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

第5章


她能体谅司空此时的心情和朦胧,也很怜惜他受过的苦难和坚强。但就如师父所言,男人薄幸,天生自然。
  师父隐居十四年间,共有九十四个有缘伤患,她也见过那些伤患「回诊」。
  师父偶尔肯接他们进来喝茶,神情却都很冷漠。
  有高官才子,甚至有皇室贵胄。师父背後评论他们都很恶毒。她说,因为她是身分不高的医家女,这些男人「施舍」个妾位就觉得极厚,就算愿娶她为妻,也早有无数妾室。
  师父还说,这些人都旁敲侧击的问过她是否完璧,她无法自贱身分和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在一起,负担他们的人生。
  「身分地位,对男人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师父神情黯然的说,「一切都是算计,就算有真心实意,在他们眼中都极次,一文不值。」经过慕容哥哥的事件,她就明白了。慕容哥哥其实还来过,买通山下医馆鸣钟请医,她不明究底的下山,愕然看到慕容。
  慕容哥哥说了许多甜言蜜语,说他从来没忘过山上的时光,也没忘记过她。只是她突然出现在家门前,招人说话…是招人笑话吧?她心底默默的想。
  那时她只回头看了医馆老板一眼,就翻身上驴,默默的走了。之後逢钟不应,医馆老板亲自跑到迷途外站了一整天,她才淡淡的说,「可一不可再。」揭了过去。
  现在司空又这样招她。扛自己的人生已经疲惫,她没力气扛别人的人生。
  但大雪封山,他余毒未尽,又不能驱他走。
  所以,司空说要跟她学医,她是欣然的。只要不要一直盯着她,能转移心思倒是好的。家里有许多药材,一样样的认其形状气味,了解药性,颇能排遣雪深寂寥。
  也教他把脉,针灸。他原本就认得全身穴道,教起来很快。司空很用功,常常抱着医书看,像是要考秀才一样刻苦。淡菊这时才能放松些,那种心烦终於散去。
  一日雪歇初晴,淡菊到药圃去察看,交代司空待在家里。不下雪反而冷得多,他身子还很单薄,药圃的范围很广,不想他因此受了风寒。
  他没说什麽,只是点点头。
  等她察看回来,却看到司空在院子里打拳。
  看起来像是太祖长拳,只是让司空使来,却增几许柔秀,然而姿态潇洒,宛如玉树临风,看他拳法森然,显见下了不少工夫,下盘极稳,呼吸悠长,并不是花架子而已。
  她也会一点武术,不过是强身健体为主的,讲究道家圆融之意。听说是设立迷阵的高人传给师父,师父又传给她。真想要跟人动手,那是绝无可能,但想益寿延年,青春长久,那倒不难。
  她心底一动。太祖长拳毕竟太刚猛,对他这样体弱不甚合适。不如把这套无名拳法交给他,说不定还好些。
  待他收拳,神情泰然从容,看向淡菊时,目中自信的精光猛然刺了她一下,待要看真,司空已经垂下眼帘。「淡菊姑娘。」她微讶,但也安心了些。看起来司空已经走出来了。「司空公子使得好一手太祖长拳。」「图个强筋健骨罢了,不敢说好。」他眉眼间的郁郁已散,神情温和,已经看不到柔弱的表情了。
  她又更放心了些,「那司空公子有意再学一套拳法麽?只是这套拳法还讲究吐纳,有些麻烦。但养气培本,颇有些功效。」司空却有些迟疑,「…需要拜师吗?」他赶紧解释,「我已有师尊,若再拜师则须禀明…」「不用,哪这麽麻烦。」淡菊轻笑,「司空公子能武,再好不过。一味静养,莫若动静相宜。」於是,除了学医,司空又跟淡菊学这套无名拳法。整个冬天,他们都是这样默默相伴,有时淡菊恍惚起来,会觉得司空已经来了很久很久,而且会一直留下来。
  她似乎已经习惯司空在灯下读医书,雪白如玉的手翻着书页。微微皱着眉,认真的表情。和偶尔抬起眼来,有些迷茫脆弱的眼神,看到她时会粲然一笑,满室生光。
  习惯他沈默的跟在後面的脚步声,听她指点讲解药材,谈论相生相克。也习惯了教他无名拳法,他也能尽解其中圆融之意,飘然如雪中寒梅。
  也许就是太习惯了,等开春以後,她也没再拒绝司空的帮忙,让他陪着荷锄药圃。
  他总是将袍角系在腰带里,和她一起劳动。甚至陪她一起牵着老驴下山,贩卖药材、采买,在他面前,她老忘了自己长什麽样子。
  每次动念想帮他安排个新的身分,送去适合他的地方,她总会辗转难眠整夜,说服自己,再多留一阵子,再让他多学一点。就算不为医,也能自疗。
  但这日,司空笑吟吟的折了枝桃花,走来递给她,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他已经痊癒,残毒也已清除。她的手术很成功,没留太多疤痕。
  这方美玉曾经破碎,她极尽所能,已经将之修复完整。但这玉,终究不是她的。
  「司空公子。」她温柔的说,「您的身体已经完全癒可。或许您要送信归家?」司空脸上的血色都褪了个乾净,萧索如春雪未融,「我没有家。」「…如果您坚持不归家,或许我可以将您安排去江南…我师父在那儿有个挚友,为人宽厚,您这样美质,他一定将您视若己出…」淡菊不敢看他。
