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坊

59 画皮(6)


    卫遥伤病交加,又已倦极,还未曾把问题听真切便沉沉睡了过去。而七娘这边一句话问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那少女的鬼魂分明已经有了些年头,别说卫遥,便是他父母一辈也未必知道其中详细。
    只是,死了近百年的鬼魂,怎么就忽然缠上了这个孩子。
    七娘布好屋里的咒符,便进了搭在院中的灵棚。
    不仅两支白烛已大半化成了烛泪,只剩微弱的火苗仍挣扎跳跃着,连地上的火盆都将要熄了。
    灵堂的烛火熄灭正是白事的大忌,七娘赶紧从一旁捡了两支新蜡烛续上,又给火盆添了点炭火,看着诸事顺遂了,这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时不时拈几张纸钱往火盆里扔。
    好在一夜无事,虽起了三两阵阴风,但却丝毫冲不破层层布下的结界,只好悻悻散去。
    黎明时分,七娘望着天边泛起的日光,冷冷笑了笑。
    然而,一道疑问却钻进心里。
    那女鬼一夜都只奔着卫遥所在的屋子冲撞,却丝毫没有将心思分一点给伤了她又布下结界的柳七娘。
    这倒奇怪了。
    寻常鬼怪若是单为害人,那么好歹也该知道先除去障碍才对。而那少女却仿佛对其他一切都视而不见,单单盯着卫遥一人。
    如此说来,或许她本性并非恶极,而多半是由刻骨的执念支撑着行动的。
    只是,那执念究竟是什么呢。
    七娘想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头也隐隐痛了起来。
    这天上地下,唯一知道这缘由的,恐怕只有那女鬼自己了。可她又偏不敢轻易再让卫遥和那烧糊了的美人儿见面。
    思来想去,此事终不得解。眼看着已到了出殡的吉时,棺材铺过来帮忙的伙计们已在门口露了头。间或还有几位衣衫单薄破旧的穷街坊趁着雪霁天晴了也过来凑凑热闹。
    死生事大。然而这些糟乱事情凑在一起也容不得卫遥把丧葬排场摆足,加上仍病得头晕眼花,说不得只能任七娘代劳了许多,只求不缺了礼数便是。
    一场子折腾下来,已过了晌午。
    又给帮忙的伙计们每人几吊辛苦钱,大伙儿便各自散去了。
    接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雪清晨时分便已完全住了,这会儿天上并没有几丝云,太阳静静在雪地上反射着耀眼的冷光。偶尔一阵风过来,便是刮着骨头一般的冷。
    卫遥扶着半开的屋门站着,身上仍有些哆嗦,说不清是冷的还是病的。
    他抬眼左右环顾了一周,又低头细细叹了几声。
    “走吧。”七娘的声线依旧清冷如冰雪,可在对着卫遥时却略和缓了语气。
    灵棚已撤了个干净,院子里更显空落。破败的院门吱吱呀呀地悠着,衬得这里倒像是几百年没人住过一般。
    回首最后望了望空荡荡的屋子,卫遥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抑不住的泛起酸涩。
    十几年来被称作家的地方,也就到此为止了。
    两人都生来话少,默然走了许久,待到过了窄木桥,又转了两个弯子,卫遥这才发觉有些不对。犹豫了片刻,迟疑着开口唤道:“柳老板……”
    “嗯?”
    七娘停了脚步,稍微侧头回望。见那少年一副犹疑不定的样子,便耐了性子等他把话说完。
    “咱们……不去棺材铺么?”
    “为什么要去那里?”七娘微微怔住。
    卫遥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可思来想去,不说却更不合适,踟蹰许久,脸上红了又白,终于还是小声说:“听说柳老板还未许配人家,我……我虽年纪不足,但毕竟……我想,还是去给尹老板帮工更好,也免得……”
    “免得镇里人传闲话,是么?”
    七娘虽已恍然,可心中也隐隐觉得好笑。
    转身对着卫遥盯了一会,见他一直垂着头又不自在地咬着嘴唇,七娘一叹,上前几步扯过他的手,皱眉苦笑道:“你才多大点的孩子!且不说我从来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更何况,我本是漂泊惯了的人,即便这里待不下去了,换个地方便是,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了!”
    “可是……”
    卫遥还要说什么,却不防被柳七娘拖着紧走了几步。迎面灌来的冷风硬是把将出口的话吹散了。
    他索性也不再争辩,只低低垂下眉眼,顺从地任柳七娘拉着他的手一路绕进余雪未散的如意巷。
    七娘偶然回眸间见了他这副乖巧猫崽儿似的样子,不由摇头浅笑。
    许多年前,当那位一向温和淡泊的僧人神色凛然地与几名魁梧猎户争执、最终从弓箭之下救出奄奄一息的幼狐时,她是怎么做的?
