报应吧。”画皮鬼又自嘲地扬起嘴角。
以为一生不会再有什么变数,却在红尘之中遇到了那个人。其实,比起其他人来,那人或许并不是最好的,或许,甚至有些平庸,但一路走来之后才蓦然发现,那个人和那段时光竟成了命里的劫数。
硬起的话题未曾说上几句,便又无法续下去。
灯火渐渐暗下去,橙色的火光跳了跳,似将熄灭的样子。
柳七娘低叹,压下胸口难以言说的烦闷之感,起身走近两步细细测察那画皮鬼周身的气息。半天叹道:“若想他不为你所伤,怕是要在一两日内便要用灵力压住你身上的尸气。只是,如此紧迫的时间,怕是来不及如上次一般做法。”
画皮鬼好似并无反应,可细看去,却已抿紧了嘴唇。细长的睫毛沿着半垂的眼帘在瞳孔中投下暗淡的阴影。
“那便用现成的衣裳,你只要将灵气注入即可。”顿了顿,声音缓了下来,“如若仍压不下我身上的鬼气,我散去些道行便是了。”
七娘静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画皮一类恶鬼与山精树怪并不相同。若是什么生灵、物件化成的妖,便是散去了道行,至少还余下个原本的皮囊,加以修炼,多年后便又可恢复如前。可那些恶鬼哪里有什么本体,所凭借的无非是一股怨恨戾气罢了,若渐渐散去,又与赴死何异。
然而,世上总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既然他如此选择了,便是值得。
柳七娘白皙指尖一寸寸滑过画皮鬼换下的一件素色中衣,将狐精特有的灵力慢慢融入其中,点点冲淡原本附着其上的阴郁气息。
施法到一半,忽然发觉在旁静待的画皮鬼面上渐显出从未见过的柔和神色,心中不由一动,语声却依旧淡漠:“他是怎样的人?”
若在平时,这样的问题柳七娘断不会问出口,便是问了,那画皮鬼也定然只会扬眉讥笑回来而已。可此时,窗外夜色浓重,细雨连绵,屋中也让将尽的烛光勾勒出暗淡而朦胧的光影,倒仿佛有什么与过去不同一般。
画皮鬼略测了头,苍白的面容上微显怅然笑意,全然不见素日诡谲狰狞。
低缓沙哑的嗓音在安静的房中慢慢流淌开来。
“不过是个呆子罢了……”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和那些贩夫走卒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个连自己都几乎养不活的书呆子……”
为了两年前紫藤萝架下的惊鸿一瞥,便犯了傻,竟在那处结庐,偏要等着心心念念的那个“仙子”有朝一日再重回故地。
结果呢,盼是盼回来了,却只是皮囊,早换了内里。
他却不知,只一味欣喜。可又局促不安,不敢上前搭话,唯远远看着,只当旁人看不出他那副痴心。
突然起了兴致,想要逗逗他,果不出所料,满耳听得的都是些迂腐到底的说辞。
正觉无趣,抬头时却不期然对上那双清澈得仿佛从未染过世间尘埃的眼眸。
不觉间已怔了许久。
脑中却回想起多少年前,或许是未染血腥、不知仇怨的前世吧,好似也曾在镜中见过这样的眸子,这样的目光……
正是天道昭彰,想不到做了这许多孽,终究还是逃不出因缘际会、世事轮回。
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两人的相遇,一边是浓稠的黑色,一边是素净的纯白,却阴差阳错的缠在一处。
往后的事情,柳七娘未曾继续问下去,也并不必再问。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只是,当夜,那画皮鬼离去之时,曾深深凝视许久无月的晦暗夜空,如同自语般喃喃低声问了句:
若他知道这女子早已让我剥皮食肉……他会恨我么?
画皮(9)
当日,无论是柳七娘也好,或是事后听说此番光景的卫遥也好,都不曾想到这竟是与那画皮鬼之间的最后一次相遇。
京中的春色愈发浓重起来,无名也恰在此时出现在嫁衣坊的门前。
一身染了风尘的浅蓝色衫子,倚了门,脸上依旧是懒洋洋的笑,略哑的嗓音中挑着一丝戏谑。
“哎哟,许久不见,小狐狸娘子愈发出落得标致起来了!不愧是我的徒儿媳妇。”
或许是六郎不曾跟在身旁的缘故,柳七娘总觉得无名那副惯常的痞态显露无疑,再想想他方才说的话,不由微有些恼意。斜瞥了一眼之后,嘴角勾起抹讥笑,声音也冷的如深山里的冰凌子:“这辈分怕是差了些!”忽又讽刺一笑:“难不成,只是今日我六哥不曾同来,你少了人管制,这才敢胡言乱语起来?”
此言一出,便见着无名脸色略变了变,半天,咬牙哼了句:“死狐狸!”
卫遥听得有些动静,出来时便正见着这一幕。觉出无名气色比起上回见面好上了许多,安心之余,又难免忍俊不禁,半天才敛了笑意正经问候几句,方要谈到这数月以来的情形,却见无名一拍额头。
“差点忘了正事!”
虽如此说,他面上惫懒笑容却并未减去多少:“这回来,是受了个旧日熟人所托,说是他家远房侄子让什么狐魅缠住了,这才几日,便弄得形销骨立、几乎没了人形。”说罢,眼睛瞟了瞟七娘,笑道:“我本是不信的,这世上哪里又那么多狐狸来缠人。可你说怪不怪,偏偏我过去一看,却真在那屋子里闻到了点狐狸味儿。”
听他一口一个“狐狸味儿”,七娘早有些不快,可冷冷觑了他一眼之后,见他笑得意味不明,却忽然想起些什么,不由心中一沉。
“这事……究竟如何?”七娘眉头微蹙,声音也沉了许多。
无名却不答话,细细打量了七娘与卫遥一阵子,这才淡淡笑了笑:“不如和我一起再去看看如何?”
