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水屏山

第十三章


十三、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当桃红柳绿,便又是一春了。
    在晓雪与初雨的悉心照顾下,我的病一天天有了好转的迹象。
    卧病在床的日子里,我很少见到臣江。但我知道他没有离开带水屏山,因为晓雪和初雨时常谈起他。山庄的事务与任何举措变动,都会通过她们的口传达给我,问我是否妥当或还有什么意见。
    我知道他此刻虽然全权接管了山庄,仍是不肯接受我的要求。他这么做,无非是要告诉我,他仍然只是帮忙,他不是带水屏山的人,所以随时都可以走。
    ***
    当我不再需要卧床的时候,便时常由姐妹俩陪着沿湖慢慢散步散心。每日黄昏她们姐妹都约臣江一起在沁亭吹笛谈笑。整天忙碌,那一段晚饭后的闲暇是两人有心安排的休息时光。不过我总会把这段时间避开去,虽然那是一天中带水屏山最美的时候,我只是还没有想好要如何把这件事情有个好好的交代。
    渐渐的,对我和臣江彼此之间有意无意的回避,两个姑娘都有了感觉和疑心,我知道不能再拖了。于是在这一日由雨儿扶着和晓雪一起到沁亭上等着臣江回来。
    也许山庄内的事比平日多了些,臣江来得很晚。夕阳已落,在天边残留的余晖中,那青衫颀长的身影才出现在连到亭上的曲桥上。
    他看似有些疲倦,低着头彷佛还在考虑什么,疾步向亭上走来。到了亭,方抬起头,这才看见我我。
    臣江看我便是一愣。
    我笑起来,道:“看见我不是躺在床上,就这么让你吃惊吗?”初雨也笑,上去拉了仍怔怔的臣江向石桌边坐下,笑道:“大夫说晗姐姐的病已经大有气色了,只要不太操劳,再有个两三个月就不会再咳血了。”
    “对啊,就是说嘛,过去是太累的缘故!”晓雪插话进来,却是向着臣江说的,“江大哥,我和小妹有心无力,懒散惯了,这山庄里的事情哪里帮得上晗姐姐什么忙?到现在,也只有你才打理得来。”
    看他微微蹙眉,似乎还不懂自己的意思,晓雪直言直语惯了的人,此刻便干脆说明白:“江大哥,你也不想晗姐姐再累倒了是不是?那就不要再走了,留下来好不好?”
    我心中一惊,冲口问道:“臣江,你还是要走?”
    “我……是。不过我会等到你身体复原可以重新料理山庄的事务之后。”他目光一偏,落到了别处。
    初雨忍不住,带着些幽怨的口气轻轻道:“江大哥一定要走吗?难道是我们招待不周?难道你……真的是不喜欢这里?”
    臣江闻言忙道:“雨妹,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多日子来,你们待我如亲人一样,我心里其实是很感激的。”看着雨儿微红的眼眶和眸子,他的脸上已泛起一丝不忍的怜惜。
    “那么就留下来啊,”晓雪总是能抓住时机,此刻看到臣江望着妹妹的神色她面上虽然多少有些不快,但仍是借机劝道,“江大哥既然不是嫌弃这里,就长住下去嘛!本来带水屏山和铁骑谷就是一家子啊!”
    这句话说得很是到位。我不觉有些惊讶,看来这几个月来我是无力过问关心,而本来大而化之没有心计的晓雪反倒长进不小,也知道如何步步为营,丝丝入扣,直把人说得没有还口的余地。
    臣江果然有些招架不住,口中道:“我想……还是要回去的好,因为……因为……”词穷的窘迫中,忽然眼风扫来,从我脸上一滑而过。
    “因为你是怕别人误会,说你以铁骑谷弟子的身份篡夺了带水屏山的统领之权。”
    我截口帮他解围,也是帮自己解围——原来他一直未把真相告诉晓雪和初雨。
    臣江听见我的话,吃惊的向我望过来,满脸迷惑。
    我心中感激,此刻却无从谢起,于是继续说道:“可是,臣江,你莫忘了:带水屏山的主人是我,我怎会轻易将之拱手让人?”
    段臣江怔怔望着我,相视处,我只觉他目中闪过一丝或喜或疑的光芒——何必疑惑?我遂一笑,不如让我说得更加清楚。
    “难道你真要以为我会一病不起了?——这点伤病若真能要了我的命,只怕我还当不得这个一家之主!”
    展眉,他的面上云淡风清:“哦,我懂了。”他微笑着向我点一点头,“我想,不会有什么误会了——只要主人还是主人,做客人的便不怕留得久些会召来什么闲言碎语。”目中的光芒闪烁,却已全是如释重负后的喜悦。我心中微微一动,忙微微垂首,避了开去——那光芒太熟悉了!
