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昏昏沉沉,几不能知身在何方。
愤恨、嫉妒、自哀、自怜,万种情绪集于一心,胸口气胀堵塞,却寻不着法儿发泄。
想他自记事以来,从不曾如此宝贵一人,更从不曾受此大挫!
他从早坐到晚,依然是抑制不住地情绪澎湃,恨不能冲过去杀了那人。偏一想到那人血溅当场的模样,心中再恨再怨也抵不过痛不欲生。
他不知灌了多少酒,似又见那人在水雾中云衫半解,若从天上来。他忍不住想唤那人名字,然而
偏又瞧见那胳臂白玉无瑕。他张了唇,终没有声音。
他迷迷糊糊将那人清仪绘到纸上,然后便发了痴。
人以为他贵及天下,偏他第一回上了心的,便狠伤了他的心。醉至心头,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狂草书下,
“
云鬓衫半解,奔腾万马摧。
未知何所以,不见朱砂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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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能够酒醒的时候,人也终于清醒过来。他便想,凭什么只得自己一人苦痛,那人倒是潇洒自在?既要苦,便一道苦,他也不能让她顺心如意。
他仔仔细细地收拾治装,打理仪容,然后如常般踏入那人门庭。那人正坐望园林,五官平静,看见他来,只微一颔首。
他心中更加气恼,愈发觉得自己可笑,哪一回兴致冲冲过来,盼到的不是这副冷清的神色?她分明未曾将自己一丝一毫地放在心中!
他心中已经气苦之极,脸上却依然笑意盈盈,近了她身,假意轻叹道:“听闻十里坡出了流寇,亡了四十一口,其中还有稚子二名,当真可惜。”
那人一句话不说,也不曾忧伤气急,只冷眼看他,看得他有些心慌。怎与他预想的丝毫不同?是了是了,她这样狡慧,当然不能显山露水,让自己如愿。
他刚让自己定心,便听她冷淡道:“晓得了,太子且行,此处不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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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说爱之深者,便处劣势。
他心中隐约明白,却打死了也不愿承认,他不过是暂落下风而已。她傲得了一年两年,还能傲上一辈子不曾?
下晚亲近入来报说王妃私放了她出府。
他阴沉着脸,思虑良久,然后道:“本宫正愁逮不着了,你且派人昼夜跟随,等到敢与她通信的,一道捉回水牢。倒要瞧瞧她能在外头捱过几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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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她先回寻死不成,醒来便似换了性子,现下过得极是快活。他简直不能理解。
初时听说她跳河自尽,他着实有过悔意,甚至忍不住猜测她对自己并非全然无情。需知她既不畏死,若想害自己,何愁等不着机会?
他当日已然心软,亦思虑不提往事,只重新引她归来。
但显然,他又是一厢情愿!
幸不曾言,不然岂不被她笑掉大牙?
他恶狠狠将她抛诸脑后,心道,且随她去,她过得快活,他倒不能了么?再坏,也不过待到父皇让位之时,倒要看她还能如何翻出他掌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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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入了暮府,他心中隐隐觉着不妥。
他从前并不曾将这个弱质的皇弟放在眼中,宫中无人,朝中无势,哪里也嗅不出危险的气息。但这一回,真有这般巧合?
他现下位高,一言一行,父皇皆瞧在眼中,自不能随随便便动这个无依无靠的弱弟。现下,只有等,等蛇自出洞。
他阴着脸同老仆道:“看好她,若有事即刻来报!”
听闻此言,老仆面有忧虑,他心里亦是难堪,只装作不耐道:“暮府不好随便死人!别让她给我惹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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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急报。
他急忙赶出来,险些被冻着。他不动声色,心中却恼恨之极。恼恨她又惹上麻烦,更恼恨自己居然还是如此上心。
下面的人战战兢兢道:“没听说其他,好似是自个儿落的水。”
“混账!”他用力一脚,又蹬蹬蹬转了几圈,骂道:“大冬夜的,没着事儿了,自个儿落水?寻死也不是这个寻法!再探!”
下头的人赶紧应命而去,他坐在座椅上歇息片刻,已然生了心思。
第二日唤了老仆来,道:“备车马,去暮府。”
老仆分明不敢苟同,他只好补充道:“去偏院迎了那女子来,你好生筹划,莫让外头瞧出端倪来。三皇弟别的不明,孝之一字却是毋庸置疑的。这一回,如何也得在他院中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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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惊醒过来,往事入梦,到这里总会断去。
他披上皮裘,坐近窗口,天半明,外头大雪纷飞,洁白而单调,是习以为常的景色。他并不曾想,生活有一朝会变得如此清淡反复,一日一日似永无止境。
他并不曾叹气,习惯了也没有什么好叹气的。昨日里听说,皇后疫了,他也没有叹气,想消息传到他这里,都不知道差了多少时日了。
幸好屋里炭火烧得足,墨不难研,他抬起笔,随意行去,那容颜便活生生出现在窗边。
不知道是他从前瞎着眼了,还是他想望太久,导致记忆出了偏差。画中无瑕的窗边人分明眼角含愁,只不知那时他为何不曾瞧见?
早今日,何当初?不过点红,合有那般重要?
他终于叹了口气,他亦晓得旧梦为何总从那里断去,因为那之后便只余现实。他若再行其中,便不得不承认他的梦里人早已不在,早已不再。
他不想认,所以也梦不见。
他坐了很久,一直到外头隐隐有人声。他晓得公冶青已起身,开始为他整治日头里的用度。
他便同以往一般将手边的画纸小心翼翼收在画匣顶层,然后卧回暖炕之上,等待。
一生,原只为着等待。他忽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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