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漂流记

第10章


一万个手指老指着我,妖人是爽直的,看着什么新鲜便当面指出。
但是我到底不能把地球上人类的好体面心除掉,我真觉得难受!一万个手指,都小手枪似的,在鼻子前面伸着,每个小手枪后面睁着两个大圆眼珠,向着我发光。小手枪们向上倾,都指着我的脸呢;小手枪们向下斜,都指着我的下部呢。我觉得非常的不安了,我恨不得一步飞起,找个清静地方坐一会儿。我的勇气没有了,简直的不敢抬头了。我虽不是个诗人,可是多少有点诗人的敏锐之感,这些手指与眼睛好似快把我指化看化了,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个有人格的东西。可是事情总得两面说着,我不敢抬头也自有好处,路上的坑坎不平和一滩滩的臭泥,设若我是扬着头走,至少可以把我的下半截弄成瘸猪似的。妖人大概没修过一回路,虽然他们有那么久远的历史。我似乎有些顶看不起历史,特别是那古远的。
幸而到了蓝蓝的家,我这才看明白,妖城的房子和我在迷林住的那间小洞是大同小异的。
 
第十二章 光国的朋友 
蓝蓝的住宅正在城的中心。四面是高墙,没门,没窗户。
太阳已快落了,街上的人渐渐散去。我这才看清,左右的房子也全是四方的,没门,没窗户。
墙头上露出几个妖头来,蓝蓝喊了几声,妖头们都不见了。待了一会儿,头又上来了,放下几条粗绳来把迷叶一包一包的都用绳子拉上去。天黑了。街上一个人也不见了。迷叶包只拉上多一半去,兵们似乎不耐烦了,全显出不安的神气。我看出来:妖人是不喜欢夜间干活的,虽然他们的眼力并不是不能在黑处工作的。
蓝蓝对我又很客气了:“你肯不肯在房外替他看守一夜那未拉完的迷叶?兵们一定得回家,现在已经是很晚了。”
我心里想:假如我有个照明灯,这倒是个好机会,可以独自在夜间看看妖城。可惜,两个照明灯都在时光机上,大概也都摔碎了。
我还是答应了蓝蓝;虽然我极愿意看看他的住宅的内部,可是由在迷林住着的经验推测,在房子里未必比在露天里舒服。蓝蓝喜欢了,下令叫兵们散去。然后他自己揪着大绳上了墙头。
剩下我了一个人…小风还刮着,星比往常加倍的明亮,颇有些秋意,心中觉得很爽快。可惜,房子外边一道臭沟叫我不能安美的享受这个静寂的夜晚。扯破一个迷叶包,吃了几片迷叶,一来为解饿,二来为抵抗四围的臭气,然后独自走来走去。
不由的我想起许多问题来:为什么妖人白天闹得那么欢,晚间便全藏起来呢?社会不平安的表示?那么些个人都钻进这一列房子去,不透风,没有灯光,只有苍蝇,臭气,污秽,这是生命?房子不开门?不开窗户?噢,怕抢劫!为求安全把卫生完全忘掉,疾病会自内抢劫了他们的生命!
又看见那毁灭的巨指,我身上忽然觉得有点发颤。假如有像禽流感、甲流非典等的传染病,这城,这城,一个星期的工夫可以扫空人迹!越看这城越难看,一条丑大的黑影站在星光之下,没有一点声音,只发着一股臭气。我搬了几包迷叶,铺在离臭沟很远的地方,仰卧观星,这并不是不舒服的一个床。但是,我觉得有点凄凉。我似乎又有点羡慕那些妖人了。脏,臭,不透空气……到底他们是一家老幼住在一处,我呢?独自在妖界上与星月作伴!还要替蓝蓝看着迷叶!我不由的笑了,虽然眼中笑出两点泪来。
我慢慢的要睡去,心中有两个相反的念头似乎阻止着我安然的入梦:应当忠诚的替蓝蓝看着迷叶;和管他作什么呢。正在这么似睡非睡的当儿,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我登时就坐起来了,可是还以为我是作梦。无意义的揉了揉眼睛,面前站着两个妖人。在准知道没人的地方遇见人,不由得使我想到鬼,原来世界人的迷信似乎老这么冷不防的吓吓我们这“文明”的人一下。
我虽没细看他们,已经准知道他们不是平常的妖人,因为他们敢拍我肩头一下。我也没顾得抓手枪,我似乎忘了我是在妖界上。
“请坐!”我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么两个字来,或者因为这是常用的客气话,所以不自觉地便说出来了。
这两位妖人很大方的坐下来。我心中觉得非常舒适;在妖人里处了这么多日子,就没有见过大大方方接受我的招待的。
“我们是外国人。”两个中的一个胖一些的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出‘外国人’的意思?”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也是外国人,”那个瘦些的说——他们两个不象是把话都预先编好才来的,而是显出一种互相尊敬的样子,决不象蓝蓝那样把话一个人都说了,不许别人开口。
