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漂流记

第26章


亡国不是悲剧的舒解苦闷,亡国不是诗人的正义之拟喻,它是事实,是铁样的历史,怎能纯以一些带感情的话解说事实呢!我不是读着一本书,我是听着灭亡的足音!我的两位朋友当然比我听的更清楚一些。他们是诅咒着,也许是甜蜜的追忆着,他们的过去一切;他们只有过去而无将来。他们的现在是人类最大的耻辱正在结晶。
天还是那么黑,星还是那么明,一切还是那么安静,只有亡国之夕的眼睛是闭不牢的。我知道他们是醒着,他们也知道我没睡,但是谁也不能说话,舌似乎被毁灭的指给捏住,从此人与国永不许再出声了。世界上又哑了一个文化,它的最后的梦是已经太晚了的自由歌唱。它将永不会再醒过来。它的魂灵只能向地狱里去,因为它生前的纪录是历史上一个污点。
 
第二十九章 懦弱的亡国(结局) 
大概是快天亮了,我蒙卑的睡去。
当当!两响!我听见已经是太晚了。我睁开眼——两片血迹,两个好朋友的身子倒地上,离我只有二尺多远。我的,我的手枪在小蓝的身旁!
要形容我当时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忘了一切,我不知道心里哪儿发痛。我只觉得两个活泼泼的青年瞪着四个死定的眼看着我呢。活泼泼的?是的,我一时脑子里不能转弯了,想不到他们会停止了呼吸的。他们看着我,但是并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们像捉住一些什么肯定的意义,而只要求我去猜。我看着他们,我的眼酸了,他们的还是那样的注视。他们把个最难猜透的谜交给我,而我忘了一切。我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挽回生命;在他们面前我觉得到人生的脆弱与无能。我始终没有落泪;除了他们是躺着,我是立着,我完全和他们一样的呆死。无心的,我蹲下,摸了摸他们,还温暖,只是没有了友谊的回应;他们的一切只有我所知道的那点还存在着,其余的,他们自己已经忘了。死或者是件静美的事。迷是更可怜的。一个美好的女子岂是为亡国预备的呢。我的心要碎了。民族的罪恶惩罚到他们的姊妹妻母;就算我是上帝,我也得后悔为这不争气的民族造了女子!
我明白小蓝,所以我更可怜迷;她似乎无论怎样也不应当死;小蓝有必死的理由。可是,与国家同死或者不需要什么辩论?民族与国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种管辖生命的力量。这个力量的消失便是死亡,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体变作木石,把灵魂交与地狱。我更爱迷与小蓝了。我恨不能唤醒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是纯洁的,他们的灵魂还是自己的。我恨不能唤起他们,带他们到地球上来享受生命一切应有的享受。幻想是无益的;除了幻想却只有悲哀。我无论怎样幻想,他们只是呆呆的不动;他们似乎已忘了我是个好朋友。不管我心中怎样疼痛,他们一点也不欣赏,生死之间似隔着几重天。生是一切,死是一切,生死中间隔着个无限大的不可知。我似乎能替花鸟解释一些什么,我不能使他们再出一声。死的缄默是绝对的真实:我不知怎样好了,可是他们决定不再动了。我觉不到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那么呆呆的守着他们,一直到太阳出来。他们的形体越来越看得清楚,我越觉得没有主张。光射在迷的脸上,还是那么美好,可爱,只是默默不语。小蓝的头窝在墙角,脸上还不时的带出那种无聊的神气,好像死还没医治了他的悲观,迷的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没有了。
我不能再守着他们。这是我心中忽然觉出来的。设若再继续下去,我一定会疯。离开他们?这么一想,我那始终没落的眼泪雨似的落下来。茫茫大地,我到哪里去?舍了两个好朋友,独自去游浪,这比我离开地球的时候难堪得多多了。异地的孤寂是难以担当的,况且是由于死别,他们的死将永远追随着我。我哭了不知好久,我双手拉住他们,几乎是喊着:迷,小蓝,再见了!
顾不得埋掩他们,我似乎只要再耽误一秒钟,便永不能起身了。咬一咬牙,拾起我的手枪,跳出破墙。走开几步,我回头看了看;决定不再回去,叫他们的尸身腐烂在那里,我不能再回去!我骂我自己,不祥的人,由地球上同来的朋友死在这里,现在又眼看着他们俩这样,我应当永不再交朋友!往哪里走?回妖城,当然的。那是我的家。