所去的宅子处在城南极远的地方。
这京中方圆数里都依着那句东贫西贱南富北贵的老话,因此城南所居的往往是富商大贾之家。
可再富贵的地方也有个尽头。这处巷子里的一溜大宅院虽都是精工修建而成,可毕竟太过往南,离富商云集之所有了些距离,除了正前方挂着“姜府”牌匾的宅子,相邻几处院落虽大,但并不像常有人居住的样子,加上脚下石板路缝隙生出的荒草,也显出几分冷清来。
柳七娘环顾了一圈,将周围境况收在眼底,又大略探了探四周的灵气,心里不免愈发的产生了些不祥之感。
未待详察,无名已咧嘴笑了笑,把这姜府的大门拍得咚咚作响。
七娘也回过神来,抬眼打量眼前这座府邸。
比起无人居住的邻居院落而言,此处门内隐隐传出人声,添了许多生气,因此乍一看起来倒也称得上朱门绮户,一派富丽阔绰之象。可细细瞧来,却觉檐角琉璃瓦上早有许多蛛丝似的裂痕,朱红的大门略略褪色,鎏金门环也像是许久未曾擦拭一般泛出黯淡乌色,衬在两旁空宅中间,反而又让人觉得与这条废弃了一般的巷子很不协调,透着莫名的异样之感。
好在很快便有人来开门。是个短衣打扮的青年,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模样倒还清秀,只是一双眼睛略向上吊着,带着些警惕打量门外的三人。
无名毫不在意地看回去,又是咧嘴一笑:“小兔崽子,连我都不认得了?还不快叫你们家老头子备好酒菜!”
那青年怔了怔,将无名打量了许久,方才恍然大悟般倒吸了口气,垂首笑:“不想竟是无名先生,听老爷说您前几日来过,我还不信,没想到……”
他语气谦恭,可卫遥却仍从中查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意味,抬眼细看他神态时,却又被他转过头去,又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老爷此时正在午睡,还请先生和这二位先到偏厅略等一等。”
言罢,便转身带路。
卫遥正要迈步,忽觉手上微微紧了一下,下一刻便对上七娘深如寒潭的眸子,心中忽然一动,再拿眼角余光扫过无名,见他嘴角若有似无的滑起丝嘲讽的冷笑,不免更把心沉了几分。
方才在这宅子门前便觉得有股难以言说的异样灵气,搅的人心里难受,此时再加上这领路青年的微妙反应,想来,此回也并不会遇到什么圆满之事。
画皮(10)
未进门时还好,刚进那偏厅,卫遥便略吃了一惊。
房内陈设倒并无什么怪异之处,只是窗棂、墙壁连同一侧挂屏边上都错落贴了不少咒符,蚯蚓似的扭曲字迹蜿蜒在黄色的符纸上,很是惹人注意。
卫遥不由得看向一旁七娘,虽明知这些符咒并无什么法力,可心中仍难免不快,直到见七娘微微一笑,这才确实安下心来。
引路的那青年虽并不了解其中缘由,但也隐约觉出这几人之间有些怪异,又顺着卫遥的视线看了看那几乎贴了半面墙壁的符咒,忽然反应过来,忙赔笑致歉:“让几位见笑了!既然无名先生在此,也就不必隐瞒了……我家老爷昨日请了位道长来看,说是这园子里有些妖气,这才把那位……给魇住了。这不,虽是远房亲戚,可我家老爷总是过意不去,这才请那位道长写了些符,又吩咐我们各处屋子都贴了几张。”
说着,眼中隐隐掠过丝阴影,仿佛有些难言之隐的样子,又低低抬了眼看向无名,好似在等他的反应。
卫遥将此看在眼里,难免觉得好笑。无名过往也曾扮过道士,想来那人只怕同行相忌,徒惹他不快罢了,却也并未猜到其中关节所在。不过,若真如此,倒也省去了诸多麻烦。
果然,无名装模作样冷笑一番,便走向窗边,抬手拈了最近的一张咒符,微用力将它扯下来揉作一团,又挑了眉懒懒笑道:“你家老头子真是病急乱投医,不是说了让他等我消息!”
未及再多说什么,去通报主人的另一小厮已急匆匆回来,低声向屋中几人报道:“老爷这就过来。”又转向方才引路那人:“老爷吩咐了,既是与无名先生同来的,自然是府里的贵客,切莫怠慢了才是。”
说完,便向外招招手,早有丫鬟端了香茶点心进来。
不多时,外面又有响动,未见人至,已听一略显苍老的声音笑道:“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莫非已找到这事的根源了不成?”
话音落时,正好进了房中。
寒暄落座之后,无名扯了嘴角,慢腾腾笑了两声:“你既然急得一两天都等不下去,我又怎能不快些?”
听了这话,那老者脸色略变了变,似有些尴尬神色,又默默望向壁上贴着的咒符,半天,低低叹了声:“并不是我耐不住,而是……唉!我那侄子这两天又折腾得厉害,眼看就……”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外面忽然起了嘈杂声音。
主人家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半是忧虑,半是尴尬。
来不及向无名几人解释,便拄着拐杖起身,仿佛要出去一探究竟,可忍了许久,却又重新坐回椅上,重重叹了口气,向身边的下人吩咐:“还不快去扶侄少爷回房休息!”
待下人领命出去时,又忽然出声唤住:“哎!可加些小心,千万别伤到他……”
“这般郑重?”那姜老爷吩咐过后,正在忧心侧耳听着外面动静,却忽然听得旁边无名拖了长音漫不经心地笑。
“这……”“我有所不知,是么?”
侧身枕在椅背上,又显出惫懒笑容,暗灰色的双眼虽眯起,却亮得
无名放下茶盏让人心生寒意。
见姜老爷语塞,无名又笑:“你这话我已听了多少年了,早腻了。既然我有所不知,那倒不如现在去知道一下。如何?”
听得此言,姜老爷略显为难,可思量片刻之后,却仍只得答应。
几人前后起身出门沿着人声远去之处过去,姜老爷在前方带路,并未发觉一路上,他身后那唯一的女客神色愈发沉冷。
画皮(11)
几人出了待客偏厅便一路向南绕过去,重叠错落假山、树木掩映之下,姜府园子最南的幽静之处独立一座二层小楼。
门前砖石小路贴着竹林边引出来,因被林立密竹挡去了浅淡日光,石缝里渗出点点暗绿色青苔。
这一日本就是细雨天气,加之青苔丛生,宽窄仅容一人的狭小石径上尤显湿滑。
卫遥略扫了一眼,便自然而然地扶了柳七娘手臂,让她踏着石路走过去,自己却不防踩在一旁泥土上面,溅了几点雨水。此等小事他本不很在意,但走了几步之后却忽然觉得手上微凉,低头看时,正见到七娘屈了食指轻轻戳他手背,斜挑了眼睛觑过来,嘴角却若有似无地噙了笑。
他一时微怔,心头隐隐泛起丝清甜滋味。刚想低声说句什么,却听前面姜老爷回身苦笑叹道:“这便是我那侄子姜珩住的屋子。”边说边做了请的手势,将几人引上楼去。
方上了二楼,还未进姜珩的卧房,便听得屋里啪的一声脆响,倒像是什么杯碗让人掷在地上摔碎了的声响,随后便是安静。
柳七娘蹙了蹙眉,却不像是为着这响声。
趁着下人开门的时候,好似漫不经心地低低问了句:“远远看着,那边开了一架子的,莫不是紫藤萝?”
