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且贵

他终于赶到十里坡。
    他不曾料到会在大漠里险些丢了性命，更险些错过与少爷约定的日子。但幸好他还是及时赶了回来，即便是匆匆忙忙，日夜兼程，甚至未及好好同那对牧家父女辞行。
    但这些都是值得的，他十分地确信。
    他爬上一棵高树，躲进密枝间，把自己的脚用活扣系在树干上，然后闭上眼，开始休息。
    深夜，有人。他很警觉，立时醒了过来，但不动，只在高处观察。
    下头几个人，是江湖人的打扮，但又不同于江湖人的行为。他们很谨慎，只随便吃了些干粮，饮了些清水，连一丁点儿的火都没敢生。
    他心里有些奇怪，忍不住竖起耳朵多注意几分。
    临行前少爷不曾交待何事，只让他到十里坡的老客栈等。他想，等自然是等少爷的，但少爷既然来此，必然是有因由。他虽不想惹事，但也想瞅清周围形势，预先替少爷除了没必要的麻烦。
    那几个人吃了东西，便开始轮番休息。这样到第三轮的时候，有个年岁轻的终于忍不住开了一回口，问了貌似领头的人道："上一刻救，下一刻杀的，这拨犯人究竟什么来历，竟让上头都拿不定主意？"
    领头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便似坐禅般摆好姿势，口中不算训斥，但也有些严厉道："上头的事儿还轮不着咱们管。你只管莫心软便是，否则便同寻死是一个道理了。"
    于是那小的便噤了口。
    他听这二人言语，已晓得是什么人。十里坡是流放西南必经之路，自也是干杀人越货各种勾当的好地方，尤其是从前有仇有怨的，更爱挑这里做个了结。所以，他也不稀奇，只同少爷没关系，就随便他们去好了。
    下面的人天不亮便行，他也自起来从山脚岔口转向十里坡客栈。
    十里坡客栈没什么人气，他白日里悄悄转了一圈，确认少爷还不曾来。他有些微不安，因为明天便该到最后的日子了。
    入夜的时候他悄悄翻进第三间客房，客房是空的，方便了他行事。他找到南窗下第七排砖，仔细摸了两回，便摸到了活动的。瞧来少爷是同从前一般给他留了讯息了。
    他将那砖块拨开，再摸，然而下头竟是空的。他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只能将砖头放回，然而眼见松手，他突然醒悟过来。
    手中的砖头分量分明不对！
    他不曾取了那块金砖走，因为他还是不明白少爷究竟想让他做什么。所以他决定再等等，也许少爷便突然出现了呢。
    过两日，少爷不曾出现，附近的护军却寻了过来。他心知有异，悄悄过去看文书。
    晴空万里忽起雷霆万钧。
    他愣住，就只记得，女眷幼子四十一亡于十里坡北十七里，复姓慕容。
    他终于知道少爷要他做何了，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要救的人，他要护的人，已经全都死了。
    他以为他及时赶了回来，但其实，他还是晚了。若是早入关数日，他便会晓得慕容氏男丁尽斩，便会晓得——
    他悲痛至极，更痛恨自己负了少爷所托。悲恨间，他突又想到，自己无恙，那少爷呢？
    少爷让他至此，若真是为了救那四十一口人，那少爷岂不是，岂不是数月前便料知此事？怎么可能？
    难道是，难道是——
    他心惊肉跳，慌忙甩了自己一个耳光。不可能！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曾死，那少爷必也不曾死！他必须找到少爷！保护少爷！
    所幸，他还记得昨夜那两人的声音，他必须即刻行动了！
    十里坡，过十里，十年过，不相见。
    他又过十里坡，这一回他不曾停留，直往大漠行去。
    他再看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她穿着粗布衣衫，已然去了年少时的羞涩，容颜更被风吹得干涩。
    那女人看了他好一刻，然后手中的奶壶便掉到了地上。
    老牧民已死去，她嫁了人，那人又疫了。她抱着七八岁的娃娃拘谨地坐在桌前，小心地看他，那眼神居然同好多年前极为地相似。
    他原是胸腔里空空洞洞地来的，但这一刻，似又被填进了东西。
    原来，被人记在心中，竟是这般美好的滋味。
    他伸出手，小心碰了碰那个孩子的头，好容易挑了个能让自己开得了口的语气道："我，照顾你们。"
    那女人呆住，石化许久，然后双眼便蒙上了亮光，再然后便冲进了里屋，放声大哭起来。
    他没料到是这样，只能对着她娃娃那双分明的大眼，尴尬道："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