“我是由别的次元上来的。”我说。
“噢!”两个一同显出惊讶的意思:“我们久想和别的次元交通,可是总没有办到。我们太荣幸了!遇见外次元上的人!”两个一同立起来,似乎对我表示敬意。
我觉得我是又入了“人”的社会,心中可是因此似乎有些难过,一句客气话也没说出来。
他们又坐下了,问了我许多关于原先世界上的事。我爱这两个人。他们的话语是简单清楚,没有多少客气的字眼,同时处处不失朋友间的敬意,“恰当”是最好的形容字。恰当的话设若必须出于清楚的思路,这两个人的智力要比蓝蓝——更不用提其余的妖人——强着多少倍。
他们的国——光国,他们告诉我,是离此地有七天的路程。他们的职业和我的一样,为妖国地主保护迷林。
在我问了他们一些光国的事以后,他们说:“外次元先生,”(他们这样称呼我似乎是带着十二分的敬意),那个胖子说:“我们来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请你上我们那里去住,第二是来抢这些迷叶。”
第二个目的吓了我一跳。
“你向外次元先生解说第二个问题。”胖子向瘦子说:“因为他似乎还不明白咱们的意思。”
“外次元先生,”瘦子笑着说:“恐怕我们把你吓住了吧?请先放心,我们决不用武力,我们是来与你商议。蓝蓝的迷叶托付在你手里,你忠心给他看守着呢,蓝蓝并不分外的感激你;你把它们没收了呢,蓝蓝也不恨你;这妖国的人,你要知道,是另有一种处世的方法的。”
“你们都是妖人!”我心里说。
他好像猜透我心中的话,他又笑了:“是的,我们的祖先都是妖,正如——”
“我的祖先是动物猴子。”我也笑了。
“是的,咱们都是会出坏主意的物种,因为咱们的祖先就不高明。”
他看了看我,大概承认我的样子确像猴子,然后他说:“我们还说蓝蓝的事吧。你忠心替他看着迷叶,他并不感激你。反之,你把这一半没收了,他便可以到处声张他被窃了,因而提高他的货价。富人被抢,穷人受罚,蓝蓝永不会吃亏。”
“但是,那是蓝蓝的事;我既受了他的嘱托,就不应骗他;他的为人如何是一回事,我的良心又是一回事。”我告诉他们。
“是的,外次元先生。我们在我们的国里也是跟你一样的看事,不过,在这妖国里,我们忠诚,他们狡诈,似乎不很公平。老实的讲,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国存在,是这个世界上人类的羞耻。我们根本不拿妖国的人当人待。”
“因此我们就应该更忠诚正直;他们不是人,我们还要是人。”我很坚决的说。
那个胖子接了过去:“是的,外次元先生。我们不是一定要叫你违背着良心作事。我们的来意是给你个警告,别吃了亏。我们外国人应当彼此照应。”
“原谅我,”我问:“妖国的所以这样贫弱是否因为外国的联合起来与他为难呢?”
“有那么一点。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武力缺乏永远不是使国际地位失落的原因。国民失了人格,国便慢慢失了国格。没有人愿与没国格的国合作的。我们承认别国有许多对妖国不讲理的地方,但是,谁肯因为替没有国格的国说话而伤了同等国家的和气呢?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贫弱国家,他们并不因为贫弱而失去国际地位。国弱是有多种原因的,天灾,地势都足以使国家贫弱;但是,没有人格是由人们自己造成的,因此而衰弱是惹不起别人的同情的。以蓝蓝说吧,你是由外次元上来的客人,你并不是他的奴隶,他可曾请你到他家中休息一刻?他可曾问你吃饭不吃?他只叫你看着迷叶!我不是挑拨你,以便使你抢劫他,我是要说明我们外国人为什么小看他们。现在要说到第一个问题了。”胖子喘了口气,把话交给瘦子。
“设若明天,你外次元先生,要求在蓝蓝家里住,他决定不收你。为什么?以后你自己会知道。我们只说我们的来意:此地的外国人另住在一个地方,在这城的西边。凡是外国人都住在那里,不分国界,好象是个大家庭似的。现在我们两个担任招待的职务,知道那个地方的,由我们两个招待,不知道的,由我们通知,我们天天有人在妖城左右看着,以便报告我们。我们为什么组织这个团体呢,因为本地人的污浊的习惯是无法矫正的,他们的饭食和毒药差不多,他们的医生便是——噢,他们就没有医生!此外还有种种原因,现在不用细说,我们的来意完全出于爱护你,这大概你可以相信,外次元先生?”
我相信他们的真诚。我也猜透一点他们没有向我明说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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