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俱乐部

第52章


高尔文在一旁看着室友匆匆写家信报告战斗惨况,奇怪他们怎么还能用文字来表达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他觉得他所听过的任何语言都不足以描绘这一切。
  高尔文跟其他某些文盲或半文盲不一样,他不愿意请人代写家信,不过,一发现阵亡的叛军士兵身后写有信件,他就会把它们寄给波士顿的哈里特,好让妻子得知战争的第一手战况。他在信的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字,这样她就晓得信是谁寄来的了,他还随信附上当地的某种花瓣或者一枚特别的叶子。就算有人愿意帮忙,他也不想麻烦他们。他们太累了,时时刻刻都累。在战斗打响前,高尔文往往能够从某些人呆滞的面部表情——他们似乎依然酣睡未醒——预知,明儿早上肯定见不到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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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丁俱乐部》第十九章(2)     
  “让联邦见鬼去吧,我只想回家。”高尔文听到一位军官说。
  高尔文没有注意到口粮越减越少惹得很多人动了怒,因为他有很长时间几乎丧失了味觉和嗅觉,甚至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到了。粮食特别不够吃的时候,高尔文开始养成一个习惯,首先是咀嚼粗鞣皮,然后是从助理医生规模越来越小的流动图书室里撕下来的纸片、叛军士兵身上的信件,好让他的嘴巴保持温热和忙碌。他咀嚼的纸片越来越小,能找到的纸不多,他得省着点用。
  地面已经结冰,非常坚硬,需要用镐来挖坑掩埋尸体。待到气候转暖时,士兵们发现在一块收割后的田地里有许多没有掩埋的黑人尸体。高尔文对身穿蓝军装的黑人有如此之多感到惊奇,随后他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尸体是在八月的太阳底下暴晒一整天后被烤黑的,尸体上还爬满了寄生虫。死者的姿势千奇百怪,死马多得数不尽,有许多像是四肢屈膝跪在地上优雅地等着孩子给它们上鞍。
  不久后,高尔文听说一些将军在遣返逃亡奴隶回到奴隶主那里,他们在一块闲聊,那份热闹劲就好像他们凑在一块玩牌。这怎么可能?如果打这场战争不是为了改善奴隶的境况,那还有什么意义?在行军路上,高尔文看到过一个死去的黑人的耳朵被割下来钉在树上,以惩罚他的未遂逃跑。奴隶主扒光了他身上的衣裤,知道那些贪婪的蚊子和苍蝇会去收拾他。
  “黑人帮助过我们,替我们侦察敌军行动。他们也需要我们的帮助。”高尔文说。
  “我宁肯联邦军覆灭也不愿意看到黑鬼得胜!”高尔文连里的一名中尉冲着他大喊大叫。
  对垒双方都断炊了。一个清晨,他们在林子里的营地附近逮到了三个叛军士兵。他们看上去几乎快要饿死了,一个个下巴尖尖的。他们中有一个是高尔文这一边的逃兵。上尉命令二等兵高尔文打死这个逃兵。高尔文觉得,如果他开口说话他就会吐血。“不经过适当的程序吗,上尉?”最后他说。
  “我们是在打仗,二等兵。没有空去审判他,也没有空去绞死他,就地击毙!预备……瞄准……开枪!”
  高尔文见过如何处罚拒绝执行这种命令的二等兵。那种处罚叫做“弓背塞口”,把一个人的双手绑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在胳膊和大腿之间放置一把刺刀,再将另一把刺刀系到他嘴里。那个逃兵,骨瘦如柴饥肠辘辘,看上去不是特别的惊慌。“好吧,开枪射死我吧。”
  “二等兵,射击!”上尉命令道,“你想跟他们一块受罚吗?”