    这一段语出双关的对话,解释清楚了我与臣江心中的疙瘩,却让两个姐妹如入云里雾中,听得迷迷糊糊。
    晓雪皱眉刚要说话,却见初雨已然从手中递过一支笛子,对臣江嫣然一笑道:“从此后,我和姐姐可以不必担心忽然哪一天就听不到江大哥的笛声了。”
    是啊,听不明白不要紧,臣江决定不走的意思已然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还有什么在乎?晓雪也便截口不再追问,却是将我手一握,又将臣江手一握,初雨见到也抚掌上来。
    两人笑容可掬,看看我,又看看臣江,不说话,那意思已在脸上:留下来,所有人都留下来,那样的带水屏山才是她们最完美的家。
    ***
    不再为臣江的即将离去而惆怅烦恼,下面的一段日子对于晓雪和初雨确实是快乐而无忧的。
    坐看日落朝霞,静听雨滴蜂鸣,她们告诉我,带水屏山的春天才是最美的时候!
    两人欢快的笑声时常飘到山庄的每一个与臣江流连过的地方,也飘到我的心中,带来温馨和甜蜜的感觉。
    ——是啊,春天,生机盎然的季节,除了冰封彻骨寒泉之下,没有什么不可以复苏了吧?
    ——很久很久,她们没有这样快乐无忧过了。如果还有人可以代替你帮我还给她们一个昔日的带水屏山,那么,他便是段臣江,而不是我。
    ——我的关怀永远给不了她们,这样的笑声。也许,为了这,我也该留下他,不管代价是什么。
    ***
    此后,因为不必再顾忌我提出接管山庄的要求,臣江几乎每天都要来紫玉轩一次。
    过去虽有雪儿或雨儿代言,但许多山庄里面的事情都说得不清不楚,如今他自己来和我商议,处理起事情来要方便许多。
    掌管这个第一山庄这么多年了,我心中十分清楚的,这副重担着实不清。
    虽然精明干练之处决不在我之下,但臣江毕竟还少了些许任人管事的经验,一切唯才是用,奖惩一丝不苟,少了点通融的人情。是以,因为免职调配的人事调动引起的不满,在春末时候终于引发了一场以夜池堂为首的内乱。
    这次变故,使段臣江颇觉歉疚。我却明白这不过是积怨已久的一次爆发而已,是以劝他不必挂怀,只管放手去清理门户。
    平定内乱后,为首的原夜池堂主鲁骁被带到臣江的面前时,仍出言不逊,诸多冒犯秽语,我过后很久才从晓雪口中辗转得知。却想当日臣江来时,平静如常,问该如何处置?我问他意见,他便说,鲁为山庄功臣,此次叛乱应是对他一人误会而起,论罪,他也有一半,因此求情放鲁一命。
    我点头同意。此一举,可见他做人毫无私心,不过尽一个代理者的职分而已。自放私仇后,段臣江便因了这一次以德报怨之举,服了更多的人。
    他自己虽然未曾料到也并不希望,但作为带水屏山实际新主,他在江湖中的地位已经是相当稳固了。
    自此后,臣江更加勤力谨慎,万事不避繁难,事事躬体力行,才识见解的长进一日千里,山庄的发展有了超过七年来经营的势头,我看在眼里,心中不能不万般欣喜:当真没有选错人!
    每次来紫玉轩,行色匆匆,他往往连杯水都来不及喝完,就又赶回外苑安排打理了。没有谁是铁打的身体,日日这样辛苦烦劳怕也会累出病来,而况他也曾受过致命的箭伤,身体并不如表面看来那样坚实。
    看在眼里,我不无担心,于是提出让我接手一部分事务。他哪里肯答应?说大夫的话,千叮万嘱告诫不可操劳。我早知他要如此说,便答言其实身体无碍,些许琐事,并不会有多劳神。他仍旧不肯。——依臣江的个性,便是累死也断不能让旁人代劳。我提过数次,也只能因他的坚决作罢。
    ——唉,怎又是个顾惜旁人胜过自己百倍的脾气!且倔强起来没有一个人能劝得住!这,难道是你们身为带水屏山统领的通病吗?
    ***
    这一日,已过了午后商议事情的时间,仍不见臣江的身影。初雨正送了汤药进来,我端起一口喝了,便问她有没有看到臣江。
    初雨支吾着并不回答,脸色却是莫明的阴暗下来。
    “怎么了,雨儿?”我的心马上一沉,“是不是山庄出了什么事?臣江怎么了?”
    初雨慌忙道:“没……没什么大事,晗姐姐……你……你不要这么着急啊!”
    我松了口气,缓和下脸色——难道自己方才的紧张已经足以让雨儿动容如是?——我苦笑,才几月不理俗事,怎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
    “那是什么事?”我心念一动,想起昨天下午看见臣江时他脸色极差,便又问道,“是不是臣江身体不舒服?他若在休息不过来了,你们姐妹两个派人告诉我不就完了,这么瞒着干什么?”