  手里的桃花这样艳,艳得像是火,几乎要烧着她了。
  「我哪里都不去。」他脸孔惨白,眼神却幽深,「淡菊大夫,我说过,待癒可即为你的奴仆,要不,你就把我卖了。」淡菊局促起来,「司空公子,何必如此…」她想了想,「不然,你拜我为师吧?我将所有医术都教给你…」「不!」司空怒吼,「绝对不!我绝不拜你为师!」她愣住了,「…为何?你不肯拜我为师,却要与我为仆?」司空的脸孔更惨白,低头站在她面前,良久才毅然抬头,拉住淡菊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这瞬间,淡菊明白了。师徒为五伦之一,司空不愿违背伦常。
  她勃然大怒的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搧他几个耳光。但她从来不曾与人相争,此刻只气得胎记更为鲜红,抖了好一会儿才骂出口,「莫这般轻贱自己!因为你轻贱的是我极为看重的人!」她怒弃桃花,转身就走。只是司空从背後用力抱住她,全身不断的发抖。
  百花杀 之六  @夜蝴蝶馆  作者:蝴蝶seba(2010-06-22 12:34:56)他的颤抖,引起淡菊的心酸。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司空虚环着她,压在背上,像是已经不禁负荷。
  她的师父是空前绝後的女神医,行走江湖十三载。医疗笔记堆叠甚高,毕竟她隐居後能做的事情也不多,这些笔记都写得整齐,全是白话文,一看就明白。
  当中有一册专门记录女性伤病,更是字字血泪,触目惊心。当中一章她只看过一次,做了数日恶梦。
  有些被迫失了清白的姑娘,往往如颠似狂,甚至有的自贱自恨,将自己卖进青楼,或被丈夫百般虐待也甘自如饴,奇模怪样,不一而足。
  司空…居然符合当中某些描述,原本应该冷静的医心,却彻底动摇了。
  「你…别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报恩的东西。」眼泪潸然从颊滑下,「你明明厌恶任何碰触。能忍住我的医疗,已经是非常勇敢…」司空全身一震,颤抖得更厉害,却没有松手。
  「不要紧的,」淡菊喃喃的说,轻拍他的手背,「过去了。那不是你的错,我已经医好你所有的伤。你要珍惜自己,因为那是我费尽心血而来的…珍惜这段医缘…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别再让我心痛。
  司空的手臂慢慢垂下来,仰天放声大哭。
  淡菊拭了拭泪,站起来,悲悯的递手帕给他,却被他扯住袖子,扑进怀里。哭得像是个无助的孩子啊…这美好的少年。
  他哭着说着,说他父兵部尚书郎遣他去仲春牡丹宴,就此落入三王爷的魔掌。被困在王船画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夏末时,双目已盲,无法举步,对他的看管才略略松弛。
  他奋起一击,藏剑杀了看守人,自沈江中,是希望可以死得乾净。不知为何却在竹林苏醒,他盲目仗断剑试图走出竹林,却在力竭时意外获救。
  惊心血泪,几乎击垮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淡菊完全忘记医者该有的离尘心,被他的悲哀彻底感染,偎着他的脸,混着泪。
  他还记得,那双温暖的手,一声声哀伤的叹息。他曾经怒骂惨呼到嘶哑无声,甚至曾经痛哭哀求幸免而无果。他所有的尊严都被撕碎,早已被污秽到不堪闻问的地步。
  日夜只有痛楚相伴,身心都再也无法负荷。
  那双温暖有茧的手牵他走出黑暗,抚慰他的伤痛。温柔低沈的给他新的名字,试图弥补他破碎的自尊。
  看到他被染污而伤痕累累的身子,却只是一声声的叹气,带着微微的心痛。一点都没有嫌弃过他。
  安慰他,鼓励他。什麽都愿意教他。
  他却没有什麽可以给的…命是她给的,一无所有。既然人人都说这相貌好,那他也只有这个可以给。
  「…我什麽都可以给你!命也可以,什麽都可以!」他紧紧抱着淡菊的腰,「只要你还愿要…我不要离开,我绝对不要离开…」淡菊冷静了些,抚慰的拍着他的背。师父似乎说过,这是种创伤後症候群。
  现在的他,真的引人怜爱。
  「哭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淡菊安慰着,「我在这里。」***哭过那一场,司空小病了一阵子,见到她似乎非常羞赧,总不好意思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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