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水屏山

第六章


六、
    一日,初雨请来魏源苘大夫为我诊治。雨儿一向腼腆细致,不似她姐姐那般大而化之,连日看我咳嗽声不断,总不见好,于是建议请人医治。恰好魏源苘刚刚住进山庄,一为方便医治伤残,二来他先前住的红药圃离落马涧太近,不如山庄安全,所以由我提议把他也接来在外苑客房住下。
    把完脉,魏源苘面现忧色:“冷庄主何故延误了治伤的时机?现在虽然内伤无碍,但只怕仍要落下病根了。”
    我笑一笑,并不答言。他一路开了方子,一路说:“这个方子是我家传古方,对调理内腹五脏极有功效。不过,既然落下病根,痊愈便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庄主要每日煎服汤药,不可间断,数年后方能根除。”
    我点头道:“有劳大夫了。”
    他将方子握在手中,似有迟疑。我问道:“魏大夫可是有话对我说?”
    魏源苘点一点头:“五盟眼下偏安山庄,坐等援军至。我总觉刹门数日未有攻势,一定另有图谋。一旦敌方跨过马涧之险,以五盟和山庄现在的兵力,只怕要被困危城,进退维谷了。”
    我点头,这几日来我也正为此事担忧。与诸位长老多次商议,除了坐等固守,并无良策。而援军之中,除了北盟袁长老旗下荆铃帮弟子可以在半月之内赶到,其他各派皆因路途遥远,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时间方能赶至。其间若真如魏源苘所言,刹门突破天险攻我山庄,只能以少对多,以弱迎强,苦战而已。
    此刻听他提起,我心知必言出有因,于是问道:“魏大夫可有应敌的方法?”
    他果然点头,说道:“近日我四处勘看这里地形,发现从离马涧不远的山道上有一处低谷,此处是来山庄的必经之路。雪山顶的流水在谷上方聚集,已经形成数条湍急大河。如能引水灌入谷中,势必形成一片汪洋大川。刹门地处西土,万顷瀚海阑干,素不习水性。这样一来,就算他们能度马涧之险,遇此大川,在短期之内也难以进犯山庄。”
    何等妙的一个他山之水可以用之!山险为天助,而水险却可人为!
    现在山庄的诸派中正有熟悉水性的南方弟子,而身处密林袤野,造船所用木材自不成问题。只要在水漫低谷之前,调集人手伐林修造,及时造出足够输兵的船只,便是用人力造成了一个敌无我有的天然屏障!
    我看着魏源苘半晌,然后笑道:“既有此妙计,魏大夫却为何不早点向各位长老建言?”
    他低眉淡淡道:“源苘资历尚浅,不敢越礼造次。如果庄主觉得此计可一试,就向诸位长老代言。如蒙不弃,在引水成川方面,源苘或可尽一点绵薄之力。”
    “噢,魏大夫还识治水之道?”我望着这个年轻的医生,越来越惊讶。
    他仍是平平淡淡回答:“不敢当。源苘自幼跟随父亲游历,曾请教过此道行家,不过略识一二。”
    “令堂是……”
    “家父早已仙逝。他一生见闻颇广,可惜英年早逝,源苘还来不及向他老人家多学些什么。”说罢一叹,语气神态俱已有嘁嘘之感。
    我望定这个身材淡薄略显瘦弱的青年,目光中已经明显有了赞叹之意。而他的脸上到此刻也没有丝毫夸耀的神色,一如既往,给人以那种与生俱来的谦恭儒雅的感觉。
    我向魏源苘微笑道:“此计既出,我恐怕魏大夫从此不能安心悬壶救世,只作一代神医了。”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只怕他心中早已洞然,不过依旧能自敛锋芒,不张扬夸耀,不是心性淡薄如水,便是有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城府。不过,我宁愿相信神医世家的家训古风。而且,在此刻,我已然决定要向五盟长老力荐此人。
    想毕,我却只对魏源苘道:“魏大夫请放心,水守之计,我会尽早通禀各位长老。如果有需要,还要偏劳你了。”
    魏源苘抱拳道:“这个自然,源苘随时听候五盟差遣。”
    我向他淡淡一笑,侧首忽见一个青色人影从门外走廊上过来,侍从进来刚要禀报,我已道:“是段少侠来了吧?快请他进来。”
    几日不见,看到段臣江我不由微微一笑:“臣江,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冷庄主,”魏源苘忽然向我一拱手,“我先告辞了。”他起身对段臣江颔首示意,回头道,“庄主的方子,我让小童马上就去抓药,一阵就送过来——不用派人跑多一趟了。”
    我道声“有劳”,目送他出门,心中想,魏源苘在细微之处的谨慎丝毫不让臣江,其时我要说与臣江的正是方才治水之事,不想他如此小心,主动回避了开去。
    等我收回目光,臣江方问道:“是什么事?”