这问话正像颗石子投在湖心,卫遥动作一滞,忽的想起当日烛光摇曳之中,那画皮鬼幽幽抚着嫁衣袖口上那圈刺绣的样子。
而其他两人却并不知此中关节,姜老爷神色中大多是不解,透过半开窗口遥望向远处蔓延了一大片的紫色,又想了想,这才犹疑着答了:“这位娘子说的没错。敝府南边原本有处小户人家,那家女儿偏爱紫藤萝,央着父母在家门外面种了这许多。可惜后来家业破败,数年前便变卖家产投奔亲戚去了。”
说到此,好似想起什么,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来也怪,前几年那空屋子一场大火,把几间破屋烧了个干净,可偏偏剩下那架紫藤萝年年开花。我便觉得这事蹊跷,可谁知我那侄子两年前去赏了一次花之后便着了迷,放着这好好的院子不住,非要到那边去结庐读书,现在想来,倒像是让什么鬼怪给迷住了一般。”
姜老爷摇头苦笑:“老朽当时正要远赴北疆处理生意事宜,心思烦乱,又见他心意坚决,便只得应了,只嘱咐下人按时节送些衣物被褥过去,切莫亏待了珩儿……谁想不过离京一年多,却……早知如此,我当初便无论如何也不会由着珩儿的性子来的!”
大约是心中仍觉愧疚,姜老爷絮叨半天,眼眶里也似微微湿润。让旁边随侍的下人劝了几句,这才忙止住话头,扭过脸去。过了会又转回来对几人笑道:“人老了不中用,让几位见笑了。”又清了清嗓子,让出屋门:“几位请进。”
鱼贯而入后,卫遥四处打量一番。
屋子里布置简单,除了一床一几便几乎没有其余家具,更不见任何瓷器装饰。淡青色床幔只挂起半边,隐约可见床上静静躺着一人。
床幔阴影遮住了面容,可看身形像是个年轻男子。
卫遥皱了皱眉,沉默着将视线投向柳七娘。
那人身上果然缠着不轻的妖异之气,这倒不是什么奇闻,真正令人心中发沉的却是,那股气息中隐隐透着熟悉的感觉,正像是七娘身上的灵气。
他自是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却苦于在当下情形中不知该如何向无名提起此事。再看七娘仍是容色疏冷,如同于己无关一般,不由更在心里叹了口气。
“无名……”
“为青,你先回避一下。”无名并不答话,反而唤了声姜老爷名讳,语气淡淡的吩咐了句。
姜老爷愣了下,却并无任何不满,屏退周围下人之后便也退出了屋子。临掩上门时仿佛想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未曾开口。
确定主人家走远之后,无名定定瞅了床上静卧那人许久,又将目光转到七娘脸上,半天,嘴角又爬上惯常的惫懒笑容。
“说吧,你又怎么招惹到人家了?”
无名眯了眼睛,挑起嘴角:“难不成是背着咱们小卫出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柳七娘并不理他挑衅,只淡淡冷笑了声。
听到这话,无名反而笑得更涎皮赖脸起来,蹭过去半步,将声音拉长了半拍:“哎哟哟,这可是冤枉了!”
眼光瞄了瞄床上的人,又笑:“但凡是谁看到这幅光景都难免疑心你这吃素的狐狸突然开荤了。也就我这般好脾气好心眼的才信你,啧啧,偏偏还遇到个不领情的主儿,真真让我好生伤心……”
“够了。”
无名还待东拉西扯,不想却听见旁边一直不曾开口的卫遥低声打断了他那番故作自怜之语,只得闭了嘴,眉却微微扬了扬,吊起丝狡猾的笑来。
听过前因后果,无名低头小小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眼光瞟向床上睡着的青年,百无聊赖似的晃了晃头,哑着声音笑:“世间情爱纷扰不休,当真烦人的紧……”又忽然一笑,仿若自嘲般把语声压了几分:“偏偏走到哪里都能遇上这些罗嗦麻烦事,躲都躲不开!”
柳七娘闻言略怔了怔,与卫遥交换了个眼神,在对方目光中都寻到了些无奈怅然之色,只得苦笑。
正在此时,又听无名拖着脚步慢慢晃到床前。抬手撩开垂了一半的青色帷幔,却不做声,定定望了仍在沉睡的姜珩许久。
“如此看来,”略显突兀的低哑声音忽然响起,敛去了惯常的惫懒嬉笑之后,伴着轻敲在窗棂上的细雨声,竟显出几分难言的寂寥,“为青这次可真是犯了错了。”
“怎讲?”七娘心口忽然莫名地一紧,皱眉追问。
无名半眯着眼,低声笑了笑,床幔阴影掩去了表情:“方才你们也看到了,在我之前早有驱鬼辟邪的道士来过。”
卫遥“嗯”了声,心中却仍不解。当初在待客偏厅之时,那些遍贴的符咒他是见过的,并不是通常保家安宅的辟邪符咒,应当并没有什么效用才对。
或许觉出了他的疑惑,无名忽然冷笑:“你才和我学了多少时日!这世上阴损的法术多得是,哪里是修行几年便能了然的!”
“……”卫遥默然。半晌,却忽然想起什么,猛然抬头问道:“难道你当时扯了那贴在墙上的符下来,便是为了……”
无名低声笑了笑,回过身来,脸上依旧是散漫神色,暗灰色的眸底却冷寂如深潭。
“那屋子里的符咒,合在一起便是极老的一种镇魂之术,极尽阴损狠毒之能事。我本以为这法术已从世上失传了许多年了,想不到今日还见得到……”无名眸色又黯了一瞬,却又立刻扬眉自嘲笑道,“想不到隔了这些年岁,为青也到底与我隔了心,竟用这种法子试我。”
“哦?”七娘听出他话中隐含弦外之音,不由更蹙紧了眉。
“这宅子里过去大约是有过什么妖精恶鬼的,”无名沉色冷冷笑起来,“不过已让人在那屋子里作法收了。那种恶毒术法,想来那妖鬼之流也早已魂飞魄散了!”