路上一个人不见,死笼罩住一切。天空是灰的,灰黄的路上卧着几个死兵,白尾鹰们正在啄食,上下飞舞,尖苦的叫着。我走得飞快,可是眼中时常看见迷的笑,耳中似乎听到小蓝惯说的字句,他们是追随着我呢。快到了妖城,我的心跳得紧;是希冀,是恐怖,我说不清。到了,没有一个人。街上卧着,东一个,西一个,许多妇女。兵们由此经过,我猜得出其中的道理。“花也跑了!”我似乎又听见迷在我耳旁说。是的,花要是不走,也必定被兵们害死。我顾不得细看,一直往前跑,到了怪鸟的头悬挂所在,他还在那里守着这空城,头上的肉已被鹰鸟啄尽。他是这死寂妖城的灵魂。跑到小蓝的住处,什么也没有了,连墙都推倒了两处。兵们没有把小蓝的任何东西留下,我真愿意得着一点,无论是什么,作个纪念物。我只好走吧,这个地方的一砖一石都能引下我的泪。
我往东去,我知道人们都在那边。回头看了看,灰空中立着个死城!
向蓝蓝的迷林走去,这是我认识的一条路。路上那个小村已经没人了,我知道兵们一定已由此经过了。到了迷林,没有人。我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儿。还得走,静寂逼迫着我动作。向前走到我常洗澡的沙滩那里,从雾气中我看见些行人往西来。我猜想,这或者是大局已有转机,所以人们又要回妖城去。一会儿比一会儿人多了,有许多贵人还带着不少的兵。我坐在河岸上一边休息一边观察。人越来越多,带兵的人们似乎都争着往前跑,像急于去得到一些利益似的。一来二去,因为争路,兵们开始打起来,而且贵人们亲自指挥着。我莫名其妙。妖人的战争是不易见胜负的,大家只用木棍相击,轻易不致打倒一个;打的工夫还不如转的工夫多,你躲我,我躲你,非赶到有人失神,木棍是没有碰到身上的机会。工夫大了,大家还是乱转,而且是越转相距越远。有一队,一边打,一边往前转,大概是指挥人要乘着大家乱打的当儿,把他的兵转到前面去,好继续往西走。这一队离河岸较近,我认出来,为首的是蓝蓝。他到底是有些策略。又待了一会儿,他的兵们全转在前面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一摆脱清便向前急进。
我的机会到了。似乎是飞呢,我赶上了蓝蓝。
他似乎很愿意见着我,同时又似乎连讲话都顾不得,急于往前跑。我一边喘一边问他,干什么去。
“请跟我去!跟我去!”他十分恳切的说:“敌人就快到妖城了!也许已过了那里,说不定!”
我心中痛快了一些,大概是到了不能不战的时候了,大家一齐去保护妖城,我想。可是,大家要都是去迎敌,为什么半路上自己先打起来呢?我想的不对!我告诉蓝蓝,他不告诉我干什么去,我不能跟他走。
他似乎不愿说实话,可是又好像很需要我,而且他知道我的脾气,他说了实话:“我们去投降,谁先到谁能先把京城交给敌人,以后自不愁没有官作。”
“请吧!”我说:“没那个功夫陪你去投降!”没有再和他说第二句话,我便扭头往回走。
后面的兵也学着蓝蓝,一边打一边前进了。我看见那位红绳军的领袖也在其中,仍旧项上系着极粗的红绳,精神百倍的争着往前去投降。
我正看着,前面忽然全站定了。转过头来,敌人到了,已经和蓝蓝打了对面。这我倒要看看了,看蓝蓝怎样投降。
我刚跑到前面,后面的那些领袖也全飞奔前来。红绳军的首领特别的轻快像个燕子似的,一落便落在蓝蓝的前面,向敌人跪好。后面的领袖继续也全跪好,就好像咱们老年间大家庭出殡的时候,灵前跪满了孝子贤孙。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妖人的敌军。他们的身量,多数都比妖人还矮些。看他们脸上的神气似乎都不大聪明,可是分明的显出小气与毒狠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们的历史与民性,无从去判断,他们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罢了。他们手里都拿条像铁似的短棍,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等妖人首领全跪好了,矮人们中的一个,当然是长官了,一抬手,他后面的一排兵,极轻巧的向前一蹿,小短棍极准确的打在蓝蓝的头上。我看得清楚极了,蓝蓝和他的手下们全一低头,身上一颤,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莫非短棍上有电?不知道。后面的妖人看见前面投降的首领全被打死,哎呀,那一声喊,就好像千万个刀放在脖子上的公鸡。喊了一声,就好像比声音还快,一齐向后跑去。一时被挤倒的不计其数,倒了被踩死的也很多。敌人并没有追他们。蓝蓝和他的手下们的尸首被人家用脚踢开,大队慢慢的前进。
我想起小蓝的话:“敌人非把我们杀尽不可!”
可是,我还替妖人抱着希望:投降的也是被杀,难道还激不起他们的反抗吗?他们假如一致抵抗,我不信他们会灭亡。我是反对战争的,但是我由历史上看,战争有时候还是自卫的唯一方法;遇到非战不可的时候,到战场上去死是人人的责任。褊狭的爱国主义是讨厌的东西,但自卫是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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