    我便把方才的对话说了一遍,臣江亦点头称赞。他想一想道:“山中飞瀑水势迅猛,一旦泻入低谷,可能会越涨越高。这样的话,一定尽早通知周遭零散的小寨,让他们及早撤离,不然如果水势控制不好,就会有灭顶之灾了。”
    我心中暗赞一声,果然周到!于是道:“那就安排他们先住进山庄来。只能等战事过后,再助他们重建家园了。”
    臣江继续道:“如果要用此计,就要尽早行动,而且行事最好隐秘——为防刹门探得我们虚实,突然来袭。”他顿了一下,以手抚额,继续沉思道,“我想,一是要找熟识水治的人再去勘看,最好画出如何泻水的详尽草图,好让大家了解泻水后的地形。再就是造船,船未造成,我们亦有被水险阻隔的危险。还要立刻训练南方弟子行水作战——这三件事可一并进行。”
    我起身,望着他在心中一叹:凡与臣江商议,事无巨细,总有资鉴之言。如果能有他在身边协同调令,一定可以轻松不少。忽觉喉头痛痒,不由端起茶碗,却不及送到嘴边,已经猛烈咳嗽起来。
    臣江将搁在桌边的一方丝帕递了过来,我握口嗽了许久,方才慢慢平复喘息。
    “你的伤怎么还没有痊愈?大夫怎么说?”
    抬头看他紧锁双眉,我摇头道:“已经没什么妨碍了。不过多吃几服药,过了秋冬自然就好了。”
    回到正题,我顺着他方才的提议说下去:“还有搬移寨民的事,也要一起办。最好今天就动手。我向各位长老通禀一声——应该可以马上召集各派,调派人手,将主管这几件事的人选早早定了,下午便可开始行动——总是越快越好!”
    说着,便叫来随侍,吩咐请各盟主到清运堂议事。
    我正要走出门去,回头看见臣江垂首默然无语。我将脚步一顿,以为他还有什么建言。
    他已抬起头,问道:“我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笑了。这次可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决定,我依旧感到十分快慰。
    于是我邀他同往议事堂,与我一起同各位统领商量详尽的行动部署方略。
    ***
    连日紧锣密鼓,各派各司其职,泻水之计进行的十分顺利。段臣江几乎包揽了山庄参与其中的所有任务,派兵点将,伐林治水,一时间忙的不可开交。相比之下,我反而轻闲许多,除了粮草的催督,山庄的事务也只是微不可言的日常琐事,根本不用劳力劳心。肩头重担一卸,我感到数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咳嗽得也不似先前那么厉害了。
    泻川工程已毕,带水屏山固然出力不少,有一个人却是功不可没。我遂向诸位长老推荐了魏源苘。听说是蜀中魏门后裔,立帮在西蜀的西盟主公孙济长老更是另眼相看。我初引见时,公孙长老与魏源苘已是相谈甚欢,半月后,公孙长老为魏源苘在山庄举行了入盟礼,正式成为他麾下西盟一员。
    那日山庄格外热闹,泻川的成功也是一个可以暂时放松心情的理由,所以大家都一扫连日来弓拔弩张的紧张,乘此良机佳肴美酒买醉一场。
    我暗自安排增加人手巡视,叮嘱各堂,虽只一夜狂欢,也千万马虎不得。公孙长老和魏源苘特地派人发函相邀参加大礼宴会,我本是不喜欢热闹人多的场面,不过他们言明是酬谢引见之恩,便也不好推辞了,只能去坐一坐,希望可以早早回来,参加另一场宴聚。
    ***
    桌子就摆在滨湖的一个突兀在水面的亭子里。对岸的树木阻隔了外苑的人声喧嚣,这个小小的庆功宴在秋月下面显得格外雅致宁谧。小小的石桌不过几尺见方,菜肴刚刚摆满一桌,不似方才大宴那么奢侈华丽,有的,是独家小酌的惬意。
    这是我特意为臣江办的一桌庆功家宴,一来谢他连日为山庄奔波劳顿,二来嘛,两个丫头早就左一暗示,右一提醒地让我放“江大哥”一马,不要整日不见了他的踪影。人情不如做的大些,我索性把他请了来,放在她们面前,岂不更省心省力?
    我到得晚了一些,远远就听到笑语盈盈,看来三人交谈甚为欢畅。我一面不想饶了丫头的兴致,一面也是真的累了,便让人传话过去,说我不来了,让他们尽管畅饮,今夜一醉无妨。
    从廊桥走到西岸,我信步沿溪水走着。抬头,一弯新月,照着人间夜色苍茫。在这样的月夜里独自一人漫步,我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加快了步子,我跑到紫玉轩门口,却在要推门的那一霎那,收回了手。是挣扎,我无法不去想今夜月光低下的抱玉廊,该是如何的景象?
    去?不去。去!