画皮(12)
说话间,床上忽然微有响动。无名略皱了眉心,待到见姜珩并未醒来,便又松了口气,伸手去探他脉息。半晌才轻声敷衍了句:“倒是没什么事,只不过被灌了安神镇静的药,怕是还要睡上一阵子。”
说完,便起身左右查看。
屋中虽早已撤去了挂屏摆件等物事,可床脚附近的细微之处仍可见瓷器碎屑,想来这些日子里,这屋中也少不了数番波折争执。
柳七娘顺着无名目光望过去,不免也低叹了声。
世上的事,哪里就像话本里讲的一般直白明了,常常是两厢情愿却阴差阳错,得了个这样的下场。
阴天的阳光本就稀薄,黄昏便仿佛来的格外早,不知不觉间几束暗淡日光已透过窗棂在屋中投下昏暗模糊的长影,受了雨水浸染的湿润气息也慢慢沉淀下去。
柳七娘透过半开的窗子远远望着那片流瀑般的紫藤萝,从这屋子里看去,在花架一角隐约能显出半边屋檐,想来应当是当日姜珩结庐之处。
又想起初时画皮鬼故作不在意的嗤笑,说那些花串子有什么好看……
仔细回想起来,明明所历年月未久,奈何早已物是人非。
正胡乱想着,却忽然听得窸窣声响传来。回头时,正见到姜珩起身。
单看容貌,不过寻常而已,眉目间几分清秀儒雅之气早已让疲惫木然尽数掩去。
他靠着床柱垂首坐了会,仿佛刚发觉屋中的访客,这才慢慢抬了头,目光在几人脸上逡巡而过,却看不出喜悲情绪。末了,又半垂下眼睛,怔怔望着地面。
七娘本不十分善于言辞,加之此时也难免心中郁郁,一时间也寻不到什么合适说辞开口。却听卫遥清了清嗓子,嗓音一如往常,带着微冷的质感。
“你午后闹着要到那边偏厅去,可是有什么事情?”
听到这话,姜珩迟滞的申请终于现出丝难得的波动,却又立刻沉寂下去。
许久,才垂首缓缓叹了声,原本温和的声音哑得厉害:“你们走吧。”
听不到回应,他抬起头,微微牵起嘴角,却全然显不出笑意:“你们来晚了,我没被什么妖魅惑住,便是有……也早已……”
话音未落,眼角已静静滚下滴泪来。
柳七娘与卫遥不约而同地怔了怔,这话在他们听来倒像是别有一番意义。
“你知道?”柳七娘抿了抿嘴唇,语气掩不住些微惊讶。
这一次,倒换成姜珩愣住,呆呆望向七娘,目光由戒备渐渐转为迟疑试探,许久,终于忍不住双手掩面哽咽出声。
“我怎会不知道,她毕竟是我结发妻子……”他声音颤抖,“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也去偷偷找过道士,每个人都说我身上那股鬼气越来越淡……”
姜珩自嘲般笑了笑,语气却更加苦涩:“我知道她时日不多,可她不说,我也不愿让她……”停顿片刻,又颤声长叹:“我只盼着能两个人好好守着过完最后这段日子……可为何……”
话到此,已再说不下去,尾音消散在哽咽声中。
七娘无声叹了口气。
若那画皮鬼得知他这份心意,当是应该无憾了。只可叹姜珩并不知那画皮鬼是为何才耗尽心力。
柳七娘与卫遥默然对视,皆苦涩一笑。有些事情,究其对错是非其实并无意义,往事已烟消云散,所剩的唯有未亡之人的心愿记忆而已,又何必将事情说穿,徒增悔恨。
六十六画皮(13)
本是暮色渐重之时,随着日光淡下去,一日细雨勾起来的雾气却渐渐浓了起来,几羽倦鸦的啼声被裹在雾里,分外不明。
而房中几人也各怀心思,有的是本无话可讲,也有些是暗自揣测不愿开口,加上姜珩神色如让死灰覆了一层般,暗沉沉的没个声息,更让屋子里平添了几分窒闷气息。
柳七娘半垂了眸子,视线低低在屋子里徘徊了一圈。虽知道这事情也算已做了个了结,可心中总是仍存着余意未尽之感,一丝丝扯着,说不上是疼是闷。
方要扶了桌角起身,忽然窗外浓雾背后一声尖利嘶鸣划过来,像是什么人痛极撕裂般的悲鸣,不由惊得指尖扣紧了桌面,再仔细听时却恍若幻觉,并不曾有任何动静。
片刻怔楞过后,屋中几人都反应过来。
正要出去一探究竟时,却不想一直呆滞倚在床头坐卧的姜珩竟如发了疯一般,跌跌撞撞几步冲上前来,青筋历历可见的干瘦手指大力抓住前面的人推向一边,自己竟是不管不顾地撞了门踉跄跑出去。
卫遥只管护着柳七娘,不防让他撞了下,下意识捂着手臂时又听楼下屋外一声声嘶哑的唤声迭起,仿若是再召唤哪位女子名姓,心中不由也咯噔一下,赶紧拉了七娘跑下楼梯。
果然前面浓雾掩映下的石径之间,隐约一道身影,形容无状,几乎癫狂一般,紧走几步绕到正面方能辨出是姜珩仍向着庭院另一边跌撞奔跑,口中好似还唤着什么。若细细辨听,仿佛是“若兰”二字。
“姜公子!”卫遥数步之差紧跟过去,刚叫了他一声,便听对面小路人声兼着衣袂擦着两旁夹道竹林的沙沙声愈发进来。
紧接着便是姜珩死命挣脱之声,与那姜老爷沉声的呵斥:“你不在房里好好养病,又跑出来做什么!这阴冷的天气,还不穿鞋,若再着了凉又如何是好,可怎么让我对得起你早死的爹娘!”