  高尔文近距离瞄准射死了那个人。其他人用刺刀去刺软软的尸体,约莫刺了十几下。上尉后退了一步,眼睛里闪烁着寒光,命令高尔文就地枪毙三个叛军俘虏。高尔文犹豫了片刻,上尉抓着他的胳膊猛力把他拽到一边。
  “你总是在冷眼旁观,是不是?你一直在观察大家,好像你心里知道怎么样可以比我们干得更好似的。喂,现在你照我说的做。照我说的做,听到没有!”他咆哮着,露出满口的白牙。
  三个叛军士兵被排成一行。“预备,瞄准,射击。”高尔文用他的埃菲尔德式步枪挨个射击他们的头部。射击时他感觉到自己一片木然,就像他的味觉、嗅觉和听觉已经迟钝一样。
  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高尔文已经搞不清楚他是在为谁而战。他只是在打仗。全世界都在打仗,都在冲自己发怒,嘈杂声永不停歇。总之,他已经分不清叛军与联邦军了。头天他给有毒的叶子擦了一下,到傍晚时分,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了。那天,一个士兵用步枪指着高尔文的胸骨威胁说要杀死他,警告他要是再不停止咀嚼那些该死的纸片,他马上就开枪打死他。这个士兵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后来高尔文的胸部挨了一颗子弹,这是他在战场上第一次负伤,之后被派遣到与波士顿港相望的沃伦堡去看守关押的叛军战俘,一直到他完全康复才离开。在沃伦堡上,俘虏们不管犯有多大罪行、杀死了多少人,只要有钱就可以住上好房间吃上好食物。
  他从新兵那里得知,富家子弟缴三百美元就可以回家,免服兵役。高尔文气炸了。他心痛如绞,感到极度虚弱,一个晚上睡不上几分钟。可他必须前进,继续前进。在一场战斗中,他受伤倒在死尸堆里沉沉睡去,心里犹然在想着那些富家子弟。叛军当晚来死尸堆里东翻西戳发现了他,把他拖出来关进了里士满利比监狱。被捕的二等兵统统释放,因为他们职低位卑,可高尔文是少尉,就因为这个,他被关押了四个月。对于被俘的那段记忆,高尔文仿佛一直在酣睡和做梦,只留下了一点点模糊的声音。
  本杰明·高尔文被释放后回到了波士顿,州政府让他退伍了,在州议会大厦的台阶上为他和团里的其他人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仪式。他们折叠好破破烂烂的军旗,交给了州长。当初的一千人马,到现在只有两百个人活下来了。高尔文想不通人们为什么要打仗,这和他们的理想相去甚远。奴隶得到了解放,可敌人依然故我——没有受到惩罚。高尔文不懂政治,可他知道,不管是不是奴隶,黑人在南方都不会有安宁日子过。他也懂得了那些不曾为这场战争战斗过的人所不懂得的:敌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们根本就没有投降;而且,敌人从来就不是只有南方人,根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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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丁俱乐部》第十九章(3)     
  高尔文感觉到他现在的言论是市民们无法理解的。他们甚至听都不愿意听。只有接受过炮火洗礼的战友们,才能够理解他。在波士顿,高尔文开始跟他们一块去旅行。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筋疲力尽,就像是他们在林子里见到的那一伙掉队兵。可是这些老兵,其中许多人失去了工作和家庭,感慨说他们真应该死在战场上——至少可以为他们的妻子挣到一份抚恤金。他们弄钱,追欢买笑,酗酒,自杀。他们已然忘记了去监视敌人,就跟其他人一样瞎了眼睛。
  高尔文开始发觉走在街上时有人在紧紧跟踪他。他会突然止步转身,他的大眼睛里透露出可怕的神情,可敌人总是会及时躲到街角后面或者混进人群中。撒旦疯了我很高兴……
  晚上睡觉前,他总是不忘在枕头底下塞一把斧子。有一个夜晚下起了暴雨,雷电交加,他惊醒过来后用步枪指着妻子,说她是叛军派来的间谍,然后他穿着全副军装冒雨站在院子里,来回巡逻了好几个钟头。还有一些时候,他会把妻子锁在房子里,站在门口当警卫,说有人想要抓她。她不得不替人浆洗衣服还债,逼着他去看病。医生说他患了“神经性循环衰竭”——受战争影响造成的心跳过快。她极力说服他加入士兵援助所,她从其他退伍军人的妻子那里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还听说它有助于照料有困难的退伍兵。本杰明·高尔文在援助所听到了格林的布道,当时他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一线光亮。
  格林谈到了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人,一个睿智的人,一个叫做但丁的人。他以前也当过兵,后来他那座城市里的党派起了大内讧,而他成了受害者遭到了放逐,流亡国外度过余生,所以他有了机会去纠正人类所犯的错误。他见证了生者与死者所承受的难以置信的命运安排!地狱里的血不是随便流淌的,上帝以其慈爱所造的刑罚是精准的,每一个人都得着了他该当承受的惩罚。每一种报应法则何其完美,格林牧师称之为刑罚,与这尘世的男男女女们所犯下的每一桩罪一一匹配,直到那末日审判来临!
  高尔文体会得到但丁是多么愤怒,当他看到这城里的人、他的朋友、他的仇敌,只晓得物质和肉体、享乐和金钱,全然见不到紧跟其后的审判。在格林牧师每周一次的布道会上,本杰明·高尔文都听得无比认真,一字不落;这些布道就留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每一次听完布道走出礼拜堂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又高了一点儿。
  其他的退伍兵似乎也爱听这些布道,不过他感觉他们不像他那样有透彻的理解。一个午后,讲道已经结束,高尔文正在溜达的时候瞧见了格林牧师,无意中听到他说,坎布里奇的朗费罗先生正在加紧完成他的《神曲》英文译稿,这本书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出版。
  朗费罗。朗费罗在潜心翻译《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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