    初雨看我一眼,轻声道:“江大哥不让我说嘛……其实他昨天就已经在发烧,先还撑着,后来让姐姐发现了,便硬拉他回普苑歇着……刚刚请了大夫瞧过了,开了方子,说一定要好好休息两天,才好得快些,所以就没让他再到这边来。”
    “哦?”我微觉奇怪,问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该早点告诉我才对。”说着起身,却是被初雨一把拉住。
    “晗姐姐去看江大哥的病就算了,如果是去外苑处理事情,我就不能依你了——不就是怕你知道了要操心,这才让瞒着你啊——江大哥知道是我说的,一定要怪我的。”
    我听得一怔。难怪昨天看臣江气色极差,却是故意没有谈什么便匆匆离开,原来也是为了不让我发觉。
    唉,我不由轻叹一声:我哪有这样孱弱呢?所谓节劳不过是不过分操劳而已,臣江倒是比大夫还要小心几倍。
    我转目,看见初雨低着脸望着空碗有些出神,便笑道:“放心吧,我不会害你被骂的……还不快去看你江大哥——我药喝完了,不用在这儿呆着了。”
    听了这话,初雨面上一红,神情却比先前更加幽暗。只听她喃喃道:“我想他还是更喜欢姐姐陪着他的。”垂首,我似看到蒙在那眼眸中的一层薄薄水雾。
    “雨儿,”我吃了一惊,心想难道她们三人已经分了彼此,不由过去拉住她的手,一句话却无从问起。
    她望我一眼,低声道:“晗姐姐,你也早看出来了吧。我只是……不管怎样,我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语声哽咽,泪已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看她伤心落泪,我心痛不已,握住她的手,却不知如何安慰。却见她忽然抬手拭去泪水,强颜向我一笑道:“我是不是蛮傻的?”我摇头,心更痛得厉害,唤道:“雨儿……”却被她打断:“晗姐姐,你不要担心我啊,我早就没事了——其实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我早知道了。”
    我拉住雨儿,将她揽入怀中,只能用无言的拥抱来安慰受伤的心灵,心中却是一叹,臣江,你终于还是作出选择了吗?
    ***
    我跨进普苑,侍从告诉我,大小姐也在房里,从下午到现在还没有离开,我点一点头,心想,雪儿在也好,反正迟早是要和他们两人说的事,现在告诉她也不会太唐突。
    看苑内正厅的门没有关,我挥退了侍从,径自走了过去。
    进了屋来,却一眼看到有两人并肩站着,一人依偎在另一人的怀中,一惊之后,忙退身出来,后悔不该不先敲门就这么进去,落得两边都尴尬。
    还好,臣江背对着门,而晓雪埋头在他胸前,是以两人都没有看到我。
    我便欲离开,忽听屋内传来晓雪抽泣的声音——她竟是在哭——我且惊且疑,不由止步在门旁,侧耳静听。
    “雪妹,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臣江的声音,充满歉意却有着并不多见的温柔,“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能有这个缘分。”
    “她……她是谁?”晓雪抽噎着问道。
    “她是谁?”晓雪再次问道,语声的坚决拒绝臣江的沉默,“江大哥,你告诉我吧!”晓雪是这样一个不肯轻易服输的个性,到此刻仍是苦苦逼问,“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我……能见一见她吗?……你也是为了要和她一起才总要离开山庄的吧?”
    “不。”臣江终于开口,却是说,“你不要问了,其实她……她已经嫁人了。”
    “啊?”我的吃惊一点也不亚于晓雪声音里的惊讶,“已经嫁人了!”
    沉默。
    这一阵沉默对每个人都是尴尬的,尤其是被逼得说出心底秘密的臣江。
    忽听晓雪哑着嗓子问道:“你一直在等她,是吗?——等她回心转意!”
    “不!”闻言一惊,他急促地否认,“我怎会等她?她早已是别人的妻子!而况……”声音低下去,我仿佛能看到他面上惯有的阴郁的神情,“她与丈夫彼此相爱至深,至死不渝,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我一起……”
    原来是这样!
    难怪……难怪!我心中对段臣江往日的种种困惑都因这几句诛心之言而解释殆尽。
    我想我终于能够懂得,这颗难以看透的心。
    晓雪不甘的声音犹自从门内传来:“何苦?江大哥你这是何苦!你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不肯放下那个人吗?你本可以从头来过,为什么要苦等呢?”
    “我没有在等,更没有想过要等到,我只是……不愿放弃那幻境中的一线光亮罢了。”
    听罢,晓雪突然默然无语,而我的眼泪却在面上悄悄滑落。
    “幻境中的一线光亮”,他怎么会作这样的比喻?难道在臣江的梦里,也曾出现那可怕的黑暗和无助的绝望?
    明知道那只是幻境,却还是不忍放弃。实现,只在梦里,也同样珍视!
    为了什么?我想问臣江,为了什么?只是那一线希望吗?可那是虚幻的!虚幻的!
    我在泪眼朦胧中看着晓雪捂面痛哭着夺门而出,臣江追出来,仿佛是要拉住她的衣摆,却把手在半空停住。
    “让她走吧,”我在他身后说道,他身子一震,转面看到站在阴影中的我,“你何必再给她一线光亮呢?这世上不能再多一个靠梦靠幻想而生活下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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