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继死去的人

第69章


我和你将在这里等一个人来取一本书。这个人会把我们带到娜塔莎那里去。如果我们这样做没有结果,那我不知道往下会是什么情形。不过你不必悲观失望,伊利什卡,我们会为解救你的妹妹斗争到最后。她是个不同寻常、非常优秀的姑娘,如果她敢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能够做成。我也非常希望,即使我们这一次一无所获,她反正会想出办法来让我们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怎样找到她。你可以为自己的妹妹而骄傲。”
  “真的?您真的这样认为?”
  “绝对。你也可以为自己而骄傲。并不是每个姑娘都能够像你这样承受这么重的负担。伊拉,我必须非常认真地同你谈一谈。我们的时间很充裕,用不着着急。所以我想,大概,我现在就在这里同你谈谈,比以后匆匆忙忙在正式场合谈更好。”
  伊拉的眼睛变得惊恐不安,血色从脸上退去,丘疹因此变得更加显眼。最近几个星期以来,落到她头上的坏消息太多了,所以她并不指望从这位女刑事侦查员认真的谈话中听到什么好事情。
  娜斯佳格外可怜这位姑娘,这位在茫茫的自给自足、事事如意的成人世界中孤军奋战的姑娘,但是又不能向她隐瞒沃洛霍夫所说的真相。她有权知道谁是她的父亲,以及他对她的母亲、妹妹、弟弟和她本人干了些什么。
  娜斯佳慢条斯理地讲着,小心慎重地斟字酌句,免得伊拉惊吓太甚,不至让她自惭形秽或者憎恶自己的亲人。因为她母亲的前车之鉴正是如此。得知沃洛霍夫的实验之后,她觉得自己所生所养的不是孩子,而是一群丑货、怪物、人造人。事实上并非如此,这是几个优异的、活生生的孩子,诚然,他们有病,受到特殊方法的放射性影响,但是他们不是丑货,不是怪物。娜斯佳惟一决定不挑明的,是伊拉同自己的生身父亲已经在同一套房子里一起生活将近一年了。伊拉紧张地张大了嘴听娜斯佳说。娜斯佳在她苍白的脸上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怪的表情,说不清是理解还是醒悟。
  “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什么‘这’?”
  “我之所以能干这么多工作并且能养活全家。如果不是他的实验,我会一无所能,是吗?”
  “伊罗奇卡,如果不是他,你根本用不着做这么多的工作。你的妈妈、妹妹和弟弟会很健康,你的父亲会依然健在,你的生活也完全会是另一种样子。”
  “不知道,”姑娘摇了摇头,“生活可是够复杂的。就是说,妈妈根本没有什么过错?”
  “当然没有过错。她只是得知对你们做了什么之后,因为恐惧和悲伤而精神错乱。”
  “不,反正一样,”伊拉又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不过是想尽量更好一些。他希望我和巴甫利克强壮耐劳,希望奥特卡和奥列奇卡才华卓越。他是希望我们好。可是妈妈对此认识不清。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使大家变得更差。她应该相信他,既然爱他并且跟他生了孩子。换了我处在她的位置就不会这么做。我可以同他认识吗?”
  “为什么?”
  “他终归是我的父亲,是我们的父亲。”
  “伊拉,他六年来从来没有给予你们任何帮助。看来,他不需要你们,不管承认这一点有多么痛苦。”
  “不,我知道,他需要我们。只不过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他感觉自己非常有罪,所以没有承认。他毕竟经常去医院看望孩子们,去残疾人疗养院探视妈妈,您亲口说的。就是说,我们对于他不是无所谓的。我想,我一定要同他认识,告诉他我一点也不怪他,他不能对妈妈的行为负责。”
  这个转折是娜斯佳始料未及的。当然,六年来,憎恨母亲的感情时时折磨着她,让她心力交瘁,她再也不想憎恨,她想原谅所有的人,爱所有的人。要知道她缺少的正是爱。她不理解明摆着的事情,是因为她不想理解,她准备想出谅解沃洛霍夫的理由,对与这些理由相矛盾的一切视而不见。她厌倦了孤军奋战,除了自己的几个残疾人亲属,谁都不需要她,被所有的人遗忘,没有帮助,没有支持。实际上,惟一让她听到过一些关心和关切的活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她的房客格奥尔基·谢尔盖耶维奇。她从第一次起就那样地喜欢上了他,以致竟置斯塔索夫的严厉训示于不顾。民警分局审查了她所有的房客。除了格奥尔基·谢尔盖耶维奇之外的所有房客,她对他一下子就深怀信任,甚至认为没有必要验看他的身份证。一个少言寡语、谦逊随和、同泼悍的妻子分居的会计。难道他还能闹出不检点、不愉快的丑事来不成?
