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且贵

98 番外:往生已矣


祖奶奶活着的时候总说,她家也曾是大户。祖奶奶这般说的时候,脸上便流出无限向往来。
    她那时还不知道大户是什么意思,但她想,大户总该是比现在好的。
    至少她就不用这样害怕了吧!
    祖奶奶还说世上最大最大的大户是皇家,是天子家。
    因此她每一回缩在角落的时候,心中都是美梦连篇,好似她其实身在皇家,娘亲不曾早早离她去了,祖奶奶也不曾哭倒在地,死命抱着她爹爹的腿脚。
    再十二年。
    她发了一刻呆,不知怎地,今日又想起了往事。
    过一刻,外院说,西马将军夫人又入宫凭吊来了。她赶紧翻了翻黄历,才算清楚今儿日子。
    她犹豫了一刻,还是不想出这庵门,虽说是少了又少的故人,但她实在不擅同人搭话,更见不得人家说不了两句话儿便眼泪滴答滴答的。
    她坐了会禅,忽听稚儿奶声奶气,又百般委屈地唤道:"姑姑!"
    怎么今儿还来?她奇怪地抬眼,果真是明彻扶着门框,立在门外。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半红的眼眨了又眨,死命不让泪珠儿滚下来。
    她便起身将那娃儿抱进门,明彻窝进她怀里,将红通通的小手拿出来给她看。她有些心疼,但也不得法儿,只能问他道:"你又惹着什么祸了?"
    明彻撅着嘴不肯说,她也不强求,就取了药来给他小心上了,然后抱他坐着。
    明彻突然道:"姑姑,别人家的父皇也会打手心吗?"
    她想了又想,实不知该摇头还是该点头,只好绞了脑汁,勉为其难道:"有个人家,有个女孩儿,顶怕见她爹爹。她家中很穷,爹爹不回来,她便没得吃——"
    她还没说完,明彻已经睁大了眼插嘴道:"我只一顿不肯吃,父皇都晓得的呢。"
    她点点头,见明彻还在全神贯注听她说话,只好继续又道:"可她宁可饿着,也不想她爹爹回来,因为只消她爹爹回来,她便免不了一顿好打。"
    明彻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奇怪道:"她爹爹也是打她掌心吗?"
    她一愣,仔细回忆,想了很久,实在不知该怎样同明彻讲明事实,只能尽量诚实道:"反正是打她的。"
    明彻还是奇怪道:"那也不好回回打呀!便是父皇打我掌心,今年也是头一回呢!那个妹妹是不是总做坏事儿?"
    她仔细想了想,然后道:"她日日饿得很,没有气力做坏事的。"
    明彻呆了呆,转头便忘了自己的委屈,尖声叫道:"父皇可比他爹爹好着多呢!"
    她深表赞同,但也没法将这"深"字表达出来,还是只能点点头。
    "那妹妹不曾做坏事儿,怎么没有人去帮帮她呢?"
    明彻居然投入到她的故事中,她自己都有些诧异,但即刻便点了点头道:"有的,她也遇过一个人的,那人说要入试科举,回来便好护着她了。"
    明彻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我去告诉父皇,让他中了举呗!那妹妹就不会被打了。"
    她不用费力回忆,冯落秋,那清脆的名字还似昨日般印在脑海中。她便已记不清往昔的苦痛,还是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名字。
    她不擅撒谎,也不好骗了明彻,便避开这一段,道:"那女孩儿又碰到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她爹爹——"
    她想了想,觉着这一段也是不好对明彻说的,就又跳了过去,道:"她便跟着那大户人家的少爷走了,然后就好了。"
    明彻轻轻舒了口气,刚要再同她说话,忽听外头有人柔声唤道:"明彻!明彻!"
    明彻就笑起来,眯了猫儿眼,跳到地下道:"父皇寻我来了!"
    然后便奔向门口,一边娇声喊道:"父皇!父皇!"
    她跟了出去。
    外头是当今圣上,出了名儿的秀雅容颜,只是一头苍发让人诧然于年岁。
    他已将明彻抱在怀中,眼神柔软,低声笑道:"明彻真乖,是父皇不好。下回父皇心情再坏,也不随便罚你了。可明彻也不好东奔西跑,父皇瞧不见,是要担心的。"
    明彻笑眯眯在皇帝怀里,小胖手搂住那人颈项,又冲她笑道:"是明彻揪了小李子骑马,父皇才罚的。姑姑说了,父皇是最好的父皇,明彻以后可不乱跑了。"
    她瞧见皇帝欢喜的笑意直到眼底,心中却是奇怪之极,她何时同明彻说过这样的话了?
    是明彻太小,还是她真的不擅说话儿?
    再十二年。
    明彻坐在她对面饮完了苦茶,然后笑眯眯道:"我今儿撞见刘尚书的长女,生得一副好容颜,瞧得人可欢喜呢!"
    她稍稍在心里过了一回,搭一句道:"你上月方才纳了侧妃,今儿又瞧上新人家了?"
    明彻被她戳穿心思,也是毫不在意,点头笑道:"是了,所以才来求姑姑先给父皇通通气儿呢!"
    她沉默,不知该怎么说,好半响,犹犹豫豫道:"圣上怕是不肯应的。圣上自个儿--"
    她不及说完,明彻已然打断她,懒洋洋道:"父皇当自个儿是最好的,总想着我同他一般。可我瞧着父皇,才是鳏寡孤独,好生无趣呢!"
    "我瞧着父皇那样儿就怕得要死了。他怎就是不懂我呢?"
    "欧阳婷是美的,刘亦亦也是美的,我心中全都喜欢得紧,可也没有谁硬比得过谁的。她们都是不同样儿的,我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反正对面也是甘心情愿,同我两情相悦的,可有什么不好的?"
    她想了想,觉着明彻说的也不算错,人皆不同样儿,又哪说得清哪样就是好的呢?
    她还未想完,明彻又牵住她手,撒娇道:"父皇要能替我寻着个姑姑这般美的人儿,明彻也就认了命了。现下他又寻不着儿,我倒不能选几个次点儿的加一加了?"
    她惯了他这般撒娇,脸色不变,只是很诚实道:"姑姑只一条胳臂,哪能同你那些个美人相比。这借口,可说不动圣上。"
    明彻撅了嘴看她,她摇摇头,叹道:"你前头说的倒有些理儿,我同陛下说说看吧。"
    明彻顿时笑弯了猫眼,欢天喜地道:"姑姑真是好!也不知父皇怎就瞧不见的,母后去了这般多年,我连她模样儿都记不清了。"
    "你道父皇不瞧画像哪还能记得住了?父皇当真是傻的,都不知该怜惜眼前人!"
    她懒得同小孩儿争这奇怪的问题,本就不可能的事儿,也就明彻这样奇怪的脑袋瓜子想得出来。
    若是从前,听这话儿,她心下怕要替那人感伤十分。现下修佛修得多了,渐渐便明白那人最后心绪,也只觉得无所谓了。
    也便明彻这样才是好呢,往生已矣,诸多事连她都已忘得差不多了。
    只可惜这世上总有执着之人。
    她便如何分说,也不能让他明晓,往生已矣,往生已矣。
    她叹口气,但也许这样也是好的。
    毕竟,因着执着,才有轮回,才有因缘,才有往生,才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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