    ……对了,好像是竖了全身的毛,狠狠咬了他一口。
    一晃九十几年,故人早已不在,记忆中的不过是些蒙尘旧事罢了。
    恍惚间,已到了家门前。
    紧闭的门外,一抹高大身影立得笔直。
    见了七娘回来,那人方从屋檐阴影下走出来。看穿着仿佛是哪个富庶人家有些体面的下人。
    “请问,阁下可是这嫁衣坊的柳老板?在下是镇东莫府的管家莫池,奉我家老爷之命来拜访柳老板。”
    镇上人素闻柳七娘心冷气傲,莫池自也是听说过的,但却不以为意。仗着富绅家总管的身份,此回本想称一声“姑娘”便罢了,可被那冷冷的一瞥扫过,气势上便短了一截,开口时更是莫名的心虚,话说起来也有些不伦不类。
    七娘轻轻嗤笑一声,也不搭理,自己先开了门推卫遥进去,这才回头淡淡问道:“是要请我做嫁衣?”
    莫池更低了头,拱手恭敬回答:“正是。我家小姐已定了人家,老爷夫人想请您给小姐……”
    话未说完便被冷淡打断:“你家老爷可知道我的规矩?”
    卫遥本已进了门,此时听了这话也不由回头疑惑看了一眼。
    虽知道柳七娘待人大多冷漠,但毕竟只是间小小铺面的老板,怎么竟然与镇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也这般讲起条件来了?
    可莫管家却似乎并无丝毫不满,反而愈发弯了高大的身躯,几近谄媚地笑答:“这个……我家老爷自然是知道的。”又略抬了点头,一双棕灰色眼睛向上斜着瞄了瞄:“不过,时间上还请柳老板客随主便,可好?”
    “好。”
    七娘并无意愿与人言语纠缠,更不喜那人隐藏在恭敬外表下滑腻的目光,待他说完,便干脆应了一声。
    随后便跨过门槛,也不管外面人走了没有,径自回身掩门。
    卫遥又怔住。
    这个柳老板的脾气真是大得很。
    “他不是畏我。”七娘瞥了眼不明所以的卫遥,淡淡解释,“只是莫家势大,女儿出嫁自要撑足场面。若请不到我,便只能找那些三流绣娘、裁缝去裁嫁衣。那管家吃不起这个责任。”
    “可是……”卫遥仍有几分犹疑,半天讷讷问道,“可是他也只是忠人之事罢了,柳老板方才为何那般冷淡……”
    这回愣住的是柳七娘。
    “你几时见我对谁热络过了?”
    不知为何,卫遥脑中忽然闪过前一天早上柳七娘那抹如雪中寒梅初绽般的魅惑笑容,脸上不由红了个透。
    待要回答,却见柳七娘了然地挑了眉梢轻笑出来。
    “我只是厌他身上那股酒肉腐臭之气罢了。”
    “腐臭?”
    七娘眉目间骤然划过一丝厌恶之色:“正是。世人大多难免为了生计违心做那蝇营狗苟之事,自然在不经意间就染了那些令人作呕的气息。”
    听闻此言,卫遥面上的红晕霎时褪了个干净,不自觉向门边角落处退了退。
    “我……是不是也……”
    自己也是为了生计而死乞白赖地跟着本是素不相识的柳七娘,是否也如那些逐利之人一般周身染满了肮脏的气息呢……
    话到一半,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可这忧虑却拐了几个弯,在心中盘桓不去。
    七娘看在眼里,只觉可笑可叹。
    眼见着天上云又聚了,便轻叹了口气,淡淡答道:“你若与他们相同,我早任你冻死在门外了。”见卫遥眉头稍微舒展了些,微微露出赧然神色,便又重新扯了他的手,向内院进去:“又快变天了,别在院子里吹风。这几日镇上的好大夫都给镇东崔家小姐诊病呢,若你病重了,怕是也没人搭理。”
    这话一出口,柳七娘便猛然惊觉,不过一两天功夫,自己却像是照顾惯了别人似的,倒与一贯漫不经心的性子差了许多。
    卫遥也觉出了这些差异,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可偷偷瞄了一眼七娘的神色,又转念想起父母皆丧的处境,刚浮起的笑意又压了下去。
    七娘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只催促他赶紧进屋歇息,自己却去前院铺子里扯了几尺白棉布,裁起衣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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