姜珩本让几名家人架着,眼看挣不脱了,可一听到那“死”字,也不知究竟听成了什么,忽的又生了股力气,低了头梗着脖子死命向前面的家人撞过去。那名下人唬了一跳,脚下略退了半步,便让姜珩得了空隙,也不顾衣襟袖子仍让人拽着,便狠狠冲将过去。
他本病了许多时日,哪有什么长久的力气,又加之道路苔痕丛生,湿滑得很,虽好歹挣脱了众人,可没跑几步却不由脱了力向旁边滑到,栽在路旁竹林里,将脸面手臂划了许多口子,不多时便染了一片殷红。
姜老爷原本尚板着脸训斥,见了此等情状,不由早红了眼圈,急命下人把姜珩好生扶起来,又一叠声叫人去请大夫来瞧,这才压了压哽咽嗓音好言抚慰。
却不想姜珩虽让人七手八脚搀住不得自由动弹,可口中仍着了魔怔似的念着“若兰”二字,一双眼睛也直勾勾望着浓雾迷离的远处。
姜老爷眼泪尚未抹去,又听了姜珩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个名字,神色立刻又压抑起来,沉声喝道:“不长进的畜生!为了个女人这般魂不守舍,竟负了你爹当年苦心栽培你!”声音顿了顿,又不顾避讳,气得指了他骂:“你给我听好了,那个妖女早死了!孽障!还不回去!谁让她那种妖魅竟来勾引魅惑世人,死了也是活该!”
这边姜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可姜珩却始终听而不闻一般,直到听了最后几句,方如梦初醒般,猛地将头抬起来,双眼如同洒墨般沉暗不见微光,却直直盯着姜老爷。
旁边家人见这架势,忙要将他拉开,却忽然听他沉沉笑了两声,眼睛仍是一眨不眨:“若兰便是妖魅,也总要好过你们这些人,你们……你们……”说到此,忽又弯起嘴角勾了个诡异的弧,声音压得更低:“你们做的那些事,连妖怪都不如!”
姜老爷一愣,脸色倏地灰白下来,忙将眉头沉下来吩咐左右家人:“还不拉他进去!他病的失了心智,难道你们也傻了?!”
旁边几名下人听了方才言辞,本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听见吩咐,不由赶紧称是,便七手八脚动作起来。可正要半扶半扯地将姜珩拖回房中,却听轻轻一声嗤笑仿佛就在耳后传来。
那笑声夹杂着呼吸间的气息喷在耳后,暖意散去,立刻又贴上浓雾的湿冷,竟是分外的诡异。
还来不及动作僵直的身体,便又听那笑声再起:“为青啊,如今你倒也会说这些官样套话了?”
顿了片刻,又轻轻笑了声:“只是如此,却叫我如何自处才好呢?”
姜老爷听见初时笑声之时,便下意识地一哆嗦,而再听了后面几句,更觉心神不宁,回头时正对上无名一双暗灰色冷淡如死水般的眼睛,在浓雾中竟是异样清晰,不免更觉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鼓出来,眼神躲闪许久,方挤出个汗涔涔的笑来:“你……你莫要介怀,我只是,只是……这……子侄后辈嘛……一定得教训、教训才是,我并没有别的……”
“罢了。”
姜老爷一句话结巴着说了大半,忽然止住,身子更僵了起来。目光顺着肩膀上苍白消瘦的那只手慢慢爬上去,待到见着无名脸上又勾起惯常的惫懒笑容时,嘴角抖了抖,也慢慢顺着滑起个笑容,比起安心喜悦,倒更像是巴结讨好。
无名也瞧了瞧姜老爷受惊般的僵硬笑脸,又慢慢垂下目光,让薄薄的眼帘挡住那双暗灰色的眸子,半晌方用惯常的低哑声音笑道:“依我看,你们做那些做损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处,既然现在她命大……不如……”
这话一出,姜老爷刚缓和了些许的神色又仿佛被冻结起来,虽未及做声,眼中却皆是惊恐。
“若兰……”姜珩隐约听见无名所言,口中不由又喃喃唤了声,一行泪慢慢从眼眶渗出来,半天才回过神来,四处推开拉扯他的家人,磕磕绊绊冲过来扯住无名衣袖,“刚才是她对不对!她没死……她没死……若兰……”
“嗯,没想到她竟这般命大。只不过……”无名懒散笑了笑,不着痕迹抽出袖子,又将目光投在姜老爷身上,“当年之事我知道怪不得你,可今日这事却……”
“当年……”姜老爷不自觉地重复了半句,忽然觉出无名所言含义时,心中顿觉让人抓紧了一半,几乎无法喘气。
“对,当年。”无名又是一笑,眼睛仍未抬起,却隐约现出些异样神色,隐在雾中看不分明。
柳七娘与卫遥二人固然不知晓那些陈年之事,却也听出其中必然怪异的很,仅对视一眼,也并不说话。
许久,姜老爷渐渐垂下肩膀,仿佛一时间老了十来岁一般,缓缓叹了口气,开口道:“去请崔道爷到偏厅饮茶歇息吧,就说那事不必办了……”
画皮(14)
往来的下人递好消息,又重新将众人安置妥当之时,天色早已沉沉的暗了下来。雨虽歇了,天际一层薄薄的云却未散,半弯月牙泛出淡白的色泽,从云层中探出来,冷森森地吊在房檐边上。
初时引柳七娘、无名一行人进府的那名小厮侧身立在门口,神色恭谨的向屋里瞄了瞄,这才垂手禀道:“老爷,崔道长到了。”
姜老爷正在主座上搓手坐立难安,听得这话,忙让人进来,又起身相迎。向门口走了几步,这才见到那小厮身后慢慢显出个干瘦的人影来。
那崔道长刚挽了衣袍踏进门槛来,还未及开口客套,却忽然莫名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背后仿佛有条冰凉又滑腻腻的蛇游上来一般,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好容易压了压心绪,目光趁着刚点起的烛火向一边角落里探了探,却正好对上双暗灰色的眼睛,面目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只有那双眼睛像死死盯着自己一般,一惊之下,连心跳都仿佛重了许多。
或许是看出了什么,姜老爷忙向前挨了过来,携了那崔道士的手讪笑一番,将在座几人皆各自介绍了。
“哦?”无名懒洋洋的声调打断了姜老爷的寒暄介绍,半天又扯了嘴角半讥讽半嘲弄地笑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半个故人,难怪行事如出一辙。”
这话一出,崔道士反倒愣了愣,待要问,又想起方才那道冷冰冰的目光,赶忙拱手赔笑:“小道马齿徒长,往日光景倒忘了许多,不知阁下是?”
无名并不回答,只盯了崔道士许久,忽然压着声音嗤嗤笑了起来:“尊师可还安好?”