  所以,也许不必说服她相信,沃洛霍夫,她的父亲,就是罪魁祸首?她已然做好准备,即使不爱他,至少可以期待他的关心和温情。但是如果不能如愿以偿,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极不正常的绝望。
  “伊拉,这些话你大概不愿意听,但是我应当说,你的妈妈不是沃洛霍夫生活中惟一的女人。他还有其他的孩子。他未必能给你很多关爱,因为你是他的长女。而其他的孩子都还很小。你不应该对他期望过高。”娜斯佳慎重地说。
  伊拉的脸色阴沉下来,不过只有几秒钟。
  “我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我至今都是靠自己,以后也能靠自己,您认为他不会帮助我?也不需要。帮助不帮助,随他的便,好吗?”
  娜斯佳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现行刑法中,对沃洛霍夫应该对他的行为负何责任没有明确的规定。非法行医?无效,他有医生证书,而非法行医这一条只适用于没有相应学历的医生。导致健康衰退的身体损害?这一点证实起来十分复杂。母亲受了放射性照射,在她们身上难以发现任何健康衰退。即使可以确定孩子们的健康所发生的问题,正是沃洛霍夫在孕妇们身上进行实验的结果,反正从法律的观点未必能够看出什么。按照我们的法律,未出生的孩子不能够算做是人,要知道在我们的国家堕胎不被认为是谋杀,而遭受身体伤害导致健康衰退的只能是人。耻辱、同事的藐视、丑闻被媒体曝光、医疗界的义愤,这些肯定会有,然而仅此而已。怎么知道,他的长女伊拉·捷列辛娜在此之后会不会是惟一需要为世人所不齿的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沃洛霍夫的人。他那些孩子的母亲们,他过去的和现在的情妇们未必会谅解他。然而伊拉会谅解,她已经谅解了。
  她们一直谈到后半夜。娜斯佳已经抵抗不住瞌睡,眼睛实在睁不开了,她躺到了拼成一排的椅子上。
  “如果我稍微睡一会儿,没有关系吧?”她抱歉地问。
  “当然,当然,”伊拉直点头,“您睡吧。我坐着。您别担心,我不会睡着,也不会放过什么。如果我听到可疑的动静,马上叫醒您。您请放心。”
  娜斯佳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她爬起来,吃力地伸伸懒腰,舒展一下在又窄又硬的椅子上歪得发麻的手脚。伊拉坐在桌子边开着台灯在阅读什么。
  “你看的什么呀?”娜斯佳问。
  “这不,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不可以吗?”伊拉惊惶地问。
  “可以。尽管看好了。是什么书啊?”
  伊拉合上书,让娜斯佳看看封面。是一本数学分析参考书。
  “天哪,你能读懂这本书?”娜斯佳大吃一惊。
  “一点都不懂,一个字都不懂。真奇怪,”伊拉羞怯地笑了笑,“字好像都认识,都简单,但是一点也弄不懂。难道娜特卡全都能看得懂吗?”
  “甚至更多。根据沃洛霍夫的讲述判断,她的数学学得非常棒,就她的处境所能达到的程度而言。你的妹妹的确才华非凡。”
  “可……这个人……嗯,沃洛霍夫,是他一直在教她学习吗?”
  “他是这样说的。”
  “您看,就是说,他毕竟还是关心她。不,我们对于他来说不可能是无所谓的。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为什么他不想认识我呢?他经常到医院去看望弟弟和妹妹,却一次也不来看看我。是因为我长得太难看吗?”
  “天哪,伊利莎,你怎么能这么说?”娜斯佳激愤地说,“谁对你说你长得难看了?多么愚蠢的话!”
  “不,真的,我满脸都是疙瘩,背上也有。大概,他看着不舒服,是吗?”
  见他的鬼,娜斯佳突然想,如果姑娘想听故事,她现在就可以听到。无论如何,她自己含辛茹苦地生活,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听我说,伊罗奇卡,我昨天没有全部告诉你。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决定先要向你隐瞒真情,但是现在,我想,必须说出来。沃洛霍夫对你的情况知道得很清楚。”
  “他从哪里知道?”
  “他就住在你的身边。”
  “就住在我们楼里?”伊拉抬高声调问。
  “是的。”
  “在哪一家?”
  “在你的家里。”
  相对无言。伊拉两眼盯着娜斯佳,心里紧张地揣摸着听到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说:“格奥尔基·谢尔盖耶维奇。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从第一天起。我好像感觉到……好像感觉到……他时时刻刻都在关心我,想办法给我增加营养,尽他所能帮助我。现在,我更加知道他需要我们。只是他害怕我们不原谅他。您告诉了我,这太好了。”
  娜斯佳没有再费口舌向伊拉解释,沃洛霍夫住到她的身边,不是为了帮助她,仅仅是因为他必须跟踪观察他那荒唐怪异的实验最成功的一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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