    然而不,我不能。跌进门来,我一路飞奔上楼,终于还是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来了。
    没有灯,夜凉如水。夜风里,似乎依旧听得见岸堤上的莺声笑语,松柏林外,人声喧哗如市。
    ——今夜,所有人都成了陌路。思念,它是一条鸿沟,把我与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重重阻隔。
    ***
    “峰:
    抱玉廊的月色还是那样美吗?可惜,没有你在,我不能去。
    回想起来,我依旧要笑,一句玩笑改了一座廊楼的正名,也只有你,做得出这样任性的事儿来。
    任性,可不是吗?你不任性,世俗礼教的三纲五常早束着你,又怎能辟出这带水屏山,携着你的‘紫玉’同止同行?
    可惜,到头来,我还是不能留你,像我们约定的那么久……
    你不要怪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违背诺言。只是在望径小径里面,我实在是……唉,情何以堪!你可能明白吗?
    而今夜,我又是多么想,和你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抱月廊’。半圆形的一条长廊,月色便聚在廊的怀里,空明如水。水中藻荇娇横,那是竹叶和苍柏的影子。那样的景色一定美的让人心醉。
    你也会醉吗?然后抱着我,笑称:紫玉,紫玉,这哪里是什么抱月廊,分明就是我的抱玉廊嘛!
    紫玉?我问,然后笑起来。这么久了,你还要叫我这个名字吗?那也是一句玩笑,只不过当时的我是成心戏弄,而你却信以为真。也许你也没有相信,或者,你事后看到自己身后紫色的璞玉,方才恍然大悟:我骗了你,而且故意挑衅。
    是的,我是故意的。你是个陌生人,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陌生便是陌路,相见也只是匆匆。那一面后,我从不曾想有再见的时候。
    然而我们又一次相见了。仍旧是匆匆一瞥,我望见了你。人家对我说,那是青城山庄的大弟子,颇有实力的后起之秀。
    哦,是吗。我漫不经心的答,却看见了你身旁站立的一个女孩,她实在是美得动人。我于是问:那是谁,那个黄衣服女孩子?是青城庄主的千金,秦峰的小师妹。秦峰?我心中一动,这是第一次,我听到你的名字,却是为了介绍另一个女子。
    你说你早已看到我了,只是要等师父离开,才能抽身过来。哼!我心中想,你师父是名门宗师,他不准弟子乱与人说话,你既然是大弟子,还来找我干什么?
    你看不到我的脸色,正自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东西。这个,给你。你递来那物什。我看也不看:我才不要。
    然而毕竟好奇,我撇了一眼,那是一块穿了细细丝线的玉戚。我发现它是紫色的,而且紫的十分通透,非常的漂亮。
    紫玉。你笑看我说,我用那块璞玉叫人做的,就叫紫玉,所以送你。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出手就这么大方。虽然依依不舍,我仍旧把目光从那块玉戚上硬生生移开。
    我看着你,没好气的说,抱歉的很,秦公子,我不叫紫玉,所以你送错人了。你也看着我,只是笑,也不说话。
    我忽然想起自己几日前胡诹的这个名字,脸一下子红了。
    你笑意愈深,此刻方道:你的名字也是什么江湖秘密吗?我还真是打听不到。所以即便叫错了,你也不能怪我。不过,既然你已经叫了我的真名,礼尚往来的规矩总可以讲的罢——你姓什么?
    我无奈,说一个字:“冷。”
    “冷?冷紫玉?”
    这人还真是难缠!
    “我叫冷晗。”我说罢,回头就走。
    “冷、晗。——喂,冷晗!”你在身后高声叫道。
    我不想回头,却依然回头:“还有什么事?”
    “在下秦峰。”你一揖,然后把手中玉戚晃一晃,“这块紫玉,我挂这儿了。反正是送给你的——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果然把紫玉往身边矮树上一挂,“要不要,随你吧——我从来不拿回送出手的东西。”说完,也是转身就走了。
    我呆了半晌。赌气要走,却还是回头去拿那块紫玉。我抬起头来,无意间觉得有一双震惊甚至哀怨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和我手中的玉石,那是一双美丽的女子的眼睛。我向高处望,一个黄色的身影翩然而去。
    看着这个形状独特的紫色玉佩,我第一次有心跳的感觉。
    为什么不是玉坠或是玉环呢?那些都是通常用来送人的饰物,而要送个玉戚?玉戚通常是中间有个大大圆孔的很大的玉石,而且形状古怪,不宜于装饰。但是偏偏,这个小小的紫色的东西特别讨人喜欢,它清润的光泽使两侧的尖齿有一种特殊的霞光,远远看去似乎蒙着一层薄沙,让人看不透,也看不厌。
    我把玩数日,不得其解。然而让我更加不能知道的是,这个小小的玉戚竟带给了我、青城还有你的家,一场无心酿制却不能自控的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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