崔道士更怔住,半天方踟蹰答了:“家师年岁虽高,但身子骨还算硬朗,承蒙阁下挂念,只是不知……”
“挂念?”无名一手撑着下巴,眼角慢慢挑起抹戏谑神色,可光彩褪去后却又转成死灰般的冷,“我是挂念他得很……”
说完这句之后,便没了动静,眼睛也渐渐垂下去,仿若将要入睡般。
崔道士哪里摸得到头脑,颇觉疑惑,想问却不敢问,正在犹豫间,忽然灯花噗的爆了一声,本是极小的声响,可屋子里一派寂静,便突兀显了出来。
仿若受了提醒一般,无名慢慢揉了揉额角,眯眼散漫笑起来:“改日若见到尊师,还请道长带句话,就说当年白头山的故人想念他呢,日后必当亲去拜访。”
崔道士虽不解其中缘由,这话似乎隐约勾起了他记忆中的什么事情,却一时想不明白,便只得诺诺称是,又赔笑客套几句。
谁知,再转头朝向姜老爷时却是一愣。
只见姜老爷直挺挺僵坐在椅上,干瘦的手指死死扣着椅子扶手,用力之大,仿佛指头都将要折断了一般。烛火跳动的微光映在肌肉僵硬的脸上,光影交错将他的表情勾勒的更显诡异。
崔道士怔了怔,一丝莫名寒意忽然窜上来,想问,可刚开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般,尚未发出来的声音硬生生梗回了喉咙里,闷成了呜咽似的古怪声响。
“我……”许久,崔道士终于抖着声音开了腔,湿冷天气里,偏偏一行冷汗不争气地从鬓边蜿蜒爬下来,“我……我记得……是……是……”
“记得?”无名又是眯眼一笑,极愉快的样子,“真是难为了,当初还是个小娃儿呢。”想了想,又低低笑了声:“这时光真是如白驹过隙一般呐,说呢?”
“我……”崔道士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上了半开的门。
经年的木门受了撞击,荡出轻轻的吱呀声,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几乎把摇曳的烛火扑灭,一明一暗间,崔道士更觉心底恐惧之感层层交叠,愈发塞得胸口发闷,几乎透不过气来。想要不顾及脸面落荒而逃,可偏又连腿都迈不动,脑子里也像是让人浇进了一大碗浆糊,什么也想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那副看似散漫却透着阴冷的笑容……
“够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诡异的气氛。明明是略冷的音质,可在崔道士听来却只能想到雪中送炭这一种形容。
趁着无名移开视线,崔道士赶紧深深喘了几口气。
刚缓过来些,便又听方才那声音说:“也说了,当年那事发生时,他不过是个小童,迁怒于他做什么,何况……”
“行了行了,”不知为何,无名倒也并不纠缠此事,听了劝,便伸伸懒腰起身踱了两步,“既然宝贝徒儿都这么说了,为师也就不为难他。不过手头这事总得先了结了才好吧?”说着,便倚在身边椅子上,冲着椅上坐着的那人懒懒一笑。
崔道士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求救似的将目光投过去。却见那人不过是个大约弱冠之年的年轻人,神色清冷严肃,却并不像什么身怀高深术法之人,不由得愈加疑惑。
这边疑惑未解,那边已听无名轻轻嗤笑着干咳了声:“既想起了那些陈年旧事,现在还不快把那东西放了?若不然……”边说着,目光边绕着自己指尖转了几个圈,笑容里透出些意味不明的阴霾。
若说旁人尚觉不解,崔道士却早打了几个寒颤。来不及再犹豫,忙从袖中取了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子,又艰难的吞了吞口水蹭上去讪笑:“都在这里,还望先生……”
“嗯。”无名略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伸手接过瓶子,慢慢收了散漫笑容,敛色盯了许久,忽然冷哼了声,显出讥讽自嘲神色,对着那瓶子低声念了几句,随后便扬手将瓶子掷在地上。
伴着声脆响,石青色的琉璃瓶竟碎如齑粉,其中缓缓倏地升腾起几不可见的一缕青烟。
那段烟须臾便散在空中,无名却不去理它,只将目光转向一直静坐一旁、不曾言语的柳七娘。只见七娘仍望着瓶子碎裂的地方,仿佛若有所思,不仅看不出安心神色,反而似乎将眉蹙得更紧了些。
“喂喂!我说……”
无名调侃之言尚未说全,院后突然传来声凄厉啸声,沙哑撕裂的声音乍起乍消,可柳七娘与卫遥却忽然不约而同地起身疾步绕向后院。
这声音,许久之前与那画皮鬼初遇的雨夜里,也曾听过的。
然而,当二人步至之时,哪里还能看到什么鬼魅踪影。唯见竹林萧萧,一旁只有姜珩仍孑然而立,神色似喜似悲,口中仍喃喃念着若兰之名。
画皮(15)
自始至终,柳七娘并不清楚无名口中所言的陈年旧事究竟何指。然而,看卫遥的神色,再想想那崔道士的惶恐,便也多少了然了些。
碌碌红尘之中又岂止凡人一类,大约世间万物生灵都脱不开情与恨两个字……
连着两三日的连绵细雨过之后,阳光竟是格外的好,一束束透过窗棂洒在描了一半的鸳鸯花样上。
柳七娘停了笔,细细端详了一番描好了的那只鸳鸯,忽的展颜笑了笑。
“笑什么?”
卫遥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和暖阳光落在他肩上,将半边身子勾出了浅淡的金色轮廓。
七娘抬眼默默望过去,半天方放下手中图样,淡淡笑道:“没什么,不过想起些琐碎事情罢了。你这是?”
“这个?”卫遥笑笑,递过手中书信,看着几页信笺在七娘白皙指尖展开,又低声叹了口气,“那位姜家公子写来致谢的。叙了些前后因果,又说他不日便要寻个地方出家修行去了,并不求忘尽世间烦忧,却只愿能日夜祈愿为若兰积些功德……”
柳七娘默然,目光一行行扫过纸上清隽字迹,末了,终于也轻叹一声:“那画皮鬼虽气数将近,可也不至于被那道士轻易制住。若非他们在姜公子身上施了咒术设下陷阱,非要拆散两人,恐怕也未必有今日之局。”
“正是。”卫遥也苦笑,“虽姜老爷并非出自恶意,可世间事又哪里说得清楚。”
虽然说来可笑,但对姜珩而言,谁又是恶鬼,谁又是至亲之人呢……
“无名……”
柳七娘垂首正在微叹感慨之时,却听卫遥忽然开口。
“当初无名曾有一亦师亦友之伴,听说是极和善温雅之人,却阴差阳错被一道士残杀。”
“莫非……”柳七娘皱眉,她曾隐约听说过此人之事,却并不知其详,此时想来,那道士应当就是崔道士的师父了。
“他虽看似散漫,但你该知道他的性子。”卫遥别过目光,低声苦笑,“无名赶到之时,那老道虽已不知所踪,他却仍辗转寻到那老道修行的道观去,在盛怒之下几乎杀尽了那里所有道士,只有这崔道士当时刚刚入门,不过三四岁光景,这才免于一死。”
“难怪。”
如此想来,崔道士那日的惊恐神色恐怕正是源于早年挥之不去的记忆吧。
柳七娘轻叹,沉默半晌,眸底隐隐泛起黯淡波澜:“如果是我呢?”
卫遥一怔,微锁了眉:“若你怎样?”
七娘不答,只侧头望向窗外雨后初晴景象,仿佛看着院中柳枝上两只雀儿打架出了神,半天方低声慢慢问:“如果我死了呢,或者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你会怎么做?”
“别乱说!”卫遥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可话出了口却又觉得胸口仍是一阵闷痛。
不是不知道注定分离的结局,一人一妖,若谈什么长久相守本就是痴人说梦,然而却总不愿去深想。
若能自欺一日,便多骗自己一日。
可柳七娘却似对卫遥此时心境毫无知觉,仍继续问着:“还有不足十日便是我回山里应天劫的时候,若我忘了所有这些事,再也不回来,你怎么办?”
“怎么办……”
罢了,终究有无法自欺欺人的时候……
卫遥在心底苦笑,缓缓吸了口气,目光也投向远方:“我一直在这里等着,哪也不去,等到我死为止。”说完,似乎想起什么,唇角微微扬起,勾起抹若有似无的萧瑟笑意:“若你哪天想起回来,也不怕找不到我,若你再不回来……即便你真的不再回来,我时时想着过去的那些岁月,也算无悔此生。”
“一直等着么……”七娘无意识般喃喃重复着,忽然异样笑了笑,眼帘半垂下遮住眸中情绪。
笑过了,胸口的疼愈发丝丝入骨。
若是寻常凡人,等过这一辈子还算有个终结,可妖类又如何呢……即便如当初六郎一般回来了,可人这一生却短暂不满百年,相伴走完了这辈子,以后的无尽岁月又该如何呢……
当回忆已经盼不来希望,甚至等不来一个终结的时候,是不是连说“无悔”都会变成奢望。
第一次,眼前的绿柳艳阳似乎在水汽氤氲中模糊了形象。
柳七娘不觉露出自嘲神色。可下一刻,却有温热的掌心抚上面颊,指尖在眼角慢慢划过。
抬头正对上卫遥了然的微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记得就好。其实你实在不必再回这尘世,若有一天我不在了,留你自己在这世上,我反而难以安心,不如这样便好。”
这样就好,思念也不过百年。
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忘川一过,从此两不相干。
七娘安静听着,并不答话,只在眼中又泛起涩意之前低下头,将面容埋入卫遥掌中。
当初是如何看待章颖儿的……生死一隔,抛却前世种种,纵使不甘不舍,总有万般执念也是徒劳。只是,当时旁观是一番滋味,如今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仿佛突然懂了她那时毫无根由的执念。
若生不能相守,便同赴黄泉,两两相忘罢了……
思及此,柳七娘却忽然心中通明,不由轻笑起来。
卫遥觉出些微异样,不由抬起七娘面庞,低身询问。
“没什么,”七娘淡淡一笑,神色已恢复素日清冷,转头迎向窗外拂来的清风,“明日我便要走了,你且好生珍重才是。”
自百年前开始,这尘世种种便随着时间流逝在身边变幻,却并不曾入心。直到数年前檀香镇那个漫天飞雪的清晨,飞逝的时间好似忽然停滞,从此人间的种种滋味才点点滴滴渗进心中……
既然已回不去初遇之前,又何须固守自持,更何妨效仿那章颖儿亦或是那画皮鬼一次。
虽不知结果,总好过空自嗟叹。
终
时光荏苒。
一晃已是数月,京城一隅嫁衣坊狭小的院子依旧,只是院中那株柳树的叶子已干枯零落,又是一年初雪轻扬之时。
再一转眼,院子围墙边新栽的杏树细枝头上又零星冒出了嫩粉的花苞,而树下日影处却苔痕更浓。
一年年下来,院中的人来了又走,总是熟悉的面孔。有时无名会顺路来瞧上几眼,依旧挂着懒洋洋却又似含着阴霾的笑容,有时六郎也会一起来访,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时周逸言、李眉夫妇会抱着未满周岁的双生女儿来略坐上一坐,虽只是话话家常,言语中却难掩怅然,有时……
卫遥坐在素日里七娘惯坐的椅上,慢慢收回思绪,却在唇际浮起苦笑,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昔日曾挂于院外的牌匾。
自柳七娘走后,这牌匾便取了下来。
虽然院中一切依旧,可毕竟还是不同了。
那抹清寒纤瘦的身影,自当年一别,便从未归来。
日头渐渐西斜,仍微含凉意的风从半开的窗外送进来一两片柳絮,打着旋慢慢落在衣襟上。卫遥怔怔看着,忽的想起些什么,眉头不觉皱起。
当年七娘离开之时,并未说什么,可数日之后无名却带来句不知真假的消息。
若此去未归,三年之后,当与君再会檀香溪畔。
江东七十里,一趟蜿蜒清波曲曲折折绕了三四个弯子,从北边山上下来,又奔了西南而去,将静谧小镇划为东西两边。
一别十载,物是人非。
河东依旧是富家宅院,青瓦朱门之后隐约可见山石草木氤氲之气,一趟市集更较前些年热闹许多。而河西也仍是破败阴暗景象,粗布衣裳的女人们坐在门口奶孩子,一旁三四岁大的幼童拖着鼻涕在门前巷口奔跑嬉戏……
和当初并无多大区别,只是,这些人早已不再熟识。
卫遥默然在曾经的家门前伫立半晌,摇头笑笑,转身绕路到镇子边上尹家铺子里买了些纸钱香烛等物,循着记忆,寻到双亲墓前各自焚了,好生祭拜一
清理过墓前杂草,已是过午时分。
两处坟墓之间本离了数丈的距离,加上十年前手植的树木已长了碗口粗细,枝条舒展,春日初生的嫩叶映着散落的阳光,斑斑点点,更将两座坟隔开,站在一侧几乎看不清另一旁的仔细情状。
蓦然间,卫遥想起最初时七娘曾说过的话。
……人和人遇见了便是夙世的因缘。在一处,便是因果未了,若是哪天真就散在两处了,也正是因缘尽了,不必强求。
现在想来,父母相爱了一世,也更相怨了一世,最终却抵不过一抔黄土埋尽所有喜悲。
因缘尽了,真的就什么都不剩了。
而到了自己这里,或许也是一样吧。
然而,却仍难免在心底某个角落里存着些微的念头,时不时便滋长出来,丝丝缕缕缠绕着,扎进血肉里面去,难耐的疼。
恍惚间,不觉已步至如意巷口。
狭窄幽长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边上、两边院墙剥落的砖石缝里隐约可见浓浓淡淡的青苔蔓延,较之往日,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更落寞了几分。
再远一点的地方,斑驳了颜色的大门前,两盏早已破败得只剩骨架的灯笼在春日仍显微凉的风里轻轻晃着,门楣之上悬着的木匾已模糊了字迹,木质也早已腐朽,只有门上那只白铜打制的三簧锁依然如旧时般泛着些微的冷光。
卫遥默默远望着那处早已荒废的庭院许久,面上虽不见喜悲,心中却似乎有什么破裂了一般,像是有什么在心头流过,然后慢慢渗进去,一片冰冷。
与君再会檀香溪畔……
当年的约定莫非只是戏言而已,或者只为徒留一个莫须有的希望……
“这不是……”
忽的,身侧传来声略显苍老的询问,惊讶,又带着些许迟疑:“这……莫不是卫家小哥么?”
卫遥回身,猛然迎上巷口洒进来的明艳阳光,不由微微眯起眼睛。
眼前那汉子看起来刚过知天命之年而已,可双鬓却早显斑白,晒成古铜色的面庞上只有刀刻般的皱纹深处仍显出一丝丝的浅色。
似曾相识的面容,却一时想不起来称呼。
看出卫遥的迟疑,那汉子憨憨笑了两声,努力挺直驼得厉害的脊背:“也难怪不认得了,一晃都十来年了吧?”细细打量卫遥一阵子,又在墙角磕了磕手里烟袋,粗声笑道:“当年柳老板带着你出门的时候,坐的可都是我赶的车!那时你才那么一点,没想到啊,现在也是个俊后生了!”
“王叔?”
听了那番话,卫遥恍然记起人来,当初去邻镇给谁家女儿裁衣裳的时候,可不是常雇他赶车!只是一晃十年,原本那身板硬朗的中年汉子已显出了暮年光景……
那人见卫遥认出他来,更笑道:“总算记起来了!”又向巷子深处张望一回,想起什么似的问:“这回是回来看柳老板的?”
未待回答,便又摇头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来晚了……”
“怎么?”卫遥心头一紧,赶忙追问。
王车夫慢慢咳了两声,叹道:“你去投奔亲戚之后,没过几年柳老板就搬走了……不过……”
“不过什么?”
“虽说是搬走,可听邻居说那院子里的东西都没搬动过,倒像是人呼啦一下子消失了似的。整个镇子上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摇了摇头,又压了声音,“镇子里有人说那柳老板呐,说不定是山里的狐仙儿呢,在人间待腻了就走了。”
“狐仙……”
这词甫一入耳,卫遥便觉胸口像是让什么撞了一下,正撞在心上,闷闷的难受。
王车夫抬头见了,并猜不到他所想,只当是他听了这话恼了,忙拿笑掩饰过去:“这都是他们混说,我才不信。别看那柳老板虽然面上冷冷淡淡的,也不怎么和人交往,但那几年里却一直很照顾我,车资从来都给的比别人多……”
卫遥听他絮絮叨叨只顾念叨些陈年旧事,虽微觉不耐,却又让这些事勾起当年的种种回忆,一时又难免怅然,好容易才寻了个借口告辞而去。转身离去时犹听得背后王车夫仍靠着墙小声咕哝:“本来走了也就走了,偏偏今年谢家那个傻子女儿忽然好了,天天不言不语的,那个神情分明就像柳老板一样……说不好真是狐仙儿……”
卫遥猛然怔住。
谢家。
河西桥边第一间院子里住着的谢家,清贫的夫妇俩总带着和气的笑,只可惜好人却没有得了福报,只养了个呆呆傻傻的女孩儿,到了六七岁上仍连爹娘都不会叫……
十年过去了,那女孩也早过了及笄之年,又突然性灵通透了起来……
一个念头倏地划过心底,来不及细想,卫遥已循着记忆向谢家飞奔而去。
同十年前一样的蜿蜒清波粼粼映着阳光,折射着如同碎金一般的光彩,河上的窄木桥虽留有修理的痕迹,却依然颤巍巍的好似随时会断掉。
对岸河西一片细柳成荫,轻软柳絮随着忽起的风悠悠荡开,又层层铺了一地,仿若十年前那个清晨飘落的纷扬大雪。
忽的吱呀一声,河边那间小院的门让人慢慢推开,现出抹淡淡的素色身影,清寒纤细。面貌依稀仿若当年那清秀却呆傻的少女,只是容色却淡漠,倒更像另一个人。
等了三年,盼了三年,却从来未敢期望能够重逢的人。
觉出河边有人,那少女淡淡扫来一眼。可目光却在堪堪落在来人身上时滞住,不知不觉间已变得浓烈而明丽。
“你来了。”
依旧是淡漠清寒的神色,眼底却含了难以言说的情绪,好似悲伤之极,却又欣喜之极。
卫遥也慢慢柔和了神情,唇边扬起微笑。
“七娘,我回来了。”
少女微怔,随后展颜。
终于回来了,到一切最初开始的地方。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化尽百年修为,若换得一世相守,共渡忘川,倒也遂心。
清风掠过,柳絮片片扬起,如雪纷洒。
一瞬间,时光仿佛模糊了界限。
一人独立巷口,一人飘然而来。
恍如初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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